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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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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问我的名字?什么名字不一样呢?我算是叫姚满。今年五十二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一吃饭,全家都饱了;我一锁门,全家都出去了。我本来也有个爸爸,他是个花王。他把手艺传了给我,自己就死了。我也是个花王,可是后来跌伤了腰骨,不能干了。看来姚家这门手艺,不想往下传了!”
  周炳看见这花王乐观练达,也就一五一十地把胡杏的不平身世告诉了他。又说如今官司没有着落,何家又逼着立刻要人,这小女孩子的命运还不知道如何终结呢!一面说,一面愤慨,一面叹气。看得出来,姚满是受了感动。他也逐渐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起来。听完之后,他眼圈红红地说:“唉,可怜!这么好的人才!这么重的折磨!”周炳也义愤填膺地说:“哼!可不是么!如果比起小杏子的险恶身世来,那泰山也只能算是平地!”姚老头儿深思熟虑地建议道:“她的处境是十分险恶。如今之计,她应当离开村子,到外面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不能呆在家里,让他们想宰就宰,想杀就杀!”周炳说,“是倒是。不过她一个女孩子家,能躲到什么地方呢?”花王想了一想,就毅然说道:“我倒想助她一臂之力,我有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今年六十几了。他家住芳村,专靠收买破烂度日,也是光棍一条。他穷是穷,可穷得有志气。遇到别人有危难,他拼了命去替人出力,死也不悔。这人最妥!”周炳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姚满说,“他姓冯,叫冯敬义。”周炳惊叫起来道:“冯敬义?老相识了!他也救过我们的命。的确是一位高人!不过他一个单身老汉,忽然添了一个小姑娘,却是招人思疑。”花王摇头道:“你们早就相识,那太好了!也太巧了!你顾虑的也对,不过不要紧。在他的附近,还有一位专门收买酒楼菜脚的老妈妈,叫做冼大妈……”周炳跳起来,摇摆着葵扇大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冼大妈正是我的干妈!”姚满搔着头皮,忽然大笑起来道:“有这样的!我说来说去,说到你们一家子里面去了!哈、哈、哈、哈……”
  三一 有人快活有人愁
  一年之中,有不少的神诞节日,惟有这中秋节,能得胡王氏的欢心。她说:“穷人之家,那至亲骨肉,一生一世之中,能有几回团圆?”因此最看重这月儿团圆,人儿也团圆的中秋节。到了中秋节这一天,按照胡源老汉的意思,买一块猪肉,几斤田螺,洗几个芋头,煮一煮,炒一炒,蒸一蒸,拜拜神,叫胡树、胡松回来吃顿饭,也就过得去了。胡王氏不依。她为了表明这个中秋节不同往年的中秋节,如今胡家正是脱离灾难,骨肉团聚,非让大家欢欢喜喜地过一过不行,就要杀鸡、打酒,还要叫周炳也来高兴高兴。胡柳、胡杏自然悦意,连忙就扫地、撩蜘蛛网、洗刷桌椅。胡源看见胡王氏一辈子没有坚持过几件事,也就依了她,拿起瓶子到村西街市上打酒去。到了晚半天,周炳依时上胡家来。一进门,见里面的气象,干净整齐,和平常不大相同。胡源剃了头,很光鲜,脸上的皱纹也减少了,正坐在竹椅上抽生切烟,见了周炳就说:“你瞧他们那股劲儿!穷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愁眉苦脸的!”周炳十分乐意地点点头,往四周看,只见胡王氏梳得头光髻滑,满面春风,坐在矮凳上烧水做饭;胡树在矮方桌上摆筷子、碗;胡松蹲在地上吹火,他面前的黄泥风炉上,正燉着一锅东西,喷香、喷香的,咕噜咕噜响;胡柳、胡杏两姊妹,一会儿你躲在我后面,一会儿我躲在你后面,只管做鬼脸,只管嗤嗤地憨笑。周炳从来没见过她两人露出象今天这么调皮的样子,就把眼睛挪到别处。在祖宗神位前面的小茶几上,他看见分两盘摆着八个月饼。这两斤月饼,是他送给老人家的,可是下面盛月饼的盘子,他却没见过。他走近细看,原来是用草编成的,上面有通花,有红花,有绿花。再一细看,那五彩的花朵不是染的,却是用有颜色的草编的,手艺十分精巧。周炳赞不绝口,胡柳走过来了,说:“这是小杏子的拿手好戏。你抬起头看一看,还有好的呢!”胡杏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拿脚顿着地,娇憨地唔、唔地叫着道:
  “不许说!不许说!你已经说出来了,坏了,坏了!”
