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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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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回家的路上这样决定:要是校长果真给他介绍教职,他不就,即使同学们都就,他也不就。无端的哀愁照例又向他侵袭了,而且更见厉害。他望见前面完全是黑暗,正像这夜晚的途中一样。
但是到了家就不免把校长的意思告诉父母;他暂不吐露自己的决定,因为校长还没有介绍停当,犯不着凭空表示反对。
父亲却欢喜了。他说教那些小孩子,就是对人家有益处的事情;他料想儿子一定合意。母亲看见小学堂里的先生成天叫着跳着管教学生,不禁担忧,说干这事情恐怕很辛苦的。
焕之想辛苦倒不在乎;这也是对人家有益处的事情,父亲说的有点对。同时曾经看过的几本教育书籍里的理论和方法涌上心头,觉得这事业仿佛也有点价值,至少同“搭,搭,搭”打电报不能相提并论。可是还没有愿意去干的意思,无端的哀愁依旧萦绕着。
但是十余天之后,他就怀着一半好奇一半不快的心情,去会见第六小学校的校长了。
第03章
第六小学校的校长是两颊丛生短胡的中年人;身材不高,却颇粗大,远看像个墨水瓶;两眼骨碌骨碌尽在那里转,似乎一转就产生一个新机变;脸上的皮肤板板的,仿佛老练的侦探,专等人家的疏失。他担任第六小学校的校长有四五年了,这就是说他享受这份产业已历四五年。他想尽方法招徕主顾,学生倒也不少;他又想尽方法减少支出,增加自己的盈余,所以每一学期学生只领到一支新毛笔,写坏了由家长重买,否则就在石板上练习书算。现在他听得有个新伙计来了,不免略微添些心事:那新伙计纵不能帮他经营,至少也要不致对他有碍,这能够如愿以偿么?……
焕之初次看见校长的相貌,就觉得生疏,嫌厌,他不曾预料校长是这样一个人。但他陈说自己愿承指教的时候,却怀着绝对的真诚;他以为自己完全没有经验,来同这位四五年的老经验家合伙,多少是抱歉的事。从这上头,校长看出新伙计完全是个容易对付的小孩子,心便放松了。
校舍是一所阴森而破旧的庙宇。大殿是一个课堂,两庑各是一个课堂。中庭便是运动场。两株桃树底下,散置着几个木哑铃上掉下来的木球,还有一些甘蔗渣。
三个课堂里一律是黑漆转为灰白色的桌椅,墙上的黑板显出横条的裂纹。沉寂,幽暗,寒冷。尤其是那大殿,高高的藻井,纠结着灰尘和蛛网,好像随时可以掉下一条蛇或者一个鬼怪来似的。
焕之用疑怪的眼光望着大殿上的课堂,心想这就是他将要在这里耗费精神,消磨岁月的地方了。他以为学校至少要有玻璃窗,要有明亮的光线,要有可以坐下来看书的预备室,——哪知道完全是梦想!这里的生活,难道是有价值有趣味的么?他很想勉强相信有,可是总觉得这是自己骗自己。
他怅然回转头来,只见校长的眼睛骨碌骨碌对他转,像躲在树丛中的猫头鹰。他心里想这个人就是他共事的伙伴了。他平时摹拟教师的神态,以为总该是和颜悦色的。可是这校长的脸就证明他摹拟的错误。他又觉得同这校长没有三句话可以谈的,讨论,商量,不像是他喜欢的事。那末,虽说一校三个课堂,还不是各自独立门户么?
