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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好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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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儿堆好一座小雪山,兴高采烈地跳上去,想再唤娘和春香看,却见一个好大的大人走过来,即使他活泼好动,但毕竟年纪小,不免怕生,大眼睛眨了眨,低下了头,捏起冻红的小指头。
“你叫庆儿?”薛齐轻声问他。
“唔。”
“回去娘那边,别让娘担心。”
小人儿抬起头,瞄了大人一眼,立刻又垂下眼睫,跟着跳下小雪山,想跑回去找娘,不料霜雪湿滑,脚底一下溜丢,小身体便往后跌倒。
琬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惊得差点腿软,薛齐眼明手快,大掌已抓住庆儿肩头,随即将他抱了起来,大跨步走回屋廊。
庆儿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憨憨地瞧着眼前大人的大脸。
“没吓到?庆儿很勇敢。”薛齐露出微笑,以手指轻轻帮小人儿挥去脸上的雪花,再拿大掌抹了抹他略湿的头发。
“呵呵。”温热的触感让庆儿绽开笑容,便偎上了那暖暖的怀抱。
琬玉此时见庆儿无恙,一颗高悬惊惶的心终于像是让什么给托住,安稳了,眼眶却也莫名地酸涩湿润了。
“老爷,我让春香给庆儿换件衣服。”她低声道。
“好。”薛齐放下庆儿。“我先回大厅,你慢慢来,不赶。”
不急,不赶,他的声音始终温厚和缓,不急也不赶。
琬玉有些恍惚,这一个多月来,父亲催嫁,她仓促离家,然后车夫赶路,包括她在内,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赶,赶得她焦躁紧张,心烦意乱,如今要成亲了,她终于安定下来,不用再赶了吗?
雪花飘零,渐渐地细了,疏了,星光透出厚云,淡淡地染亮了夜空。
红烛燃烧,喜字艳红,在这个新房里,新嫁娘并非独坐等待新郎的到来,而是忙着照料她的两个孩子。
新郎新娘皆是再娶再嫁,两家早已取得共识,免了迎娶的繁文缛节,简单隆重即可。薛老太爷特地从宜城赶来主婚,卢尚书也过来观礼,新人拜过天地,祭过祖先,由卢府的厨子摆上一桌家宴,就算是正式成亲了。
但琬玉一刻也坐不住,她勉强陪了父亲和仅仅喝了一口酒,吃了两口菜,便退席回房。
“呜。”小女娃儿哭了一声,吸了吸鼻涕。
“妹妹乖乖睡。”琬玉柔声哄劝,俯身亲了亲那张小脸。
被困客栈那几天,妹妹生了病,才刚退烧便赶路上京,一路颠簸折腾,连她这个大人都深感舟车劳苦了,更何况是个才周岁余的小娃儿呢。
章大夫调了药方给妹妹调养身子,虽是味甘好入喉,她和春香还是费了一番力气,这才喂妹妹喝完药汤,又让妹妹哭出一身大汗。
她心疼地将小女儿搂进怀里,柔声哄道:“妹妹换干净衣裳了,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娘再给妹妹吃糖糕,好不好?”
