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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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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出来。她解散其它同学,罚我传球二十次。是的,那真是一次难忘的刑罚,在全班同学围观下,每一次球将离手,我的恐惧攀升到顶点,彷佛自己的生命就要耗尽在这一场冗长的折磨里了。
应该严禁自己去喜欢任何人的,我想。因为我的情感显然有害无益。
渐渐地,除了家人以外,我失去与人交通的能力。
偶尔替父母去市场买菜,传统市集充满摩肩接踵的人群,讨价还价的交易着,我不知该如何与菜贩交谈,只好一个菜摊流浪过一个菜摊,好容易终于找到生意清淡的摊子,幸运地看见我需要的蔬菜。菜贩将菜交给我时,恰巧走来一些买菜的妇人,停在摊子前面,热络地挑拣,我觉得窘迫,好象不是来买菜,却是来偷窃似的,急急忙忙,只想逃走。接过菜来,慌张地走,菜贩高昂尖锐的声音拔起来嚷叫:“喂!钱呢?哎哟!买菜不用付钱的哦!”
我折回去,忍受着辱骂与奚落,道歉并且付钱。
再也不要、永远不要到这里来了,当我跑出菜市场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
生活仍是再单纯不过的上学、回家,没有舞会、郊游、男生,别的同学花团锦簇的精采内容眩人耳目;而我彷佛是修道院中的人。即使如此,生活中时时发生的情况,已令我疲累不堪了。
圭在学校阴暗潮湿的隧道里,一步又一步,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样充满挫败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多久?
我很幸运,这样的苍莽洪荒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些乐观热情的好朋友适时出现在最恰当的时候。她们用心读我稚嫩的小说作品;一句一句教我唱再度流行起来的黄梅调,下课的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搬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山美人、七世夫妻、秦香莲、红楼梦,我们赶着去看这些电影。当时,我竟能够准确模仿对白与唱腔。借着这些古典的故事和语言,在现代寻找暂时安身的方式。
歌声与文字,是我重回“人世”的两种媒介。
同时也发现,爱人与被爱是如此欢欣而美好。
那种置身在人群中,愈觉孤寒的感觉,已经远离了。并且发现,所谓的逃避,只是在闪躲自己的恐惧;而自己怎么摆脱得了自己?于是我学会,用逃避的气力去迎击。
只不过是个推门的手势,把心里的门推开,让阳光进来,让朋友进来;也把自己释放。
回顾往昔,真的感念这一段不顺利、不光采的成长。让我懂得被鄙夷和轻蔑的心情,认清每个人都应该被公平与尊重的对待。
如今,在梦里,我变得比较安静,平和地观察着。
醒着的时候,也能够侃侃而谈,不疾不徐地。
然而,在许多场合里,仍会特别注意到沉默的年轻人。年长的缄默,可能是洞悉世事人情以后的豁达恬淡;年少的缄默,很多时候只是禁锢着挣扎的灵魂,张自抑制。
看见那些逃窜或惊惶的眼光,我总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幸运的蜕变?又或者,我能不能帮助他们蜕变?
行至盛夏,花木扶疏,却仍记得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微寒景况。
遇见在风中抖瑟的孩子,为他们添加一件衣衫吧。
5 青青子衿
直到现在,
睡梦中听见门铃响,
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佳,子宁不嗣音?
上午才送行到机场,下午便和北上的朋友欢聚,努力不让生活有波动的痕迹。然而,散会以后,独自在街头,看见迎面而来的男孩,眉眼年纪都相似,穿著他惯常喜好的蓝色恤衫,猛然心惊,几乎就要脱口呼唤。
相依二十五年的手足兄弟,每当有人问起我们是否亲密,便要迟疑。
直到他终于离开、远行,居住在地球另一边,我们,是否亲密?
