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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时代-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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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魏晋”,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只是在他被政策宽大遣回小洋楼之时,方才如雷轰顶五内俱焚——娇妻早已舍身投缳径往黄泉路上去了,稚子被一群革命斗志高涨的小孩揍得人仰马翻满地打滚,如同乞丐。自然,小洋楼也不再属于他了,成了当时一个赫赫有名的造反兵团的司令部,他和儿子则被勒令住进了原先的储藏室,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
那一年,何秋草年方七岁。
一页轻翻风雷逝,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现在,这小洋楼完完全全重归于何劲何秋草父子所有了——何劲博士住楼上,儿子住楼下。
何劲的卧室布置得像一道褪色的风景画:全部的家具都是古色古香,一式的雕龙描凤,一式的紫檀红木。没人知道,他们当年结婚时的一应家具全都是他与娇妻一同去各大家具店精心选购的,她中意的就是眼前的这种样式这种风格这种红木。可惜她亲手挑选的那一套家具已毁于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中了,眼前的这一切,是他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并且,全都保持了当年的情调,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不相差一毫一厘。他要竭力保持那一份温馨那一份亲爱那一份情感,他知道,妻子天天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她在老式梳妆台的那一帧照片中,正永久地向他露出一派天真烂漫的微笑。
何秋草的卧室布置却和父亲的形成鲜明的反差,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艺术家的放浪形骸。这儿矗着一方赤身露体的石膏雕塑像,那儿挂着一轴不知所云的抽象派草编作品,墙上正中则钉着一架犀牛头的骨骼和两条高高挑起的犀牛角。
这就是父子两代人的差距。
此刻,楼上卧室里的何劲博士终于在他的技术论文的稿笺上画上了最后一个句点。他摘下老花眼镜,轻轻地用掌心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地站起身来,费力地扭了扭因坐在椅子里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腰部,微微摇了摇头。是呵,年岁不饶人,毕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写着写着便觉得乏了累了倦了。
他走出卧室,沿着铺满羊毛地毯的走道缓缓朝楼下走去。
他在楼梯上站住了。
他看见何秋草在客厅里,正兴致勃勃地往墙上挂一幅似军事作战地图般的“股市走势坐标图”。图挂好后,何秋草朝后退了两步,抬头看着,不觉满意地笑了。
何劲博士从楼梯上走下来:“你呀,三天一个花样,两天一个怪招——前些日子说要搞什么‘秋草广告设计公司’,着魔得连春风厂的班都不想上了,还说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可这些日子忽然又捣鼓起股票来了,一天到晚泡在股市里不算,还在客厅的墙上挂上这么一幅玩意儿,你以为你是指挥百万雄师的大将军呵?记住,一个人的兴趣若是三天两头地转移的话,那绝对不是值得称道的优良品质……”
何秋草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笑了:“老爸,你不懂,这是我每天都要完成的回家作业!你别以为我那广告公司和玩股票是拿着火车票去看电影——对不上号,其实呀,这两者勾得可紧了,只要股市一涨潮,我那广告公司的启动资金就能漂亮地到位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感兴趣,你还是上楼去老老实实地写你的技术论文翻译你的科技资料吧,免得人家一会儿国内长途一会儿国际长途地一个劲儿来催稿!咱们,各管自己头上的一爿天,行不行呵,老爸?”
何劲博士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你呀,哪一件事不要你的老爸操心?都是往三十上奔的人了,连女朋友的手都没有拉过……”
何秋草大摇其头:“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横刀立马闯一番事业——先立业再成家,这是我的座右铭,所以暂时不去拉女朋友的手倒也可以少费心少费钱少费时间……”
何劲博士有些不悦,顿时沉下脸来“哼”了一声。
何秋草叫了起来,“老爸,你别这么吹胡子瞪眼的,其实这个优良传统是你遗传给我的——你和妈结婚的时候,早已经过了四十大寿的警戒线了,可妈才二十七八……”他显得有些得意起来了:“保不准,我也会有个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女孩,在那里悄悄地暗恋着我呢!”
