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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星期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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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啦?
“教练,”我突然记起了这个绰号。
莫里面露喜色,“是我。我还是你的教练。”
他大笑着继续吃他的东西,这顿饭他已经吃了四十分钟。我在观察他,他手的动作显得有点笨拙,好像刚刚在开始学用手。他不能用力地使用刀。他的手指在颤抖。每咬一口食物都得费很大的劲,然后再咀嚼好一阵子才咽下去,有时食物还会从嘴角漏出来,于是他得放下手里的东西,用餐巾纸擦一擦。他手腕到肘部的皮肤上布满了老人斑,而且松弛得像一根熬汤的鸡骨头上悬着的鸡皮。
有一阵子,我们俩就这么吃着东西。一个是患病的老者,一个是健康的年轻人,两人一起承受着房间里的寂静。我觉得这是一种令人难堪的寂静,然而感到难堪的似乎只有我。
“死亡,”莫里突然开口说,“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米奇。可不幸地活着也同样令人悲哀。所以许多来探访我的人并不幸福。”
为什么?
“唔,首先,我们的文化并不让人觉得心安理得。我们在教授一些错误的东西。你需要十分的坚强才能说,如果这种文化没有用,就别去接受它。建立你自己的文化。但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他们要比我——即使在这样的处境里——更不幸。
“我也许就要死去,但我周围有爱我,关心我的人们。有多少人能有这个福份?”
他毫不自怜自哀的态度使我感到惊讶。莫里,一个不能再跳舞。游泳。洗澡和行走的人,一个再也不能去开门,不会自己擦干身子,甚至不能在床上翻身的人,怎么会对命运表现出如此的乐于接受?我望着他费劲地使用着叉子,好几次都没能叉起一块番前——那情景真令人悲哀。然而我无法否认,坐在他面前能感受到一种神奇的宁静,就像当年校园里的清风拂去我心中的浮躁一般。
我瞄了一眼手表——习惯的驱使——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在想换一班飞机回去。这时莫里做了一件至今都令我挥之不去的事情。
“你知道我会怎么死吗?”他问。
我扬起了眉毛。
“我会窒息而死。是的,由于我有哮喘,我的肺将无法抵御疾病的侵入。它慢慢地往上跑。现在它已经侵蚀了我的腿。用不了多久它会侵蚀到我的手臂和手。当它侵蚀到我的肺部时………
他耸了耸肩膀。
“……我就完蛋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嗫嚅道,“嗯,你知道,我是说……你不会知道……”
莫里闭上了眼睛。“我知道,米奇。你不必害怕我的死。我有过美好的生活。我们都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我或许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别这么说,我紧张地打断了他。没人能预料——“我能预料,”他轻声说。“甚至还有一种测试的方法。是一位医生教我的。”
测试方法?
“吸几口气。”
我照他说的做了。
“现在再吸一次,但这次当你呼气时,看看你能数到几。”
我快速地边呼气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吐完这口气时我数到了七十。
“很好,”莫里说,“你有一个健康的肺。现在看我做。”
他吸了口气,然后轻声、颤抖地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他停住了,气喘吁吁。
“当医生第一次让我这么做的时候,我能数到二十三。现在是十八。”
他闭上了眼睛,摇摇头。“我的油箱已经空了。”
我有些紧张地做了个拍大腿的动作。该结束这个下午了。
“再回来看看你的老教授,”当我拥抱着和他道别时莫里说。我答应我会来的,这时我尽量不去想上一次我作一允诺的时刻。
我在学校的书店买了莫里为我们开出的书,比如《青春》、《个性和危机》、《我与你》、《分离的自我》等。这些书我以前从未听说过。
进大学前我不知道人际关系的学习也可以成为一门学术性课程。在我遇到莫里之前,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对书本的感情是那么真实且富有感染力。有时放学后,当教室里空无一人时,我们开始作认真的交谈。他问及我的生活,然后引用艾里奇·弗罗姆、马丁·布贝尔和埃立克·埃里克森的一些论述。他经常照搬他们的语录,然后再用自己的见解作注脚。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个真正的教授,而不是长辈。有一天下午,我在抱怨我这一代人的困惑:我分不清什么是我自己想做的,什么是别人期望你做的。
“我有没有对你说起过反向力?”他问。
反向力?
