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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城兄的女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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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快步走向大门。
佟信蝉听到赵太太的声音后,松了一口气,照着母亲的指示进厨房挑菜,于三十分钟之内备妥一切,她本来是要直接转回房间的,怎知走经母亲的房门时,赵太太的一句话从门缝里传泄出来,遂教她转了意,做起隔墙之耳。
“佟太,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办,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帮阿城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不是我要说,人真的是不能做坏啊,一做坏,就要造业,就要得到报应、遭天谴的。像那个天不盖地不载活该受剐的英国洋鬼子李森,在新加坡就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霸陵银行给搞垮了,到头来还不是在监狱里得了脑癌,这不是报应不爽是什么?“
佟太太一脸尴尬,想反驳赵太太却不知怎么启口,因为这条巷子的人都知道赵先生当年也是听了小道消息,进东南亚外汇市场把日圆当电梯似地上下操纵,却不小心碰上这么一关蚀了不少本,所以一直九弯十八拐地迁怒于别人。
但是佟信蝉可不是听听就算了,她不请自来地开门走进母亲的房间,不客气地往赵太太对面的椅子一坐,劈头就问:“造业?谁造业了?我妈请你物色什么人选?”
佟太太双手揪在一起,静默不语。
赵太太见佟信蝉一脸严肃的模样,认为她应该会同意自己的观点,马上就回答,“我跟你妈在谈你大哥的朋友。”
“我大哥的朋友?”
赵太太眨了眨眼睛,提示她,“就是你大哥那个生死交的兄弟,阿城啊。”
“他造了什么业?”佟信蝉脸色很难看,冲动的口气挟着一道浓厚的护卫。
但赵太太不知道,还以为佟信蝉也跟她一样,巴不得社会上的黑道人物跟恐龙一样在地球上消失掉,“哎呀,不怪你妈都没跟你提……”
佟信蝉打断赵太太唱戏吹嘘的前奏,不客气地追问:“你说他造了什么业?”
“赵妈是指那个叫李森的外国人造业。”佟太太不乐地觑了赵太大一眼后,勉强开口打圆场。
尽管自己和女儿不贴心,但女儿想要什么,做妈的人再怎么迟钝,几十多年来,还会不懂吗?以前她之所以装不懂,还不是害怕哪天女儿真的看不开,跑来跟她和老伴说,要一辈子跟着阿城。老实说,孩子的爸喜欢阿城这个孩子极了,他固执归固执,但没有她门当户对的观念来得深。
在佟太太的心底下,她就是没办法眼睁睁地让女儿跟着阿城在江湖是非之地讨生活。
如今怕阿城真的就要给病拖垮了,她才愿意把事情说给女儿听,“阿城两年前胃部长了小瘤,你哥曾帮他割除过,本以为痊愈了,哪知最近似乎开始恶化,有复发的趋势。”
佟信蝉惨白着一张脸凝听,但她的脑子好像当机的电脑,无法处理、分析母亲的话,只能问:“什么小瘤?为什么要割?”她每问一句,语气就愈加急促,“你说转移、恶化又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是在说阿城吗?你们不是才幸灾乐祸的谈那个叫李森的外国人得到脑癌的事吗?这跟阿城有什么关系?”到最后,她的眼眶里已溢满了泪。
赵太太见到她这副激动的模样,嘴巴紧得像蛤蜊。
佟太太力持镇定地说:“阿城有胃癌,两年前做过一次治疗,以为好了,谁知……”
话到此,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佟信蝉没有动,心在瞬间被冻结,人却彷佛在短短数秒内苍老了好几岁,两行泪一涌,顿时滴在膝头下。她不顾赵太太也在场,拔掉眼镜开始扯袖抹泪,但泪偏就是愈抹愈多,片刻后她才控制着自己,前摇后晃地问母亲,“两年……为什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
“是妈不好,你那时和董建民正交往着,妈怕你知道后想不开,要家人别在你面前提。”
佟信蝉听了是哭笑不得,“我和董建民早在三年前就结束了。你不是一直都在问为什么他没头没绪地就退婚吗?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当时认为他是个好男人,应该知道事实真相,因此首言无讳地跟他坦承我不是处女,结果他恼羞成怒地强扣我回他父母亲家作客,当他们全家大小在客厅聊天时,他隔着一扇门把我的嘴捂起来就要强暴我,最后是他母亲以为我骚缠着他不放,故意来敲门,才误打误撞替我解了围,事后他威胁我不得声张,并要我加倍偿还聘金,否则……”
佟太太听到这里,突然站起来,“赵太太,刚才那件事我明天再去你家谈吧!”