他辞别校长回家时,抱着一种冤屈的心情,眼前没有别的,准备做牺牲而已,好像美丽贞洁的处女违心嫁给轻薄儿一般。夜间在床上,半夜没有好睡。起先是温理那习惯了的哀怨;后来转为达观,以为一个人藐小得很,就是牺牲了也没有什么;末了儿想到生与死的分别,想到废园的池塘,想到《大乘起信论》……
新春时节,学校开学了。焕之第一天当教员,正是个阴沉的雨天。走进那庙宇,只见许多孩子在中庭里乱窜。湿衣裳东一摊西一搭地放着,泥浆的鞋印一个个留在砖地上。有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并不比焕之小多少,正站起在教桌上唱不成腔的京戏,这是他们新年游乐的余兴。
经校长介绍,焕之认识了另一个伙伴。这人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两颊陷下去成两个潭,鼻子像一片竖放的木片,前额耀着滞暗的苍白的光,发音很低,嘶嘶地,喉咙头像网着乱丝。
焕之不禁一凛,心里想:“这个人也是学生们的教师么!教育学说虽然深奥万端,也可以用一句包括,就是要学生‘生’。怎么给他们一个‘死’的化身呢!不过看了这所庙宇,这个人当教师倒也配。要不然就不调和了。但是我……也成了‘死’的化身么!”
关于登台教课,焕之没有一点把握;虽然看过一些讲教授法的书,到这里便忘得干干净净了。好几天以来,他只有看两个伙伴的样,跟着他们做。他们教课是拉起喉咙直喊的,就是那个肺病患者,居然也进出还算响亮的哑音。喊的大半是问句。问的时候,不惮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听见了他们预想的答语方才罢休。譬如问:我们天天吃什么东西的?回答说:粥。于是又问:“粥以外,吃什么东西呢?”回答说:饭。于是又问:饭以外,吃什么东西呢?回答说:面,馒头,大饼,油条。于是只得换个方法问:我们每天不是吃茶么?回答说:真的,我们每天吃茶。这才算满意,开始转入本题说:我们今天就讲这个“茶”。
问以外,大部分的工夫是唱。一课国文讲罢了,一种算法歌诀教过了,教师开始独唱,既而学生跟着教师合唱,既而各个学生独唱,既而全体学生合唱。那调子有点像和尚道士念经仟,又有点像水作工人悠长的“杭育”声。这是一校的“校粹”,它自有它的命脉;新加入的教师和学生一开口唱就落在它的案臼里,决没有力量左右它。
焕之除了照样喊照样唱,还有什么法子呢?但是他实在看不起自己这样做。二十将近的年纪,自问还不曾堕落过,现在却开始堕落了。街上卖唱的盲女,癞叫化子,站定了朝着人家就喊就唱,为的是一个两个铜子。自己的情形,与他们有什么两样!而且比他们更坏;他们也许有一两句很好的腔调,一两段动人的唱白,能使听的人点头称赏;而自己与那些小听众,简直漠不相关,喊着唱着的固然不知所云,坐着听的也无异看大猩猩指手画脚长嗥。
他又觉得那些小听众太不可爱了。他所教的原是低年级,最大的学生也不过十岁光景,与又粗又高的殿柱对比,更见得他们微小。儿童的爱娇,活泼,敏慧,仿佛从来不曾在他们身上透过芽,他们有的是奸诈,呆钝,粗暴。街头那些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对襟短衣的口袋里,身体一斜一转的,牙齿紧咬,预备一放开时就吐出一句恶毒的咒骂的流氓的典型,在他们里头似乎很可以找出几个。
焕之起初也想,别的不用管,自己教的是学生,就从学生里头寻点安慰吧。但不久便证明这只是妄想。他叫他们静听不要响,他们却依然说笑,争骂;他听见自己求救一般的讲说的声音,同时总伴着各种噪音,甚至自己的声音反而消沉在噪音里。他没法,只好停嘴。学生们起初觉得异样,像夏雨收点一般零落地住了声。但随后就是一阵带着戏弄意味的笑。这使焕之发怒了,便把教鞭扬起来,想在不论哪一个身上乱抽一顿(两个伙伴常常这样做,在当时似乎颇有点效验),然而手还没有这种习惯,要抽下去仿佛很不顺,半路里缩住了。只剩又愤慨又悲哀地喃喃斥骂:“讨厌的小东西!”