  周炳抬头一看,果然见祖宗神位上面,挂着一个六角高身、彩辫丝绦红灯笼,每一面红纸上,还镂刻出鲤鱼、蝠鼠、寿星、蟠桃等等吉祥物件,又用白纸托地,十分显眼。他伸手拨转灯笼,仔细辨认,竟认不出那是竹子织的,是柳枝绑的,是草梗编的,还是绒绒缠的,总之玲珑浮突,巧夺天工,叫人爱得不行。他看了又看,赞不绝口道:
  “真是,把这灯笼点上蜡烛,竖在门口,一村子都光了呢!
  你有这门手艺,怎么我十年都不知道?”
  胡杏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对着胡柳报复地说:“你不给我瞒,我也不给你瞒!”说完,一把拉着周炳的大手,带他去看胡柳的剪纸。在大门旁边,胡杏的床头墙上,帖着一幅用白纸铰成的“薛礼叹月”;在神厅正面,胡源、胡王氏的床头板障上,贴着一幅用绿纸铰成的“太白追月”;在套间的木板门上,贴着一幅用红纸铰成的“嫦娥奔月”;在套间里面,胡柳的床头墙上,贴着一幅用黄纸铰成的“貂蝉拜月”。这里面有老、有嫩,有男、有女;又有庙宇、又有山水,又有仙境,又有人间;而又是一色的月夜景致,看来却各各不同。至于人物的神态装束,那更是维妙维肖,呼之欲出。最难得的是那手作的细致,真叫人不敢相信。有些笔划,细得就跟那头发丝的一般,别说拿剪刀去铰,就是使唤眼睛去看,也不容易看得清楚呢!周炳一路咂着嘴,拍着腿,把自己会说的赞叹话儿都一起说出来了,最后还加上说:
  “怎么天下的聪明灵慧,全都给了胡家了!”
  胡源从竹椅上站起来。丢了烟头,说:“你别把她们都奖坏了!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无非是弄着玩儿的。天下的聪明都给了我们,那倒不要紧;天下的灾难都给了我们,那就糟了!”胡王氏嫌胡源出口不吉利,就喝住他道:“少罗嗦了,你管你灌马尿去吧!”到一家人都围着矮方桌子坐好席,胡源举起小酒杯说:“来,灌马尿吧”的时候,胡柳那满月般的,柔媚端庄的古铜脸儿还没有红完呢。正在喝酒之间,天色慢慢地黑下来,胡柳放下筷子,点起了煤油灯。外面街头巷尾的孩子,已经亮了灯笼,开始剥芋头吃。他们一面点,一面剥,一面对着刚升起的滚圆大月亮唱道:“八月十五竖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又唱道:“剥螆、剥癞,剥了就好世界!”胡树听了,就笑笑地问他小妹子道:“你听见他们唱的没有?你还记得么?你说,你算是快活的,算是愁的?”胡杏又露出调皮的神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快活。你才愁!”胡松把她的脑袋推了一下,说:“你到底怎么样?上不上芳村冼大妈家去躲几天?怕不怕何五爷黑心烂肝把你捉回去?”胡杏说:“不怕,不怕。说不怕,就不怕。我怕他——”话没说完,胡妈就打断她道:“不躲,不躲!躲什么?躲到哪儿去?”大家都拿眼睛望着她,她于是拿筷子在空中比画着,往下说道:
  “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了又怎样?从今天起,咱们一家都团团圆圆地过日子,谁也不许走开!你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也给我死在这儿!一个小女孩子家,人生路不熟的,怎么能随便出门?他何家就是霸道,也断断没有平白无故,上村、上门来抢人的!他就不怕上刀山,下油锅?”
