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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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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蕾!”寒山大喊,从床上跳下地来。“回来!初蕾!你听我解释!”初蕾早已像旋风般卷下了楼梯,冲出客厅,穿过花园,她把大门打开,一头就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像支电杆木一般挺立在门口。“初蕾!”致文伸手抓住了她,立即,他变色了。“怎么了?初蕾?你有没有打电话叫我来?”他困惑的问:“你为什么脸色白得像纸?你怎么浑身发抖?你……你……你怎么了?初蕾?”初蕾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
  “你也帮忙在隐瞒我吗?”她昏乱的问:“你也知道雨婷是谁吗?”“雨婷?”致文的困惑更深了。“你是说——小方医生的雨婷?致中的雨婷?杜家的雨婷?”
  “哦!”初蕾大喊:“原来你也知道!原来雨婷还是小方医生的?”她更昏乱了。“你为什么来找我?”她迷糊的问:“你为什么不也去找雨婷?难道你不知道,雨婷才有女性的温柔,而我一无所有吗?”“初蕾!”致文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你打电话叫我来,是为了谈雨婷吗?”
  她用发热的手握紧了他,用另一只手挥手叫住一辆计程车。“你陪我去找她们!”她口齿不清的说:“你陪我去见识见识什么叫女性的温柔!”车门开了,她把他拉上了车子。他是完全弄糊涂了,清晨接电话时的欣喜,化作了一片惊愕与茫然。他诧异的、担心的、迷惘的说:“你到底要到那儿去?”
  “水源路四百零三号四楼!”她答得像背书般流利。
  车子绝尘而去。
  第十五章
  当初蕾飞驰在水源路的河堤上时,雨婷正和致中在客厅里吃早餐,慕裳则穿着件晨褛,跑出跑进的给他们送牛奶,送烤面包,送果酱,送牛油……雨婷细心的把每块烤面包都切得小小的,再涂上牛油,再抹上果酱,再加上一片火腿,致中不爱吃火腿,她就细声细气的在他耳边哄着他:
  “好人,你一定要吃,每天上班那么忙,要注意营养呵!好人,就算为我吃好哩!”
  于是,致中再不爱吃,也就乖乖的吃下去了,一面吃,一面叽哩咕噜着:“我妈今天跟我提抗议了!”
  “什么抗议?”“她说难得有个星期天,我一清早就往外跑,她给我做了合子,我也不吃,到底人家给我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弄得我对家里的菜都不感兴趣了。如果她老人家知道我在这儿被迫吃洋火腿,她不把牙齿笑掉才怪!”
  雨婷笑着仆在他肩上。
  “什么叫合子?”她问。
  “你连合子都不懂吗?”致中大惊小怪的:“你真是个土包子!道地的土包子!”她腻在他身上推了推他。
  “好哩!土包子就土包子,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们北方人吃的东西嘛,你教我,我以后也好学着去做!”
  “合子吗?”致中边吃边比划:“就是两边两片饼,当中有馅,把两片饼一合,把馅夹在中间,就叫合子。”
  “哦!”雨婷说:“这个容易,我也会做!”她拿起两片面包,中间放上牛油、乳酪、蛋皮、火腿,把两片面包一合,递到致中的嘴边去。“你瞧,我也为你做了个合子,快吃吧!”
  “你这是什么合子!”致中叫:“你这是三明治!”
  “不是,不是!”雨婷笑着摇头:“你妈做的是中国合子,我做的是外国合子!”她娇滴滴的俯过头去:“好人,你要给我面子,人家做了半天,你就吃了吧!”
  致中就着她的手,对那三明治咬了一口:
  “你这样喂我,会把我喂成大胖子!来,你也吃一点!你要长胖些才好看!”雨婷顺从的咬了一口,又递给他咬一口,他们就这样一人一口的吃着。她整个人,已经从他肩上腻到他怀里来了。他坐在沙发上,她就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膝,不住把三明治往他嘴中送。门铃蓦然间急促的响起来,雨婷没动,仍然在喂致中吃东西,嘴里悄声说:“是送牛奶的,妈会去拿!”
