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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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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想到郑闯,张之道那羊一般的眼睛就会幽幽地闪出来。一直延续许久。我曾悄悄地买了一回镇定药,差点以为自己是疯掉了。
  十六岁是我一生最骄傲的年龄。骄傲是我一贯向往的,只是那之前一个丑兮兮的瘦弱女孩毫无引人注目的资本。此刻,一纸户口迁移证让我成为浪潮中的强者,时时有做主角的感觉。美妹正相反,一面遭受小多的责备,另一面,大受阿司匹林的怒气。人就是如此,退了一步,就可能再退第二步。活灵活现的美妹突然成了个惟停的泪人儿。她买来半打月牙边的花手绢送我,刚说了半句惜别的话就泪如泉涌,结果擦湿了其中的两块。美妹还说她没勇气去学校退那张通知单,怕见人脸色。我说我可代她去。说到这里我甚至怕她改变主意,不由分说地把那通知单捏在手里。
  我想当年如此骄傲和自信,除了处境突变,还因为那骄傲如新萌发的嫩叶,没有虫伤和薄灰显得生机勃勃。我真的去了学校,张晴观仍在家与她自找的冤家们巧周旋。我径直走到诸嘉运办公桌前,他脸上显得疑惑不解。近一年中,我没跟他说过一个字。现在我成了个独立的外路人,不受其管辖。所以我就打破常规,随意地问他好,宛如一位主宰人的女神。
  他坐着,只要不行走,就成了个像样的男人。如今他自然不能看轻我,于是就一点不怠慢地说他本打算去看我的。他还笨拙地拖过椅子让我坐。我想男人的伸缩性太大了,我倒希望他气哼哼地显露自己的失算。
  我把美妹的通知单交他,他说她就是那样出尔反尔。我用平起平坐的口吻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他吃惊地看看我。我想这辈子他就得对我另眼相看。后来他端起茶来喝水,突然问,是不是张晴观怂恿你去招工办的。我笑起来,笑得他像牛一样瞪我。我说世上总有愿意成全别人的好人;这下轮到他笑了,他说有些人看来是好人。我问这话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做了个很洋派的耸肩动作。
  走出校门,我才觉得对这个城市的挂念全部解脱,一切恩怨都统统摆平,就像一个濒死的老太婆安排好了后事。原先那个稚嫩的我已经死去;活着的是个连我自己都敬佩的精明少女。居然她能够压垮一个过去望而生畏的男人,在他的盛气被摧残后,他对她就完全不重要了。但他那最后一句话,仿佛一个伏笔,一个横在两段文字间的省略符号。
  后来我再也没遇上诸嘉运,这是天意。每次回家探亲我都去拜访张晴观,她是提前退休的,没有再婚的迹象,但是头发总是染得绝对黑。她问起我当地的情况,眼光总是对着窗外,仿佛不忍面对一派惨象。弄得我每回都是急匆匆告退,逃一般奔回家。
  我有幸赶上她的葬礼,购得一鲜花制成的花圈。漂亮女人她若在天有灵,定会中意的。我在临时租下的灵堂遇见了张晴观最得意的门生。当年她与我境况相仿,我远去林场后不久,她却进了市郊一家工厂,据说那是全班唯一的保留名额。她用本地人的客气与我寒暄,接着又面露难色地把我拉到厅外。我没想到她会劝我尽快离开,她说这样对她的恩师更好些。我冷笑数声。她说料到我会来这儿闹一闹,因为当年诸嘉运本想把那保留名额留给我,但张晴观在中间插了一杠,完成了对得意门生的一番心愿。
  哀乐四起。我跑进厅堂,去瞻仰张晴观的遗容。我发觉我仍爱她,一个人只有将对方的苦衷都包容在一起,才称得上爱得尽心。我面对那遗体,仍旧觉察其将目光移至窗外。带着难言之隐去死简直悲惨。我极愧疚,这多年来每每去扰烦那颗善良之心。
