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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袖 上 by楚国-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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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宫担心皇上病势,有时作法也太激烈了。」男子感慨地说。 



  「临时派使者来,分明是要干涉调查结果!中山太后行使巫蛊的事,根本就不能公正调查了!」 



  「负责明查暗访的御史大夫直属丞相府,应该和宫中无关吧……?」男子有点疑惑。 



  「查此案的人却是外戚,怎麽可能不理会北宫的意思?」 

  「啊!」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欲言又止地思索著什麽,「也不见得,能水落石出是最好了……,其实,不被北宫影响的外戚也是有的,像大司马傅喜,下官一直很尊敬他。」 



  「傅喜只有一个呀!」毋将隆悻悻地道,「北宫的人贪赃枉法的事,层出不穷,令人检举得都快不耐烦了。这样的家族,能出一位傅喜,真是奇迹。」 



  「可是傅氏和丁氏,是不一样的。丁家目前为止……以後是不知道啦,但是直到目前,还没有违法之事吧?」 



  「这倒是……」毋将隆看了看那光明的面孔,忍不住问:「您对任何事,看法都这麽正面吗?」不好说出口的是:这种人是升不了官的,难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容仪出众,却只是小吏。 



  他彷佛看出毋将隆的心事,处子般一笑,那笑容竟有种高贵的血统特有的优雅,奇异地与他的书卷气质融合著,越看越发觉是个美男子。 

  「这样的个性,不适合当官……,太后也这样说了我好几次,就是改不过来。」 



  毋将隆一怔:「太后?」 



  「啊,当然不是北宫,下官是指中安宫的那位太后。」 



  毋将隆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问道:「您……贵姓?」 



  「丁,」男子的态度依旧恭恭敬敬,「贱名玄,初仕为御史大夫。」 



  「噢……,是这样啊……?」 

  幸而府吏上来禀报丞相驾到,丁玄立刻退至下首,在毋将隆下座之际,微微对他一笑,自然地回以一笑,心中却有点混乱。好像……在看一支字都反过来写的竹简一样别扭。 



  当解光听完毋将隆报告在丞相府发生的事,简直笑得不能呼吸,後来还整整取笑了他一个月,直到下一次的调查结果呈进宫。 



  原本,丁玄单独前往中山国,带著皇上的诏命,暂时主持中山的掖庭狱,传见了冯太后及王府所有的相关人,也亲自到王府进行细密的搜索,找不到足够的罪证,心中已经有点起疑了;再调出张由的奏章副本来看,越看越觉得破绽百出,於是事先不通知任何人地,独自到御医那里问。御医是世袭之职,不见得每家的御医都有机会入宫,大多还是在民间行医。因此,一见到诏书,都吓得无法反应,丁玄问的事,也都老实地直接回答。 



  随张由赴中山国的御医们知道的不多,连怎麽提早返京的原因都不清楚,其中有几个医者都提到:张由有狂易病,不定时发病。 



  「狂易病?」丁玄诧异地听御医叙述此病的症状,不是疯癫,而是更糟糕的,平时很正常的人,发作起来就会做出自己也不知道的事。一名医者说有一次是在驿舍里,大家赶路一天了,都累得一倒就睡,半夜时,张由突然起来,随便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走到马厩去,睡在草堆里,快天亮才又爬起来,回房间再睡。守夜的士兵看得一清二楚,第二天问他怎麽回事,他却茫然地否认了,要不是士兵指出他衣服上沾满的草,大家也会以为发疯的是士兵。 



  另一次大家都在场,本来张由是很客气的人,在吃饭时,只不过打不中一只苍蝇,他就好像中邪了似的,眼神凶暴地摔杂陶碗陶盘,破口大骂,口气粗鲁低俗得不像是个官。後来其中一位较大胆的御医判断是狂易病,叫人按住他,在神门穴下了一针,才稍微止住。炙完了之後,张由也想不起刚刚的事了。 

难道这个足以毁掉一个封国的大案子,是一场狂易病发作的结果? 