赵太太不敢说不是,赶忙起身,但被吃信蝉阻止了,“等一等,赵妈妈,我妈请你物色什么人选?”
“信蝉!”佟太太厉声地斥了声女儿,“这不关你的事。”
佟信蝉不理会母亲,继续问:“赵妈妈,跟我说吧,要不然我会让全邻的人都知道赵伯伯不仅有外遇,还喜欢借春宫片。你儿子三番两次掉护照,是因为到大陆买春有了淫虫的纪录。”
赵太太脸色变得很难看,尖着嗓音说:“你妈要我帮雷干城找一个肯接受人工受精的女人以便传宗接代,等孩子生下后便可领一千万,但孩子得归他养,假若他在孩子未出世之前便翘辫子的话,则由你哥代为领养。但我看,像他那种无恶不做的流氓造了那么多孽,今生就该绝种!”接着她埋怨地看了佟太太一眼,“那百分之五的佣金我不赚了,你找别人吧。”
说着就往门走去。
佟信蝉却因为不满她说雷干城的这番恶言,追在她身后,怒不可遏地说:“被人贴上流氓的标签不表示他没做过好事,他帮过雏妓,坚决不走私毒品,等到他有能力后,连逼奸卖淫、聚赌、高利贷都不肯做。倒是你们赵家,盖了那么大一个佛坛,月月到庙里点灯,却没有那种终极关怀的心……”
“李森害人倾家荡产是一回事,得癌症又是另一回事,你不同情反而说风凉话;我问你,你玩股票,应该知道有一家赢就有千家输的道理,你敢承认自己没放过高利贷、作媒时没多收人家的钱、撒过谎吗?你敢说你们赵家造辈子没造过半点业吗?造业这两个字应该是用来警惕自己的不是吗?你怎么老是将这两个字挂在唇边刻薄人家的窘境。”
佟信蝉最后几段话简直就是贴着自家木板门说的,因为赵太太早已气嘟嘟地跨出门槛,反手将门重重甩回去。
佟太太跟在自己女儿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着,“信蝉,人已经走了,不要再说了。”
佟信蝉是停了嘴,但她回身往屋里冲,跑进自己房里,从皮包里取出三封她原本一辈子都不愿拆的信,读了起来。
第一封,是一个月前发的——玉,人在晴光医院,有急事相谈,请速来。
阿城留第二封,邮戳与前封只隔三天——玉,若见到留言,请尽速联络,有要事相求。
阿城留第三封,是搬家当日收到的——张李如玉女士:
雷先生有桩一千万元的交易想跟你谈谈,若有兴趣,请尽速联络律师。
佟信蝉两眸氤氲地阅信完毕后,皮包一拎走出了卧室,跟母亲说:“我要替他生孩子,所以你们可以不必帮他找人借腹生子了。”
“信蝉……”佟太太一脸惊恐,想追问女儿到底是怎么想的,随即恍然大悟,这话她似乎问了三十年,老母亲活着时还可为她解疑团,自老母亲撒手人寰后,她与女儿之间更是横了一层隔膜,没有沟通余地。
佟太太急抓住女儿,将她扳过身来劝,“等等,不要冲动,先听妈解释,阿城已事先交代过你大哥,他不考虑找熟识的女人。”
“他撒谎,他找过熟识的女人,他只是不要我这个熟识的女人介入罢了,尤其在接受你的暗示后。”佟信蝉不理母亲心虚惊恐的表情,慢声说:“妈,我十七岁时怀过一次孕,孩子被我偷偷拿掉了。现在,我又怀孕了,这次我打算生下他的孩子……”
“你有了阿城的孩子?”佟太太见她一脸笃定,面容憔悴地说:“但他答应过我,不来招惹你的,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过的。你跟他之间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佟信蝉面不改色地回道:“背地里发生的;就像你背着我去跟阿城谈,要他别招惹我一样,只可惜,你该防的是自己的女儿,不是他。妈,你对阿城的态度彷佛是自家人,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对他心有防备?就因为他是流氓吗?”