“呵。”小女娃绽开憨甜的笑容,挤进了娘亲香香的温暖怀抱。
“好好玩喔。”那边庆儿已经自己玩了起来,他推过椅凳,爬了上去,兴匆匆地抓住挽结在柱子上的红绸布,一拉——“哇,娘,你看,掉下来了耶,好长。”
“庆儿,快下来。”琬玉气急败坏地叫他,拉下代表喜事的红绸布不重要,庆儿摇摇晃晃站在椅凳上才危险。“妹妹在睡觉,不要吵。”
“喔。”庆儿抓着红绸布,爬下椅凳,他很乖的,不会吵妹妹睡觉。
乖孩子就可以吃糖,他摸到桌边,踮起脚尖,大眼骨碌碌转了一圈,小手这边抓抓,那边摸摸,拿到的果子全往口袋里送。
当然了,他嘴里也送进了两颗糖,笑眯眯地咂了咂舌头,忽然觉得那张凳子黑漆漆的很丑,于是小心地放倒凳子,四脚朝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再拿起红绸布,卖力地往椅脚绕了起来。
“小姐,我回来了……”春香捧了一个大托盘进门。
“嘘。”琬玉和庆儿赶忙嘘她。
“嘘。”春香见小姐抱着妹妹,也赶紧嘘自己一声,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再轻轻地将托盘里的食物——放到桌上。
妹妹哭闹了半天,很快就睡着了。琬玉轻柔地将她放在床褥上,拉过软被仔细盖好,仍疼惜地摸摸那圆胖的粉嫩小脸。
“小姐,吃点东西。”春香轻声唤她道:“我去回老太爷说,你要照顾小小姐没办法出去吃酒,老太爷不太高兴,薛大人倒是帮你说话,说孩儿要娘照料,还亲自帮你挑了这几盘菜要我送来。”
几个小盘装有虾仁豆腐,豆苗鸡丁,还有沥去卤汁的火腿肉片等等,看起来就是可口好下胃。
“我是饿了。”琬玉来到桌边坐下,管它是谁挑的,捧起饭碗就吃了起来。“春香,你也很饿了,一起吃吧。”
“薛大人还说你一定得喝碗热汤,怕你方才空腹喝酒伤胃。”
看着那盅被推到眼前的清汤鱼翅,琬玉怔忡了下。
“小姐,我觉得。”春香这几年陪小姐在房里吃饭,边吃边聊很习惯了,一落坐就笑嘻嘻地道:“薛大人很好,很不错呢。”
“嗯。”琬玉捧起碗,啜了一口汤。
“真的很不一样,可能是当大官的人,也可能是年纪大比较稳重,跟以前的姑爷比起来,薛大人他……”
“春香。”
“是是是。”春香赶紧吞下一大口饭,让自己闭嘴。
这两年来,小姐完全不提姑爷,也不问姑爷跑到哪里去了,甚至只要有人提到“江四少爷”或“姑爷”,她便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
原以为小姐再嫁,应该宽心些,她一时忘形,却犯了小姐的禁忌。
“小少爷不吃吗?”她为自己打破僵局。
“我怕他饿着,桌上果子就随他吃了。”琬玉总算露出笑容,努努嘴,“你瞧他挺了个小肚子呢。”
“小姐。”春香惊呼的不是庆儿的小肚子,而是饿昏头的她这时才发现满桌狼藉。“这是你和薛大人要吃的‘早生贵子’呀。”
新婚大喜,该有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应俱全,还有向盒糖饼和瓜子,热热闹闹地摆满了一桌,此时却是掀了盘盖,空了碟子,散了瓜壳,她方才还为了方便摆菜,完全不留心,全给推挤到了桌边去。
“赶快吃吃再收拾。”琬玉也明白春香的意思,唉,又得赶了。
“呜,红枣籽儿,你快快生出一株枣树来啊。”春香发起愁来。“我得去问李嫂要……咦?”
琬玉随春香的视线看过去,门板那边探进了一颗小孩儿头。
“是薛大人的儿子?”春香站起来,疑道:“不是在前头吃饭吗?”
“呵。”忙着帮椅凳穿红衣的庆儿一见到年龄相近的玮儿,立刻好奇地跑了过去。
玮儿马上缩回门外,琬玉也走过去。她在大厅拜堂时,一心挂念妹妹,倒没注意到有一个小孩儿——如今也是她的孩子了吧?