弟弟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无人可比的鬈长睫毛,是我所见过的最上品。
“可惜啦这样一双眼睛,如果生在姐姐脸上……”
这一类打抱不平的话,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可是,他丝毫不珍贵自己的美丽,成长以后,戴上眼镜,修短睫毛,言谈举止不肯表现一点柔弱;勤练体魄,晒黑皮肤,一心一意朝向男子汉的目标迈进。
尽管他已成为一个魁梧男子汉,我的印象里仍是童年时,他在自己房中欠缺安全感,夜深以后,悄悄潜进我房里,蜷在鞋柜上睡觉的瘦小孩子。幼年初学写字,他在梦中哭着叫:“姐!撇要怎么写啊?我不会!”
大人们提起这些事取笑的时候,我却禁不住想,当他稚幼、无依,当他恐慌欲哭地呼唤姐姐的往昔,我究竟应过几回?
或许那时觉得自己不过比他大三岁,无需担负。等到发现生命必得负担才有重量,他却已接过了扁担。
去年的一次夜雨,他开车送我赶赴一场座谈会,雨势太大,煞车时撞到前车,强烈的震动与混乱中,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姐!有没有怎么样?”
不知岁月如何转换,我开始倚靠他。
冬夜里,十点钟夜间部下课以后,学生从四方散去,我独自站在停车场边的银白日光灯下,等加班后的弟弟接我回家。有时候车子在路上发生状况;有时侯他被工作缠着无法顺利脱身。于是,人们都走后,空荡荡的偌大停车场里,是我愈等愈按捺不住的心情。
直到车灯扫过黑暗中的教室,我突然觉得温暖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小小的空间里,淡然而平静地说起白天的事,电台中播放着抒情老歌。窗外的车子仍在继续奔驰厮杀,我们却不。
把车停在巷子口,他穿著工作必须的西装笔挺;我穿著窄裙高跟鞋,我们在摊边坐下,一人吃一碗热腾腾的蚵仔面线。
然后回家。
弟弟第一次参加毕业旅行,到日月潭,买了一条孔雀项链送给我;上班后第一次领薪水,为我买了粉红色套装;在他服役奉调花莲时,每次回家都带痲薯。
服役时,他的行踪不易掌握,常常抵家时不是深夜便是黎明。父母正在熟睡,我替他开门,简单地装个火锅,蓬起的白姻里,看那些红色的内、白色豆腐、绿色茼蒿,风卷残云,转瞬间灰飞姻灭。
直到现在,睡梦中听见门铃响,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而后发现,这些便是串联生命的亲密时光。我却一直不以为意。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从他接获入学许可,办妥手续到出国,一切都在超速进行。晚上睡得很迟,并不做什么。开着电视,随兴聊着。他开始看我惯常看的影集;我也参与他喜欢的影集,为的其实只是互相陪伴着,多坐一会儿。他宣称到美国以后,要看我已持续四年的影集;如今,我也正在看他最关心的悬疑剧,准备等到凶手现身,真相大白之后,写信告诉他结果。
在他行前一天或两天,我忍不住问他,怕不怕?
“当然。”他想一想,然后说:“习惯了就会好了。”
习惯。习惯什么呢?习惯新生活?习惯孤寂?还是恐惧?
他在高三那年离家住校;大学四年在台南府城;服役在花莲、斗六;现在则是在美国堪萨斯,一个对我而言,毫无概念的地方。
我们随他走到出境室,不能再送了。他穿著新衣新鞋,挺直背脊,独自走进去,隔着明亮玻璃,频频回首,向我们挥别。
从没出过国,甚至没搭过飞机,而在持续二十几个钟头的飞行与转机后,投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举目无亲。看着他认真聆听大人的叮咛,喏喏答应,彷佛那个幼小的、长睫大眼的男孩又回来了。
过关以后,他扬起臂膀,用力地向我们挥摇。这一挥手,正式告别了孩童与年少,振振衣襟,转过身,走了。
下一次再相逢,我知道,一切都将不同。
6 四月
我在三月里憩息
聆听持续不断的雨声
沉沉睡去
你是来唤:嘿!还不醒吗
四月已经到了
牡丹花开了吗?