“生活是持续不断的前进和后退。你想做某一件事,可你叉注定要去做另一件事。你受到了伤害,可你知道你不该受伤害。你把某些事情视作理所当然,尽管你知道不该这么做。
“反向力,就像是橡皮筋上的移动。我们大多数人生活在它的中间。”
听上去像是摔跤比赛,我说。
“摔跤比赛。”莫里大芙起来。“是的,你可以对生活作类似的诠释。”
那么哪一方会赢?我问。
“哪一方会赢?”
他对我笑笑:眯缝的眼睛,不平整的牙齿。
“爱会赢。爱永远是胜者。”——
注释:
①由志愿人员组成的美国政府代表机构,成立于1961年,去发展中国家提供技术服务。
点名
几个星期后我飞往伦敦。我是去报道温布尔顿网球公开赛的,那是世界顶级的网球比赛,也是少数几个没有观众喝倒彩,没人在停车场上喝得酪叮大醉的体育场合之一。英国很暖和,多云的天气,每天早上我在网球场附近的林荫道散步,不时碰见排着长队等退票的孩子以及叫卖草毒和冰淇淋的摊贩。网球场的大门外有一个报刊亭,卖五六种套色的英国通俗小报。裸体女郎的特写照片、“拍拍垃圾”的皇家新闻照片。星象算命书。体育杂志。抽奖比赛以及少量的时事新闻。他们把当天的热门报道写在一块倚靠着报纸堆的黑板上,它们通常是:黛安娜与查尔斯不和或加扎向球队要几百万!
人们很欢迎这些通俗小报,津津有味地读着那些小道新闻。前几次来英国时我也这么做,可这次,不知什么原因,每当我读到那些元聊的东西,我就会想起莫里。我脑子里老是出现他在那幢长着日本槭树且铺着硬木地板的房子里数着他的呼吸次数。挤出每一分钟时间去陪伴他所爱之人的情形。而我却把大量的时间花在那些对我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什么电影明星啦,超级模特啦,有关迪公主,玛多娜或小肯尼迪的传闻啦。说来也怪,虽然我悲叹莫里来日无多的生命,但我又忌妒它的充实。我们为何要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无谓的琐事上?O·J·辛普森的案子在美国闹得沸沸扬扬,人们为了收看这一报道而情愿放弃整个午饭的时间,还要再预录下来不及看完的部分到晚上补看。他们并不认识辛普森,他们也不认识和这件案子有关的其他人。然而他们却甘愿为此浪费掉时间,整日、整个星期地沉溺在他人的闹剧里。
我记起了上次见面时莫里说过的话:“我们的文化并不让我们感到心安理得。你需要十分的坚强才能说,如果这种文化没有用,就别去接受它。”
莫里,就像他说的那样,建立了他自己的文化——早在他患病之前就这么做了。小组讨论,和朋友散步,去华盛顿广场的教堂跳舞自娱。他还制定了一个名叫绿屋的计划,为贫困的人提供心理治疗。他博览群书为他的课寻找新的思想内容,他走访同事们,与毕业的学生保持联系,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他情愿花时间去享享口福和赏玩自然,而从不浪费在电视喜剧或周末电影上。他建立了一种人类活动的模式——相互交流,相互影响,相互爱护——这一模式充实着他的生活。
我也建立了我自己的文化:工作。我在英国干四到五份新闻媒体的工作,像小丑一样地跳来跳去。我一天在电脑上要花八个小时,把报道传送回美国;此外我还要制作电视节目,跟着摄制组走遍伦敦的每一个地方。我还要在每天的上午和下午主持听众来电直播节月。这份负担确实够重的。几年来,我一直将工作视为我的伴侣,把其它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在温布尔顿,我就在小小方方的工作台上用餐,权当完成任务。有一天,一群发了疯似的记者拼命追踪阿加西和他那位有名的女友波姬·小丝,我被一个英国摄影师撞倒了,他只咕哝了一声“对不起”便跑得没了人影,他的脖子上辇着巨大的金属镜头。我不由地想起了莫里曾对我说过的另一番话:“许多人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即使当他们在忙于一些自以为重要的事情时,他们也显得昏昏慵慵的。这是因为他们在追求一种错误的东西。你要使生活有意义,你就得献身于爱,献身于你周围的群体,去创造一种能给你目标和意义的价值观。”