何劲博士扑哧一声笑了:“比你小二十来岁的女孩,现在还在穿开裆裤呢!”
何秋草点点头:“不错,所以我不太着急,等她呗,等她一天天长大……”
何劲博士再也笑不出来了,良久才长吁了一声:“如果你母亲还在世的话,一定不会让你这个样子的……”
儿子却一点也不买老头子的账:“谁说的?母亲活着的话,肯定是支持她儿子的!你信不信?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打赌——我保证你输!”
何劲博士在摇头,儿子,你说错了,如果你母亲今天依然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话,那么家里的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不会,肯定不会!
他渐渐地陷入了无尽的哀思之中……
5
才上班没多久,李大胖子就一头闯进了任青的办公室,而且满脸都是那种像遭了霜打的神色:“任处长,局办通知下午开会,听说是关于处室合并的事……”
任青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我已经知道了。”
李大胖子只得忧心忡忡地提醒道:“和我们合并的那两个处,据说他们的头头脑脑手中都有自己的王牌——这兼并后的处长人选恐怕……”
他还没说完,任青已微微点点头:“知道,我没有什么优势。”
李大胖子听不懂了:“那你——”
任青沉吟了一会儿:“我的请调报告已经在柳局长的办公桌上了……”
李大胖子大为惊诧:“请调报告?调到哪里去?”
任青缓缓地道:“春风机械厂。”
李大胖子出乎意料地复述着这五个陌生的字眼:“春——风——机——械——厂——?”
他紧接着问:“去干什么?”
任青默默地看了他一会,以十分平淡的语调道:“这个厂的老厂长病重住院了,我打算去挑起他撂下的这副担子,我已经征求过局里几位主要领导同志的意见了,基本上都支持……”
李大胖子这一回可是实实在在地呆住了:“你去——当厂长?”
任青含笑不语。
李大胖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稍稍沉吟了一会,便试探性地道:“那,任处长,我,也和你一同下去吧。”
这一回轮到任青微微发愣了:“一同下去?”
李大胖子立即用力地点点头:“是的。一是跟着老领导,知根知底的,对我本人的帮助更大;另外呢,我觉得离开局机关沉下去也是一件好事,对像我这样长久蹲机关的人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锻炼,所以,我想……”
任青给了他一个赞同的笑容,同时在心里也默默地笑了。是的,他赏识李大胖子的这种见旗转向见风转舵的本领。可是最重要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这一杆叱咤风云的旗必须永远地掌在自己的手中,这样,你才会有拥护者才会有随从者。这应该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6
时近黄昏。
范国忠的家一片寂静。
范国忠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不停地抽烟,每抽一口便抬头看看桌子——桌子上是一方白布,白布中间躺着推子剪子刷子等理发工具。
当抽到最后一口烟的时候,范国忠终于下决心走到桌前,用白布裹起了理发工具,而后又一把提起了靠背椅,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他又站下了,想了想,转身取出一只脸盆,正想再去拿热水瓶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进来的是挎着小坤包的秦凝霜。
范国忠缩回了去拿热水瓶的手,转过身来:“你回来了?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
秦凝霜愣愣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靠背椅、白布包,竟然一言未发。
范国忠捧着个脸盆,有些讪讪地笑了:“你是不是看到我这种‘全副武装’的模样有些吃惊?唉,告诉你,刚才我坐在那儿思想斗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到底去不去摆剃头摊?不去吧,家里这么个形势;去吧,说真的,脸面上又有些拉不下来……好了,思想斗争终于胜利了,凝霜,你的男人还是勇敢的!出摊就出摊,劳动人民嘛,靠的就是劳动吃饭,有什么可怕的!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回,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么多的顾虑了……”
秦凝霜的眼眶里似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范国忠好像没看见,俯身拿起了白布包:“凝霜,你别不放心你老公的理发技术。嘿嘿,进厂十多年来,这把理发刀也就跟了我十多年,厂里的那些个平头肩头方头圆头,甚至连最高司令老厂长那一颗宝贵的头,哪一个没有在我这理发刀下走过几回?”