下了课的时候,耳朵里是茶馆一般喧嚷,眼前一片扰乱,好像上演全武行的戏。晴天,灰尘飞进口腔里,上下牙齿磨着,只觉悉刹悉刹;雨天,路上和庭中的烂泥被带进教室,到处都是,踏一步看了三四看,还是没有地方落脚。简直没有个可以安顿的所在!到预备室里坐坐吧(实在是中庭前二门后的一个后轩,狭长的一条,钉一点板,开几扇窗,就算是预备室了),又怕听校长背诵隔夜的马将牌,以及肺病患者咻咻地喘气。他同他们好像语言隔阂的两个国度的人,很艰难地说了一两句日常短语就继续不下去了。同坐在一起而彼此不理睬,不好,又加不喜欢旁听他们的谈话,就只好站在阶沿数那殿顶的瓦楞。
庭中两株桃树开花的时候,阳光带着醉人的暖气,这陈旧的庙宇居然也满蕴着青春。焕之两眼望着那锦样光彩的繁花,四肢百骸酥酥的,软软的;忽觉花枝殿影都浮动起来,——眼泪渗出来了。
于是他独个儿上酒店去喝闷酒。每夜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家,矜持着吃晚饭,同父母说话。一躺到床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一盖,再也作不得主了,他总是轻轻地呜咽地哭。他一边哭,一边迷惘地想:“人间的苦趣,冠冕的处罚,就是教师生活了!什么时候脱离呢?什么时候脱离呢!”
他实在不敢公然说出“脱离”两个字。父母正在欣慰,儿子有相当的职业了,当然不好说出逆耳的话伤他们的心。此外,又仿佛对谁负了一种责任,突然说不负了,良心上万分过不去。于是当一学年终了时,他设法换了个学校。他希望新境界比较好一点,虽然不是脱离,总不至于像沉沦在那可厌的庙宇里那么痛苦。
然而还是一个样!不过庙宇换了祠堂,同事和学生换了姓名不同的一批罢了。
这一年,他父亲因旧有的肾脏病去世了。摧心地伤痛,担上家计的重负,工作又十二分不如意,他憔悴了;两三年前青年蓬勃的气概,消逝得几乎一丝不剩。回家来与母亲寂寂相对,一个低头,一个叹气,情况真是凄惨。
过了两年,他又换过学校,却遇见了一个值得感佩的同事。那同事是个诚朴的人,担任教师有六七年了,没有一般教师的江湖气;他不只教学生识几个字,还随时留心学生的一举一动,以及体格和心性;他并不这般那般多所指说,只是与学生混在一起,同他们呼笑,同他们奔跑。
有一次,一个学生犯了欺侮同学的过失,颇顽强,那教师问他,他也不认错,也不辩解,只不开口。那教师慈和的眼光对着他,叫他平心静气,想想这样的事情该不该。那学生忽然显出流氓似的凶相说,“不知道!随你怎样处罚就是了!”
“不要这样,这样你以后会自觉懊悔,”那教师握住那学生的颤动的手说。“犯点儿错没有什么要紧,用不着蛮强;只要自己明白,以后再也不会错了。”
这场谈判延长到两点钟之久。结果是学生哭了,自陈悔悟,那教师眼角里也留着感激的泪痕。
焕之看在眼里,不禁对那教师说,用这么多的工夫处理一个学生,未免太辛苦了。
“并不辛苦,我喜欢这样做,”那教师带着满意的微笑说。“而且我很感激他,他相信我,结果听了我的劝告。”
这似乎是十分平常的话,然而当了三数年教师的焕之从没听见过。这一听见叫他的心转了个方向,他原以为自己沉沦在地狱里,谁知竟有人严饰这个地狱,使它成为天堂。自己的青春还在,生命力还丰富,徒然悲伤,有什么意思!就算所处是地狱,倒不如也把它严饰起来吧!