  这绝对不可能,张由也没有这种胆识。丁玄认为一定还有隐情,是谁安排告发,甚至那封奏章产生的原因,都必须再查。 



  然而,就在一个多月後的深夜,书房内的毋将隆匆匆随仆人赶出来,前厅的阴暗烛光中,那喘息未定,脸色青白的人,赫然是丁玄。 

  「怎麽回事?丁……」 

  丁玄颤抖地走上前一步,连站都站不稳似的,勉强开口发出不连贯的声音:「自……自尽了,夫人,和太后,都……还有,都死了……史立说,是我害的……」 



  「慢慢说!」毋将隆大喝,抓住丁玄,丁玄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软倒了下去。外面的工役禀报说,丁玄骑来的马也奔跑太快太久而刚刚倒地暴毙。 



  竟是一口气从中山国奔回京的,难怪会昏倒。毋将隆扶抱住丁玄,胸中也被一片凝重的黑暗所覆盖。 



  昏迷的丁玄,一直发出可怕的呻吟,被鬼魅所缠一般,挣扎於梦魇。毋将隆不知所措地握紧丁玄冰冷的手,却帮不了他分毫。 

       

  定县的通衢大街上,水泄不通,密压压的人群挤在一起,车马商旅都不得行进,卡挤在外围。几辆车轴互相撞碰的车歪歪倒倒,仆役马夫们争吵之声,震耳欲聋。 



  「怎麽回事?」一个青年下了马,张望著探头探脑的市民。 

  「公子您是外地人吧?连这个都不知道呀?中山太后一家,全被处斩呢!」一位妇人殷勤地说。 

  「太后被斩?」青年的剑眉微皱。 



  「不,太后自杀了,省了受辱,您看,今天要问斩的是宜乡侯。唉!一代豪华呀!」妇人喃喃念著。 

  老人接口道:「这位公子,您评评理,中山太后是何等方正刚毅,怎麽会使巫蛊谋害当今天子及太后?先帝时,咱们中山太后还曾经以身挡熊,救了圣驾,这麽英勇的女中豪杰,会阴人吗?」 

  「根本是冤枉嘛!」另一个男人说道,「冯太后的儿子若在,谋害天子,企图夺嫡,还有可能。而今中山王薨逝,剩下襁褓之子,太后再咒害天子,她图什麽?」 

  老妇人哽咽著:「可怜啊!金枝玉叶的冯夫人被拷打至死,连太后都自杀了,谁来主持公道?」 

  青年握紧了马缰,中心恻然,道:「世人皆知冤枉,何以还问斩呢?」 

  老人苦笑道:「天子脚下的案子,哪问冤不冤?」 



  时辰已至,地方县令及政府派来负责的官员监斩,十几名皇亲国戚,立即在刀斧下身首异处。市民们静悄悄地看著,隐约的哭声起起落落。 



  朱诩在人群之中,内心更凝重,宫廷幽深黑暗,那纯真的阿贤,能否平安无事?当初,董世伯来接阿贤回家,说要入宫当舍人,以为晋身之阶,自己就不放心,又没有立场劝阻,眼睁睁看著阿贤被带走…… 



  现在,多麽想插翅飞往京中,和董贤相聚。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阿贤,当初说要娶你为妻,并不是玩笑。朱诩在客舍中,倚窗眺看这异乡的民情,孑然一身却不寂寞,昔日的回忆便够了。但是,若出现在你面前,我该说什麽?继续隐瞒心情,还是表白?你……又会如何回答我? 