他抬起头来微微苦笑:“以前哪,是学雷锋为人民服务,不收一个大毛;现在呢是面向人民币转弯子,到市场经济的大潮里去扒分……”
秦凝霜再也忍受不住,低呼一声:“国忠……”泪珠溅出了眼眶。
范国忠有些慌了手脚:“别、别这样,我还没有出摊,你就这么激动,要是出了摊,你……”
秦凝霜冷丁打断了他的话:“国忠,我,我下岗了!”
范国忠一惊,像不认识似的定定地看着她。
沈当一声,手中的脸盆重重地坠地……
屋子里顿时被死一般的寂静重新主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才缓缓地响起了秦凝霜的声音:“国忠,我也想穿了,下岗就下岗吧,厂里效益不好,拼死拼活也只有三百来元工资,还常常发不出,有什么意思!厂里的头头说了,我们这不叫‘下岗’,叫什么‘待岗退养’,意思是让我们暂时离开工作岗位退到家里去养起来,每个月付我们一百来块钱,算是‘养起来’的生活费……不管他怎么说,我想,下岗后再去外面找一份工打打,也能挣个二三百,加上厂里的一百多,或许比去厂里上班挣得还多!这么一想,下岗就下岗吧,今后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国忠,你也别难过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记得从前毛主席说过: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
秦凝霜竟然反过来开导丈夫,说明她的心态很平。
然而范国忠却不行。他默默地望着妻子那强颜欢笑的脸,一阵难以抑制的凄楚涌上了心头:老婆,咱们活得太苦了!
他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将热水瓶脸盆理发工具等全都一股脑儿地堆在靠背椅上,一咬牙,捧着靠背椅走出门去。
秦凝霜走到门边,久久地凝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永远比男人更能经受得住突如其来的打击。自古至今,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7
依然是那条曾经让他和王铁汉惊慌失措落荒而逃的马路,依然是下班后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流。
今天王铁汉没来,不知这小子又到什么地方去扒分了。范国忠前后左右看了看,也怪,厂子里的那些个卖外烟卖晚报卖蔬菜的熟面孔居然一个也没有。就是说,根本没有熟人看见我来出摊。这样也好,省得尴尬。
夕阳点点红。
范国忠在路边一字排开地放下了靠背椅热水瓶脸盆等物件,而后席地而坐开始守株待兔。
人来人往,偏偏没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停住脚步。偶尔有人向他瞥上一眼,却又不知所以地摇头离去。
范国忠有些焦虑地站了起来,在靠背椅边来回踱步。
终于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下椅子,又伸出手来抓住椅背一阵乱摇:“嗯,马马虎虎还可以……”
范国忠一下子呆住了。
那人又拿起脸盆迎空照了照,“洗脸嘛差劲了一点,洗洗脚还差不多。”
放下脸盆又拔开热水瓶瓶塞看了看,“老板,这三样东西五块钱行不行?”
范国忠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那中年人颇不以为然:“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五块钱不肯卖的话,那我就再加你一块钱。”
范国忠开始面现温色:“你以为我是在这儿卖旧货?”
对方点点头:“那当然,要不你干吗把这些东西像开展览会一样地在这大马路边上一溜摆开?”
范国忠大为伤心:“你竟看不出来我的这些东西全是为理发剃头的顾客准备的?”
中年人吃惊了:“你是剃头师傅?摆的是剃头摊?”
范国忠用力地点头。
中年人摇头:“做什么生意就该挂什么招牌,像你这样子,谁知道你是卖鱼的还是卖肉的,真是天晓得!”
言罢还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而去。
范国忠愣愣地看了一会他的背影,陡然醒悟,转身奔进一边的菜场,见标着“今日菜价”的大黑板下有半截粉笔,连忙拾取在手,回到路边,在靠背椅子脚下的地上用力画上四个大字:“剃头理发”。
路过的行人开始注意起这四个招牌一样大的字来,有的人还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也有的人朝范国忠上上下下打量一回,但还是没有一个人上前。
范国忠苦笑,半晌才鼓足勇气向过往行人吆喝出一句不成腔不成调的招徕语来:“剃头理发,理发剃头……”
这当口,从菜场里优哉游哉地过来一位头戴鸭舌帽的老先生,边走边哼沪剧《芦荡火种》:“芦苇疗养院,一片好风光……”
他被范国忠的吆喝声给吸引住了,慢慢地晃了过来,又歪起头品味了一会地上的粉笔字:“小师傅,你是摆剃头摊的?”