他于是检出从前看过的几本教育书籍,另外又添购了一些;仿效着那个同事的态度来教功课,来对待学生;又时常与那同事讨究教育上的问题和眼前的事实;从这些里头他得到了好些新鲜的浓厚的趣味。有如多年的夫妇,起初不相投合,后来真情触发,恋爱到白热的程度,比开头就相好的又自不同了。
金树伯是焕之中学时代的同学,彼此颇说得来。树伯毕业后回乡间去管理田产,两人就难得见面。但隔一个半个月总通一回信,也与常常晤见无异。到这时候,焕之去信的调子忽然一变,由忧郁转为光昌;信中又描写好些理想,有的是正待着手的,有的是渺茫难期的。树伯看了这些信,自然觉得安慰,但也带起“不料焕之要作教育家了”的想头。
树伯的同乡蒋冰如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又是旧家,在乡间虽没什么名目,但是谁都承认他有特殊的地位。当地公立高等小学的校长因事他去时,他就继任了校长。他为什么肯出来当小学校长,一般人当然不很明白,但知道他决不为饭碗,因为他有田有店,而且都不少。
这年年初,学校里要添请一个级任教员,树伯便提起焕之,把他最近两年间的思想行动叙述得又仔细又生动。冰如听得高兴极了,立刻决定请他;并且催促树伯放船去接,说这一点点对于地方的义务是应该尽的。
第04章
“啊!倪先生,欢迎,欢迎!”蒋冰如站在学校水后门外,举起一条胳臂招动着,声音里透露出衷心的愉快。一个校役擎着一盏白磁罩的台摆煤油灯,索瑟地站在旁边,把冰如的半面照得很明显。他的脸略见丰满,高大的鼻子,温和而兼聪慧的嘴唇,眼睛耀着晶莹的光。
“今天刚是逆风,辛苦了。天气又冷。到里边坐坐,休息一会吧。”冰如说着,一只手拉住刚从石埠上小孩子样跳上来的焕之的衣袖,似乎迎接个稔熟的朋友。
“就是蒋先生吧?”焕之的呼吸有点急促,顿了一顿,继续说:“听树伯所说,对于先生非常佩服。此刻见面,快活得很。”他说着,眼睛注视冰如的脸,觉得这就完全中了意。
“树伯,怎么了?还不上来!”
冰如弯下身子望着船舱里。
“来了。”树伯从船舱里钻出来,跨上石埠,一边说:“料知你还没有回去,一定在校里等候。我这迎接专使可有点不容易当,一直在船里躺着,头都昏了。”
“哈哈,谁叫你水乡的入却犯了北方人的毛病。倪先生,你不晕船吧?”
“不。”
焕之并不推让,嘴里回答着,首先跨进学校的后门。
走过一道廊,折入一条市道。这境界在焕之是完全新鲜的,有些渺茫莫测的感觉。廊外摇动着深黑的树枝;风震撼着门窗发出些声响,更见得异样静寂。好像这学校很广大,几乎没有边际,他现在处在学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实在不可捉摸。
煤油灯引导从后门进来的几个人进了休憩室。休憩室里原有三个人围着一张铺有白布的桌子坐着(桌子上点着同样的煤油灯,却似乎比校役手里的明亮得多),这时候一齐站起来,迎到门口。
“这位是徐佑甫先生,三年级级任先生,”冰如指着那四十光景的瘦长脸说。
那瘦长脸便用三个指头撮着眼镜脚点头。脸上当然堆着笑意;但与其说他发于内心的喜悦,还不如说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会儿就恢复原来的呆板。
“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他担任理科。”
“焕之先生,久仰得很。”
李毅公也戴眼镜,不过是平光的,两颗眼珠在玻璃里面亮光光的,表示亲近的意思。
“这位是陆三复先生,我们的体操教师。”
陆三复涨红了脸,右颊上一个创疤显得很清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深深地鞠个躬,犹如在操场上给学生们示范。
“这位是倪焕之先生,各位早已听我说起了。”冰如说这一句,特别带着鼓舞的神情。同时重又凝神端相焕之,像看一件新到手的宝物。他看焕之有一对敏锐而清澈的眼睛;前额丰满,里面蕴蓄着的思想当然不会俭约;嘴唇秀雅,吐出来的一定是学生们爱悦信服的话语吧;穿一件棉布的长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朴素,又精健……总之,从这个青年人身上,一时竟想不出一句不好的批评。他不禁带笑回望着树伯点头。