  胡杏也说:“我不怕他,就不用躲!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把我怎样!”
  大家听见她娘儿俩这么坚心,也就不再说什么。惟有周炳喝了两盅酒,心里实在安静不下来。他看见她俩表现出对什么祸害临头,都全不惧怕的精神,心里又甜又乐,觉着这时候应该成人之美,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帮扶她俩一下才对。这样子,她俩就会神更旺,气更壮,不会觉着徬徨,觉着孤单。想到这里,他就喝了一口酒,指着胡杏,慷慨激昂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来做担保!有我在,就有她在!”
  胡杏听见那高大的、信得过的哥哥这么说,实在快活得没法儿。她觉着,既然一个这么英俊的汉子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就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她觉着,周炳象一座山一样挡住她,象一个海一样围住她。她觉着,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够把她抢走,谁也不能够把她扔到那火炕里头去,谁也不能够把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她觉着,从今以后,她春、夏、秋、冬都能够拿肩膀套着犁绳,拿脚趾勾着田土,犁田、插秧、车水、收割,自由自在地吃碗安乐饭。想到极乐处,她不由得歪起头,眯起眼,做了一个很少出现的,极其动人的媚笑。这个媚笑是这样的美,周炳瞅见了,也不由得不心花怒放,十分赞叹地叫了一声:
  “呵!……”
  随后又态度潇洒地喝了一盅,表示一言为定。胡杏见他又喝酒,也会了意,就想说句让他高兴的话,报答报答他。后来看见姐姐胡柳低着头,却不住地拿那长长的眼尾去瞟周炳,这才想起来了。只见她调皮地挪动一下身子,又调皮地假咳了一声,才调皮地装成一副正经的样子,侃侃而谈道:
  “有炳哥在,就有我在。这敢情好!可也得有家姐在,才有炳哥在呀!谁知道家姐能不能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让不让她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能不能卖个人情,就做个招郎入舍,——让她长在家?”
  她这几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胡柳都笑了。周炳也笑了。他心里极其中意听这些话,可是他的外表却装做发恼,站起身来,走到胡杏后面,弯下腰去,使唤金刚一般的大手罩住她的天灵盖,用那鼓锤蕉一般的五个手指抓她的脑壳,做为对她的大胆、放肆的惩罚,一直到胡杏唷、唷喊疼,百般告饶,才算罢手。吃过饭,胡树、胡松回农场去,周炳也跟他们一道去玩一玩,都走了。这里的人正在收拾东西,胡杏蹲在大门旁边洗碗,何娇却来了。胡杏把刚才周炳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娇。何娇单脚蹲在她身边,听完了,低着头说:“你们就好了!阿柳姐有了终身的依靠,你也有了人保护,不用发愁了。——只是我,还不知道怎样呢!”说完,拿手摸胡杏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不胜羡慕之至。胡杏又好心、又正经地告诉她道:
  “不,不是依靠。炳哥不喜欢这么说。他常常给人讲,要人家革命。他要人家一辈子革命,把敌人完全打倒。他时常说那句话:全靠自己救自己!……我已经不信神了,我已经学认字了,我已经决定要革命了!——你呢?”何娇听她这么说,又低着头深思,默然不语。
