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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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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松觉着十分激动。最近这几个月,他们要好得简直分不开,一个时辰不见面就不自在。这个十九岁的乡下孩子也拿眼睛瞅着区卓那跟区桃一模一样的杏仁脸儿,两个浅浅的笑涡儿,又严肃、又豪爽地说:
“和尚,那怕什么?你就一辈子住在我们乡下好了,别回省城好了,笨七!”
区卓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好是好。就是你们这里有二叔公何不周,不好!有林开泰和郭标,不好!有乡团、保安队和这些灰老鼠,不好!”
胡松急急争辩道:“那怕什么?你们省城还有比二叔公更恶的何五爷呢!还有疯子何守义和阴毒鬼罗吉呢!还有宪兵、警察和洋鬼子兵呢!”
区卓叹口气道:“是呵,是呵!是一样的呵!最好就象省港大罢工的时候一样,要不,就象广州起义的时候一样,办起真正的纠察队、赤卫队来!你知道么?人家是拿真刀真枪的。不比我们光拿铁笔、扁担。有了真刀真枪,你谁都不用怕!……唉,可惜我没进过纠察队、赤卫队,说不清楚……那又有什么法儿呢?我哥哥区细,还有马后炮马有,他们都进去过的,多光荣呀!可惜如今倒开了小差!”
胡松拿有力的手抓了他的肩膀一下,安慰他道:“那怕什么?我们人有的是!就是真刀真枪,我们也有的,不过没拿出来就是了。你别急!”
说罢,两人默默无言地望着广阔无边的天空,做梦般地,尽情地幻想起来。关于在广州大城、公安局大门口分发枪械的故事,他们只听说过,谁也不曾亲眼见过。这时候,这整个的天空,就变成了公安局的大门口。那里有数不清的人,有数不清的马匹,有数不清的大炮,还有数不清的卡车。每辆卡车上,那枪枝和子弹,简直堆积如山。人们排着队,等候发枪枝的人念自己的名字。胡松和区卓两上小伙子都着了迷,心跳得非常厉害。他们正叭在草地上,拿手中的扁担向办事处门前的国民党兵士瞄准,生怕叫到自己的名字,而自己听不见。果然不错,有人叫他们的名字了:
“胡松!区卓!”
仔细一听,并且还是陶华队长的声音。他们快活得浑身哆嗦,背上出汗,拼命在大海一般的天空里找那叫自己名字的人。那个人又说话了:
“区卓!胡松!你们到底是巡逻呀,还是在这里玩儿呀?”
他们从高高的天空中一下子掉到地面上,梦也醒了。两个人同时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看见正是队长陶华站在他们后面,连忙问什么事儿。陶华没有回答,只向他们招一招手,回头就走。他们跟着走进工棚,只见其他工友都在干自己的事情: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准备接班。他们第一赤卫队那一伙儿却聚集在一个角落里,马明、胡树两个站着,关杰、邵煜、丘照、王通四个蹲着,看样子是在等候他们。人一到齐,陶华就低声向大家宣布:他刚才接到冼鉴的通知,有九条驳壳枪,一大箱子弹,要发给他们赤卫队。目前,运军火的船已经停泊在南渡口,看大家有什么办法把货起回来。起货的时候要想办法通过大帽冈驻军的岗哨,还要想办法不让赤卫队以外的任何人知道。丘照、王通两人一听,就嚷着要去。大家都笑了,说让他俩去,准会跟驻军开火对打起来。关杰、邵煜两人提议把军火接过来之后,不要运回工棚,就象从前埋藏稽查站的枪枝一样,在大帽冈找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刨个坑埋起来。大家合计一下,埋起来虽好,但等使的时候却没得使,也不妥当。后来胡松和区卓唧唧哝哝商量了一下,就向大家提出道:“我们拿一根扁担,抬两个竹箩,里面装些脏被单、破衣服,只当是去槐冲洗衣服的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它抬回来了。