“诸位先生,”焕之逐一向三个教师招呼,态度颇端重;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们,似乎要识透他们的魂灵。“今天同诸位先生见面,高兴得很。此后同在一起,要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彼此没有客气,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我们干这事业应该这样;一个人干不成,必得共同想方设法才行。”
冰如这么说,自然是给焕之说明同事间不用客气的意思,却不自觉地透露了对于旧同事的希求。他要他们同自己一样,抱着热诚,怀着完美的理想,一致努力,把学校搞成个理想的学校。但是他们却有意无意的,他说这样,他们说是的,他说那样,他们说不错,没有商酌,没有修正;而最使他失望的,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精健活泼的力量,松松懈懈,像大磨盘旁疲劳的老牛。他感觉孤立了。是教育许多孩子的事情,一只手怎么担当得来!于是热切地起了纠合新同志的欲望。对于旧同事,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转化过来。他想他们只是没有尝到教育事业的真味罢了;一旦尝到了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真味,那就硬教他们淡漠也决不肯了。他于是动手写文章,表白自己对于教育的意见;他以为一篇文章就是一盘精美的食品,摆在他们面前,引得他们馋涎直流,他们一定会急起直追,在老职业里注入一股新力量。那时候,共同想方设法的情形自然就出现了;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比起每天循例教课来显然就两样,学校哪有不理想化的
他重又把焕之贪婪地看了一眼,得意的笑容便浮现在颤颊嘴角间。
“我写了一篇文章,倪先生,要请你看看。”他说着,伸手到对襟马褂的口袋里。但随即空手回出来。“还是草稿呢,涂涂改改很不清楚。等一会拿出来,让先生带回卧室去仔细看吧。”
“我就知道你有这么个脾气。何必亟亟呢?人家冒着风寒坐了半天的船,上得岸来,还没有坐定,就要看文章!”树伯带着游戏的态度说。他先自坐下,点一支卷烟悠闲地抽着。
焕之却觉得树伯的话很可以不必说;给风吹得发红的脸更见得红,几乎发紫了;因为他有与冰如同等的热望,他急于要看那篇槁子。他像诚实的学生似地向冰如说:“现在看也好。我很喜欢知道先生的意思。树伯同我讲起了,我恨不得立刻拿到手里看。”
“是这样么?”冰如仿佛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奖赞,“那末我就拿出来。”
焕之接稿子在手,是二十多张蓝格纸,直行细字,涂改添加的地方确是不少,却还保存着清朗的行款。正同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要开头看时,校役捧着一盘肴馔进来了。几个碟子,两碗菜,一个热气蓬蓬的暖锅,还有特设的酒。
桌面的白布撤去了。煤油灯移过一边,盘子里的东西都摆上桌子,杯筷陈设在各人面前,暖锅里发出嗞嗞的有味的声响:一个温暖安舒的小宴开始了。水程的困倦,寒风的侵袭,在焕之,都已消失在阅读那篇文章的兴致里。
“倪先生,能喝酒吧?文章,还是请你等一会看。现在先喝一杯酒。”冰如首先在焕之的杯子里斟满了,以次斟满各人的杯子。
“我们喝酒!”冰如高兴地举起杯子。同时各人的杯子一齐举起。焕之只得把稿子塞进长袍的口袋里。
“教育不是我的专门,却是我的嗜好。”冰如喝过一杯以后,一抹薄红飞上双颊;他的酒量原来并不高明,但少许的酒意更能增加欢快,他就这样倾心地诉说。
“我也没有学过教育,只在中学校毕了业,”焕之接着坦白地说。“我的意思,专门不专门,学过没学过,倒没有什么大关系,重要的就在这个‘嗜好’。要是你嗜好的话,对这事业有了兴趣,就是不专门,也能够胜任愉快。小学校里的功课到底不是深文大义,没有什么难教。小学校里有的是境遇资质各各不同而同样需要培养的儿童,要同他们混在一起生活,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事。假如不是嗜好着,往往会感觉干燥,厌倦。”
“所以我主张我们当教师的第一要认识儿童!”冰如僻处在乡间,觉得此刻还是第一次听见同调的言论,不禁拍着桌沿说。
徐佑甫的眼光从眼镜侧边斜溜过来睨着冰如,他心里暗自好笑。他想:“教师哪有不认识儿童的,就是新学生,一个礼拜也就认得够熟了;亏你会一回两回地向人家这样说!”