她不觉放柔了声音道:“外头冷,进来吧。”
第2章(2)
玮儿站在门墙阴影处,小头颅垂下,模样儿似乎不理人,一只小小的右手臂却伸得长长的,将一个小盒子递到庆儿面前。
“给我?”庆儿开心地圆睁大眼,伸手就拿了过来。
盒子一离手,玮儿拔腿就跑,小身子一溜烟转过了屋廊角落。
“你……”琬玉想唤他,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作罢。
小小身影遁入了黑暗里,几乎看不到完整的轮廓,好似那孩子不是跑掉,而是让周围黑黝黝的屋院给吞噬不见了。
琬玉扶着门框,愣看这个陌生的院落好一会儿,这才掩起房门。
“哇呜,拿开啦,救命啊。”春香突然哇哇大叫。
“春香。”琬玉拿眼瞪她,赶忙走到床边看妹妹是否被吵醒。
“呜……”春香缩到了屋角,委屈地眨眨眼。“小少爷吓我啦。”
“娘,这啥虫。”冷不防,庆儿伸手到娘亲眼下。
“哇吓。”琬玉也低声惊叫,身子忙往床铺一缩,被一只躺在庆儿小掌心上的大虫吓到了。
“嘻嘻。”庆儿拿指头拨了拨那只虫子。“不动了。”
“呼,是蝉壳。”琬玉看清楚了,舒了一口气,解释道:“树蝉要蜕壳才会长大,这是蜕掉后的衣服,庆儿你看,树蝉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哇。”庆儿这下子不敢乱碰栩栩如生的蝉晏婴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蝉儿,仔细看了又看,再放到小盒子里。
“盒子放着,口袋里的果子拿出来。”琬玉拉过小人儿。
“呜?”小嘴噘了起来。
“糖粉和蜜渍弄脏衣服了。”琬玉帮儿子掏出口袋里的果子,再拉起小手臂,脱下小红袄,“反正这衣裳只穿一天,洗一洗就等着过年再穿了,春香,你帮我找庆儿的衣裳。”
“好。”春香放下正在撕咬的鸡翅,吮了吮指头,东张西望要找块干净的布巾擦手,叩叩的敲门声传来,她忙先过去开了门。
“一定是李嫂,她说要带我认这宅子……”她的手指咬在嘴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前头的男人。
“你们在用饭?”薛齐并没探进门,而是中规中矩地站在门外。
“没没没。”呜呜,是老爷来了。春香的牙齿咬上了指头,这才如梦初醒,人家在洞房花烛夜了,她完全是多余的。
“啊,老爷请进,我收拾好就离开。”她慌张地转身。
不只她是多余的,小少爷和小小姐也是多余的,她飞快地掇起托盘,一手将桌上残渣扫落,巴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免得杵在这边碍事。
可她抱了妹妹,拖走小少爷,要去哪里睡觉啊?她还得准备妹妹的小衣,尿布,扑小屁股的香粉,有小姐香味的小暖被……呜,好多东西。
薛齐见她紧张的模样,忙道:“春香,不用收拾,你们慢慢吃,我只是过来看是否一切妥当。”
即使他这么说,琬玉见他到来,也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她早已没有初嫁新妇的羞涩和期待。夫妇之道,人之伦常,她镇定地移动脚步,来到已是拜过天地,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面前。
“老爷,对不起,请您先回大厅吃酒,一会儿就请您过来。”
“岳父回去了,我爹年纪大,不胜酒力,已经回房歇息。”
“那……”就是要洞房了?
“孩子睡了?”
“妹妹喝过药,睡了,庆儿……”琬玉回头一瞧,却见庆儿趴进了她打开的行李箱笼,淘气地往里头翻搅衣服。
再看这间刻意布置过的新房,桌面地上撒落了饼屑果壳,一把凳子横放,一把凳子倒竖,皆是乱七八糟缠了红布,一个贴在穿上的喜字被撕去一半,窗前椅垫还有庆儿的小小鞋印……
她不安地低垂着头,今天她和春香都忙,稍不注意就让庆儿顽皮了,这样薛老爷会不会认为庆儿不乖,给了一个坏印象?