有什么难处!”大家一听,这办法果然使得,就决定照这么办。东西都是现成的,也好张罗。不久就找到了一根特别粗、特别长的扁担,一对又细密、又结实的竹箩,又从大家的木架床上扯下了那些又黑又烂的蚊帐、被单、衣服、汗巾等等,装满了两大箩。胡松和区卓两人抬着,走在前面,陶华空手,跟在后面,一直朝槐冲的南渡口进发,其余的人都留在工棚里,各人做各人的事情,没有露出一点痕迹。那三个人到了南渡口,果然看见一只小艇,静悄悄地靠着岸。陶华装成过渡的客人般地喊道:“过海呀!”小艇中没人答腔,只探出一个沉着有劲的脑袋来。他正是冼鉴本人。陶华把那些烂脏衣物倒在冲边,提着两个竹箩飞快地跳上了船。一会儿,他捧着一个重甸甸的竹箩跳上岸;过一会儿,他又捧着另外一个重甸甸的竹箩跳过来。小艇就开身了。胡松和区卓拿干衣物裹住了那些闪闪发亮的玩意儿,上面盖上一些已经拧干的湿衣服,两个人一前一后,浑身带劲地抬起就跑。陶华扳了一根三尺来长的树枝,拿在手里,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大帽冈地势平坦,不算太难走,可是那两个小后生不停地拿手指刮着汗,眨眼之间,走到了那一排驻军的宿营地。那是一间破烂的祠堂。那些灰老鼠一堆一堆地在天井里和两廊上打闹着。祠堂门口站着一个卷起裤腿,上身只穿一件运动背心,歪歪倒倒地背着一根步枪的卫兵。他本来无事可干,这时候却伸出手来把胡松、区卓拦住了。“嗨!”他咤呼着,“你们抬的什么东西?”胡松照常走着,说:“洗衣服哇!你自己看不见么?”卫兵无是生非地吆喝道:“胡说!哪有那么重的衣服?站住!检查!”祠堂里的弟兄们听见他这么叽呱大叫,知道他在兜生意,也就不来插手。区卓哪里肯站住!他一面推着胡松往前走,一面反唇相稽道:“你检查个屁,日本人打到万宝山来了,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打日本?”卫兵恼了,举起拳头威胁区卓道:“我丢你祖宗!老子爱打日本,就打日本!老子爱检查,就检查!老子爱揍你,就揍你!今天老子一定要揍你!”这时候,陶华刚赶上来。他举起手中的长树枝要往下打似地威胁胡松、区卓道:“打断你们的脚骨!还不赶快给我滚!吃饭你们打冲锋,干活你们肚子疼,斗起嘴来象公鸡!衣服不干,你们今天晚上拿什么给大家穿?”胡松、区卓两人会意,装做怕打似地,撒开腿就跑。陶华走到那卫兵面前,递给他一支香烟,又微笑叹息道:
“现在的民国孩子都是白云山蟋蟀:光会叫,打不得!你真给他们两下,唉,他们只会把脑袋抱起来!……晌午上发记喝茶去,我看账。”
到陶华回到工棚的时候,胡松和区卓已经把一切收拾停当,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陶华问他两个,他两个不说;问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串好了,也不说。但是不用他们说,他自己不久就看出来了。首先,胡松、区卓两个人和别人掉换了床位。他们要了两个下铺,又把枕头对着枕头,以便两个脑袋能够贴在一起。换完了床位,两个人就躺在床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肯起来。其次,胡松、区卓两个人那眉飞色舞,笑得有牙没眼,嘴巴合不拢来的狂喜之情,简直无法遮盖。他们吃饭不肯同时去,解手也得轮流着,值勤也错成两班,总之,要留一个人守着床铺,不能同时离开。又其次,陶华细心观察他们,见他两个整天趴的窗口,看那边办事处门口的卫兵;又同时平伸着扁担,朝那两个卫兵瞄准。有一回,陶华瞅着四周没人,快步走到他俩床前,弯下腰,伸出手,好象要摸床铺下面的什么东西。胡松、区卓两个小纠察队员同志喝住他道:“不许动!不许动!”陶华缩回手,连声答应道:“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
他俩没法儿,对着他笑道:“哎哟,不干!陶大哥,你真鬼呀!”