范国忠连连点头,似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老先生一屁股坐上了靠背椅:“大概,我是你开市大吉的第一笔生意吧?”
范国忠一愣:“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哈哈一笑:“这答案不是清清楚楚地写在地上嘛——你看看,这地上哪里有半根头发的影子?”
范国忠也笑,从旧书包中取出了白围布,用力地抖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围上了老先生的脖颈:“老先生,你想理个什么发式?”
老先生往椅背上一靠,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你看着办吧。”
范国忠精神一振,一边从旧书包里取出理发工具,一边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给你理一个朝气蓬勃青春向上的发式,就像广告里说的那样——‘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不不不,应该是‘刚才八十,马上十八’!”
老先生悠然地又哼起了:“芦苇疗养院,一片好风光……”
范国忠微笑着轻轻取下老先生头上的鸭舌帽,冷丁两眼发直,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了——
老先生的头上竟然是寸草不长,一毛不拔!
老先生缓缓地睁开眼睛,范国忠的模样顿时令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
范国忠好像患上了口吃:“老、老先生,你、你这头头头……”
老先生笑了:“不要太简单噢——一把刮刀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刮它个精光溜滑冬瓜皮嘛!”
范国忠似乎牙疼般的倒吸一口冷气:“我,我不会……”
老先生的表情一下子像一口吞进了一只臭鸭蛋:“什么,你不会?那你凭什么到这里来摆摊头糊弄顾客啊?难道就凭这四个‘理发剃头’的粉笔字?”
范国忠的脸红了:“我在厂里,给很多很多人剃过头……不过,那是‘为人民服务’,义务地……”
老先生听了直摇头:“小师傅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重量级别的操练,你呀。”他一把扯下了白围布,不无善意地道:“你还是收摊回家吧,赚铜钿要有赚铜钿的素质,不是像你口袋里的香烟随随便便地想怎么发就怎么发的!”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围上了一大圈人,人丛里走出一个穿着入时的青年人,一把将范国忠握着理发刀的手高高举起来,“朋友,你就凭这一把剃头刀来闯世界啊?可惜可惜,我看来看去怎么老觉得这把理发刀好像还没有开过口子嘛?”
他转身对众人道:“大家都晓得,开过口子的刀是宝刀,没有开过口子的刀嘛只能算是一块废铁!这是古龙古大侠在武打书里告诉大家的真理嘛!”
一马路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范国忠的剃头摊还没站稳脚跟,就遇上了这么一位顾客这么一个好出风头的孟浪的年轻人,也算是背运透顶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一眼瞥见在人丛中有一双有些熟识的大眼睛——天哪,那不是厂部检验员、文化宫歌舞厅的红歌星董一岚吗!
是的,是董一岚。她正在人丛中以十分讶然的目光在瞅着自己。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呵!
范国忠顿时没有了语言,只剩下了行动——回头拎起靠背椅热水瓶脸盆什么的,再一次落荒而逃,并且比上一回还要狼狈还要没脸没皮。
只是,在他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大串大串心酸的泪珠在眼眶里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汹涌而出!
他痛苦得几乎要像孩童一般号啕大哭!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陡然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爸,我放学回来了!”