李毅公是师范学校出身,他本在那里等候插嘴的机会,便抢着说:“不错,这是顶要紧的。同样是儿童,各有各的个性;一概而论就不对了。”
冰如点点头,喝了一小口酒,又说:“要认识儿童就得研究到根上去。单就一个一个儿童看,至多知道谁是胖的,谁是瘦的,谁是白皙的,谁是黝黑的,那是不行的;我们要懂得潜伏在他们里面的心灵才算数。这就涉及心理学、伦理学等等的范围。人类的‘性’是怎样的,‘习’又是怎样的,不能不考查明白。明白了这些,我们才有把握,才好着着实实发展儿童的‘性’,长养儿童的‘习’。同时浓厚的趣味自然也来了;与种植家比较起来,有同样的切望而含着更深远的意义,哪里再会感得干燥和厌倦?”
“是这样!”焕之本来是能喝酒的,说了这一句,就端起杯子来一呷而空。冰如的酒壶嘴随即伸了过来。焕之拿起杯子来承受,又说:“兴味好越要研究,越研究兴味越好。这是人生的幸福,值得羡慕而不是可以侥幸得到的。我看见好些同业,一点也不高兴研究,守着教职像店倌伙计一样,单为要吃一碗饭:我为他们难受。就是我,初当教师的几年,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中度过的。啊!那个时候,只觉得教师生涯是人间唯一乏味事,如果有地狱,这也就差不多。不料到今天还在当教师,而心情全变了。”
一种怀旧的情绪兜上他心头,似乎有点怅然,但决不带感伤的成分。
“我也常常说,当教师不单为生活,为糊口,”冰如的声音颇为宏亮。“如果单为糊口,什么事情不好做,何必要好些儿童陪着你作牺牲!”
他们这样一唱一酬,原是无所指的;彼此心头蕴蓄着这样的观念,谈得对劲,就尽情吐露出来。不料那位似乎粗鲁又似乎精细的体操教师却生了心。他曾经为薪水的事情同冰如交涉;结果,二十点钟的功课作为二十四点钟算,他胜利了。但同时受了冰如含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我们干教育事业的,犯不着在几块钱上打算盘:陆先生,你以为不错吧?”当时他看定冰如的笑脸,实在有点窘;再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答话,只好赧颜点了点头。现在听冰如的话,显然是把当时的话反过来说;脸上一阵热,眼光不自主地落到自己的杯中。近乎愤恨的心思于是默默地活动起来:“你有钱,你富翁,不为糊口!我穷,不为糊口,倒是来陪你玩!这新来的家伙,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个等着糊口的货色,却也说得这样好听。嗤!无非迎合校长的意思。”
在喝了一口酒咂着嘴唇,似乎很能领略酒的真趣的徐佑甫,对于这一番话又有不同的意思,倒不在糊口不糊口。他觉得冰如和这个年轻人说得浮泛极了。什么“性”哩,“习”哩,“研究”哩,“嗜好”哩,全是些字眼,有的用在宋儒的语录里才配,有的只合写入什么科的论文;总之,当教员的完全用不着。他们用这些字眼描绘出他们的幻梦来,那样地起劲,仿佛安身立命的根本大法就在这里了;这于自己,于学童,究竟有什么益处呢?