“孩子习惯跟你睡?”薛齐又问。
“是的。”
“既然妹妹睡了,就别吵她,你们在这儿睡,我去睡书房。”
“可是……”
琬玉一惊,抬起头来,想请他稍待,毕竟她是嫁过来的结弦妇,再怎样也不能反客为主,更不愿第一天就让他心里有了疙瘩。
红烛光里,眼前的男子面貌清俊,神情沉静平和,一双注视她的瞳眸黑黝深邃,仿佛里头藏有无穷尽的学问,却不是她以为的当官神气,而是一种面对世情的透彻和笃定,一身青袍简单朴素,在在流露出他一个读书人温文尔雅的沉稳气质。
清风朗朗,明月煦煦,她一时有了错觉,以为来到了幽静的高山之巅。
他,跟他差不多高,年纪是大了十岁,所以眼角微有岁月痕迹,嘴边笑意也稍显内敛,脸颊一样刮得干干净净,透出青青的须根……
她低下头,用力眨眼,将那个早已模糊的影像逼了出去。
低头,不是害羞,而是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薛老爷。
“吃得还饱吗?”薛齐的视线移到桌上,又主动道:“如果不够吃,我再叫李嫂准备。”
“不。”她立刻回答道:“东西很多,吃不完,多谢老爷。”
“请夫人莫要客气。”薛齐的声音也很客气。
“老爷,庆儿他……”琬玉相信他一定看到一屋子的狼藉了。她觉得应该要说明,“他天性活泼好动,可平日很听话的。”
“我们是夫妻了,庆儿也是我的儿子,我当父亲的会疼他,抚养他长大成人,请夫人放心。”
琬玉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厚厚的水雾遮得她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青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抿紧唇瓣,抑住眼眶里那股酸酸热热的水流,不让自己失态。
“时间不早,夫人也该休息了。”薛齐克制地收回视线,不欲让初来乍到的她感觉不自在,又详尽告知道:“我白日衙门上值不在家,你有事情尽管吩咐李嫂,我会叫她明天带玮儿过来见你。”
“呵呵。”庆儿早就跑了过来,仰起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大人。
“庆儿,你有一个哥哥了。”薛刘微蹲下身,摸摸庆儿的头。
“哥哥?”庆儿不解地睁着大眼睛。
“是的,玮儿哥哥,他很期待你来。”薛齐笑意温煦,再直起身子,又问:“春香,向来是你帮夫人照料孩儿的吗?”
春香肃立一旁。连气都不敢吭上一声,只是猛点头。
“我待会儿叫家保搬你的铺盖过来,麻烦你继续服侍夫人。”
“是。”春香差点跪了下来,这薛大人真的好客气。
“我走了,夫人旅途劳顿,请早点安歇。”
门槛外,青袍下摆缓缓挪移,一步,两步,终于离开了视线,琬玉望着空空的门廊地板,这才抬起脸,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寻向寻袭青袍。
书房就在转过长廊的东边厢房,那儿家保已亮起油灯,站在门外等候老爷差遣。
原来,他早已准备让出这间又大又暖的新房,自己去睡书房。
是夫妻了,他是这么说的,可为何娶了她,又不同房呢?还是他另有侍寝小妾?果真应了她的疑虑,他既收了嫁妆银子,又能帮孩儿找个娘,这是一桩绝不吃亏的交易?
她摸向裙中口袋,那里藏着一封信,让她摺得小小的,贴身携带。