牡丹花开了吗?
醉酒的则天女皇斜睇着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轻轻地动了动唇。那老迈而威严的声音,是如此低沉,却令侍立的婉儿和公主心中一凛。寒冬里被圣旨催逼,不得不拚力一搏,纷纷开放的百花,在上林苑,倚着骤暖的温风,微微颤栗。
自盘古开天以来,中国只有独一无二的女主,则天大圣皇帝。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即使是在封云的隆冬,御宝题上金笺,张挂在上林苑: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其待晓风催!
圣旨已下,众花神莫不仓惶失措。
于是,黎明前,兰、菊、桂、莲,莫可奈何,展露花蕊;于是,芍药、海棠、水仙、玉兰、紫薇、丁香、凤仙、罂粟,争奇斗艳,臣服女皇裙下。
枯败的园林,一夕之间,成一座锦簇缤纷的花城。所有的花,都领旨绽放。
顾盼自得的武则天,翩翩莅临,踌躇满志。日月山河,四季时序,都掌握在这样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以红绫、金牌奖赏百花的太监,匍匐来报,称,长安城、上林苑,四千四百株牡丹,一花不发。
则天勃然大怒:“朕爱牡丹,冬则围布幔以避严霜,夏则遮凉篷以避烈日,钟情不移,三十余年。”
牡丹呵,牡丹,不念深情厚意,寅负朕恩。
拂袖而去,装饰珠宝的裙裾,在回廊中迅速拖磨,成一片刺目碎金。
牡丹没有开花。
它看见红绫,金牌的荣耀;它知道即将面临炮烙烤炙的酷刑。
但,它的花期未届,它必须信守。
武则天因付出爱心未得回报,不能遏阻地愤怒,绝决地作出手势。
牡丹有罪,还谪洛阳。
牡丹远离了长安城,走了千年时光,那年,在台北城,仿宋的一座庭园中,展示各式各色的丰姿。太多爱花人蜂拥而至,丰盈而娇弱的花朵,在浊重的人气熏赫下,奄奄待毙了。主办单位在根茎的部份,放置冰块,希望清凉能令它们苟延一点气息。
牡丹在陌生的台北城,迅速凋萎了。
火炙不能催它开;冰镇不能阻它谢。
它有自己的性情,以及傲骨。
武则天其实不懂爱花,所以期望花如人意,等待回报。她不知道,爱的本身便是一种完成。你说。
况且,牡丹本是一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名花。我说。
当牡丹花开时,历朝历代的金粉繁华,治乱盛衰,不过是衬托的景片,随着岁月时时抽换。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女主则天,终也要成一页陈旧的景片。
牡丹年年四月,都绽放绝艳新鲜的花朵。
在洛阳,在长安,它们依千百年来的盟约,齐齐开放,不早也不迟,将两座古城,妆点得迷离如梦。
穿一袭纨素衣裙,咱们上洛阳访牡丹。你说。
不行的。我惊奇地笑起来,你不是认真的,洛阳,好远好远,而且,我的黑发还没有蓄长,哎、哎,快停住吧。龙龙。也许,明年的四月……
我跟你说,不要等明年,你一定要去看看,为了春天的缘故。你说。
为了春天的缘故?彷佛在很久以前,有人这样说过: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当我们匆匆忙忙,从衣箧中翻拣合适的装束,我听见,洛阳城的牡丹花瓣,一片又一片,徐徐地苏醒了。
7 那小孩不肯长大
龙龙。你知道,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月份,就是四月。
四月有许多放假的日子,清明节、春假,还有我一直忘不掉的四月四日。
儿童节。
这一天,仍要上课,可是,每个孩子可以领一包糖果。我们把五彩的水果糖倒出来,摊在蓝布裙子上,彼此交换。我拣出椰子口味,换得一颗红得十分鲜亮的糖。因为喜欢,便贴身收藏,直到它软了、化了,糖溃弄得到处都是。
儿童节也走远了。