   

  在禁军的引导下,司隶孙宝,解光直入司马门,一行人急急地往宫内面圣。 



  「大人,属下……有要事在身哪……」 

  一阵著急为难的声音,从对面宫殿的走廊传来。阴影下,傅迁拉著一个侍郎的手不放,硬要抱在怀中: 



  「不必耽心,嘿嘿,没啥要紧的事,有我在,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吗?」 



  「不行,大人请自重……」侍郎怀中抱著几卷公文,拼命想挣开,都快哭了。 



  「那我替你拿吧!」傅迁伸了另一手去拿公文,其实是趁机在侍郎身上乱摸,侍郎一急,猛然一巴掌打在傅迁脸上,解光暗自喝采。 



  「混帐!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吗?好你个董贤,我……」傅迁伸手,狠狠地也甩回董贤一巴掌。 



  解光和孙宝互视一眼。 

  「想为国捐躯,就去救吧!」 

  「孙大人,您还不是进宫来告傅家的?」 



  两人同声一叹,遂同时走了上前,傅迁一看有人,才放开手,董贤趁机逃走了。解光微笑道: 

「傅侍中,您的脸上有手的型状呢!」 

  傅迁连忙按住脸,道:「侍::侍郎太没规矩了!哼!也不问问我是什麽人……」 

  解光闷哼了一声,冷笑道:「等您脸上有脚的型状,就知道您是什麽人了。」 

  「你!」傅迁脸色变了,拂袖道:「反了!我非禀报太后不可!只不过小小司隶,敢侮辱皇家!」 



  看著傅迁气呼呼地离去,孙宝长叹一声:「不简单,畜牲扮人能扮得这麽像。」 



  不过,那名侍郎确实美得惊人,匆忙逃逸的身姿,翩若惊鸿。两人均暗想难怪傅迁大白天就按纳不住。看到美人,不管是男是女,就想按倒,这种贵族多如牛毛。 



  由宋弘引见,孙宝及解光叩拜见驾。刘欣穿著平常的便服,命御医退下後,才道: 



  「平身。听说方才前殿稍有骚动,是怎麽回事?」 

  「回万岁,只不过是傅侍中调戏美貌侍郎。」 

  「又……」刘欣伤脑筋地按住额头。 



  「司隶有何事要面禀?」刘欣问回正题,孙宝是紧急要求面圣,不知为了什麽大事。 



  「启奏圣上,是为了中山太后的巫蛊一案,其中冤情似海,乞陛下重审。」孙宝稳重地道。 



  刘欣一怔:「中山太后的巫蛊案?朕不是命丁御史调查了吗?什麽冤情?」 



  孙宝迟疑片时,道:「原本调查此案者,御史大人所审结果,并无巫蛊之事,而是中郎谒者张由诬告。但後来太后降旨,命中谒者令史立接手此案,丁御史不得过问。」 



  刘欣没想到自己派去的贵戚也作不得主,反而是傅太后叫去的一个小官算数,心下已有三分不快,道: 



  「史立怎麽审的?」 

  「万岁明察,微臣敢不冒死陈情:史立在重牢中,严刑逼供,拷死了中山太后女弟冯习夫人,以及太后的弟妇冯君之,此外,死於重刑之下的中山国官吏贵戚,有数十人之多!」 



  「皇亲国戚,史立敢私刑拷死,好大的胆子!」刘欣几乎不敢置信,「纵有太后懿旨,此案非比寻常,小小中谒者令岂能生杀予夺?」 

  「正是,丁御史曾据汉律坚持主审,却被警告:若不退出,史立可能会采取非常手段办理。後来……丁御史前往牢狱审问时,牢里的贵人们早已全部惨死,遍地血腥狼籍,丁御史连夜奔回京禀报,却被挡在宫门外,丞相府也不肯接见,才奔赴执金吾邸,说出真相。至今,坚不招供者无一幸存,孑馀者屈打成招,冯太后在狱中自尽,而其馀牵涉者,早已弃市。此案未经微臣复审,亦未报告,完全不经律令手续,加之以诬枉甚重,乞陛下明夺!」 

  「为何不早面禀朕?人都死光了才来报告,有什麽用!」刘欣气得心口痛,宋弘镇静地奉上汤药,道: 

  「万岁保重。」 

  刘欣喝下药,解光悄悄按了一下孙宝,代为回答: 



  「启禀万岁,此案审讯过程,北宫有旨:一切便宜行事。因此判决下达有司时,早已行刑讫毕。孙司隶及微臣数次上书求见,却石沉大海,今日匆促得以扰乱圣上,不胜惶怖,情非得已,微臣伏罪。」 