  慕裳打开了门,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穿着白色短披风的女孩子已经像旋风般卷进了房门。在她后面,跟着的是曾经见过一两次的梁致文。慕裳有些发楞,完全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女孩已经把她往前面一推,其势汹汹的站在房间正中了。致中定睛看去,不自禁的吓了好大一跳,他推开雨婷,站起身来,愕然的说:“初蕾!大哥,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初蕾挺立在那儿,一身的白,如玉树临风。她的脸色和她的披风几乎是同一种颜色,她的目光灼灼,如同两盏在暗夜里发出强光的探照灯,对致中狠狠的看了一眼,然后,她的目光立刻调向他身边的雨婷。这时,雨婷已经被初蕾进门的架势所吓住了,她不由自主的靠紧了致中,用双手抱住致中的胳膊,身子半隐在他身后,那小小的脑袋,如同受惊的小鸟,要寻求庇护似的,半藏在他的肩后,只露出一些儿眼角眉梢,对初蕾怯怯的窥视着。
  初蕾盯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从她的头发,一直看到她那穿着蓝拖鞋的脚,雨婷今天是一身的蓝色,浅蓝的套头毛衣,宝蓝色的裙子,蓝色的拖鞋,脖子上,还随意的、装饰性的围着一条蓝格子围巾。她面容白皙而姣好,眼睛清亮而温柔……她那受惊吓的模样,确实是楚楚动人的。初蕾心中的怒火,像火山爆发般冲了出来,她恶狠狠的盯着雨婷,厉声说:“好,好,好,你就是雨婷!你就是那个充满了女性温柔的雨婷!我总算见识到你了……”
  致中一看,情况不妙,初蕾的样子完全是来找麻烦的,立即认为自己才是初蕾的目标。他本能的就往前迈了一步,挡在雨婷的面前,他微带怒声的说:
  “初蕾,你要干什么,如果你要找我麻烦,我们最好别闹到别人家里来!我可以和你出去谈……”
  “我为什么要和你出去谈?”初蕾挑高了眉毛,往前迈了一步,大声的叫着:“你给我滚开!我今天不是来找你!我来找雨婷。雨婷!你躲在后面装什么委屈样?你出来,让我看看你!看看你浑身有多少女性细胞……”
  慕裳从惊愕中突然醒悟过来,初蕾!这就是夏寒山的女儿呀!这也就是致中以前的女友呵!初蕾,她是带着风暴来的,她是带着火药来的……这情况糟透了!她悄眼看那已经被吓傻了的雨婷,心里顿时乱成了一团。雨婷是禁不起打击的,她旧病初愈,不要新病复生。母性的本能使她飞快的走向前去,伸手试着去拉初蕾:
  “初蕾,你不要激动,让我们好好的谈谈……”
  初蕾一下子就拨开了她的手,往后倒退了一步,她的注意力从雨婷身上移到慕裳身上了。她又从上到下的打量慕裳,她云发蓬松,晨妆未整,穿着件紫色的晨褛,已掩饰不住那隆起的腹部。她不再年轻,虽然眉清目朗,脸上仍有岁月的痕迹。可是,她那眉目之间,却另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或者,这就是母亲所没有的吧!母亲华贵高雅,决不是这种风韵犹存的、卖弄娇媚的女人!她挺直了背脊,直视着慕裳,吼叫着说:“别碰我!你是什么人?也能叫我的名字!”
  “我……我姓杜,”慕裳慌乱的说:“我,我……我是雨婷的母亲……”“你是雨婷的母亲!”初蕾双手握紧了拳,激动的大嚷大叫:“你为什么不说,你是我爸爸的情妇?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勾引有妇之夫的风流寡妇!你为什么不说,你用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来胁迫我父亲娶你……”
  “啊!”慕裳惊呼着,踉跄后退,脸色立即大变,扶着沙发,她的身子摇摇欲坠。“不不不!”她悲切的低语:“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初蕾!”致中暴怒的叫了起来:“你是泼妇吗?你是疯子吗?你怎么这样胡言乱语?没有风度!”
  “我是泼妇!我是疯子!”初蕾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胀得血红。“我胡言乱语,我没有风度!这世界就是这样荒谬,别人可以做最下流的事,却不允许说破!梁致中,你有风度,你朝三暮四,见异思迁!雨婷!你尽管抓牢他,我打赌你维持不到三天,三天后,他会移情别恋……”
  “初蕾!”致中阻止的大喊:“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你别因为我把你甩了,你就到这里来发疯……”
  “梁致中!”初蕾大怒,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愤然大吼:“你把我甩了!是吗?你把我甩了……”她越说越气,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浑身簌簌发抖。“你……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你……”一直在旁边傻傻旁观的致文,这时已忍无可忍,他冲上前去,握住初蕾的手臂,急急的说:
  “咱们走吧!初蕾,你何苦要到这儿来找气受!你就少说两句吧!难道你不明白,你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已造成的事实!走吧!咱们走吧!别理他们!”他拉住她,试着把她往门外拖。“你想想,你这样大吵大闹,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只让别人觉得你没风度!”