放假时,最盼望的就是随母亲去百货公司。售货员为母亲们试穿衣裳,我们这些小孩便四处乱逛,穿梭在衣架中捉迷藏,有时把摸特儿的假发摘下来戴在头上。
母亲被缠得烦不过,会掏出身上的零钱,教我们到顶楼游乐场去玩。
我一直一直记得,好象每个百货公司都有一只高耸的铁笼,关着许多飞舞跳跃的彩色气球。一块钱硬币,便可以开启小门,伸手进去抓一只气球出来,压破气球,写上奖品的小纸片落下,通常写着“铭谢惠顾”四个字。
每次抓气球时,可以听见机器咈隆隆转动的声音,一股强大的风,将每个我所碰触的球卷走,甚至也要将我细小的麻花辫卷起来。屏息地,一番搏抗以后,握住一个小小的气球。
气球破裂的声音,夹杂着孩童喜悦或失望的呼喊。我牢牢捧着因涨满空气而膨胀又美丽的气球,不想知道谜底;不想把它压碎,对我来说,这游戏已经在最好的地方结束了。
和你一起登上电扶梯,突然想起小时候童伴顶着假发在扶梯上追逐的旧事。童稚的心情,彷佛只在上一个瞬息间。
隔壁下楼的电扶梯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停在梯阶上跳动,使他自己始终停留在原点。
他的淘气中似乎还有些认真。我笑着教你看,你看见,俯身轻轻地说:那小孩不肯长大。
我看着你的眼睛,龙龙。
在那双隐含笑意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凝结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
四月,是变成小孩子的季节。
8 百合突然就开了
那天,我们在算,台北有多少个日子是在下雨。
秋雨和冬而是注定的了;春雨之后还得接一段可长可短的黄梅雨(通常是只长不会短的)。夏天的午后,闷热到了极点,便要爆发一场雷阵雨。
都不下雨的时候,木栅仍要飘洒一些。你说。
养茶呵。我说着,这一盏茶漾漾地斟给你。
铁观音。怎么不叫玉观音?
没有回答。四面都是山,一方又一方茶圃,静静地在雨中湿润着。
整座城市也湿润着。
这种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年少时,教室外面尽是青山,假若我的手臂再长一些,伸出窗去,应当可以抚触覆盖青苔的山右。
小松鼠伶俐地在树间奔窜,哎,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光和注意力收进来,放在讲台或黑板上。
春天,一阵又一阵细雨,将整座山的绿,涂抹得更浓密深郁了。
偶尔起雾,便嗅着隐隐约约的草花香,整个人像浸在薄荷里。
那雨总也不停,触目所及都是阴暗的绿,初读了唐诗宋词和古典小说,整个心眼脆弱不堪,再经这种气氛的烘托,益发无可救药的凄楚哀怨。不能收拾。
课余时凭窗而立,闲闲放置在窗台的手掌,也从指尖一点一点地浮起莹莹碧绿。
(哎呀!你说,变成水仙了。
不是水仙,是仙人掌。肥厚多汁,而且长满了刺。我急急声明。
你大笑起来。)
有一天早晨,我像平日那样站在窗前,竟,着实地震动了。
撕破这一片暗沉绿地的,是一株突然开放的山百合。
很难形容它雨中的姿容。
多年以后,我想到了“素靓”两个字,却已不是当日,被细雨封锁的天地中,初遇纯净光亮山百合的心情。
好象将紧紧锁住的深刻忧郁,蓦然倾流泻尽。
悬崖撒手。空际转身。
又是一番清明境地。
三月里。你撑着伞,握一束玛格丽特,从路的那头走过来,风衣下襬微微飘摇。路旁原本亮着的橱窗都昏暗了,你的黑伞黑衣,在这丛黄蕊白瓣的花朵里,愈来愈明亮。
我看见你,龙龙。
恍然是与百合重逢的心情。
四月里,我们在花肆,没能寻到适情的花。老板叼着烟,将铺了满地的黄菊白菊扎成花篮。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的伞留在车上;车泊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浮尘,使我们视线不清。
过马路时,我把手中的伞撑开。看!这支白底小黑点的雨伞,像不像雨中突然开放的百合?