  这时候,在大帽冈试验农场办事处前面的草坪上,第一赤卫队全班人马团团围坐着,一面赏月,一面聊天。草坪上坐满了农场工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人影儿在长老了的草叶上浮动着,烟卷的火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低沉的语声在夜露当中流窜着。他们故意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以便说话。——其实这是用不着的。别人都给莫能够猜得出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因此既不去听他们,也不走过来打扰他们;而他们自己呢,却是气闷有余,开腔很少,对着这么一个凉快的秋夜,总觉着十分憋气,象在暑伏天的时候一样。回想起来,自从那回周炳从省城回来,把周榕所说的话对大家讲了,大家的情绪就是这样。只有马有一个人例外。马有一个人是一派。他听完了周炳的话,心里觉着一阵清凉,立刻接着发话道:“是不是?我说了的吧!我就知道咱们闹得不对!你们说我错了,我辩不过你们。难不成人家周家二哥也错了么?要知道,人家是共产党员呵!”确实的,对于一个共产党员,他们能和人家辩驳么?他们不能。可是要说他们干的事儿全不对:为拯救陶华跟何娇而打乡公所,为筹款料理胡杏的后事而发动农场罢工,为救济水灾难民而征收何福荫堂的粮食,为释放无辜的群众而惩罚震南公安稽查站,——要说这些都是个人的勇敢,都是没有用处的,他们却又不服气。这就不能不造成一种思想上的极大的混乱。周炳经常对陶华、马明两个叹气道:“糟糕的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头脑跟大家一样混乱!”马明好象要嘲笑自己似地说:“要是一样混乱,那倒好了!”陶华拍着多毛的手笑道:“对!只怕更加混乱!”今天晚上,马有并不因为鉴赏月色,就让大家清静一点。他见大家沉默,就挑战地说:
  “唉,回想起来,区细也不是完全不对的!但愿我们没有冤枉好人!”
  为了他这一句话,第一赤卫队登时分成了四派。第一派是丘照和王通。丘照说,“你马后炮算了吧!我不管个人勇敢、还是不勇敢,也不管什么有用、还是没有用。你要是说,不准打乡公所,不准农场工人罢工,不准没收何五爷的粮食,不准烧那鸡巴站的蛇窦,——我宁愿不去打广州!”王通立刻附和道:“就是这话!咱就是光棍不吃眼前亏!谁愿意当孱头的,谁就只管自己去当个够!”第二派是胡树、胡松和区卓。胡树说,“咱们打什么都得分个先后。咱们先打乡公所,再打何福荫堂,最后打稽查站,打完了这些,就去打广州。先讲个人的勇敢,再讲政治的勇敢!这有什么不好?咱们能看着陶大哥跟何娇受罪不救么?”胡松立刻接上说:“咱们能看着村子里饿死人不理么?”区卓跟胡松最为投契,也就立刻接上说:“咱们能看着他稽查站横地霸道、老百姓无辜受害不管么?”第三派是邵煜和关杰。邵煜说,“那些事情,做是要做的。可是咱们打了乡公所,打了何福荫堂,打了公安稽查站,人家又换来了军队,——咱们怎么办?还打不打?迫击炮说只要打这些,不打广州也行。那分明不对!”关杰也说:“对。事儿没有错。区细不对,还是他的不对。可是周家二哥不比区细,他说的话斤两不同,咱们也得好好儿仔细斟酌。”第四派是陶华,周炳和马明。为了避免在混乱之上再加混乱,他们自始自终,只是静静地深思着,一言不发。天空那个月亮尽管十分清朗,十分柔和,十分逗人,可是这些汉子们都把她忘了。
  ……
  第二天早上,周炳起得稍为迟了一些。他用冷水冲了一个凉,精神颇为振作。回到房间,穿好衣服,忽然发见一位顺德阿姐,站在他的房门口。这位阿姐梳着长辫子,年纪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鼻子不高,眼睛略小,眼睛周围有一些雀斑,神态端庄而稳重。周炳看见她,一步跳到她跟前,紧紧抓住她的两手,双脚在地上蹦跳,久久不停。他的嘴也不停地叫唤着:“章虾大姐!章虾大姐!……”原来她就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香港洋务工人章虾,罢工结束以后转为沙面洋务工人,广州起义失败以后,又和黄群一道转去顺德做缫丝女工的。周炳从上海回来之后,倒是看见了黄群几回,惟独她、却一次也没见过。这回忽然碰面,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所以高兴得双脚蹦跳,不能自持。章虾望着他,眼圈发红,说不出话,慢慢地就流下泪来。后来擦了擦眼泪,也不进房里去坐,就急急忙忙地站着告诉周炳道:
  “快走!古滔约你在仙汾市娱乐街锦华洋货铺门口见面,现在!”