齐自幼苦,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任职刑部至今,官为郎中,二十七岁娶妻颜氏,翌年长子出世,妻病故……
他的来信条理清晰,完完整整介绍了自己的身家,字里行间就如他本人温厚和缓的口气,读了下来,倒不像是父亲巴巴地去向他乞了这门婚事,而是一封四平八稳的求婚书,希望她能安心嫁他为妻。
既为夫妇,汝之儿女,亦为齐之儿女,齐必视如己出,望汝勿忧,白首盟约,誓当信守,永矢弗谖。
就是这段话,让她下定决心收拾行囊,带孩子奔向不可知的命运。
永矢弗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所发誓承诺之事。
就算举行盛大婚仪,向世人昭告相约白首的夫妇盟约,还是有人可以轻易在几个月后变心,却也有人明知是弃妇和拖油瓶,还愿意接纳。
她将此信贴身带着,并非感念他的“恩情”,而是作文章容易,事实又是另一回事,若他有一句挑剔她或孩子的话,她就当面拿出这封信,丢回他的脚下,拂袖而去。
情况再怎么糟糕,也不过是回宜城卢府,继续和孩儿相依为命罢了。
泪,无声无息滑落脸颊,她的心还是无法安歇,也无法安顿下来。
“娘?”庆儿扯着她的裙摆,不明白娘怎么呆呆地不说话了。
她很快地抹了脸,咽下她从不让任何人看到的泪水,这封信的份量太重,她再也无法带在身边,回头她得找个箱子收起来,不要再看了。
雪,绵绵密密,不知什么时候又得漫天漫地了。
第3章(1)
时落时停的寒冬大雪终于完全停止,过完了年,好久不见的太阳露出脸,薛老太爷和几个薛齐族弟回去了宜城,京城的薛家宅子恢复了以往的清静,也添了儿童的笑声。
大院子的积雪已经扫净,妹妹笑呵呵的,弯着两只八字小腿,让春香牵着学步,庆儿和玮儿两个男娃娃则在大常棣树边打转。
“自从夫人和小少爷来了,少爷开心多了。”李嫂笑皱了一张老脸,却叹了一声,“唉,以前老以为少爷不爱说话,其实是没玩伴啊。”
琬玉让李嫂勾起了当娘亲的心情,眸色转为深深的疼惜。
四岁和三岁的孩子没有太多心思,你看我一眼,我朝你招手,庆儿拿出装有树蝉的盒子,害羞傻笑,玮儿又从衣服口袋掏出一张纸片,上头画有一只大虫,庆儿惊奇地张大了嘴,两个男孩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此时玮儿站在树旁,拿树枝拨开积聚在树干上的残雪,庆儿捧了小脸蛋蹲在旁边看,后来也跳起来,找根树枝,跟着小哥哥一起拨雪。
“李嫂,你和李三照顾玮儿,辛苦了。”琬玉由衷地道。
“夫人,我跟李三要跟你辞工。”
“怎么了?”琬玉感到不安,“李嫂,请你不要因为我来就辞工,你熟悉老爷的生活作息,也将宅子打理得很好,请你务必留下来。”
“夫人不要误会,不是你来我们就辞工,而是你来了,我们才敢辞工。你瞧我跟李三年纪大了,出来帮佣几十年了,儿子有点小出息,也生了孙子,他一直要我们回老家享福,可我们舍不得离开老爷和少爷啊。”
这些日子来,琬玉已知晓薛府人口简单,没有侍寝小妾,也没有看顾幼童的奶娘,两老夫妻忙里忙外,还要带小娃儿,的确辛苦。
“以前的夫人过世,老爷失意了一阵子。”李嫂讲一句,叹一句。
“奶娘仗着没有老爷夫人管她,不是很认真喂少爷,是我死命盯住,看着她喂少爷喝足了奶水,少爷断奶后,老爷还是留她下来,谁知她白天不陪少爷玩就算了,少爷病了,哭上大半夜还继续睡大觉,是老爷熬夜读书听到了,很是生气——呵,夫人想不出老爷生气的样子吧?后来就辞退了那奶娘,也不放心再请新的,从此老爷夜夜将少爷带在身边睡。”
“啊?”