  命运本有自身的秩序,它就是面对一连串抉择。既然我已将一大片空白留给初恋,一旦不如愿,定会像剪下的花,早早枯萎。
  我是清晨离家的,头夜睡得晚,所以昏昏沉沉,梦境随时会突然冒了头,闯出一两个片断。光听见美妹风风火火地叫要迟到了,接着又出馊主意,让我洗一遍冷水脸。离家的悲壮我试想过无数遍,彩排时已将新鲜感磨损殆尽。况且,时间紧需要一切从简。我吃了东西。人的功能变单一了,吃时就光顾吃,抹嘴时就反复抹,做停当后眼睛才能瞥一眼家。一片快快快的催促声掩盖了我贫瘠的感情。我很高兴免去了许多告别仪式。
  一上汽车,我就大吐其胃中物。然后我就四处找寻母亲,突然好想听见她的声音。美妹说你母亲没来,一共两张站台票,她让我跟你父亲去送你。我确实也记得昨夜母亲跟我商量过此事,才隔一夜,就恍如隔世。趁美妹不在意,我踮起脚来朝后车厢张望,刚才我没对母亲说再见,她也许不会狠着心一走了之,这是我一生中最需要她的时候,唯有她能安抚我保佑我。可是母亲没在,只有父亲瘦巴巴地处在一帮陌生人中。他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即使全家一块出游,他也是抄着手走在十米开外的前方。母亲说他缺少团队精神;我想得更严重,觉得他不爱我们,在心里贬毁我们,不愿让外人知晓我们是血亲。我一度疏远他,故意把满心的爱掩埋掉。后来干脆通过母亲跟他对话,弄得父亲束手无策。母亲曾说不可以这样,但从未深究过一次,因为母女之情的根基由于打得更深,永不会动摇。
  我一阵绝望,于是又是拼命地吐,好像哀愁就躲在胃中。我这么不罢休地吐,引起美妹惊恐地叫来父亲。父亲递来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我一闻到烟味,更是一阵狂吐。人的胃竟有如此大容量。父亲的喉头那儿发出滑稽的急响,他掩饰地干咳一声。一个骄傲的男人屡屡受挫,自身难保,再无余力去帮助他的女儿。这种耻辱煎熬下,他便沉默着,放弃了父亲的权威。他的骄傲瓦解在我迁户口的当日,直至我走,他始终没有叮嘱我一句话,他觉得他不配。他把父亲这称号看得太神圣也太重。我把手绢还他,他就惶惶然塞进袋里,他的口袋一边耷拉着,脱了一大条线。
  我忽而被酸楚笼罩,十六年来对父亲的感情倏地复苏。我把他袋边的一条废线扯断,当着众人的面我很做作地扮成个好女儿。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怜悯父亲,他很苦地活在世上,我走后,身边就不再有爱他的人。
  父亲和美妹把我送到集合地点,立刻就赶去火车站候着。那是我区最大的学校,此刻里面站满了赴林场的新知青。我一张一张脸接着看,恨不得结识所有的人——那些是我生命旅途的同行者,与他们系紧了,我就不再是单枪匹马。
  接着又是集合上车,双脚一离开地面,我又是一阵狂吐。这一回是真正伤了元气,连眼光都失去神色。在汹涌的人流中,我突如其来地瞥见易公土灰色的脸,他大张着嘴试图叫些什么,可是很快就被涌过来的人流淹没。我看见他如灭顶的落水者伸直了双手摇晃着。手也是土灰色的。我下意识地捏紧双手,怕自己跟他遥相呼应。但不祥之感已在内心洗劫了一遍。
  我坐上火车,却失去做主角的欲望。父亲始终站得远远的,仿佛怕我逼迫他说点什么。美妹抽抽噎噎说了些话,我们毕竟是一块长大的。有人为我难过,我是感恩的。
  火车摄魂般颤动了一下,顷刻间车上车下哭声如潮,我看见郑闯的母亲哭得昏昏沉沉,由两个大汉架着,完全像一个醉汉。站台上那班敲鼓手,拼命用鼓声压低那悲惨的响声。我感到心中空得缺少内脏,一下子缺了十六年。那样的日子像昨天那样,永久不复存在。生活如茫茫大海,震撼人也会沉没人……我在这个浪潮中笑了笑,否则便会号啕大哭。