“不是,而是你是我的女儿,我爱护你,不忍见你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既然爱护我,为什么你从不表现出来,不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探究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说你不忍见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是爱我多,还是爱面子多?“
佟太太一听,二话不说,提手赏了女儿一记耳光,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她懊悔地搂住女儿揉着红印,喃喃抱歉着,“信蝉,对不起,妈太冲动了……”
佟信蝉双目凝视哑口饮泣的母亲,撇开脸疲倦地说:“妈,我曾埋怨过自己不讨喜,但打从我认识阿城后,他是除了外婆以外,唯一年年记得我生日的人。外婆死后,就只剩他一个,而我还挑剔他不懂得礼轻情意重的道理。
这回不管你要阻止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了。“话毕,她就往前门走去。
佟太太急急跟上,“你要去哪?若要上医院,妈陪你去,你现在心情乱,不好一个人在外面走。”
“妈,就让我静一下,好不好。”佟信蝉不容佟太太置喙,踏出门槛后,急急往大马路走去。
她没有马上赶到大哥服务的医院,反而心平气和地来到自己就读的中学,走过幽静灌着凉风的川堂,来到当年举行巧固球友谊赛的地方。由于暑假期间,少了学子的嘈杂声,知了便无法无天地在树头大鸣大放着,为飘寻落脚处的蒲公英添了一则远行的乐章。
佟信蝉想着被埋入地底下的那一枚蝉蛹,下意识地寻觅当年那裸榕树,无奈昔日壮实的老榕树竟在三年前得病,为了不让周围的树感染到,又因家长强力反对喷农药,只好任工友砍伐去,余留一截雕锉成天然椅的树根,成了学生观察年轮及生长速度的教材。
佟信蝉膝盖落地,绕着树根挖土,贮满泪水的眼迷蒙地看着蚂蚁、蜘蛛及一大堆潜伏在地底下的幽灵户口被自己的愚行逼曝在阳光下,仍是不见蝉蛹的影子。
不甘心地,她告诉自己挖错了,又往旁边的那棵树挪过去,继续折磨自己龟裂的指甲,十分钟后,终于压抑不住惶恐,独坐在树根上哭泣,哭着哭着竟茫无头绪地呆坐着,直到一粒弹丸大的东西弹中她的鼻,落到胸前后,她的意识才幽然转醒,怎料落入眼底的竟是一只蝉,丑丑的,就算笨笨的,拿着放大镜往苍蝇一照也不比牠吓人,蜷缩的脚被她触到时,只奄奄一息地抖了一下。
想来盛夏还没结束,这只过早把卵产在枝头上的雌蝉,已了结传宗接代的使命,六脚一松,扭身便释放了自己。这样轻盈淡薄的生命观与重力加速度的死法也算一绝,但佟信蝉却哭不出来,黛玉尚能绞着心去葬花,她却丝毫不为之动容,是她天生冷僻,对事物的感应力迟缓吗?还是她已哭过太多回,泪腺临时供不应求?
她没有葬蝉,也不愿意,因为曝尸荒野的观念是人为作祟。
出了校园后,她在街上漫游,逛到一家相命馆前,面对招牌踌躇来又踌躇去,好半天才硬着头皮跨进去。相命的是个退伍老兵,墙上贴了一张斗大的战士授田证和知名长官的贺仪,看起来似乎颇有品质保证。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还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帮我先生,”她快速报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师先从头到尾将佟信蝉打量一遍后,马上转口,“这位太太结婚多久了?”
“多久你别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蝉满脸阴霾,其撩蜂剔蝎的不善态度摆明就是要上门踢馆、找碴。
相命师忍下恼怒,拉长脸讲了雷干城的运,他说:“从命格看来,此人的个性磊落厚重,行事如云中白鹤,矫矫出尘。早年聪慧擅诗书、少年失怙、青年后开始‘跑路’,刀光剑影之事层出不穷,但愈跑财愈多,愈跑情愈乱,为各界相让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进违己的陷境,牛角尖钻不出来。来,你跟我讲你的生辰八字,让我算算你的。”
“为什么?”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时夫运可补妻运,妻运可补夫运。”
“不,我不想补运,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过今年。”佟信蝉一脸无情,坚决不给。
“你那么急着等他死吗?”相命师顾不了得罪客人,板着脸说:“既然这样,我只有一句老话,他若能过今年这个关卡就会否极泰来。你若心不安就帮他多颂功德经,转转运吧。”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起身就送客,连费用都懒得收,直接转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蝉很生气,但更绝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内把整个世界的人得罪光,冲口说:
“功德经!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经都没用。”
顺手将钱往桌面一丢,她昏头转向地逃出相命馆,告诉自己做了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由人瞎说。
瞎说归瞎说,她心底还是发着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二十分钟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因为红灯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拦下后,意识才恍然清转过来。
“这里是哪?”她仰头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妇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吗?”