  初蕾挣开了致文,站在那儿,她的眼光落在致文的脸上了。她昏乱的,悲愤的,头脑不清的问:
  “你也认为我没有风度,是不是?你也认为我是个泼妇,是不是?你也后悔追求我了,是不是?你也发现我没有女性的温柔了,是不是?你后悔了?你后悔还来得及,我并没有抓住你,我也没有诱惑你,你尽管离开我!到你的美国去!到你的地狱去!离开我!离我远远的!别来麻烦我!你们姓梁的,全是一丘之貉!”“初蕾!”致文跺脚,脸发白了。“你把是非弄清楚,别这样缠夹不清吧!”“她本就是个缠夹不清的疯丫头!”致中怒冲冲的说:“大哥,你还不把她拉出去!”
  “谁敢碰我!”初蕾大吼,眼睛直了,脖子粗了,声音变了。她瞪视着致中,以及躲在致中身后的雨婷。“我是疯丫头?梁致中,你弄清楚,躲在你后面的那个小老鼠才是疯丫头!心理病态的疯丫头!你去问爸爸去!去问小方医生去!这个雨婷害的是什么病?精神病!她才是个疯子!她心理变态!她有精神分裂症……”“妈妈呀!”雨婷发出一声尖锐的狂呼,身子往后就倒,致中一反手抱住了她。同时,慕裳也扑了过去,大叫着说:
  “把她放平!给我一个枕头,赶快!冷毛巾,谁帮忙,给我去拿条冷毛巾!”“她怎样了?”致文本能的伸长脖子。“什么地方有冷毛巾?”“浴室!在后面浴室!”
  致文奔进浴室去拿冷毛巾,一时间,房子里人翻马仰。致中拿着本书,拚命对雨婷瞅着,慕裳翻开了雨婷的衣领,把头凑在她胸口去听她的心跳。致文拿了冷毛巾来了,热心的递给慕裳,大家都围在雨婷身边。雨婷平躺在地毯上,双目紧阖,脸色惨白,似乎已了无生气。
  致中抬起头来了,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他怒视着初蕾,大叫着说:“看你做的好事!看你做的好事!如果她损伤了一根毫毛,我会要你的命!”初蕾看着满屋子的人都为雨婷奔走,包括致文在内,她心如刀绞,头脑早已昏昏然,神志早已茫茫然,只觉得心里的怨气及怒气,像海啸似的在她体内喧扰翻腾,汹涌澎湃。致中的吼叫更加刺激了她,她昂起下巴,大声的、激烈的、不经思索的叫了回去:“哈!晕倒了!她真娇弱呵,动不动就会晕倒!这就是女性的温柔吧!晕倒啊!她真晕倒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拿根针刺刺她,看看是不是真晕倒了?装病装痛装晕倒,这是十八世纪的方式……”地上动也不动的雨婷,忽然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她看着初蕾,然后,她悲呼了一句:
  “妈妈呀!”就又倒回去了。慕裳望着初蕾,她满眼眶都是泪水,她求饶的,祈谅的,哀恳的,悲伤的望着她。痛苦的挣扎的说出一句话来:
  “初蕾,你发发慈悲吧!”