  事后得知我在汽车上狂吐之时,母亲正在急诊室被大夫抢救。母女间生理间的感应教人生出无穷的柔情。以前我最清楚的是恨以及厌恶,意外地在内心发觉爱的宝藏这真由不得我不快乐。不过,这不是十六岁的收获。
  车急驶出上海版图,车厢里早已人声鼎沸,好几宗初恋就在那趟车,在亲人们正茶饭不思之时萌发蓓蕾。人要生存,就得摆脱连环套般的桎梏,忧愁悲观便是人最根本的死敌。那个女孩是个例外,本性偏爱多优多虑;对苦难的敏感让她觉察不到周围的悲壮人生。随着车身晃动,她预感到起伏漂游的不可知未来里潜伏着无数腥风恶浪。
  对人生抱郑重态度的人,往往期望先苦后甜。那个好女孩她巴不得灾难早早显露,千万别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迷失对自由的向往。
  然而灾难听到了她的召唤。
  序二
  生平听到最悲惨的故事是母亲讲的;母亲是从一个厨师那儿获悉的;厨师则是亲手干过的。我那时觉得他的罪过不亚于刽子手。
  说的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鲤鱼。
  厨师冲洗净鱼身,用一块湿润的厚布将鲤鱼的头紧紧蒙上,随即就把鱼头捏在手掌中,鱼身放入沸油内炸熟。不过几秒钟的工夫鱼被装入盘中;端上餐桌时解开湿布,鱼眼还在翻动。据说这是一道大受食客欢迎的名菜。
  那悲剧的主角撼动着我,我时常无端地想到那对濒临死亡的鱼眼。它在盘中翻动那失神的眼是因为困惑,它确实不知自己已经死掉,完完全全废掉了命根。
  我由此想到,眼睛是最晚死去的器官。总有一天,人都会看到自己的其他部分全都坏死,一切都为时过晚。
  我想过别人的死,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死亡有缘。死亡应该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对一个走出没多远的生命,它不过是隔海望去的孤岛,没有树和青草的荒山秃岭。
  死神偏偏在十六岁末亲近我。赠送我许多昙花一现的经验:任何人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死本不怎么可怕。
  我写过遗书,就在枕头下压了三整天,后来它就不翼而飞,它的去向成为永远的谜。我悉心而又专注地找过,后来就厌倦了。我找到它无非想销毁它,绝迹就是最好的销毁。
  不过,我的确写过那份遗书,交代自己的后事;奇怪的是没有提到关于遗物的处置,我总以为这是清醒和高明之处。在直面死亡时,我怀恋的不是那些爱物,而恰恰是对有生命有感情的人那种一往情深。我想,或许就是那活跃的爱令死神怯场。
  我不相信一包家乡土能换取一个人的生命,生命绝不会脆弱到如此地步,它必受更强烈的刚劲的骨架支撑。
  怪病痊愈后,我同救护我度难关的倪娜的友谊也成了生死之交。那段经历使我一生都在寻找友情,仿佛为此而活。
  第二章
  专列整整走了三天四夜,窗外的景色一拨一拨换,越换越荒凉,越换越狰狞,就如舞台悲剧要开场前的场景。
  坐在我边上的女孩子已经哭过三遍,一次是因为脚肿得落地就疼;另外两次内容不详。她痛哭时我分外安定,尤其将双肘搭在我肩上;这仿佛绝妙的合作,我的焦灼悲怆也通过她的身体一块排泄,因此这痛哭流涕传给我间接的快感!
  “喂,喂,我注意你好久了。”
  是个男人忿忿不平的声音。据说他是这趟来接我们的老知青。身材短小但精力过剩,满脸以天下为己任的匆忙劲。大家唤他知青头,只见这几天他在车厢里四处乱窜。我听出他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敌意,一下子就慌了。
  “你是说我吗?”