  北宫……再说下去,恐怕不利於傅太后的话会更多,对君臣都不好看。刘欣命孙宝、解光退下,越想越气。傅太后和中山太后,同为孝元帝的嫔妃,昔年争宠,而今夺嫡,新仇旧恨之下,即使要陷害冯太后,也不用如此狠毒,根本不把他这个皇帝当一回事!又置王法於何地?把亲戚拷打而死……这种事,一想起来就恶心,和吕后虐待戚夫人比起来,不遑多让。 



  当天下午,傅太后由紫房复道驾临未央宫,刘欣依往例迎接太后入殿。太后问自己的病情,回答著时,三言两语,极不情愿,心中反覆交煎:要不要明言那件事?那是违法、残酷的大冤,说了出来,太后会难堪吧?眼前这虽严格却爱护自己的太后,怎麽会做出和吕后一样残忍不仁的事? 



  宋弘的通风报信之下,孙宝他们才得以瞒过太后耳目,入宫告状。可是现在宋弘一副漠不关心,像根本不在乎什麽冤情,阉人的心理实在奇怪。刘欣硬著头皮,道: 



  「太后,听说……中山国的巫蛊案……」 

  「啊,欣儿知道了吗?」傅太后雍容华贵地微笑著,轻轻拂了一下雪白的貂领,「真是大快人心,那个奸诈邪恶的女人,全家一个都不留,哈哈……」 

「巫蛊的事,听说……是空穴来风……」 

  「听谁说的?」 

  「总之,不是史立就对了!」 

  「史立忠心不贰,公正无私,只有他知道全案真相,难道是丁玄跟你说了什麽?」 

  「并不是丁玄,太后为什麽改派史立呢?」 

  傅太后眉毛一扬:「丁玄办事不力,再放纵奸邪,後果不堪设想!你前一阵子虚弱不堪,就是著了道儿,现在不是好了吗?」 

  「朕只是疲倦而已,和巫蛊有什麽关系?中山太后没有理由谋害朕,而且遗下襁褓中的中山王,不是太可怜了吗?」刘欣越说越难过,「真有谋弑,更应该正式交付司隶调察,怎麽说也不能私下刑求。口供不招,打死一两个人也就算了,数十人丧生酷刑,这是屠杀啊!」 



  「屠杀又怎麽样?」傅太后居然还在笑。 

  「太后!」刘欣几乎不敢相信。 

  「只可惜冯老太婆太奸诈,先行自尽,哀家本想好好折磨她一番,方消我心头之恨!三十年,人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三十年来,哀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在先帝面前羞辱我,何等威风,还敢跟我争入主汉宫……欣儿,你怕什麽?你是天子,没什麽好怕的,如果中山国的人夺嫡成了,今天弃市的人就是我们了。」 



  「太后……」刘欣踉跄倒退,那恶鬼般的女人,蛇蝎般的言语,不是慈祥的祖母,而是厉鬼。 



  「不是处决中山太后就完了,还有更大的仇人,皇上,你知道是谁的。哈哈……冯老太婆的下场,他们可都看见了,所有跟冯家沾上关系的,都要辗转而死,方称我心!哪一个不识时务的人说是冤狱?哀家倒要看看谁有那麽多个脑袋可以砍!」 



  「启禀太后,」傅迁急忙奏道:「是司隶孙宝、解光,还有执金吾毋将隆,侄儿去查了一下,发现尚书仆射唐林也上书攻击太后您,毫无臣礼。」 



  「很好,」傅太后柔和地笑,「乖孙儿,快下诏书,把孙宝这批乱臣贼子投下掖庭。」 



  「不行!」刘欣大叫,冷汗涔涔。 

  「怎麽了?皇上又病发了?」傅太后关心地以纱绢为刘欣拭汗,刘欣打了个冷颤,挣开了几步。 

  「不,太后……那是千古沉冤,是误会,让孙儿为冯太后平反安葬,太后……」 

  傅太后脸色一变:「是要哀家为冯老太婆偿命?」 

  「不……」 

  「那就把孙宝斩了,以告天下!」 

  「不!不要再杀人了!」刘欣堕下眼泪,大叫道:「不要再杀人了!」 



  不要再杀人了!耳边回著雷般的轰隆,刘欣晕倒在地,黑暗的眼前,那呼喊被无边的黑所吞没,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 