  “发发慈悲?”初蕾怪叫:“老虎吃了人,叫啃剩的骨头发慈悲?你勾引了我的父亲,拆散了我的家庭,毁灭了我的幸福,撕碎了我的快乐……而你,居然叫我发发慈悲?天下有这种道理?世上有这种怪事……”
  “初蕾,住口!”忽然间,门口发出一声低沉的,权威性的,有力的大吼,大家都抬起头来,是夏寒山!他正拦门而立,沉痛的注视着初蕾。慕裳一见到寒山,如同来了救星,她悲喜交集,情不自禁的就站起身来,奔到他身边,满面泪痕,她呜咽着,啜泣着喊:“寒山!”喊完,她就忘形的扑向了他,寒山看她泪痕满脸,心已经痛了,他伸出手去,本能的把她揽进了怀里。初蕾转过身子,定定的望着这一幕。她呼吸急促,她的胸部在剧烈的起伏,她深抽口气,尖锐的说:
  “好啊!爸爸!你总算赶来了!赶来保护你的情妇?你以为我会吃掉她吗?好啊!真亲热啊!原来这就叫女性的温柔!我真该学习,眼泪啊,晕倒啊……爸爸,养不教,父之过!你从没有教过我,怎么样去勾引男人……”
  “初蕾!”寒山怒喊:“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你简直像个没教养的……”
  “没教养?”初蕾一步一步的走近了她父亲,她的眼睛发直,眼光凌厉。“我没教养吗?爸爸!你有没有弄错?我的毛病是出在教养太好了!你一直教我做个淑女,因此,我保不住我的男朋友!爸爸,你该教我怎样做个荡妇,免得我在结婚二十二年之后,失去我的丈夫……”
  “初蕾!住口!”寒山放开慕裳,双手捉住了初蕾的胳膊,给了她一阵没头没脑的摇撼。“住口!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我是混蛋!爸爸,你骂的?”初蕾睁大了眼睛,泪水终于涌进了她的眼眶,她定定的看着父亲,又掉头去看那站在一边的慕裳。“没关系,爸爸。这个女人会给你生一个清蛋!只希望你不要戴绿帽子,能对你献身的女人,也可能对别的男人献身……”“住口!住口!住口!”寒山疯狂的摇着初蕾,初蕾被摇得头发散了,披风歪了,牙齿和牙齿打颤了,她挣扎着,仍然不肯停口,她厉声的大叫:
  “爸爸!你是伪君子!伪君子!伪君子……”
  “啪”的一声,寒山对着初蕾的面颊,狠狠的抽去一耳光。初蕾跄踉着后退了好几步。寒山追过去,又给了她一耳光。当他再扬起手来的时候,致文大叫了一声:
  “夏伯伯!”同时,慕裳也飞快的扑了过去,死命的抱住夏寒山的手臂,哭泣着喊:“寒山!你不要发疯!怎么能因为我们的错误,而去打孩子?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我以为对你单纯的奉献,不会伤害别人,我不知道,即使是奉献,也会伤害别人!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寒山闭上眼睛一把抱住了慕裳,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初蕾低俯着头站在那儿,她的头发遮住了面颊,她缓缓的抬起头来,嘴角边,有一丝血迹正慢慢的流出来,她用手背擦擦嘴角,看看手背上的血迹,她再抬头看着那紧拥在一块儿的寒山和慕裳。然后,她又微侧过头去,用眼角扫向致中和雨婷。不知何时,雨婷已经醒了,或者,她从来没有晕倒过。她仍坐在原地,头倚在致中的怀里,致中紧抱着她的头,呆呆的望着他们。初蕾怔了两秒钟,室内,有种火山爆发前的沉寂。然后,初蕾用力一甩头,把头发甩向脑后,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爸爸!你打我!你可以打我!你应该打得更重一点,打掉我心目里崇拜的偶像,打掉我对你的尊敬,打掉我对你的爱心!打死我!免得我再看见你们两个!打死我!免得我要面对我的父亲和他的情妇!你们——是一对奸夫……”
  致文冲了过去,一把用手蒙住了初蕾的嘴,他紧紧的蒙住她的嘴。傻瓜!你不能少说两句吗?你一定要再挨上两耳光吗?初蕾用力的挣脱开致文,她转向致文,觉得窒息而昏乱,觉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她不信任的望着致文,喃喃的问:“你也要对我用武力吗?你也帮着他们?”
  说完,她悲呼一声,顿觉四面楚歌,此屋竟无容身之地!她转过身子,像箭一般的射向门口,直冲出去。致文大急,他狂喊着说:“初蕾!你不要误会,我拉你,是怕你吃亏!初蕾!初蕾!你别跑,初蕾……”
  初蕾已经像旋风般卷出了大门,直冲下四层楼,她跑得那么急,几乎是连滚带跌的摔下了四层楼。致文紧追在后面,不住口的喊着:“初蕾!你等我!初蕾!你听我解释!”