  他的双眼透过镜片审视我,有病的眼睛凝视人光点都有几分邪。“你这人少一点革命的人道主义。边上小同学哭你就听之任之,阶级感情很成问题。”他操着夹生的国语说道。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第一步还未跨稳,就把个上司惹火了。我想不能就此罢休,必须扳回僵局。于是就解释说,能哭出的人其实是比欲哭无泪的人要舒畅。
  他说:“像你这样的女生倒是少见!”
  这一次我明确了这个人对我的反感已变为固定。那起源于一种抵触,甚至一种噢觉。有些人之间只消彼此远远地望上一眼,就会感觉肌肉紧张,如戒备什么利器。那是从骨缝里冒出的狭隘本能。然而这之前,平辈的大上几岁的男生只会马马虎虎地把我划出他们的注意圈,只有这知青头例外。
  坦白说我懊悔让他发现我。我外表本像个低眉顺眼的乖女孩,柔柔的宛如面团,这一辩解,却把锐角暴露了。郑闯就大不一样,晚上缺水,他就用开水刷牙;知青头闻风而动,大训其娇骄二气严重。郑闯垂手而立,十二分地唯唯诺诺,知青头绷紧的面部肌肉随即松弛。我感觉他从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享受。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洞察到世上确有寻求那种畸形快乐的男人,他们试图在压倒别人中掩饰自身之虚弱和无能。这种人若得势,必成暴君。由此,知青头对我的嫉恨也就有了人性的解释。
  当时郑闯的表现尖锐地刺痛我,太阳穴那儿扑扑乱跳。奇怪,我丝毫没有怪罪郑闯,我尚且恐慌上司的威慑,那个肩膀薄薄的男孩自然不是对手。我忽然恨上了知青头,恨得纯粹,没留一点余地。
  知青头满足而去。郑闯猝然抬头,从鼻腔里吭出一声。他居然会这种小阴谋,纯属弱男孩的狡猾。我发了一会儿呆,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悲痛。社会原来就是各种人,大家藏头掖脚地处在一起?我又想起舅公一番老谋深算的处世哲学。但愿我所要见的社会不那么肮脏,如一个光洁的红苹果。
  我猛然觉得前胸肿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的女孩歪着身子拱过来。她叫钱小曼,论生日还大我十天,可脸像个娃娃,动画片上的娇滴滴女孩似的。她告诉我她是阿娘一手带大的,我这才想起上路那天是在站台上见过那个矮端端的老太婆,脸出奇地标致,但身子已经干瘪了,让人瞧了心酸;我想钱小曼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她的阿娘其实是她的一个活榜样。
  火车颠动得很凶,整个车厢都昏昏沉沉的。绝大多数人都快垮了:脚肿,甚至小腿像皮胎一般胀大;口里生泡,牙向浮起,扁桃腺发炎;有一个还犯了白喉。气候骤变,再加上三天四夜的硬座坐下来,钢筋铁骨的知青头也在偷偷捶腰。
  有时候人会被经历搞得缺少快乐。我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破坏了对火车一切美好的联想。从此便把此行当看成服苦役,这苦涩的体味渗入每一细胞,变成既定观点。
  钱小曼双手攀着我的肩,头扎在我怀里。我敏锐地察觉她的脸在我胸区轻轻厮磨,我一阵发紧,像是打了个惊悸,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卷毛头。她当然是醒着的,窘迫得脸上要喷出血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法喜欢她了,倒不是愤恨她有什么恶意,这并不存在。可怜的女孩她甚至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尽管大红大紫的外套很醒目地打着地道的胸褶,但她脸色苍白,胸和胯部都窄如瘦童。她一定羡慕有秘密的女孩,梦想有朝一日也拥有它。我从心底怜悯她。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到美妹。那是个情感炽烈奔放的女孩,遇上意外的欣喜总要扑上来跟我拨成一团,我在其中体察出那喜悦传导交融。这平等亲呢的接触丝毫不尴尬,关键在我跟美妹是同步生长的,从自身每一点小秘密中熟识了对方的秘密。钱小曼就不同,她那大惊小怪,那探究般的好奇目光,让我怜悯。带着一点杂质,这个年龄的友谊就完了。我不想交一个小小妞朋友,生怕重新萌出一颗童心。
  “暧,”她温顺地瞧着我,“能讲讲你为什么报名来这儿吗?”