我想他是对的。
尽管我在反其道而行之。
公开赛结束了——我是靠无数咖啡才摔过来的——我关掉电脑,清理完工作台,回到了住处打点行装。已经是深夜了,电视里早已没有了画面。
我飞回底特律,傍晚时才到达。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头倒在了床上。醒来后看到的是一则爆炸性的新闻:我那家报纸的工会举行了罢工。报社关闭了。大门口站着纠察队员,请愿者在街上游行示威。作为工会的会员,我没有选择。我突然之间、也是我生活中第一次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支票,和老板处于对立面。工会的头给我打来电话,警告我别同任何我以前的老总们接触,如果他们打电话来解释,就挂断电话。他们中有许多人是我的朋友。
“我们要战斗到胜利!”工会的头像士兵一样发誓说。
我感到既困惑又沮丧。虽然我在电视台和电台的打工是一份不错的副业,但报纸始终是我的生命线,是我生命中的氧气。当我每天早上看见我写的报道见诸报端时,我便知道,至少从某个意义上说我还活着。
现在它消失了。随着罢工的继续——一天,两天,三天——不断有令人焦虑的电话和谣言传来,说这次罢工有可能持续几个月。我所熟悉的生活方式被打乱了。原来每天晚上都有体育比赛需要我去采访,现在我只能呆在家里,坐在电视机前看。我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读者是非常需要我的专栏文章的,可我吃惊地发现缺了我一切照样进行得十分顺利。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拿起电话拨了莫里的号码,康尼让他接了电话。
“你来看我,”他的语调不像是询问而像是命令。
我能来吗?
“星期二怎么样?”
星期二很合适,我说。就星期二。
在大学的第二年,我选了他的另外两门课,我们跨出了教室,经常见面交谈。我以前从来没有和一个亲属以外的成年人这么相处过,但我觉得和莫里极容易相处,他也显得很快活。
“今天我们该去哪儿?”我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兴奋地问。
春天,我们就坐在社会学系大楼外的一棵大树下;冬天,我们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我穿无领的灰色长袖衫和阿迪达斯运动鞋,莫里则穿洛克波特鞋和灯芯绒裤子。我们每次交谈时,他先听我漫无边际的聊天,然后将话题移到人生经验上,他提醒我说,金钱不是最重要的,这和校园里盛行的观点截然相反。他对我说应该做一个“完整的人”。他谈到了青春的异化问题,谈到了同周围的社会建立某种联系的必要性。有些事情我能理解,有些则不能,但这无关紧要。讨论问题向我提供了一个同他交谈的机会,我和我父亲从未有过这样的交谈,我父亲希望我将来当律师。
莫里讨厌律师。
“你毕业后想做什么?”他问。
我想成为音乐家,我说。弹钢琴。
“太好了,”他说,“但这是条很艰难的道路。”
是的。
“有许多行家高手。”
我早已听说了。
“但是,”他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应该让你的梦想成真。”我真想拥抱他,感谢他这么说,可我不是很外向,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弹钢琴时一定很有活力,”他说。
我笑了。活力?
他也笑了。“活力。怎么啦,这个说法已经过时了?”