佟信蝉喉头忽地一哽,泪便随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里可以求个心安理得?”
妇人一脸同情,什么话也不问,搀着佟信蝉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间天后宫,只需十步路左转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求?”
“只要你心诚,一灶香比满满的贡果和大把银钱都要灵。走,我陪你去。”
妇人陪着她进了庙,买了套贡香及烛,慎重其事地从妈祖娘娘一一拜过十来位神,每每都见她跪上好几分钟的时间在心中念念有辞,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听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么呢?佟信蝉不谙法路,也忘记报名,土法炼钢地以简易版的“天保九如”为雷干城祈福绵寿,“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小女子不敢贪求你保他万寿无疆,只冀望他能渡过此关,让我有时间陪他走过最后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毕,佟信蝉将卦器往地上一掷、二掷、三掷,偏偏掷卜出来的卦象毫无定数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数从五、四降转到一,一路不敢贪奢地递减了七个月,还是无答案,勉强掷到她脑筋僵化,最后连念头也罢工了。
她像具行尸走肉,跟在扫人身后拜过十位神,最后来到庙左翼的一间祭坛,她头才往上仰,面对法眼微睁的菩萨时,眼中的泪水便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此时的她早已无所求,膝头一弯,静静地跪在那里,将以往的事——好的与不好的、羞愧与荣耀的、虚伪与诚挚的,全都拋诸脑后,只有风声与蝉声交绕在耳际,一阵嗡嗡耳鸣后,听觉已然关闭,连念头都空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礼佛的吟唱从远处缈缈传来,拨动了佟信蝉的耳根,才转个眼,她就发现自己跪在菩萨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时燃烬了。她浑然不知,回身看了妇人一眼,问:“请问我跪在这里多久了?”
妇人上前扶她起来,“有半个钟头了。我看你平静下来,不敢吵你。”接过她手上的香,为她插进香炉里,轻声问了一句,“求到了吗?”
佟信蝉愣住,反问:“求到什么?”
“你说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妇人又是笑笑,带着她顺着回廊,一路跨过门槛走出宫外,什么也不问,轻拍她的手两下后,转身离去。
佟信蝉望着妇人的背影,思索她的话,懵懵懂懂看过表才知已过午两点,顺手揽了一辆计程车,于三十分钟内,来到佟玉树服务的晴光医院。
她忐忑走到柜台询问处,打听雷干城的病房。
护士小姐查过后,说:“雷先生住在九一五头等病房,你到对面搭三号电梯可以上九楼,届时再问护理站人员。”
佟信蝉连连称谢,照着对方的指示寻至九楼,来到护理站时,刚好柜台后的护理人员正在接电话,她不愿等,只好循着号码牌找人。不出十分钟,她人站在九一五房前,略敲两下便直接开门,迎面不见雷干城的身影,倒差点撞上一位小护士。
“对不起,我是来探病的,请问雷先生是住这一间吗?”她问。
“是啊,”小护士笑脸迎人,亲切可爱,“但雷先生人现在到安宁病房了。”
佟信蝉毫无血色的灰脸顿时刷成白,骇然不信地瞪着对方,不解这个小护士何以笑得如此粲然又冷血。她揪着心将“安宁病房”四个字重复一遍,了解这组字串意谓着什么后,意志犹如遭受第二波的青天霹雳,两眼发黑,一时腿软支不住身子,登时就要往脚底塌。
小护士眼明手快,当下搀扶着她来到床眼前,急促道:“我去帮你找医生。”
“我没事,只是一时头晕,请你快点告诉我安宁病房在哪里?”
小护士将路径报出来,关心地问:“你确定你没事?”
佟信蝉点头,不等小护士反应就出了病房,往上走一层楼,经过肿瘤科病房,她无法相信才一个月,雷干城竟住进安宁病房了!她这才怪罪自己求愿不得其法,懊悔没去谄媚、贿赂神,“福”这个字,古人造字时差不多已悟通,不就是要你拿一口田去求神才有用吗?她却连巴结都不肯,神当然是先从客气的人帮起。从来不愿低头的她这才真正低下了脖子,但似乎太迟了……佟玉树正在巡房,突然看见妹妹的身影,叫了,“信蝉!你跑去哪里了?