  提这个真让我感觉到暖意,能有爱情和前途可追求,就是幸运少女。可是对这个小公主说这些复杂的心绪,她能懂吗?我自以为神秘地笑笑,反问道:“那么你呢?你先讲。”
  “原因多呐——你肯定也是。”她看看我的脸,“你脸相很好,我阿娘说到了那里要多跟你往来。她的相术很高明。相出你是颗吉星。阿娘说漂亮的女孩命不好,比如我,那叫红颜薄命。阿娘还会打阴阳卦,能卦出阴雨雷暴,万事万物。”
  我想这老太真是事业心强,车站匆匆一遇就工作了一路。吉星自然是好,但前提建在长相并不美丽上,就有些扫兴。不过钱小曼突然使我有了兴趣,从一个笼统的娃娃变为个占有神秘角落的女孩,那个角落的人和事我毫不知晓,所以就更觉得神兮兮的。
  钱小曼谈了她那个整天香雾弥漫的家。她阿爷生前是个老虎也能打的壮汉,没病没灾。某日,阿娘突然哭泣不止,让阿爷三日之中守在家中避灾。阿爷不依,阿娘就搬把凳子日日夜夜守在门口。到了第三日黄昏,阿娘熬不住,打了个盹;阿爷迈开腿奔出去,不过奔了两条横马路,迎面让一部疾驶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夜钟敲十二下时,阿爷断了气。
  一个人命归黄泉竟因为抗拒阿娘的那一卦,这叫我生出无限遗憾。问钱小曼,除了我,阿娘还给周围哪个看过属相。她嘘了一声,伏在我肩上说:“就是你对面那个,她命苦。”
  那是个秀丽的女孩,朴朴素素的,很喜欢笑,而且眼光很柔和,不会咄咄逼人地使人难堪,只是嗓音有点粗,一开口像个敦厚的小妈咪。我听到别人叫她倪娜,还见到她欠着颀长的身子吹净小茶几上的尘灰;跟我对坐时,她的腿总是往一边斜,从不碰到我。我对她印象好得要命,因为她是个很有内容的女孩,她的魅力让我时时注意她,却不敢主动去接近。倪娜几乎待每个人都极友好,我又是那么一般,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孩还不会轻易察觉别人的好意,她什么都不缺。
  此刻,听钱小曼战战兢兢地说阿娘看的凶相,那种呼风唤雨的魔力说到就到。我果然在倪娜的嘴角边发觉两条苦命纹,它们浅得如影子那般时隐时现,但抹杀不了那种难言的凄凉,这同她精致的嘴以及天真烂漫的童花发式格格不入。我算是领教阿娘那双毒兮兮的利眼,可绝不相信她真是薄命人。我问钱小曼有什么法子可破。她说阿娘有一套梵语般难懂的话。但她记不住。我怨她记性太坏,说得凶了一点,仿佛她已沦为阿娘的帮凶。
  火车仍踽踽而行,仿佛一个饿汉在风雨缥缈之中。特制的双层车窗早让冻住,不时有尖尖的冷气钻进来。倪娜取出棉大衣盖在膝上,又把下摆部分覆在我跟钱小曼膝上,说:“这么冷,一定是快到了。”
  我们将去的林场在鸡形地图的最北端,几乎在鸡冠的顶上。从上海到那儿洋洋洒洒几千里,简直伟大。我没把那儿想得如天堂般美妙,去谋生找出路肯定会倍受煎熬。那里一定冰天雪地,像个边塞军营,不再会有时间去松松垮垮想起那个阿娘的话。现在我可以把她的话想成是信口开河。对于那么善良可亲的女孩,邪恶是无法显灵的。这一点我坚信:善有善报。
  我对钱小曼说:“别再提你阿娘,她那是迷信,纯属四旧。”怕她反问我,又变被动为主动地加了一句,这是我刚觉悟到的。
  钱小曼很乖巧,这是新发现。她说:“我也觉悟到了。”宣传了迷信、四旧是要招惹麻烦的,刚才讲算卦竟忘了禁忌。现在我们两个很有政治头脑似的对笑起来,像双双脱了险。这同时也注定我们私下可以深入谈谈,就如让那个秘密连起来。
  钱小曼说她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人全都又高又壮,看看都精神。我哑然失笑;小的喜欢大的,矮的向往高的,人都奢望得到缺少的另一面。但这个人,千里迢迢奔这里为了这个!简直是把高大的人看成了摆设。