第一个星期二——谈论世界
康尼替我开了门。坐着轮椅的莫里正在厨房的餐桌旁,他穿一件宽松的全棉衬衣和一条更为肥大的黑色运动裤。衣服显得宽松是因为他的腿已经萎缩得脱了形——用两只手围住他的大腿部分已经绰绰有余。他站立起来的话,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也许六年级学生的牛仔裤他都能穿。
“我给你带来一些东西,”我说着递给他一只包装纸袋,我从机场来这儿的路上去附近的一家超市买了火鸡、土豆色拉、通心面色拉和硬面包圈。我知道他家里有许多食品,我只是想有所表示。我在其它方面一点也帮不了他。我还记得他对吃的爱好。
“哈,这么多吃的!”他高兴地叫道。“行,现在你得和我一起吃。”
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桌子四周放着柳条编制的椅子。这一次,我们不再需要弥补中断了十六年的信息,很快就转入了彼此都熟悉的大学时的谈话轨道。莫里提问题,然后听我回答。有时他会打断我,像厨师一样撒上一点我忘记了的或还没有领悟的佐料。他问起了报业的罢工,他始终无法理解双方为什么就不能靠开诚布公的对话来解决问题。我告诉他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么明智的。
他有时要停下来上厕所,这得花上些时间。康尼把他推到卫生间,然后抱他离开轮椅并在他小便时扶住他。他每次回来都显得非常疲乏。
“还记得我对特德·科佩尔说过的话吗,用不了多久就得有人替我擦屁股了?”他说。
我笑了。那样的时刻你是不会忘记的。
“唔,我想这一天就快来了。它令我很烦恼。”
为什么?
“因为这是失去自理能力的最后界限:得有人替我擦屁股,但我在努力适应它。我会尽力去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
“是的。不管怎么说,我又要当一回婴儿了。”
这想法真与众不同。
“是啊,我现在必须与众不同地去看待人生。要能面对它。我不能去购物,不能料理银行的帐户,不能倒垃圾。但我仍可以坐在这儿注视那些我认为是人生重大的事情。我有时间——也有理由——去那么做。”
这么说来,我既带着幽默又有些尖刻他说,我想,要找到人生意义的关键就在于不倒垃圾。
他大笑起来,于是我也释然了。
等康尼把盘子端走后,我注意到了一叠报纸,显然他在我到来之前读过它们。
你还在关心时事?我问。
“是的,”莫里说。“你觉得奇怪吗?你认为一个快要死的人就不必再去关心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了?”
也许。
他叹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是不该去关心它们了。毕竟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但这又很难解释得清,米奇。正因为我在遭受痛苦,我就更容易想到那些比我还要痛苦的人。那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见波斯尼亚那儿的人在大街上奔逃,被枪打死,都是些无辜的受害者……我不禁哭了。我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就像感受自己的一样。我并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可是——该怎么说呢?——我非常……同情他们。”
他的眼睛湿润了。我想换一个话题,但他轻轻地拭了一下眼睛,挥手阻止了我的念头。
“我现在老是哭,”他说。“没事的。”
真不可思议,我暗自在想。我在新闻媒体工作。我报道过死人的消息。我也采访过那些不幸的家庭。我甚至还参加过葬礼。我从没哭过。可莫里却会为半个地球之外的人流泪。是不是人之将死都会这样,我问自己。也许死亡是一种强大的催化剂,它令互不相识的人也会彼此报以同情的泪水。
莫里对着手纸大声干咳起来。“你不会觉得奇怪吧,男人也流泪?”
当然,我脱口而出。
他咧嘴笑了。“嘿,米奇,说话别有顾忌,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你感到流泪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
是啊,是啊,我说。
“是啊,是啊,”他说。
我们都笑了,因为他二十年前就这么说过。大都在星期二说。实际上,星期二一直是我们的聚会日。莫里的课大部分在星期二上,我写毕业论文时他把辅导时间也定在星期二——从一开始这就是莫里的主意——我们总是在星期二坐到一块,或在办公桌前,或在餐厅里,或在皮尔曼楼的台阶上,讨论论文的进展。
所以,重新相约在星期二看来是最合适的,就约在这幢外面栽有日本槭树的房子里。我准备走的时候跟莫里提了这个想法。
“我们是星期二人,”他说。
星期二人。我重复着他的话。
莫里笑了。
“米奇,你问及了关心别人的问题。我可以把患病以后最大的体会告诉你吗?”
是什么?