  屋里,寒山忽然惊醒过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就像鞭子似的抽在他心脏上。他打了她!打了他唯一的一个女儿!从小当珍珠宝贝般宠着的女儿!他最最心爱的女儿!他打了她!他竟然打了她!他心中大痛,推开慕裳,他也转身追出了屋外。
  初蕾已跑出了公寓,泪水疯狂的迸流在她的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毫无目的的狂奔着,在四面车声喇叭声中,她沿着水源路的河堤往前奔。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满心中燃烧着的,只是一股炽烈的压抑之气。她奔上河堤,又奔上那座横卧在淡水河上的水泥桥。在狂怒的、悲愤的、痛楚的情绪中,只是奔跑……奔跑……跑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初蕾!初蕾!初蕾!”
  致文狂喊着,紧追在她身后。他也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识,唯一的目标,只是要追上她,只是要向她解释,只是要把她拥在怀里,吻去她的悲苦和惨痛。他狂追着,狂追着,狂追着……追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初蕾奔跑在桥上,觉得自己发疯般的想逃避一些东西,逃避那屋里的耻辱,逃避人生的悲剧,逃避自己的悲愤……一低头,她看到桥下是滚滚流水,她连想都没有想,就蓦然间,对那流水飞跃而下。“初蕾!”致文惨呼,直冲上去,已救之不及。他眼看她那白色的身子,在流水中翻滚,再被激流卷去。他也想都没有想,就跟着她一跃而下。桥上交通大乱,人声鼎沸。夏寒山眼看着女儿飞跃下水,又看着致文飞跃下水,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全冻结了起来。他惊呼着冲过去,抓住桥栏杆,他往下望,初蕾那披着白披风的身子已被流水冲往下游,冲得老远。而致文呢?致文——
  “致文!”他惨叫,眼看着致文被冲向河岸,而那架巨大的挖石机伸长了巨灵之掌,向下冲了下去,对着致文的身子冲下去。
  “致文!”他再度号叫。
  挖石机轧轧的响着,人声尖叫着,警笛狂鸣着,四面一片混乱。夏寒山呆立在那儿,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第十六章
  初蕾的意识在半昏迷中。
  有无数的海浪在包围她,冲击她,卷涌她,淹没她,窒息她……她在挣扎,在那海浪里挣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会如此滚烫,烫得像火山口里喷出来的岩浆,是的,这是岩浆,火山里喷出来的岩浆,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无数的红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现,那滚烫的浪潮像一层熊熊大火,淹没了她,也燃烧了她,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喘气,她挣扎着要喊叫,岩浆就从她嘴里灌进去,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
  在那尖锐的痛楚中,在那五脏六腑的翻搅下,在那火焰般燃烧的炙热里,她意识的底层,还有一部份的思想在活动,一部份模糊不清的思想,跟着那火焰一起扑向她。火焰里,有父亲、母亲、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张张的脸,重迭着,交替着,在火焰中扑向了她。于是,那蠢动着的思想,就在浪潮里冒了出来,挣扎着提醒她一些事情;爸爸要和妈妈离婚!那个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温柔!致文要到美国去,致文要到美国去?致文要到美国去?她转侧着头,拚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后,她就在各方面纷至沓来的思潮里,抓住了一个最重要的目标。不,致文,你别走!不,致文,我有好多话好多话要告诉你!不,致文,我没有骂你!不,致文,你要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可是,致文的脸怎么那样模糊,怎么那样遥远,他在后退,他在离开她,他在涣散,他在消失……她恐惧的伸出手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狂喊:
  “致文!”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怎么会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只温柔的、凉凉的手抓住了她在虚空中摸索的手。同时,有只冰袋压在她的额上,带来片刻的清凉。她转侧着头,喃喃的,口齿不清的呓语着:“致文……你过来,致文,我……我……我要对你说,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她挣扎着,所有的意识,又像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她扯不出头绪。而那火焰又开始烧灼她,烧灼她,烧灼她,烧得她每一根神经都炙痛起来。“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里?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文,我们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睁开眼睛,茫然回视:“爸爸!爸爸!”“初蕾,我在这儿!”她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说,那熟悉的,父亲的声音!然后,有只手在抚摸自己,自己的额,自己的面颊,为什么父亲的声音哽塞而颤栗:“初蕾,原谅我!初蕾,原谅我!”父亲的声音又远去了,飘散了,火焰继续在淹没她,继续在吞噬她。她挣扎又挣扎,却挣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岩浆从头顶对她扑过来,她哭喊着,求救着:
  “不要烧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让那火焰熄灭吧!啊,不要烧我,不要,不要……”
  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给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听到母亲在哭泣,哭泣着问:
  “她——会死吗?”“我不会——让她死。”是父亲的声音。