  她补充道,以上只是其中一点。另外么,有个人到她们学校去做报告,那个人与众不同,先谈林区的艰苦环境,一点不哄人,而且很幽默。她觉得应该随那个人过苦日子,想来想去就报了名。
  我问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趟车。也是个来招工的老知青。美男子,很高大,我才到他领扣那儿。不过是暂时的,女孩能长到二十岁。我还能长整整四年。”
  钱小曼突然又喜又悲地捧住脸庞,我想她不巧也已漩入爱情;人小心大,先前两次哭泣多半也是为他。真是个爱起来就带着使命感的女孩。那个幽默的美男子——我怦然心动:会不会是那浦江饭店遇上过的人?不可能,他算不上漂亮,也不幽默;长相平平,腔调油滑,而且一脸老相:不像知青,倒像知青的爸爸。况且,人海茫茫,我想躲一个人,就这一个人我永不愿见!也许那时我已具备占卜未来的能力,我的心早晚会处处受伤,疤痕累累,可我仍怕,怕那个男人。
  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们连人带行李被解放牌卡车载到一个贮木场,那儿新搭起几座帐篷。我们这一拨近二百人,女生三十人占一个帐篷。帐篷军绿色厚帆布面,中间有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猜那到底是什么,有说棉花,有说尼龙。结果一个黑皮肤的女孩用水果刀割开帆布,发现那是毡。那个黑女孩环视四周,狠狠地说了句:“你们都笨死了。”
  帐篷内像个前线指挥所,简陋又低矮;南北两面有几扇窗,很小很低,玻璃又厚,所以光线昏暗。帐篷本是为游牧民族创造的,因此不会考虑南方来的女知青的视力问题。进帐篷时,我已被枕木般的门坎绊了一下,差点扑到烧得泛红的铁皮炉上。那个炉子安在帐篷中央,中间填的干柴,外壳被烧得像在大炼钢铁,凹凸不平的泥地里拱出热烘烘的土腥气。
  知青头伸进头来探一探,又缩回去,在门上叩了两下。他用手点着篷内两长溜半腰高的通铺说:“会排铺吗?要不要指导?”
  被一大群女生围在当中,他似乎显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快活,活泼泼地比划着,“懂吗?头朝炉子的方向睡,横过来!”接着竟伶俐地跳上铺板在众目睽睽下做了个示范。女生们全哄笑起来。我觉得他的不得体不限于一个举动,而是根深蒂固地长在心底,他的四肢只是在受摆弄,不得不出点小丑。
  黑皮肤女孩不知从哪找来根粉笔,跪倒在那儿,给知青头躺过的地方留一个白圈。立刻,许多女孩都惊吓地瞧着那地方,仿佛那是个肮脏的地方,充满暧昧不清的恐惧。大家慌慌忙忙地解行李,几个动作快的,已在远离白圈的地方铺好了垫被。我的行李外头让郑闯母亲捆贼般地勒进几条麻绳,待到取出棉絮,只剩下两个铺位了。我疑疑惑惑地在紧挨白圈的地方铺好了铺位。
  钱小曼最后一个取出铺盖,原因是她不知它装在哪一件行李中。统统拆开后,才抱出条足有八斤重的棉絮。她举着那庞然大物、移到白圈边上。这时黑女孩嘘了一声。钱小曼顿时怔在那儿,小脸上显出一副哭相。
  这是种人为的惩罚,它本不可怕,但因为人心理上的慑懦它才显得凶蛮。许多锐气是被对惩罚的恐惧压服的。当初尽管我愤恨黑女孩的恶意,可只是深藏内心,仅此而已。我从未像现在那么清楚,我是孤身一个,背后空空的。经过这场小摩擦,我悲哀地感到自己永远不会出类拔萃,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以后,又经历了无数次大波折,每一次我都试图跳开那种悲哀,可它已经成为忠实的追随者。似乎注定无法拯救那已经脆弱的灵魂。