妈担心你,四处打电话找你。“
佟信蝉没有回答大哥的问题,落寞地反问:“大哥,怎么办,他要死了,我与他的这笔债要怎么了?了不掉,是否真会拖到下辈子来偿?若有得偿也倒好,就怕他欠别人的更多,轮不到我。”
妹妹的这段话,佟玉树已懂的部分不必装不懂,不懂的部分也没必要装懂,他蹙眉问:
“是谁跟你说他要死了?”
“一位实习护士说他人在安宁病房。”
“他只是去作客串门子罢了。”
“但他的那个胃……”她不敢提癌这个字眼。
“没有你想的悲观,这次发现得早,治疗过后,若他肯下定决心改善饮食及生活方式的话,不至于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真的吗?”佟信蝉期期艾艾地问:“那……他为什么急着找人传宗接代?”
“他想了好些年了,只是一直挑剔人选,再加上我催他做化疗,一桩桩事就全塞在一起了。你赶快把泪擦干,想跟着他,光靠哭是行不通的,一定得比他更坚强。”佟玉树见妹妹浮现血色后,搀着她往护理站走去,“妈已来电路我解释过了。现在,我要你到阿城面前把话说清楚。”说着递上一张纸巾。
佟信蝉接下纸巾,可怜兮兮地瞅了他一眼,“我装模作样用张李如玉的身分骗了他,他知道后一定会很失望的。再说,他属意的人并不是我,是那个张李如玉。”
驴的拗劲一发,有时鞭了还不会跑,得拿个稻杆或麦糖在前面引着才肯动。事到如今,佟玉树也只有用骗的了,“那你得自求多福,因为他已经物色好一位人选,正等着对方的排卵周期。”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人了?”她呆了。
“会吗?找了四年才相中一个顺眼的,天皇老爷钦点娘娘生太子都没他的规矩多。”
第九章
交谊厅里,雷干城侧坐在一位罹患慢性皮肤癌的老者身旁,陪对方下象棋。老者将棋子收到自己的领地,以自己的“士”取代新地盘,得意洋洋地说:“吃你的车。”
雷干城镇定如神,按住自己的“炮”后,砰砰两发就轻索“士”的性命,卖乖一句,“蒙霍老承让。”
霍老抬起缠着纱布的手,气急败坏地嚷,“等一等,小伙子,俺刚才皮痛得闪岔了眼,无心留意退路,反倒被你吃了,不行,不行,你得让俺重新下过。”
“霍老,起手无回大丈夫。”雷干城笑笑地提醒他。
“俺媳妇儿子背地叫俺死老头子,大丈夫这条规矩不适用在俺身上。”
霍老也不管这是今天第几回赖皮了,坚持要雷干城把棋子撤回去,重新走过。
雷干城这回不依,“如果霍老肯把对付我的这种意志拿来对付病魔,并且按时服药的话,绝对能长命百岁。”
“俺呸你这小伙子胡说八道。你生来俊,仗着一张能说善道的油嘴就把一个个密斯和老老少少的病人哄得心花怒放,俺可不吃你这套。”霍老豁达地说:“俺今年八十一,该享的福享了、该造的孽也造了,好女人、坏女人统统抱过,就剩这把老骨头等着喂自己的细胞。俺这个人很认分,早早跟老天爷买好火车票,时候到了,列车进站,就该知趣跳上车对号入座,不然下班车找不着空位,可要折煞俺了。呜呜!才说着,俺这皮又痛起来了。”
“是吗?既然看得这么开,下棋时为什么还跟我斤斤计较?”雷干城撤去棋盘,起身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推往病房,“你该吃药了。”
“不吃,两个小时前才吞过药。”霍老固执地反抗,仍是堵不住嘴边的痛楚:“俺答应带你去看俺收藏的画作,咱们现在就出院去取,以免日后没机会。”
原来霍老是台湾当今水墨画坛的知名大师,曾旅居巴黎、西班牙、塞尔维亚、马德里及大陆桂林,年前病发后,才被子嗣说服回台湾静养,短短一个月间,和常跑慢性病房及安宁病房陪患者聊天的雷干城结下不解之缘。
“我跟你保证,会有时间的。”雷干城不顾霍老反对,和守在一旁的特别看护交换眼神后,让她接手喂药的事宜。
他颀长的身躯刚拐过护理站,便看到佟玉树神色凝重地跟一位背着自己的长发女郎说话,那熟悉纤细的身影即使蒙着一块纱也教他心悸。
他等自己稳下心后,走近这对兄妹眼前打招呼,“玉树,你巡完房了?”