  昏沉的梦魇,刘欣似乎又听见那掖庭墙角边,有人在挖掘,埋下婴儿,婴儿尖锐的哭声扯裂心脏,不,不要再杀人了,是谁在掐自己的颈子?先帝?太后?那挣扎和声嘶力竭,化为丧钟,沉沉敲遍天地,不要再杀人了……汉宫的丧钟不停地响,不停地…… 

第四章 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风·诗经 



  皇上的病势起伏不定的那一阵子,丁太后病逝了。在傅太后的阴影下,朝政也阴晴难测。傅太后的旨意,甚至与刘欣相反,昔日的王姓与傅姓两派,竟演变为皇上与太后两派,这是一个绝大的讽刺。他不愿意对祖母有一点悖逆,但是,称职又廉洁的大司马傅喜被太后的人攻击,甚至要撤他爵位,身为天子,怎能不详细调查?祖孙二人的冲突於是不可避免。 



  他不想再杀人,却还是为了保住傅喜,而逼死了倒向太后的朱博,朱博是他一手提拔的将军。 



  他知道太皇太后王政君在冷眼旁观他们的自相残杀,他想和祖母恢复昔日的相依为命之情,为什麽自己要成为天子?当天子只有沉重的责任和越陷越深的孤寂。每当朝会或节日、祭日,接受群臣最尊敬的朝拜,他都有种心虚的不安,难道这群饱读诗书、教养见解都属超群的僚属们不懂,帝王之尊其实是建立在肮脏及血腥之上吗? 



  抱著濯清世俗的愿望,刘欣把全副心力都放在国事上。官宦们眼中,皇上原本已不大言笑,如今更是沉默而易怒,见解风度都远超过他应有的年龄。 



  中山太后的案件被揭发之後,丁玄引咎请罪,并上书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刘欣原本不准,舅父丁明亲自入宫哀求刘欣:不要害丁玄遭遇不测,刘欣只得答应让丁玄暂时不出仕。对太后,已经到了连丁氏外戚都忌惮的地步了。司隶孙宝虽然被皇上那一派的朝臣们力争而保全,尚书仆射唐林却被贬到敦煌当小小的鱼泽堡哨官,此外株连的一些不重要的小官,或轻或重的处份,就像大风吹之下的尘土般,漏网或无辜之间,有幸与不幸,却不见得公平,在位者也不可能明察秋毫。 



  所以,当董贤之父董恭由御史之职被贬出云中为哨官,诏书下达之刻,在恐慌与悲愤之下,申诉无门,董恭除了即刻赴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董家一下子沦为待罪之家,牵连的罪名,可以似是而非地拟上千百条,只有董贤十分清楚:是傅迁的报复。 



  情急之下打了皇上的表叔一耳光,傅迁没有更重的报复,已经算幸运了。董贤不敢说,泪汪汪地送走父亲,和母亲抱头痛哭,既惭愧又害怕的心情,使他一度想辞官。但贸然辞官,父母以及弟弟宽信一定会追问原因,董贤不会说谎,到时候也想不出藉口;况且辞了官,更没有可能弥补,让爹平安回京。若是不辞,再被傅迁纠缠怎麽办? 



  六神无主,使董贤乍然明白现实是如此残酷。如果当初听了朱诩的劝,不要入宫?如果诩哥哥在就好了,至少自己不会这麽害怕。他是否也娶了亲,有了自己的生活,忘掉了这个儿时玩伴?永不离身的漆药盒,边缘已有一点掉漆,寂寞的时候就拿出来抚摸著,便不至於那麽难过。 



  最近才想到如果朱诩已经忘记他了呢? 