  周围有几个女孩交头接耳,说是听人讲,男人躺过的地方女孩再去睡就不清白了。有一个说,孩子就是这样生养出来的:夫妇住在同一张床上。钱小曼听罢就嚎啕大哭,就如贞洁已失去大半。我劝她,说那绝不可能。黑女孩逼近我,让我说说清楚。那时大家对两性间的秘密简直一无所知。我猜想过接吻也许会导致怀孕,可把这个字写在手心上让她们看后,大家竟鸦雀无声,只有黑女孩尖声笑起来。我猜想,她一定是了解真正的秘密,只是她很高兴我们的无知,那样她就变成个高明的统治者。
  钱小曼伤心地抹着流不完的泪,一个人不可能单独为一件事忧伤,值得伤感的有一大片,只要扇门打开,就会接二连三闯出来。我想她一定也为白马王子迟迟不露面而焦心。有句话叫做“立足现在,放眼未来”。这也许只适合天才们,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女孩——比如钱小曼,假如她能料到两年中的巨大变迁,当初便会充满幸福感地在那个位置安下铺位的。
  预知未来,这对十六岁的女孩未免苛刻。生活的严酷惶惶地笼罩下来,只能一面生存,一面辨认自己和别人。
  在一片吵嚷声中,倪娜抱着自己的铺盖走来。我至今记得她那垫被是用粗纱布裹上的;地上全是行李,所以她膛水一般跨着大步,脚提得又高,亮出整个鞋底。她把铺盖放在白圈上。齐刷刷地展开了。
  “我们对换了。”她对钱小曼说。
  大家望英雄般地看着她把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压上荷叶边的枕头,又盖上一块鲜艳的尼龙围巾。左右瞧瞧,又在床头那儿拴上布条,挂出一面心形的镜子。于是,就如巧破魔法,倒霉的迹象一扫而光,这个铺就成了全帐篷的光彩点。许多女孩忙着翻箱倒柜,纷纷装点自己的铺位。霎间,灰暗的帐篷变得富有温馨的闺房气息。
  我感叹着,觉得自己被安顿好了。不知是因为倪娜紧挨着我,还是我已在心里接受了这地方。男生那儿轮番有人来借东西,茶缸啦,衣架啦,好像丢三落四是他们的本职。进来一个,就哇地叫一声,表示见到了奇迹;女生们则合而不露地笑着,带着做女人的自豪。
  黑皮肤女孩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说:“男生们都嘲笑你们,女孩真多此一举。在帐篷里弄得花红柳绿好比在没窗的房间里装窗帘。”
  说罢她就心满意足地跳上铺位,她的被子弄得像个破蒲包。一踏入社会就遇上这种恶毒的女孩真够扫兴的,她存心不让别人快乐,向往奴役别人的心灵。这种克星类的女孩我在半生中陆续见到过若干,她们实在是不幸的。被毁坏的往往是她们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甚至于前程;然而她们误入歧途,全然不知心头变成寸草不长的荒山秃岭。
  倪娜说:“我们不理睬他们。”她像对自己说。
  我万分喜欢她那个洒脱的样子,跟这样的女孩交朋友一定永远不会厌倦,就如守着举世无双的宝库。可是要命的自尊心捆着我的手脚,我只能非常一般化地跟她搭讪:
  “那个黑皮肤的叫什么?”
  “她叫吴国斌。”
  “她好坏呀。”
  倪娜这才抬头仔细看我。我很高兴她的眼光热忱地掠过我的五官,停留在我的额上,那是我最光彩的部分,饱满、热情,有着真诚和纯洁。我深深为此陶醉,从不肯用留海遮盖它。果然,倪娜笑了笑,伸手将我散落在额角的短发朝边上橹,她手上带着种爱惜,很温暖很轻柔。
  她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既然早晚会碰到,那还是早点领教的好……我很喜欢你把头发往后梳,这样显得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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