从此以后,他俩就无日无夜,尽心尽意地守护着那些宝贝,即使睡熟了,有人走近床前,他们也会立刻惊醒。每当夜静无人的时候,他们就会蹲在床前,伸手到床底下去,尽情抚摩那些无价之宝。抚摩过几遍之后,他们就会回到床上,脑壳顶着脑壳,低声在诉说各自的抱负,在发出各种各样的誓言,在交换充满幻想的密约。
胡松会这样说:“要是我有一枝枪,我就要认认真真和它过一辈子!哪怕前面有刀山油锅,哪怕后面有千军万马,也别想能把我们分开!”
区卓会这样说:“要是我呀,我就要带着它穿州过府,打尽人间不平,报尽人们仇恨!什么妻、财、子、禄,什么荣、华、富、贵,我全不放在眼里!”
胡松又会这样说:“到那时候,难道咱们还能不进共产党么?”
区卓也会这样说:“对!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到那时候,咱们已经进了共产党了!”
就这样,他俩越说越起劲。会说得一直没个完。
三九 终天恨
七夕的前一天晚上,李民天、陈文婕夫妇回三家巷来看陈杨氏的病,恰巧陈文娣也过来了,大家说了许多感慨的话儿。陈文婕谈起从前大家做女儿的时候,每逢拜七姐的节令,不知玩得多么热闹,现在有头有主了,都没心思玩儿了。陈文娣也说奇怪,就象她家小姑姑何守礼,如今正在十四、五上头,正该埋头埋脑,玩儿得入了迷的,却也不玩儿,好象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似的。说话之间,陈文娣又告诉他们一个秘密消息道:“他们何家的人说,光许陈家请军队镇压罢工,不许何家请军队逮捕逃妾,难道军队是陈家私家的!他们决定雇用十二名军队——跟你们一样,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去胡家把阿杏强抢回来呢!”陈文婕冷淡地说:“这怎么能比!大哥早就说过,我们是合法的,军队应该保护我们;他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是非法的,不应该用武力去欺负别人。”陈文娣雍容地笑道:“不要对我说这些!合法呀,非法呀,谁爱管这些闲文!我只是担心咱们的周炳。可怜他屈在乡下当猴王,一直怪不得意的。”李民天低声胆怯地问道:“他不得意是不得意,可是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陈文娣激动地说:“你自然不担心。可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跟农场罢工虽然没牵连,跟胡杏可就老纠缠在一起。听说近来跟乡下那黑炭头又搞得火热,当然更不能置身事外。万一那些野蛮禽兽军队动起武来,我就是担心!”陈文婕不动声色地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明天反正要回农场看看的,叫他骑个自行车,跑快一点,先上震光小学找着周炳报个信就完了。他跟咱们那王子在上海一块儿打过流,也算知交,也算同志,也算难友呢。他坐牢的时候,咱们那王子还营救过他呢!”说的大家都乐了。
第二天中午过后不久,周炳刚吃过饭,李民天就来到了震光小学。这种没有先例的突然的拜访,使周炳开头有点愕然。他向那总技师伸出了热情的阔大的手,李民天紧紧地握住它,很久都不放开。周炳觉着十分感动,想起了三年前在上海虬江路口撒传单的大学生,连忙让他坐下,给他倒茶。李民天口渴,一连喝了几杯茶,就问周炳这几年过得怎样,有什么新的想法没有。周炳笑道:“话说起来就长了。你叫我怎么说好呢?总的来说,我的阅历多了,增长了好些知识,信念更加坚定了。统治阶级的残暴达到了极点,但是也快收场了。不是这样的么?”李民天也点头笑道:“是倒是。可是跟你什么相干?你是一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你的职务是按照铃声行动。你的政治空谈,你的冒险幻想,你讨厌虚伪的幸福,你自信是一个有力量的人物,——这一切,对你有什么用?”