“人生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施爱于人,并去接受爱。”
他压低了嗓音说,“去接受爱。我们一直认为我们不应该去接受它,如果我们接受了它,我们就不够坚强了。但有一位名叫莱文的智者却不这么看。他说”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
他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
我像个好学生那样点了点头,他很虚弱地喘着气。我探过身去拥抱了他。接着,我吻了他的脸颊。我感觉到了他无力的手按着我的臂膀,细细的胡子茬儿碰触在我的脸上。
“那你下个星期二来?”他低声问。
他走进教室,坐了下来,没说一句话,他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他。起初还有笑声,可莫里只是耸耸肩。最后教室里死寂一片,我们开始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声响:屋子中央的热水汀发着咝咝声,一个胖家伙呼哧呼哧喘着气。
有人狂躁不安起来:他准备等到什么时候才开口,我们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不时地看手表。有几个学生转向窗外,显得毫不在意。就这么整整过了十五分钟,莫里才低声地打破了沉寂。
“这里发生了什么?”他问。
大家渐渐地讨论起来——正如莫里所期望的——讨论了沉寂对人与人的关系的影响。沉寂为什么会使我们感到局促不安;而各种各样的响声又能得到什么有益的效果?
沉寂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安。尽管我也会和朋友们嘻嘻哈哈互相嬉闹,可我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感情——尤其在同学面前。我可以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如果课堂是这么要求的话。
离开教室时,莫里喊住了我。“你今天没有发言,”他说。
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觉得你有许多想法。米奇,你使我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年轻时也喜欢把什么都藏在肚子里。”
谁?
“我。”
第二个星期二——谈论自怜
我下个星期二又去了莫里家。以后几个星期都是如此。我盼着去看他,这种欲望已经超过了一般的程度,因为我坐飞机跨越七百英里去看望的是一个垂死的人。可每当我与莫里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似乎处在一种时间的异常状态,我的心情会格外的舒畅。从机场到他家的路上我不再租打手机。让他们去等,我仿效莫里的话对自己说。
底特律的报业形势仍不见好转。事实上,由于发生了纠察队员和替补员工的激烈冲突,发生人们遭到逮捕、遭到殴打、躺在街上阻拦运报车的事件,整个事件正变得越来越疯狂。
在这种情形下,我和莫里的会面就像是一帖还人类之善良的清洁剂。我们谈人生,谈爱,谈莫里最喜欢的一个话题——同情,为什么我们这个社会如此缺乏同情心。前几次来的路上,我在一个叫“面包马戏团”的市场停了下来——他们那儿的食品袋我在莫里家也曾看到过,我猜想他一定喜欢这里的食品——我在熟食外卖处买了好几袋的东西,有蔬菜面条,胡萝卜汤和蜜糖果仁千层酥。
一走进莫里的书房,我提起袋子好像刚抢了银行似地大叫道。
“美食家!”
莫里转动着眼睛笑了。
我同时在观察他的病情有没有加重的症状。他的手指还能使用铅笔或拿起眼镜,但手已经抬不过胸口了。他呆在厨房和客厅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呆在书房,那里有一张很大的躺椅,上面堆放着枕头。毯子以及一些用来固定他日见萎缩的腿和脚的海绵橡胶。他身边还放了一个铃,当他的头需要挪动或要“上马桶”(这是他的提法)时,他会摇一下铃,然后康尼,托尼。伯莎或艾美——他的家庭助手服务队——就会进来。摇铃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当他没能把铃摇响的时候他会感到沮丧。
我问莫里他是否自哀自怜。
“有时候会的,在早上,”他说。“那是我悲哀的时刻。我触摸自己的身体,移动手和手指——一切还能动弹的部位——然后为自己失去的感到悲哀。我悲哀这种缓慢、不知不觉的死法,但随后我便停止了哀叹,”
这么快?
“需要的时候我就大哭一场。但随后我就去想生活中仍很美好的东西,想那些要来看我的人,想就要听到的趣事,还想你——如果是星期二的话。因为我们是星期二人。”
我笑了。星期二人。
“米奇,我不让自己有更多的自哀自怜。每天早上就一小会儿,掉几滴眼泪,就完了。”
我想到有许多人早上醒来后会花上很多的时间自怨自艾。要是稍加限制的话会有好处的。就几分钟的伤心,然后开始一天的生活。如果莫里这种身患绝症的人能够做到的话,那么……
“只有当你觉得它可怕时,它才可怕,”莫里说。“看着自己的躯体慢慢地萎谢的确很可怕,但它也有幸运的一面,因为我可以有时间跟人说再见。”
他笑笑说,“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的。”
我审视着轮椅上的莫里:不能站立,不能洗澡,不能穿裤。幸运?他真是在说幸运?