  他更小心地保护这个记念,不让它磨损得更厉害,那明灿的金线,就是两人回忆的鲜明。希望还能在青春年华,见到朱诩。所记得的言语笑貌,如此模糊而清楚,不足以重温,却太多不可及的幻影。你说会来找我,是生死茫茫的约定,不敢想起却更怕忘记。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董贤轻吟著朱诩教他背的诗句,抬头看著月亮,「……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泪水溅湿衣襟,你说会来找我……「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骗人!董贤用力擦乾眼泪,秋初的风夹著朽叶的枯香,墨翠的枝桠被冰清的星辉打出点点憔悴青黄。你连一封尺牍都没有,我这麽记挂著,你怎麽可以忘记我? 



  翻飞的不安,和阵阵飘落的榆叶,都穿拂著,侵凌著这身体,寒风一丝丝濡浸著悲伤,要把他穿透。董贤抬袖挡风,鬓发微乱,倾听廊外的水池漏晷滴答清析,那摇漾的水光,淹没过多少年岁?倒映在池面上,自己的脸与颈,都宛若幻影。这漫漫长夜,何时是彻? 

这漫漫长夜啊!刘欣欹侧窗沿,半卷青编未展,不忍再读那劳心惨兮之句,月出照人,照见的却是不愿看清的深宫寥落。从容步下玉阶,曼柱雕梁,护罩著白绸衣衫中的自己,烛火流映著黑影,徘徊欲诀。 



  这漫漫长夜,董贤低垂颈子,数著刻漏,放在靠栏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玩著,栏外花影正渗出冰露,连虫鸣都歇了,侍漏天寒,还是必须守著这夜。 



  漫漫长夜……刘欣掀帘看月,月却已斜,藏在华宫丽殿背後,举起长袂引颈寻望,若有所亡。玉阶外,殿廊边,那人影舒缓著危颤的幻美,刘欣凝视,两三颗飘坠的榆钱,使那姿容更显轻灵,分明是梦里寻遍。他眉峰微聚,翳云便缱绻不散;眼波清盈,涤人世浊浊。刘欣失魂落魄,是内心最深的依眷所幻成的人影吗?为何乍见之时,宛如心中被剜去了什麽? 



  是舍人董贤邪? 



  正是前生已注定的此人,又何必再问?刘欣伸出手,引他入殿,注视那惊惶不定的脸,火光下盛放的异卉,无声屏息的注视中,似乎能听见汉家陵阙片片崩毁的声音,两百年的朝廷在黑暗中坠落的声音。 



  刘欣不知端详了多久,才伸出手去,轻轻抚开董贤颈际的头发。董贤身上一颤,逃避了一下。这手心感受到的一颤,引发刘欣某种莫名的焦灼,却不是以往情绪低落时,毁灭的欲望,而是另一种渴求和寄托。 



  轻轻地吻著,董贤有点抗拒,却也不由得闭上双眼。熟悉的感觉瞬间爆发更渴切的愿望,是病中感受到的温柔,他一直想掌握的那一种…… 



  被抱住的亲腻,是昔日分别时,诩握住他的手的依恋,他含糊而不能掌握的那一种…… 



  两人不由得在激烈的吻中陷溺,跌撞踉跄地倒进帐中,惊动垂覆的绣帏,互相紧拥交缠著。狂奔的欲望下,乌纱坠落,绿云奔流,华服扯痛了身体,翡翠带钩压迫得呻吟出声,一切的纠缠,是紧紧绑缚的绳索,而拼命想挣脱。突然间解放而坠入地狱,炎炎的火焰瞬息包裹全身,董贤抓紧了床帐,阻止那陷落的恐怖,痛苦得咬紧嘴唇,血腥味中,自己正散为千万末,揉挤於车轮的辗转,那呻吟,已被夜吞没…… 