原来徐佑甫对于学校的观念,就把它看作一家商店。学生是顾客,教师是店员,某科某科的知识是店里的商品。货真价实,是商店的唯一的道德,所以教师拆烂污是不应该的。至于顾客接受了商品,回去受用也好,半途失掉也好,甚而至于才到手就打烂也好,那是顾客自己的事,商店都可以不负责任。他就根据这样的见解教他的国文课:预备必须十分充足,一个字,一个典故,略有疑惑,就翻查《辞源》(在先是《康熙字典》),抄在笔记簿里;上堂必须十分卖力,讲解,发问,笔录,轮来倒去地做,直到听见退课的铃声;学生作了文,必须认真给他们改,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不惜完全勾去了,依自己的意思重行写上一篇。他这样做也有十四五年了;他相信这样做就是整个的教育。此外如还有什么教育的主张,教育的理论,不是花言巧语,聊资谈助,就是愚不可及,自欺欺人。
不当教师的树伯,却又有另外的想头。他有二斤以上的酒量,一杯连一杯喝着,不客气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他想今夜两个聪明的傻子碰了头,就只听见些傻话了。世间的事情何必认真呢?眼前适意,过得去,什么都是好的,还问什么为这个,为那个?一阵高兴,他举起杯子喊道:“你们三句不离本行,教育,教育,把我门外汉冷落了。现在听我的‘将令’:不许谈教育,违令的罚三杯!这一杯是令杯,大家先喝了。”
“哈!哈!哈!”
“有这样专制的‘将令’?”冰如凝眸对树伯,表示抗议,但酒杯已端在手里。
“‘将令’还有共和的么?喝吧,不要多说!”树伯说着,举杯的手在众人面前画了个圈,然后凑近自己的嘴唇。
“今天倪先生初到,我们理合欢迎,这一杯就欢迎他吧,”李毅公笑容可掬地这样说;端着酒杯在焕之面前一扬,也缩回自己的嘴边。
大家嗞的一口喝干了酒。酒壶重又在各人面前巡行。暖锅里依然蓬蓬地冒着热气,炽红的炭块仿佛盈盈的笑颜。手里的筷子文雅地伸入碗碟,又送到嘴里。酒杯先先后后地随意吻着嘴唇。
他们谈到袁世凯想做皇帝,谈到欧洲无休无歇的空前大战争。焕之表示他对于政治冷淡极了。在辛亥那年,曾做过美满的梦,以为增进大众福利的政治立刻就实现了。谁知开了个新局面,只把清朝皇帝的权威分给了一班武人!这个倒了,那个起来了;你占这里,他据那里:听听这班人的名字就讨厌。所以近来连报纸也不大高兴看了;谁耐费脑费力去记这班人的升沉成败?但是他相信中国总有好起来的一天:就是全世界,也总有一天彼此不以枪炮相见,而以谅解与同情来代替。这自然在各个人懂得了怎样做个正当的人以后。养成正当的人,除了教育还有什么事业能够担当?一切的希望在教育。所以他不管别的,只愿对教育尽力。
冰如自然十分赞同这意思。他说有昏聩的袁世凯,有捧袁世凯的那班无耻的东西,帝制的滑稽戏当然就登场了。假如人人明白,帝制是过去的了,许多人决没有巨服于一个人的道理,谁还去上劝进表?并且,谁还想,谁还敢想做皇帝?再说欧洲的打仗,他们各有各的“正义”,自称为什么什么而战,认为错误全在敌人方面:这就是很深的迷惑。实际上全是些野心的政治家,贪狠的财间在背后牵线。谁相信为什么什么而战,正是登台的木偶!假如多数人看穿了这把戏,知道人类共存是最高的理想,种界和国界原是不必要的障壁,德国人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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