趁莫里上厕所的空档,我随手翻开了放在轮椅旁边的《波士顿时报》。有一则报道说,在一个森林小镇,两个十几岁的女孩折磨死了一个把她们当作朋友的七十三岁的男子,然后在他的活动房里举行了聚会并向众人展示了尸体,另一条新闻是关于即将要开庭审理的一个案子:一个演员杀死了一个同性恋者,原因是后者在电视上说他非常喜欢他。
我放下了报纸。莫里被推了回来——脸上仍堆着笑容——康尼准备把他从轮椅扶到躺椅上去。
要我来吗?我问。
一时谁都没言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自告奋勇的。莫里看了看康尼说,“你能教他怎么做吗?”
“行,”康尼说。
照着她的话,我探过身去将前臂插进莫里的腋下,用力往自己这边拖,就像拖一根圆木那样。然后我站直身子,把他也提了起来。通常,当你把一个人提起来时,对方会紧紧抓住你,但莫里却做不到。他几乎是死沉死沉的。我感觉到他的头耷在我的肩膀上一颠一颠的,他的身体犹如一个湿面团紧贴在我的身上。
“哼——”他轻轻地呻吟起来。
我抱着你,我抱着你,我说。
就这么托着他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我感觉到了他日趋枯竭的躯体内的死亡种子,在我把他抱上躺椅。把头放上枕头的一瞬间,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做些什么。
1978年我在上大学三年级,那时迪斯科舞和洛奇系列电影成了风靡一时的文化时尚。我们在布兰代斯开设了一门很特别的社会问题研究课,莫里称它为“小组疗程”。我们每星期都要讨论小组成员互相接触的方式,观察他们对愤怒、妒忌或关心等心理行为的反应。我们都成了人类实验鼠。常常有人在最后流下了泪。我把它称作是“多愁善感”课。莫里说我的感情应该更开放些。
那天,莫里让我们作了一次实验。我们站成前后两排,前排的人背对着后排的人。随后,他让前排的人向后倒去,由后排的同学将他们扶住。许多人都觉得不自在,稍稍往后倒几英寸便收住了身子。大家都窘迫地笑了。
最后,有一个同学,一个老是穿一件宽大的白色运动衫。长得瘦小文静的女孩把双手合在胸前,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那架势真像立顿红茶广告里的那位掉进水池的模特。
那一瞬间,我肯定她会重重地摔倒在地。但情急之中,和她搭档的那位同学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和肩膀,毛手毛脚地把她扶了起来。
“哇!”好几个同学喊道,有的还鼓了掌。
莫里笑了。
“你瞧,”他对那个女孩说,“你闭上了眼睛,那就是区别。有时候你不能只相信你所看见的,你还得相信你所感觉的。如果你想让别人信任你,你首先应该感到你也能信任他——即使你是在黑暗中,即使你是在向后倒去。”
第三个星期二——谈论遗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二,我同往常一样带了几袋食品——意大利玉米面食,土豆色拉,苹果馅饼——来到了莫里家。我还带了一样东西:一只索尼录音机。
我想记住我们的谈话,我对莫里说。我想录下你的声音,等……以后再听。
“等我死后。”
别说死。
他笑了。“米奇,我会死的,而且很快。”
他打量着这台新机器。“这么大,”他说。我顿时有一种冒犯的感觉,这是记者们常有的,我开始意识到,朋友之间放上一台录音机确实会令人觉得异样和不自然,现在有那么多人想分享莫里的时间,我这么做是不是索取得太多了?
听着,我拿回录音机说,我们不一定要使用这玩艺。如果它让你感到不自在——他拦住我,摇摇手指,又从鼻梁上取下眼镜,眼镜由一根绳子系着挂在脖子上。他正视着我说,“把它放下。”
我放下了机器。
“米奇,”他接着说,语气柔和了些,“你不明白。我想告诉你我的生活。我要趁我还能讲的时候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的声音变得更弱了。“我想有人来听我的故事。你愿意吗?”
我点点头。
我们静静地坐了片刻。
“好吧,”他说,“按下录音了?”
实情是,这台录音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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