周炳坦然承认道:
“不错。这一切,对于一个真正的人来说,都是必须的!”
李民天满腔热情地说:“猜度、臆测、浮想、幻觉,这是不能长久的呀!你太过傻了,你太过傻了,简直比三年前更傻了!你白白丢了一个本来可以得到的上流社会的地位!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离开那有文化的上流社会已经多远了!”
周炳固执地说:“我永远也不回头!离得越远,就越接近我的幸福!”
“不,不,好表台!”总技师简直近于哀求了,说:“回来吧!回来吧!不要把自己的才能那么慷慨地毁掉!你从戏剧上用功,前途无可限量,对人类也有真正的贡献!人家两个阶级在斗争,你插手进去有什么味道?”
周炳愤愤不平地说:“什么人家?我自己就在里边哪!想不到一别三年,你还是没有长进!你说说看,你自己怎样了?你的研究有结果了么?你的才能有发展了么?你的道路走得通了么?说说你自己,别光说我。”
李民天天真地摇头道:“不成,不成,第三个不成!”
周炳诱导他道:“科学研究跟艺术创造一样,没有政府的支持是不行的!将来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一定会让你办一个规模比现在大十倍的试验农场!”
李民天一只手抚着胸膛说:“但愿如此!但愿也让你办一个大剧场!”
周炳又乘机提议道:“那么,你现在对你那些农场工人让点步,收回成命,或者说,稍为人道一点,——不行么?”
李民天吃了一惊道:“什么?他们现在对农场工人很不人道么?我的上帝,那怎么可能呢?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你三表姐管的。而你的三表姐,她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她是个文学家,我完全信任她。可是——如果真有那回事,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在这种气氛的倾谈里度过了。李民天觉着焦躁,徬徨,心情不安。他原本打算来劝说周炳的,后来倒是周炳反过来劝说他。最后,他迷迷惘惘地站起来和周炳握手告别道:
“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谈得清楚的。反正一切都不忙于下判断。算了吧!我固然没看见出路,你可也没找到通途,大家好自为之吧!”这样,他就走了,把陈文娣、陈文婕要他给周炳通风报信的使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那时候已经是黄昏,是一千九百三十一年八月二十日,也即是阴历辛未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天河会那一天的黄昏,有十二个兵士由蛇冈向村子里胡源的住家快步前进。这是震南村驻军从连部派出去的一个特务班。人数是三家巷何福荫堂指定的。他们认为陈家能雇用多少正规军队,何家也能雇用多少正规军队,因此,一个也不许多,一个也不许少。这些兵士虽然没有自己的特点,而且皮黄骨瘦,弯腰驼背,言语污秽,举动下流,全然合乎国民党正规军的规格,但是说老实话,有一多半是冒名顶替,象上边派人来点验的时候所耍的花招一样的,不过外表看不出来罢了。他们既然是正规军队,——或者说,既然穿了正规的军衣,那气派跟乡团、保安队就是不一样。他们一脚踏进胡家大门,把门板就撞掉了一扇,中梁也飒飒地落下沙尘来。那为头的只使唤军中的简短语气说了一个字:
“绑!”
其他弟兄就一声得令,动起手来。他们打人的打人,摔东西的摔东西,捣灶头的捣灶头,砸水缸的砸水缸,一时乒令乓啷,把胡家打得落花流水,地动山摇。有两个兵夹住胡杏,就想出门,胡柳抓起条凳,朝那两人的背上砍下去。那两人一松手,就来扑胡柳。胡源、胡王氏、胡杏见家业已经毁掉,也就奋起神威,每个人和三、四个兵士对打。看看众寡不敌,独力难支,胡杏就尖声叫嚷起来。左邻右里听见胡杏呼援,平时早就恨透了那些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丘八的,这时都抄起铁锄、铁锹、竹杠、扁担,一齐杀将过来,和兵士们打成一团。何好、胡执两位大姑娘,心眼儿灵活,一个跑上大帽冈去通知胡树、胡松,一个跑上小帽冈去通知姑爷周炳。在那许多血肉相连的援兵之中,三姑和六婶虽然身上有病,也豁出了性命,拿着菜刀和柴刀,对着敌人猛冲。最骁勇剽悍的是何四伯、胡八叔两个人。他们挥动耕田家伙,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有几个兵士叫他们打得呵唷直叫,有几个兵士叫他们打得歪三倒四,站不起来。那些豺狼的兽性,总算稍稍压住了一阵。何四伯、胡八叔一面猛冲猛打,一面闪避腾挪,还时时回头照顾胡柳、胡杏姊妹,口里不住地提醒胡柳道:“留心小的!留心小的!”这样,双方僵持了不大一会儿工夫。胡柳忽然瞅见了一个兵士,反扭着胡杏的两条胳膊,正要把胡杏推出门外。她大喝一声:
“谁敢动!”