  死?为什么在谈论死亡?她不要死,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文不适合出国,要告诉致文,要留他下来!要告诉致文,要告诉致文,要告诉致文……她的意识逐渐消失,思想逐渐涣散,听觉逐渐模糊。沉重,什么都是沉重的,沉重的头,沉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脚,沉重的意识……她睡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又浑浑噩噩的醒觉过来,听到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声音在说:
  “烧退了。夏太太,别哭了,她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原来,她病了。她想。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所有的东西都是朦胧的:台灯、墙壁、母亲的脸……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像水雾里的影子,遥远,模糊,而不真实。她眨动眼帘,努力去集中视线。“妈妈!”她叫。奇怪着,自己的声音怎么那样陌生而沙哑!“妈妈!”她再叫。念苹一下子扑到床边来,用双手紧捧住她的脸。她啜泣的,激动的,惊喜交集的喊:
  “初蕾!你醒了?你总算醒了!你认得我吗?初蕾,你看看!你认得吗?”妈妈,你真傻,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她看着母亲,你为什么哭了?你为什么伤心?她举起手来,想去抚拭掉母亲的泪痕,但是,她的手多么沉重啊,她才抬起来,就又无力的垂下去了。念苹立即握紧住她的手,一迭连声的问:
  “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躺着别动!”
  她凝视着母亲,模糊的视线逐渐变为清晰。妈妈,你怎么这样瘦啊?妈妈,你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她忽然惊跳,怎么?自己病了好几年了吗?为什么母亲都老了?她惊惶的转头张望,这是自己的卧室,书桌依然在那儿,壁纸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角,有个陌生的白衣护士正推着个医药用的小车,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怎么?自己病了?为什么病了?她蹙紧眉头,记忆的底层,有一大段空白,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妈,”她迷糊的说:“我在生病?”
  “是的!”念苹急急的说,摸她的额,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语不成声:“你病了一段日子,现在,都好了,你马上就会好了!”“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记忆中,自己被海水淹过,被烈火烧过,似乎已经烧炼了几千几百万年。
  “是的,”念苹坐在她身边,泪水盈眶。“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前一个月,你住在医院里,后来,我们把你搬回家来,照顾起来方便些。这位王小姐,已经整整照顾你两个月了。”
  哦,只有两个月!并不是几千几百万年!她皱起眉头,极力思索,什么都想不起来。再深入的去凝想,她整个脑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我——生了什么病?”她困惑的问。
  什么病?念苹瞪视着她,原来她已经记不起来,原来她都忘了!幸好她记不起来,幸好她都忘了!念苹深吸了口气,嗫嚅的回答:“是……是……是一场严重的脑炎。”
  “脑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脑子里像烧火一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寒假——过去了吧?”
  “放心,我们已经帮你办了休学,你只差一份研究报告,以后可以再补学分。”“哦!”她闭上眼睛,累极了,累得不想说话,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铅块,只是往下坠。她含糊的、口齿不清的又问了一句:“爸爸呢?”
  念苹沉默了两秒钟。“他去医院了。是他把你救过来的,为了你,他几天几晚都没有睡……他尽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初蕾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她又醒了,她的意识逐渐恢复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床边低低的谈话。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的去捕捉那谈话的音浪:“……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母亲的声音。“我告诉她,她害了脑炎。”“她——有没有再提起致文?”是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喑哑。“没有。她只问起你。对别人,她一个字也没提。”
  父亲默不作声。“或者我们可以瞒过去。”母亲小心翼翼的说:“她高烧了那么久,会不会失去那一部份的记忆?”
  “我很怀疑。”父亲低哼着,忽然警告的说了句:“嘘!别说了,她醒了!”初蕾眨动着睫毛,睁开眼睛来。父亲的脸正面对着自己,眼睛深深的凝视着她。怎么?爸也老了!他的眼角都是皱纹,他的面颊憔悴得像大病初愈,他的鬓边全是白发。他老了!他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医生了。为什么?只为了她大病一场?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
  “爸爸,”她低低的叫,尝试要给父亲一个微笑。“对不起,我让你操了好多心!”夏寒山心头蓦然一痛,眼眶就发热了,他握紧了女儿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的,她都忘了!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她昏迷时呼唤过的名字,她现在都记不得了。可能吗?上帝会如此仁慈的给她这“遗忘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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