  周炳不听还好,一听之后,更加瞠目结舌,惊喜欲狂。这古滔原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香港印刷工人,后来广州起义,也在普兴印刷厂做工的,多年不见了,如今忽然约他见面,其中必定大有缘故。他摇着章虾大姐的手,说:“你就不坐一坐么?”章虾说,“我还得赶回容奇,不坐了。”两人一道从震光小学走出来,沿路周炳把这几年的情形,给她讲了个大概。临分手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看来真象一双亲姐弟。后来周炳又站在路边,望着章虾的背影,一直到她转了弯,望不见了,才甩开大步,直奔仙汾市而去。他走得真快,不久就进了仙汾市,转入娱乐街,一找,果然有间锦华洋货铺。门面不大,装璜布置,倒算可以,只是门口并没有人影儿。他在门口来回走了三遍,忽然洋货铺里面有一种熟悉的声音叫道:
  “周炳!”
  周炳一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神一看,原来柜台里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沙面洋务工人洪伟。他年纪大约三十四、五,瘦削脸孔,一身买卖人打扮,和蔼热情地对门外的客人拱着手。周炳差一点儿失声嚷了出来。他一步跳进铺面,就要拉洪伟的手。洪伟保持着自己掌柜的身分,笑笑地招呼道:“要买什么东西么?”随后又低声加上道:“你得象个顾客的样子!”周炳没料到约好古滔,却见着洪伟,正想问个究竟,又不许他说话,还要他装个顾客的样子。他不知道这顾客该怎么个装法,只好两眼无神地望着玻璃货柜,心不在焉,很不痛快。忽然之间,他觉着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外面晃了进来,又听见一种清亮的嗓子高声叫道:
  “掌柜的,有秃尾龙牌的毛巾没有?”
  周炳顺着这熟悉的声音望去,却见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年纪已经三十六、七,长脸上长着一个圆鼻子,工人打扮,风度沉实,正是古滔。他一把抓住古滔那沾满了黑色油墨的手,就要问短问长。古滔使劲捏了捏他的手,就放开了,说“这里不是倾谈的地方,跟我回外寓去。要记住,你是教书先生,我是印刷工人。……”周炳听他这么吩咐,就不再说话,默默无言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俩一前一后,一直走到汾江岸边一片木头房子前面,才停了下来。原来这一片木头房子,是一个工人住宅区。那些厂房住不下的工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都集中居住在这里。古滔领着周炳,来到一间独门的木屋,有一个前厅,有一个后房的,推开大门,一面叫道:“来了,来了!”周炳不明白他跟谁说话,正在纳闷儿,忽然见后房走出一个比古滔年轻、个子更矮,可是比他宽横强健得多的男人来。这个人正是周炳盼望多时,可又遍找不获的共产党员,“研究家”冼鉴。周炳一步跳上去,两只碗口粗细的胳膊将冼鉴抱了起来,很久不肯放下。后来,他们三个人一齐动手做饭,一边做,一边谈。饭做好了,一齐动手吃饭,一边吃、一边谈。吃完了饭,古滔劝冼鉴睡一睡,他不肯,还是和他两人说话。谈到当前的形势,冼鉴沉着有力地告诉他们道:
  “咱们的红军壮大了!咱们的苏区巩固了!咱们受了沉重的打击,咱们经历了重重的苦难,可是咱们到底站住了,站稳了。红军跟苏区,这是咱们党的创造,这是咱们每个人的希望,——伟大的希望!”