跟着纵身往外跳。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种又重又硬的东西和她的后脑勺撞碰了。她一阵剧痛,一阵昏眩,一阵恶心,脚下打了个趔趄,身体倾斜,便往下倒。她的右手一按,却按在一把柴刀上……她的心登时明白了过来。她用尽全身之力抓紧柴刀,猛一挣扎,整个人跳了起来,追上那抢走胡杏的兵,朝他的胳膊上就是一刀!那个野兽呵唷一声,松开了胡杏,转过身来,朝胡柳心窝狠狠地打了一拳。胡柳跌倒地上,昏了过去。到她悠悠苏醒的时候,她看见另外一个兵,又照样反扭着胡杏的两臂,把她推着往前走,已经离开她家门口有两三丈远的光景,马上就要转进大街。兵士们和左邻右里乡亲们搏斗的场地,也从屋里转移到巷子外面。胡柳不顾一切,紧紧握着柴刀的铁柄,飞身追上前去,又猛力砍了另外那个兵一刀!她砍完了这一刀,既没有看清楚那个兵怎么样,也没看清楚胡杏挣脱了没有,只听见近旁有许多人大声呼喊,还没听清喊的什么,她的脊梁已经叫一种沉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于是她眼前一黑,便觉天旋地转,金星四射,又倒了下去。在昏迷倒地,不省人事的时候,她隐隐约约觉着战场向前移动,许多脚步声打她身边经过,她想动弹一下,但是不成,一点气力也没有。不久,她就听见了胡杏的尖叫声:
“家姐!——救我!——”
听到这样的声音,她的感觉恢复了,她的眼睛睁开了,疼痛的折磨消失了,浑身的气力也涌出来了。
“好苦命的妹子呀!”她高声叫了起来。虽然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依然相信自己是曾经高声叫嚷过。她一手摸摸脸,觉着有些滑滑腻腻的东西,且不去管它;又一手摸摸地上,原来那又厚、又重、又腥、又冷的柴刀还在。于是这位美丽、端庄、肤色赤黑的女英雄一翻身爬了起来,举起柴刀,就向前赶去。果然跑了十丈、八丈远,她就看见她的杏仔象一只死羊一样,浑身瘫软,毫不动弹,脸色发青,眼睛紧闭,趴在那率领兽兵的为头的恶汉肩上。那为头的恶汉也无心恋战,扛起抢来的姑娘,朝螺冲桥脚的小铺子走去,看来是想把胡杏先劫回蛇冈连部,再作道理。胡柳看见这种情景,哪里容得他下!只见她迈开赤脚,举起柴刀,飞快地穿过众人,赶上扛着胡杏的恶汉,手起刀落,连衣服带皮肉,在那恶汉肩膀上劈开了一道深沟,鲜血四溅。那恶汉摔下胡杏,把上好膛的步枪对准胡柳的炽热的心窝放了一枪。砰訇一声、火光在黄昏中闪了一闪,人人赞羡的胡柳就倒在螺冲桥脚下,一条红色的小溪蜿蜒流进那曾经养育过她的螺冲里面。……
从大帽冈冲下来的陶华、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卓九条大汉,每人手里拿着一枝崭新的驳壳枪,衣兜里装满了子弹;后面跟着二三十名见义勇为的农场工人,拿着铁笔、铁锹等长短武器,沿着螺冲南岸压下来。从小帽冈冲下来的周炳,高高地举起曲尺枪,带着一二十名向往革命的穷苦学生,手里拿着竹升、扁担、木棍、铁尺,从螺冲北岸奔上桥头,那恶汉对着手无寸铁的胡柳开枪的时候,两帮人刚刚赶到。枪声一响,大家的眼睛全红了。周炳和陶华不约而同地高声喊道:“杀呀!杀光那些畜生!”大家一齐开了火。一时枪声砰嘭,火光闪闪,子弹呼啸,嘶嘶作响。那十二名兵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这许多人,更不明白这许多人到底有多少枪,一时心慌意乱,举起枪乱放一通。