素靓。
你微仰头注视;我看着你舒散的眉心。
我想,多年以后,我们依然会以柔软的心,记亿这个每年只能有一次的:四月。
9 谁家绿杨堪系马
那匹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即使在绿地栽满杨柳树,也系不住
一匹马的。
那匹马的名字,叫做“时间”。
你问我,童年的印象是什么?
一匹白马。
这是小时候的一桩鲜明梦想。我们居住的社区,有一片在孩童眼中十分宽阔的绿色草地,高大的松树将社区与外面的菜园隔开。我常想着,应该养一匹雪白光亮的马,系在草地另一边临水的杨柳树畔,孩子们仰躺在草地上,看它低垂颈项嚼食与饮水。
你知道,二十五年前,这个二层花园小洋房的新社区刚落成时,在木栅地区是首屈一指的,提起“党部宿舍”,总带着几番欣羡的神情。宿舍共有六十户人家,建地与空地各占二分之一的面积。除了供孩童嬉戏的绿地以外,房舍之间都保留相当的空间。大年初一,大人们齐聚村口的空地上,排成两列,新年团拜,欢欢喜喜的相对三鞠躬,祝贺新岁如意平安。小孩子不耐烦这些,把所有新行头全穿戴起来,奔向围绕村边的田地里,燃放水鸳鸯和烟火筒,我很容易就觉得兴味索然了。除夕夜,旧的仍在,新的未来,一切才正要开始;年初一,新的已经来了,转眼便要旧了,我因此不觉得欢喜,反而有一丝丝莫名的惆怅。
你要蹙眉了,因为我把过年这样的事说得苍凉。其实,过年是热闹的,家家户户在腊月之前就把自己做的香肠、腊肉、板鸭、咸鱼一类的东西挂在小阳台上风干。有些隐隐生了霉点,便拿到村口空地上晒太阳,差遣孩子一旁守着,赶猫。我们穷极无聊,对着在阳光下滴油的香肠评头论足,这一家的香肠太肥了,怪腻的;那一家的又太瘦了,不香的。空地上不只晒东西,每逢特殊节日还搭张大布幕放电影,那时节放的电影,不是母亲找孩子,便是孩子找母亲;不是哥哥找弟妹,便是弟弟找姐姐,所谓的伦理亲情大悲剧。银幕上的剧情悲到无懈可击,观众席上的我们玩着自己的游戏,推推打打,乐得不可言喻。不仅如此,像是溜冰、骑车、跳马背、乐乐球……十八般武艺,都是在这块空地上练就的。
刚学会骑车,那种逍遥自在的感受令我着迷。村里每排房子后门相对的巷弄比较狭窄而阴暗,放学以后,我便骑着车子穿越那些巷弄,想象着自己骑在白马上,缓褑前行。
多半是烹饪晚餐的时间,可以听见各家厨房里的声音;嗅到各种菜香。
“二宝!叫你哥哥回来吃饭!”
“丫丫!带弟弟去作功课,还看电视?”
“好辣!哈——啾!”
磁啦磁磁啦——煎鱼的声音。
唰!霹哩叭啦——炒青菜的声音。
如果把车子骑快一些,这些掠耳而过的声音便混杂而成:“二宝——吃饭——去作功课——好辣——磁啾啦——霹哩叭啦——而我忍不住,哈——啾!