  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脑袋总是向上仰着,两眼熠熠闪光,给别人的感觉是强壮、有力,令人增加无限的勇气。只是在提起谭槟的时候,他的倔强的头才搭拉下来了。他使唤一种不平常的低沉的声音向他们证实道:“组织上做了很详细的调查。结果是……没有别的可能……他牺牲了!那地点大概就在震南公安稽查站的范围以内。”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周炳说:“你们打了那班乌龟王八,烧了那个狗窦,真是做得对,做得好。应该惩罚他们!”周炳听了,浑身是劲儿,对着冼鉴诉苦道:“可不!还有人说我们这样做不对呢,说我们这样做是个人的勇敢,没用呢!你看激死人,不激死人?我们这样做不对,又该怎么做才对?”往后他又把打乡公所,胡杏回家,农场罢工,有关谭槟的谣言,何家要人,西水成灾,李子木无耻,区细离队,南渡口抢粮,一直到火烧稽查站,都对冼鉴、古滔两人说了一遍,随后又谈了谈周榕的看法,和区细、马有两人的主张,最后他噘着嘴唇,又用两个手指揪着自己的下巴,说:“喏,你们瞧,这些事情哪件该办,哪件不该办,我们怎么知道?想问问你们,又怎么找得着你们!”冼鉴和古滔都同情地点着头,认为他们干得对。冼鉴又说:“这革命是千头万绪的事儿,谁说得那么准?你就是问我,我也回答不上。总之,大家商量,按众人的意见办就好。你二哥周榕所说,也是很有道理的,回头我们党内也来讨论讨论,再不然就提到金端同志那里去,请他来说说。”周炳拿手板挡着眼睛道:“总之我是瞎子走路,一面走,一面打冷颤儿。迈出一步,还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迈。不走又不行,——后面还跟着一大串人呢!比方说胡杏的事儿吧,该叫她回三家巷去?该叫她到别处躲起来?还是该叫她留在家里?又比方踢蛇窦的时候,缴来了十几条枪,我们把它分散开,全埋在地里了。这是做对了,还是没做对?……唉,这个世界太不简单了!革命,——它是一定会成功的。但是怎么做法才对呢?”冼鉴笑着接上说:
  “所以一个人必须跟着党走。”
  周炳象小孩子撒娇似地抓着冼鉴的手,顿着脚央求道:
  “就这么办。一言为定!往后你直接领导我们。我们有事就来找你。”
  冼鉴站起来,好象要找什么东西,走进后房去,一面走、一面说:
  “这可不成。我没有这种能力,也没有这种权力。组织上一定会安排的。你们应该谅解:组织上现在也处在困难境地呢!”
  一会儿,冼鉴从后房走出来,将一枝曲尺手枪和一把子弹递给周炳道:“来,这是好东西,送给你。”周炳大喜过望,连忙双手接过来,摸弄了半天,才放进口袋里:一个口袋不合式,又换第二个口袋;上衣口袋不合式,又换裤子口袋;左边口袋不合式,又换右边口袋。……那天,一直谈到太阳西坠,周炳才起身告辞。冼鉴送到大门口,好意嘱咐道:“胡柳那姑娘不错。你们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吧!”周炳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才说感激,到底惭愧,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三二 凯旋
  中秋节后的一个星期六,下了课,吃了午饭,周炳拿一条干毛巾缠在手腕上,步行回家。这次从省城,他有三个心愿。头一个,前年冬天,他从上海回到广州,曾经发过誓,说找不到共产党,绝不回家。如今共产党已经找到了,连金端也有了下落。他胜利了。胜利就应该凯旋。他也十分记挂着爸爸、妈妈、姐姐,想看看他们。第二个,他听说表姐区苏——不,应该叫二嫂区苏,已经从香港搬回三家巷来居住,连那个七个月大的小侄儿周贤也带回来了。他想看看他们,也想打问一下香港那边的情况。第三个——这是一个什么心愿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跟胡柳有关的么?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是要宣布胡柳跟自己结婚么?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是要征求妈妈、姐姐、嫂嫂的意见么?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总之,他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些事情,在太阳偏西,爬上了墙头的时候,回到了三家巷。谁都想得到,他的突然出现,会给三家巷带来很大的震动;但是很少人想得到,这回的震动,比广州起义前他兄弟俩回家那次的震动还要大得多。第一个发现他的,凑巧又是他给她当过证人的、陈家最狡诈的使妈阿财。她一眼瞅见周炳,就使劲大嚷道:
  “哎哟,秃尾龙回来了!秃尾龙拜山了!”