范国忠当即如同泥塑木雕似的被钉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把头回过去。
这等模样,这等心情,直教他该如何面对女儿呵……
第五章 不是棋局
1
又是“小酒馆”。
依旧临街的窗口。
仍然是两个人面对面地相坐:任青和马凉。
他们面前的桌上有菜,杯中有酒,可惜的是他们之间竟然无语。
这完全是一次意外的相遇。
任青纯属偶然地从“小酒馆”外面经过,更为偶然的是他想独个儿到这家离春风厂不太远的“小酒馆”里坐坐,尤其是那临街的窗口。完全是没来由的一念之差,也许他是想感觉感觉那一种很工人阶级的氛围——他和马凉来的那两次,都曾遇到过好几拨来这儿喝两杯的春风厂的工人兄弟。
菜方上齐,酒杯刚握到手里,任青暮然看到马凉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而且一进来,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自己这临街的座位。
任青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但依然笑吟吟地将酒杯朝马凉举了一举。
马凉和那几位打了一声招呼,让他们到另外的位置上去,而他却在任青的对面落座了。
添了一副碗筷,添了一只酒杯,喝了一口酒之后,两人忽然无话。
马凉没问他为什么突然来到这个“小酒馆”喝酒,也没问他怎么会一个人自斟自饮,良久才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过得还好吧……”
任青一愣,一时把摸不准他是在一如往昔地问候自己呢,还是在试探性地摸牌。他知道,自己打请调报告给柳局长的事情,马凉早晚会听到风声的。现在的许多事,无论是党内的还是党外的,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不消半天工夫便会给你来个满城风雨,反正谁都没有在保密条例面前宣过誓嘛。不过,且不管他听到还是没听到,自己都没有必要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地向马凉挑明。这些年来,难道自己不是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大事业吗!又有谁能料到,形势的发展偏偏将自己和马惊挤到一条狭道上来了,现代社会的激烈竞争就是这样的残酷这样的无情,它使人类生存的空间也相对越来越小。一对孩提时代的挚友,在竞争面前居然成为对手,这种无法回避的现代人的无奈是任青绝不愿意在自己和马凉身上看到的,然而这种事却偏偏发生了。这些想法,能对马凉坦率地说吗?不,不,说不清,永远地“剪不断,理还乱”地说不清呵……
马凉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任青,淡淡地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任青一惊,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以一种平平常常的语调缓缓地说起了局里的新举措出台以后自己所面对的困境。他说得不太多,并且似乎是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在述说着自己。当然,他也有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出路,那就是下基层到厂里去。
但是他只字不提春风厂。
马凉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当他听到任青说出了一句“谁抓住经济实体,谁就是今天的太阳”时,眼角才不由得抽动了一下。是的,自己也说过这句话,那是前几天对海伦说的心里话。可是,任青呵,你为什么不对眼前这位从光屁股时代起就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兄弟说说真心话呢?难道我们之间所有的友谊所有的真情所有的故事都要被今天的商品社会所吞噬了吗?也许,你当着我的面说出了要来春风厂当老大的事,我们保不准还会是好兄弟……
任青忽然不说了,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任青心里很清楚,这是苦酒,是生活酿就的苦酒呵。那么,就让自己多喝几杯吧。
马凉木木地看着他,只觉得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在无情地袭来。他明白了,任青是不可能再对自己说什么了。于是,他也抬起了酒杯,默默地往嘴里倾洒了。
他们喝的全是一样的苦酒。
马凉终究还是没能憋住,最后说出了一句心里话:“你在机关里待得太久,你搞不好现代企业,因为你不熟悉工厂……”
任青一愣,旋即低低地笑了起来,更加放纵地一杯复一杯地喝起酒来。
直到有人来将马凉叫走,他们之间没再说过一个字。
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因为,彼此都向对方垒起了厚厚实实的墙。
他们已经在相互设防了,并且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2
机场。
西沉的夕阳渐渐地在天地之间涂抹出了一派悲壮的美丽。
李大胖子在给西装革履的任青送行。
李大胖子的眉宇间依然拭不去那一丝愁云:“任处长,你这次出去和外商进行的最后一轮谈判,可要——”