村里的路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来,交通车顺着马路,笔直地驶进来,把孩子们的爸爸送回家。
大约是四岁那年,我们住进这个社区,我家后门正对着那片绿地。在这之前,据说父母组成家庭的六年之间,搬迁了八次,最短暂的一次赁居时间,还不满三个月,这是一种新兴的游牧民族。与现今无壳蜗牛的心情迥异,很容易就认命了,在这种彷佛永无止境的搬迁生涯中,竟也安适下来。
直到父亲幸运地抽中新建宿舍,一切才有了转机。社区的地址是“永安街”,看见这个名字,便觉舒坦,好象和“千秋万世”的意思差不多,游牧生涯终于写下了休止符。
新房子有两层楼,外加前后院,地板是磨石子的,打蜡擦亮以后,穿著袜子可以在上面溜滑,偶尔失手,便摔得头破血流,也是有的。卧房和洗手间都在楼上,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儿,常在大人一不留神之际,便“下”了楼。至于“下楼”的惨烈过程,实在不堪细究。
左邻右舍最少都有两个孩子“灾难频仍,成长经历一点也不”永安“。王家的孩子骑车撞断了李家孩子的腿;方家孩子折断了许家孩子的胳膊;陈家孩子在绿地上做捕手,偏那棒球直飞向他的眼镜;赵家大儿子从阳台上往隔壁阳台跳,不慎失脚,便直坠下地;赵妈妈犹未消气,二儿子不知怎地又触电昏厥。这类血光之灾不胜枚举,再说下去便太”卡通“了。反正,孩子们都大难不死,倒是社区里的猫儿狗儿,癞的癞;瘸的瘸,精力旺盛的孩子摧柳折花,劫后余生的树木,都被剥去了皮。我们是顽皮的孩子,却也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我一直这样以为。
孩子们的年纪差不多,穿门越户,从这家流窜到那家,好象是理所当然。有时是家长把孩子寄在邻居家去办事了,孩子们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兴高采烈,“饭是隔锅香”,食量也变好了。
父母亲一向不愿麻烦人,常有邻居来借碗饭、借块姜、借根葾、借匙醋,或者把孩子借放在我家,父母亲却又一向慨然相助。家里新换了一套塑料皮的沙发,十几、二十年前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借放”在我家的邻居小孩,吃完点心、作完功课以后,用他的新刀片,在每个沙发上划一道长约十五公分的口子。当我母亲赫然发现,每个沙发都龇牙咧嘴地对她笑着,差点晕过去。
“你为什么把张妈妈的沙发割坏?”
“我想试一试新买的刀片。”
人家只不过想试刀罢了。
“那,已经割坏了一个,为什么把其它的也都割坏?”
“我想试一试其它的沙发牢不牢嘛。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人家只不过是想试沙发,谁知道沙发这么不牢,一割就破?
你说什么?叫他家赔?别开玩笑!人家爸爸妈妈都来了,他爸爸揪着肇祸的孩子,说要用家法处置来赔罪;他妈妈带着胶布来帮咱们贴沙发了,一面猛赔不是。我的父母亲可忙坏了,又要把孩子拉进怀中保护,又要扶住他母亲,一连串地说:“没事、没事了。小孩子嘛,他又不是故意的。好玩嘛!这沙发不算什么!就是、就是沙发不牢——”
好啦!既然是沙发不牢,那,孩子便是无辜的了。
那套用胶布粘贴的沙发,在我家客厅里摆设了将近五年。
楼上有两间卧室与洗手间。那时候的窗户都是方正宽大的木窗框,绿色纱窗。攀在窗上与对门的孩子对望,挤眉弄眼,用各种手势交谈,打发无聊沉闷的午睡时间。雷雨交加的夏日午后,在另一间卧房的窗旁,看着窗外绿地成为水泽,看着闪电在远处的山坡忽隐忽现。木窗框经雨水浸泡,略微膨胀,有一股特殊的潮湿气味。