  不久,三家巷的全体居民,不论男女老幼,都拥到周家那冷落的门庭来看希罕。陈家老太爷陈万利,老太太陈杨氏,大少爷陈文雄,大少奶周泉,小官仔陈国栋、陈国梁,使妈阿发、阿财、阿添,都来了。何家老太爷何应元,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大少爷何守仁,大少奶陈文娣,小官仔何汝温,大小姐何守礼,使妈阿笑、阿乒、阿贵,也都来了。这一大堆客人一齐来临,把婆婆周杨氏和媳妇区苏忙得一仆、一骨碌的,连小把戏周贤躺在床上吼叫,都没人去抱。大家把周炳看了一顿,摸了一顿,问了一顿,才慢慢散去,各自发表议论。有人从铱个方面说:“这出名的靓仔长得更加俊俏了!”有人从另外一个方面说:“这倔强的野牛长得更加雄伟,也更加倔强了!”但是大家都一致地认为:“这傻得离奇的傻小子长得越发傻了!”不然,为什么连上海也不住,却去住震南村?连高等人家的家庭教师也不当,却去当那掉在地上也没人拣的乡村教师?——这不是跟发达有冤,就一定是跟自在有仇了!……周杨氏懒得去听这些瞎三话四的议论。众人走了之后,她已经累得要死,却不肯坐下歇一歇,只顾围着周炳团团打转。她也象大家一样,把周炳看了一顿,摸了一顿,又问了一顿,好象他是个陌生人似的。她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哼,都已经三年了!也不回家来,叫我看一看!”有一回,周炳正准备解释两句,她忽然指着小儿子的脖子后面问道:
  “怎么那个地方有一片血迹?”
  周炳伸手摸了一下道:“多半是蚊子咬的。”
  妈妈叹口气道:“瞎,都那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赶蚊子!把蚊子赶净,才放帐子嘛!我又不能跟在你身边,你自己又不赶快娶个人!”
  周炳冲口而出地接上道:“我就要娶媳妇了。如今就是回来跟你们商量。”周杨氏这一乐,真是非同小可。她连忙抓住小儿子的大手,问是哪家姑娘,人品怎样。区苏听说,也抱了小把戏过来,一同盘问。周炳抱过周贤,细细地把胡柳的性格、手艺、相貌、为人,一件件对她们说。区苏听了,赞不绝口。周杨氏是见过她的,那颗心喜欢得就要跳了出来,可是脸上装做镇静道:“你喜欢了,娘没有不喜欢的。不过这样大事,该问问爹。也该听听嫂嫂、姐姐,看她们怎么说。顶好还能对对年庚八字!”周炳不回答,只是抱着周贤,将他左看一看,右瞧一瞧,觉着他一会儿象二哥周榕,一会儿象大哥周金;一会儿象二嫂区苏,一会儿却又象表姐区桃。他爱这侄儿爱得不得了,就拿嘴巴上那几根稀疏胡子去戳他的小脸蛋。那小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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