“就是说嘛。”李嫂太明白夫人的这声惊讶了。“少爷这么小,比你现在的小小姐大不了多少,老爷公务忙,回家还要看书,往往睡得晚,隔天又得赶点卯,更别说上朝的日子半夜就得出门,往往一早摸黑抱着少爷到我们房里来,才一个月,老爷两眼发黑,瘦了一圈,少爷也睡不好,我顾不得自己只是烧饭洗衣的,讨了少爷过来照顾,不给老爷操劳了。”
“是老爷信任李嫂,多劳你了。”
“不会啦,看着少爷一天天长大,我们也很安慰的,可少爷还是需要一个娘,夫人。”李嫂意味深长地望向新主母。
是呀,她已经是玮儿的继母了。琬玉再次提醒自己,薛大人娶她,为的就是要她主持家务,照顾玮儿,而她嫁他,为的也是安顿自己,帮庆儿和妹妹找个爹,再加上父亲明显向朝中权贵靠拢的意图,这本来就是一桩三方有利的利益结亲,她能做的便是扮演好她妻子,母亲的角色。
大常棣树下,玮儿拿手指比在小嘴面前,示意庆儿不要出声,然后两颗小脑袋一起往树干探头探脑。
“哇。”庆儿还是惊喜地喊了出来,转头喊道:“娘,娘。”
“有什么好看的?”琬玉暂且抛开杂思,走了过去。
小小的树洞里,两只松鼠闭着眼,蜷曲靠在一起,她以为是死了,再仔细一瞧,毛茸茸的小身体轻轻起伏着,原来是在睡觉取暖。
“是睡冬觉的松鼠。”李嫂走过来,笑道:“少爷去年冬天发现的,站在那边看了一整天,今年还记得要挖开树洞来看。”
“玮儿好聪明。”琬玉伸手,想要抚摸玮儿的头发。
玮儿一听到她喊名字,立刻走开一步的距离,低了头,小布鞋踢了踢,搅乱了地上残雪。
琬玉默默地缩回手臂,许是玮儿惦着亲娘,不愿她碰吧?
她并没有不快,而是为孩子和他逝去的亲娘感到怅然。
玮儿头垂得更低,指头往小衣襟里掏了掏,掏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
李嫂看到了,便道:“这是以前的夫人还病着时,着人帮少爷打的满月金锁片。”
“玮儿,可以给我瞧瞧吗?”琬玉蹲下身,递给玮儿一个微笑。
玮儿抬眼看她,墨墨的大眼像他父亲一样,深深的,幽幽的,却也带着一抹孩子才有的童稚纯净。
他眼睛一眨,又低下头,小嘴抿了抿,指头不住地摩挲金锁片。
“老爷回来了。”门外传来家保的叫声。
玮儿大眼蓦地一亮,立即将金锁片塞回衣襟,踩着趴达趴达的小脚步跑向大门,庆儿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也笑嘻嘻地跟着他跑过去。
琬玉赶紧起身,拉整了一下衣裙,恭谨地站好。
薛齐进了门,一身青袍公服,五日白鸥补子,官靴官帽,他跨大脚步而来,自有一股当官的威仪和气势,琬玉瞧了,感觉却更陌生了。
他,就像是站在河对岸的人,距离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老爷回来了?”春香也忙拉回学走路的妹妹。
“大家都在这里?”薛齐看到院子里的人,略显疲惫的神色转为明朗,逸出温煦的微笑。
“嘻呵。”妹妹学走路,正走得不亦乐乎,哪肯让春香揪着,笑呵呵地伸出肥短的小手臂,就往前头那一大片青色的袍摆扑过去。
“妹妹会走路了?”薛齐顺手将她抱起来。
“呵呵。”妹妹逢人就笑,小手摇呀摇,胡抓一通,就往眼前的鼻子按了下去,扯开小嗓子,喊出她唯一会说的话:“鼻鼻。”
“是啊,是我的鼻子。”薛齐不以为忤,笑容满面,任她去摸。
两个男娃儿来到他的脚下,玮儿站在父亲腿边,小手指掐了掐衣袍,顺着上头的布面花纹划着,庆儿有样学样,却是大剌剌地靠上大腿,还好奇地扯了垂在青袍腰间的玉坠子。
“庆儿。”琬玉低声责备,示意庆儿不要乱拉,再伸手去抱妹妹。
“老爷,您累了,妹妹给我吧。”
“妹妹很可爱。”薛齐让她抱回手脚乱舞的妹妹,笑道:“我还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
“妹妹?”琬玉一愣,低声回道:“妹妹就叫妹妹。”
她懂诗书,为妹妹取名并不难,之所以没取名,一来怜爱她幼小,疼宠地喊妹妹,二来也是存着一个痴心,希冀那个音讯杳然的人回来……
不可能了,人都不见了,覆水更难收,早在休书送到——甚至是日复一日的争吵时,就已注定没有父亲为妹妹取名。
薛齐见她神色,已猜到一二,没想到随口一问,倒问出了她的心事。
他一时无语,垂下视线,望向脚边两个孩子,左边是一向安静的玮儿,正低着头,拿指头划他的衣袍,右边是老爱仰起小脸看他的庆儿,圆圆的大眼里有着兴奋的期待。
“庆儿也要抱?”他俯身抱起庆儿,又露出笑容。
“哈哈。”庆儿惊喜大笑,他好喜欢这个大人,手臂又暖和又强壮,可以将他抱得好高,娘和春香都举不了这么高呢。
“那庆儿就是单名庆了?”薛齐帮他拉她衣服,又问。
“不是,庆儿是小名。”琬玉声音更低了,“还没取正式的学名。”
当年,江家老太爷爱屋及乌,最疼爱的幼子生了男孙,高兴地喊了庆儿,以示庆祝,准备等孩子稍大后,算了命,翻了书,再按族谱取个有学问又有意义的名字,然而……也是等不到那天了。