那为头的兵士虽然伤了肩膀,到底比较镇定。他一面指挥两个叫胡柳砍伤的兵士押着胡杏先回连部,一面指挥其他的兵士在后掩护,且战且退。周炳被推举做临时指挥,他先吩咐两个学生借了门板、绳索,把胡柳赶快抬回家里,找大夫来医治;又吩咐所有不带枪的农场工人和穷苦学生,暂时停在螺冲桥边,不要前进;自己带着赤卫队的九条好汉,仆倒地上,一面在黑暗中射击,一面穷撵穷追。周炳使出了广州起义时候学来的全套本事,满心想把那些肮脏的敌人一拳打成粉碎,把被抢走的胡杏平平安安地解救出来,但是敌人却死命拦住他们,不肯闪开。他们使劲往前爬几步,敌人的火力就雨点似地洒过来,打得路旁的砖墙梯他作响;他们爬得慢一些,敌人的枪弹也就稀疏一些。丘照悄悄对王通说:“这样打法,我受不了。你们瞧我的!”他正拱起脊梁,准备往前冲,不料敌人一排子弹扫过来,幸亏王通一手把他拽住,才没受伤。胡松和区卓没打过仗,虽有浑身力量,不知往哪里使,正在暗地里叽咕,恨得象芒刺在背,好不难受!胡树也是新学会使枪的,只管瞄着敌人尽情地打,打了一梭又一梭,别的事全不理会。陶华、马明、关杰、邵煜四个一面打枪,一面暗地商量,好不好分一批人迂回一下,包抄敌人的后路。正商议着,敌人的火力突然密起来。周炳叫胡树回来传话,说估计敌人密集射击以后,可能要退,好不好大家集中在左边墙根下,待敌人火力一落,就沿着墙根向前冲刺。大家一听,都说打过大仗的人,到底有点学问,都十分同意,一个接着一个地向左边墙根运动。果然火力一弱,周炳拿身体靠着墙壁,大叫一声:“冲呀!”迎着敌人猛扑过去。后面众英雄同声响应道:“冲呀!冲呀!冲呀!”也一个跟着一个,一直插进敌人的阵地里,又一面冲,一面朝四面八方的敌人开枪。敌人阻挡这一阵子,已经有些伤亡,更想不到农场工人这么勇敢,一下子插进他们的核心,登时惊惶失措起来。为头的见势子不妙,就举起枪托假意顶了两下,大声叫道:
“走哇!”
叫完了,回身就跑。其余的兵士有些跟着跑,有些跳进冲里,有些窜进横巷,都四散奔逃。赤卫队追了一阵子,既抓不到人,又找不到胡杏的踪影,就停下来商议。原来这时候胡杏已经不在蛇冈的连部,却叫那些丘八拿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扔进一只船里,连夜解到省城去了。当时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卓等人,打得奋起,都主张追到蛇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砸了他的连部,救出胡杏再说。丘照指着胸膛,慷慨陈词道:“没见过乡团打得,保安队打得,稽查站打得,就这连部打他娘不得!”陶华、马明、关杰、邵煜四人商议,觉着事已至此,烂包是烂定了,也没个收手处。陶华甚至这样说:“左家的女儿嫁给左家,左是个左了!不如就此拼了吧!”就差周公没开口。这时候周公的心里,七国也没有那么乱,只沉思着不做声。后来他左想不通,右想不对,却想起了五个月之前,鸿发绸缎庄开张那天,金端同志跟他说的两句话来。他把头抬了起来,望着满天的繁星,望着明亮的天河,复述金端那两句话道:
“……那天晚上,金端同志最后说:‘为了马上夺取政权,你们应该避免牺牲,保存力量,以便做一次最后的斗争!不会太久了,是么?’这两句话我记得十分清楚,回来之后,也跟你们谈过的,一点也错不了!”