他侧头看了佟信蝉一眼,诧异地说:“信蝉,你把马尾辫放下来,我没定睛看还真认不出来。”
她仰头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一如往常,不以为忤地掉转过头,对佟玉树说:“我有事,现在已迟了,得用赶的。”然后对她笑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佟玉树见妹妹无助的样子,帮腔了,“等等,阿城,信蝉有事跟你说。”
雷干城看了眼表,嘴边堆着歉意,委婉地说:“是吗?真不巧,我跟一位画商有约,现在赶时间。这样好了,我另外找个时间打电话给信蝉,届时电话上聊。”
他双目转挪到那对快要淌出泪来的眸子,礼貌地征询,“你说好不好?”
在佟信蝉能回话之前,佟玉树及时插话进来,“何不让信蝉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伴?”
雷干城撤去了笑,冷冷眄了眼跟他唱反调的佟玉树,“信蝉也许会觉得逛画廊无趣极了。”
“不会。”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后,说:“除非你不要人陪。”
雷干城没答腔。倒是佟玉树反应强烈,鼓励地拍了他的臂,“他怕无聊,最喜欢人陪了,一定欢迎你的。”
雷干城也不跟他翻脸,挺绅士地往佟信蝉靠过来,要她勾着自己的臂,机械似地领她走入空旷无人的电梯。电梯下滑到一楼的这段时间,门是开了又关,人是进了又出,两人的臂像飘在失重真空中的连环套般悬在角落,又像被人强搭在一起的蜡像人,无语地瞪着天花板,除非人挪,恐怕得僵在那里麻上一辈子。
幸而楼就区区这么高,到达一楼时,他们被一群急于涌入电梯的人给冲撞开来,此后他没有再做护花使者的意思,她也不便露出弱不禁风的模样。
走上大街,他不睬计程车,两手插着裤袋慢踱到公车站前排队候车,佟信蝉怅然若失地跟在他屁股后,想着他刚才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赶着赴约分明是推拖之辞。
不及一秒,公车来了,他遵循女士优先法则让她先上车,人虽多,但还是有两处零散的位子可坐,只是两人中间恰好隔了一条走道,以现在的情况来说,除了没有剑拔弩张外,将那条走道说成楚河汉界并不为过。
佟信蝉见状不免沮丧,真切感觉到他是故意疏通自己,不想公车走了一段路,当她身边的乘客下车后,他又一刻不等地起身来到她眼前,要她往窗边挪一挪,接着一屁股地紧挨着她落坐,默默无语良久后,他才轻喟一声,谨慎地握住她的手随意往他的心口搭。
她随之颤了一下,五指处的余震连带触动他的心。对于这个情况,她没有启齿问,他也没有开口解释动机,反正两人之间的了解与关怀总是默默进行,十多年来各行其道,不求回报,除了你好、我更好挂在嘴边敷衍别人,和她假装张李如玉的那几次外,两人还是头一回坐得这么近,现下若捡一个人多的地方进行沟通,那真是要白白演一场荒腔走板、词不达意的话剧给人看。
后来,是佟信蝉的肚子饿得拉警报,咕噜咕噜地打破沉默,也破坏了默契,以至于接下来的对话十句里有七句是勉强轧上的。
“我今天回XX中学去了。”她说。
“哦!”雷干城将问号卡在喉咙里,狐疑则是挂在睫毛下的眼底晾着。
“去找当年你埋掉的那枚蛹。”
雷干城沉默好久,睨了身旁的她一眼,“什么蛹?”
“蝉的蛹。”
他有埋过蛹吗?雷干城想了一下,浮光掠影的记忆像是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梦,虚渺得很。但既然她说有,大概是有吧。“结果你找到了吗?”
“当然没有。倒是有一只雌蝉掉下来,摔死了,树上的雄蝉嗤嗤地叫,听来好不幸灾乐祸。”
“那只雌蝉就算不掉到地上,雄蝉还是要照叫不误的,这是天性。”
“说起天性,你知道蛹的英文专属名吗?”
“我一来不是外国人,二来不是昆虫学家,区区小民我怎会知道?”他低头扳开佟信蝉的指头,注意到她龟裂的小指甲上尚有一小斑未清去的蔻丹,忍不住顺手替她抠了抠,“来吧!就告诉我,我洗耳恭听着。”
“这丑陋的玩意儿叫Nymph,时机成熟时会先探出脚来,拖着蛹壳爬出地面,然后顺着树根树干一路爬到枝头,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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