薛齐自知又勾起了她的情绪,千怪万怪,就怪自己鲁钝。
成亲多日了,虽是同住一间宅子,夫妻之间总觉得陌生,她见了他,多半低着头,礼敬着他,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苍白的脸蛋,拘谨的眉眼,还有那裹了冬日厚袄裙却仍显清瘦的身子。
白云团团如棉,轻铺蓝天之上,雪霁天晴,应是身心和暖,展颜而笑,将过去灰天灰地的风雪冰霜给抛到脑后了。
“孩子总该有个正式的学名。”他很小心地察言观色,慢慢地道:“夫人同意的话,我再为庆儿和妹妹取名。”
“老爷是孩子的父亲,但凭老爷做主。”
才说了话,两个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头发,咯咯乱笑。
李嫂在旁边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总觉得这对夫妻客气过度了,看得她几乎闷出病来,再不管闲事不行了。
“小少爷,你爹回来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摇庆儿的小手。
“爹。”庆儿兴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顺口,多喊几次也没关系,于是又笑着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红了眼眶,春香也在旁边拿袖子抹眼睛。
琬玉听着这声爹,却是没有任何情绪,她明白,对小小年纪的庆儿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义,他早已忘了他的亲爹,他可能以为“爹”是一个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个人,只不过这个大人叫做“爹”。
“少爷不没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玮儿。
玮儿一直很专心地掐捏爹官服上的布纹,听到李嫂唤他,转过小脸,看了琬玉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头去掐衣服。
“玮儿,你现在是大哥了。 要懂事,喊娘。”薛齐放下庆儿,俯身拿开玮儿的小手,语气变得严肃,“爹跟你说过的,你不也期待娘来吗?”
玮儿孤伶伶地站着,照样是瞧了琬玉一眼,随即垂下眼睫,两只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玮儿?”薛齐皱起眉头,又提醒一声。
玮儿小嘴动了动,好似就要说话了,却还是怯怯地抬眼瞥了琬玉,头一扭,踩着小脚步跑掉了。
“玮儿!”
“老爷,别。”琬玉及时空出一只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别勉强玮儿。”
“这孩子。”薛齐停下脚步,无奈地瞧着玮儿躲到大树后面。
“嘻,跟哥哥玩。”庆儿也跑了过去,以为小哥哥要带他玩了。
“总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琬玉放了手,低声道。
是了,薛齐恍然大悟,他们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时间适应。他跟她之间都还别别扭扭,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是隔阂疏离,他又怎忍苛责寡言内向的玮儿呢。
可他又不愿她为难,觉得见外——唉,不是成了亲,一起生活就好了吗?事情怎地一下子变得如此复杂?
“这身公服累赘,我先换了下来。”他回过头,沉声吩咐道:“家保,你待会儿带玮儿到书房来。”
“是。”
“我好像做错事了。”李嫂缩了肩,躲去烧晚饭。
“小姐,老爷会打他的少爷吗?”春香跑来,担心地问。
望着那身青袍官服进屋,琬玉一颗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妹妹给你,我得去瞧瞧。”
薛齐换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玮儿不是站着听训,而是坐在紧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头,父子俩的视线一般高。
“玮儿,爹教过你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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