我一定要向你介绍洗手间,它是个卫浴合并的小空间……这有什么特别?现在听来当然不特别,可是,在二十五年前,很多人家里没厕所,得上公共厕所,家里没浴室,就把洗澡盆子放在厨房呢!而我们的洗手间已有了磨石子浴缸、白瓷面盆与抽水马桶。
这种进步却也带来若干后遗症,比方,刚进小学时,我完全不能适应那种蹲式厕所,甚至分不清那边是前,那边是后。
前面庭院种植不少花木,“春兰秋桂”这样的形容词一丝也不夸张。墙角有一株葡萄树,结了一些果实,养了不少虫子,有的时候,肥肥胖胖的毛虫被风吹落,让来往奔跑的孩子踩扁了。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阳光格外眷顾,对面邻居在冬天里常来敲门“借太阳”。把他们家的毛毯、棉被,晾晒在我家庭院。天气更好的时候,则每家都赶着洗衣裳、被套和床单,晒不下的被单就一层又一层搭在较宽的巷道中,成为一张又一张的帏幕。大朵的牡丹、绿叶,是俗艳的,却是富贵如意的表征。洗的次数多了,有些褪色,布料倒显得格外柔软,童稚的我让被单掠过面颊,如穿越一重又一重宫墙,许多色彩缤纷的遐思,飞升盘旋。
我们在社区居住约四、五年,四周稻田纷纷填平,开始起建公寓。村外大兴土木时,搭建起来的鹰架,是一个极刺激的邀请,禁不住引诱,我们在一个多星的夜晚,呼朋引伴,攀爬到最高层,坐下来,七嘴八舌在灿烂星光下诉说梦想。说,反攻大陆以后怎样怎样,那时侯大人们说话总是用这个作开场白,学生们作文总是用这个作结束语。有人说要到青海去开牧场,大家都振奋起来,这个说要养很多牛,那个说要养很多羊,我说;我只要养一匹马,一匹白色的……
“谁家的小孩?”一声喝斥,惊断了我的童年梦。邻家黄妈妈在下面看见了我们晃动的身影,大声喊叫起来:“看摔死你们这些坏孩子,快点下来——哎呀!小曼哇!这么大胆子,我要告诉你妈妈”
长辫子在黑暗中竟也泄露我的身分,我们四散奔逃,顾不得那些牛、羊,或者是马了。
搬离村子那年,我十四岁,挥别童年与友伴,回忆与绿草地上的白马。那时,围绕社区的全是四层楼的公寓楼房。
不过几年光景,左邻右舍多半都搬走了。成年以后,回去看过一次,惊讶地发现,我曾住过的房子,竟然这么小。
父亲听了我的不甘愿,笑起来说:“本来就小吗,只有九坪的建坪,楼上楼下加起来才十八坪。后来好容易加建成二十二坪,已经很不错了。”
也许,你说得对,孩子的世界是广阔无垠的,只有成人会加上框框与界限,把自己关闭起来。
我叹气了吗?你听见了?
是的,是有感伤的情绪,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免得你总说,我的故事里,悲伤比快乐多。可是,这些事确实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它们牵扣我的心灵,让我对人生有更深入的认识。
去年秋天,我们这些分散后几乎不曾聚首的童年友伴,差不多到齐了,为的是替我们之间年纪最小、最顽皮的男孩送行。
我们聚在一起,参加他的告别式。
曾经我以为,顽皮的孩子,便有顽强的生命力。纸灰飞扬的时候,我知道,那匹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即使我回到村子里,在绿地栽满杨柳树,也系不住一匹马的,我知道。
那匹马的名字,叫做“时间”。
10 曾经,有一个地球
许多年以后,我的孩子,和我的好友的孩子,
是否也能相遇?如果他们能够相遇,
那时,映照在眼瞳中的,将是烟火,还是战火?
立春
下了飞机,东张西望地随着人群走,我们穿越半个地球,到达美国佛罗里达州,为的是让母亲与分离二十几年的亲密朋友重逢。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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