任青笑了,那是一种很放松的微笑:“小李呵,你放心吧,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这一回自己肩上的担子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引进项目一事毕竟关系到自己去春风厂的大计,他怎么会掉以轻心?他心里明白得很,要想让局里的那一班领导给自己投赞成票,你就必须拿得出像模像样的一大堆有关引进设备的背景材料或者其他令人信服的玩意儿,仅仅这些常规性的武器还远远不够,你还得有绝活。最绝妙的高招自然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既能在谈判桌上出色地完成在国内定下的各项指标,又能遇到某种可操作性的机缘,出奇制胜地使外商自觉自愿地来个向后转大大地撤退一步,如此一来,必然能让领导赞赏,为自己投上决定命运的一票,保不准还可以来上一个“满堂彩”,那时候……不不,难着呢,“机缘”二字说说容易,其实何至于会来得那般凑巧,你想要就来,不想要就去?一切均得看自己这一回去国外能不能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将高度的原则性和灵活的机动性有机地探合在一起了。除了这些必备的素质之外,还得看你的机会与缘分了,这中间的高难度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想到这里,任青的脸上渐渐地抹上了一丝凝重。
望着自己跟随了多年的老上级如此从容如此坦然,李大胖子才有些宽慰地笑了。说他是为自己的顶头上司担忧,一点不错,他确实是放心不下,但稍稍深层次地思索一下,他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前程忧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任青一旦无岗,自己岂不更成了“无业游民”?所以他是真心希望任青能阳光普照,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在阳光下茁壮成长。
李大胖子就是怀着诸多复杂的心情来给任青送行的。
他们一同穿过了候机大厅。
任青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了登机通道。忽然回首,给了李大胖子一个坚定的告别手势。
李大胖子陡然有了一种感动得想哭的冲动。
任青的背影渐渐从他的眼帘中消失了。
三十分钟后,飞机滑上了跑道。
任青从飞机舷窗中望着远处西沉的夕阳,忽然有了一种黯然神伤的悲凉:难道,我和马凉的兄弟之情果真要像这夕阳一般慢慢地沉下去了吗?
回答他的是飞机的一阵强烈的抖颤——飞机翘首起飞了。
前方,一片新的天空在召唤……
3
夜已深沉。
初秋的夜,显得清清朗朗。
马路旁的街灯将光晕洒在缓步行来的两个人身上,并且在他们的脚下拉出了一条重叠在一起的长长影子。
在他们的身后,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辆缓缓而行的黑色奥迪轿车。
“柳局长,谢谢你对春风厂的关心。这么晚了,你还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望我们的徐厂长,这实在是……”
这是马凉的声音。
“小马,你说这句话就太见外了,我毕竟是从春风机械厂出去的嘛,徐英人可是我的老领导了,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来这一趟……唉,真没想到,他竟然病成这个样子……”柳局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全都得怪我,没能照顾好老厂长,如果早一点逼着他甚至押着他去医院做检查,也不至于会……”听得出来,马凉的话语中有着深深的内疚和不安。
柳局长慢慢地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这样说。从他刚才的谈吐中我能听得出来,他对你还是很满意很感激的,你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帮他挑了不少担子,甚至可以说是挑起了春风厂的大梁……”
马凉打断了他的话:“徐厂长总是这样谦虚,其实我只不过做了些分内的工作……”
柳局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了几下:“你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对领导不但尊重而且爱护,记得当时我还是春风厂的车间主任,有一回去你们班组劳动,不料行车出了故障,那大铁钧准准地朝着我的脑袋从天而降,幸亏你冲过来给了我一掌,把我推开了,可是你自己却躲避不及,脚跟让铁钩擦了一下,造成了骨裂……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马凉淡淡一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记着它干啥。”
柳局长也笑了笑:“可是总会有人记着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任何事都不能做过头,一过,就影响不好了……”
马凉的脸色略略显得有些紧张,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柳局长的话语:
“前些时候,我家的老二参加高考,结果名落孙山,大概就相差了那么个一两分吧,本来这件事到这儿就结束了,谁料到离开学没几天的当口,突然又来了录取通知书!后来我才知道,那所大学有个领导居然是春风厂的‘名誉顾问’,按月从厂子里支取月薪,这里面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内幕,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马凉开始叫起冤来了:“柳局长,这可是个冤假错案,我也只是事后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的!”
柳局长向他看了一眼,“我也不想追查你到底有没有插手这件事,但是有一点你是应该懂的,凡事都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会把领导摆在被动的位置上了……”
马凉的脸色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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