  曙光欲破,圆溜的巧啭唤醒刘欣。 



  刘欣抬手揉了揉眼,空无馀人的御榻上,角落倒翻了小小的黑色漆盒。刘欣一怔,拾盒在手,反覆把玩。旧了,是那侍郎的随身之物?闭著眼,把漆盒轻轻按在唇上,让残香一缕也不得错失。 



  风还是那麽冷,吹进车帘的花片,打得董贤一恸,针砭刀刺是否就是这种感觉?抱紧胸口,缩在车中,不争气的泪水,不知何时又纵横双颊。快到家了,不行,不能让人看见这副凌乱的样子,宽信会问,而他什麽也不能说,绝不能说!慌乱地束发置冕,一动就引起痛楚,钗子掉了下来,伸出手摸回象牙发钗,泪珠一颗颗溅散在手背上。为什麽……董贤放弃整理头发,由得柔云披散,流泻,咬紧牙失声痛哭,为什麽,我一直在叫你,朱诩,那时,心中竟狂喊著诩…… 



  不,朱诩又如何?这混乱的心,连害怕什麽,羞耻什麽,都一片颠倒,无从想起,今後,又将何以自处?艰辛地振作起来,暂时若无其事,颤抖地挽好头发,抚平衣领,遮掩著颈上玫瑰般一抹腥红,不许再哭了,千万不能再哭。无力地挥开散在颊上的头发,帘外青翠的道路边,一小丛一小丛白色野花竟那麽凄楚,那薄弱易逝的小花,也会引起百般怜惜与愁怀,他不忍再看,双眼好酸好倦。 



  狗吠声迎了上来,董贤更往厢内靠,到家了,要振作,不可以让人看出什麽,差一点又要哭了,硬生生忍住,仆役长工们愉快地互相聊天的声音那麽宏亮,晨光好刺眼,大家在叫大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为什麽那麽欢乐?车子停了下来,董贤深吸一口气,伸出软弱的手要掀帘下车,又收回手,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样不行。帘子被一把扯开,日光扑攫进来,董贤连忙抬袖挡住,董宽信大声笑著,叫道: 



  「哥!快点看,是谁来了,你天天在说的那个人耶!」 



  「什麽人呀?」董贤含糊地问,声音有点怪,幸好董宽信已跑了开去,一面说: 

「来,过来呀!不想早一点看见我哥吗?朱大哥!」 



  董贤装出笑容,放下衣袖,眼睛已能适应明亮,模糊的眼前,有个高挑的身影,踩著沉稳的步伐前来,是平民的白色布衣,青玉刚卯敲击著佩剑,叮咚声乍响乍失,董贤逐渐看清那双黑色靴子,抬头,迎面的青涩笑容,是那双朝思夜想的眼睛,是昨夜身体的每一分寸都在喊的那个人。一阵冷流贯穿全身,董贤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花,从车中晕倒出来。 



  「阿贤!」 



  惊叫声、奔跑声、斥喝、混乱……都渐渐消隐了。 



  董宽信去请来的医者,被拒在房门外;用饭时间,他也推说身子乏了,要睡觉。任凭董宽信怎麽问,董贤都闭门不出。 



  客房内,董宽信亲自点上灯,指使仆人整顿好陈设後,把他们全打发出去,一面推开东边的窗子,一株株芭蕉散发著香气,虫鸣声阵阵清脆。 



  「哥哥以前真的没有这样子过。」董宽信倒茶给朱诩,朱诩忙谦辞著受了。 



  「既然如此……」朱诩落寞一笑,「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还是再过几天才……」 



  「不行!我大娘很想早点见见你,哥从小和你一起生活,你也就像我们家的人一样,不要说那种话!哥一定是在宫里受了气,或是公事繁重,才怪怪的,朱大哥不要怪他!」 



  「我没有怪他。」朱诩急忙道。 



  「你都不知道我哥有多想念你,天天说来说去都是诩哥哥,我听得都嫉妒了。」董宽信笑道:「听说,诩哥哥要娶我哥为妻?」 



  朱诩满脸通红,在董宽信的哈哈大笑声中,口拙地辩解:「那是小时候……」说著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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