周炳复述了这两句话之后,他自己那乱蹦乱跳的心情稍为平静了一些,那两条只想往前赶的腿巴子也安定了下来,脑筋也慢慢清明了。其他的人也跟周炳一样,逐渐逐渐地,一个一个地安静下来。周炳又开言道:
“事情已经闹出来了,看来是事前无法控制的。现在,咱们得好好想一想。第一,这回跟咱们干的不是乡团,不是保安队,不是稽查站,却是国民党的正规军队。咱们如果准备往下干,就要准备打一场正式的战争。第二,驻扎在震南村的敌人是一个整整的连,分散在蛇冈、大帽冈、小帽冈三个据点,把咱们包围在当中。咱们只有十个人,十枝枪,子弹又不能补充;敌人不论枪枝也好,人数也好,即使有许多空额,也要比咱们多十倍。第三,刚才既然打响了,敌人是不会甘休的。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有了布置,要动手消灭咱们。咱们决定怎么办,就要立刻行动,一分钟也不能迟缓。应该想到,局势是非常急迫,非常危险的!”
大家一听,果然不错,就纷纷问周炳该怎么办。周炳跟陶华、马明两人商量了几句,就转过身来对大家说:
“本来咱们应该忍耐一下,不暴露咱们的力量,最好。但是如今敌人太过残暴,横竖已经打响了,咱们也绝不后悔!当前之计,咱们就必须执行上级的命令:避免牺牲,保存力量!农场是不能回去的。胡家,也是去不得的了。咱们只有各散东西,分头找地方落脚,将来再慢慢联络。依我看来,能投红军的就投红军,能回省城的就回省城,能找个乡下地方的就找个乡下地方避一避。我是这里的教师,可以迟一步走,跟各方面联络联络,也料理料理善后。你们看,敌人已经出动了!再过十五分钟,咱们就没法儿突围了!”
大家顺着周炳的手势一望,果然望见蛇冈上,大帽冈上,小帽冈上,都一样电光闪烁,人影摇曳,从那一片光影中间,又隐约传来喧嚷忙乱的声音。敌人是大举出动无疑了。接着再一商量,胡树、胡松觉着既已无家可归,到省城也人生路不熟,坚决要上北江找冯斗,再找陶华的兄弟陶实,带上枪支,投红军去。其余陶华、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区卓七个弟兄,有上北江的,有上东江的,有去西江的,有去省城的,都坚决要带着枪枝,暂时避过一阵风头再说。主意一定,立刻行动。大家都把钞票、银毫,塞给胡家兄弟,又纷纷握手,搂抱,叮咛,盟誓,约定了后会之期,纷纷洒泪而别。霎时间,这里只留下周炳、陶华两人,螺冲岸边变得静悄悄的,寂寞难耐。周炳顿了一顿脚,叹了一口气,就和陶华走回村中,陶华自去何勤家里,带上何娇一道出走。周炳独自一人,奔到胡家,只见人出人进,十分忙乱。那温柔淡定的胡柳,平平静静地躺在进门那张板床上,草席上染着斑斑的鲜血,已经奄奄一息了。胡源和胡王氏两人,呆呆地坐在矮凳上,对着一盏孤灯发楞。左邻右里的人们,穿梭般地来来往往,也不知在做些什么。胡源垂头丧气地说:
“阿柳看来是不中用了!其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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