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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留-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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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有妇人抱着孩子倚门闲话,岁余的小儿津津有味地吮着手指头,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来,缓慢地蜿蜒成一条闪着光的线滴落在母亲的胳膊上。小儿诡异地笑出声。女人不耐烦地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理也不理湿了一块的衣袖,不停口地说着。让她这样投入,想来应该是生活中的大事,但我听不懂方言,无端地只是被惹得心烦。货郎的叫卖声,被胭脂水粉引诱而至的少女,面摊传来的味道和热气,又到了上灯时分,时不时听见细细的丝竹声。
恍恍惚惚走了一路,到某一处河边,总算安静下来。
我们沿着河岸往上游走。
他停下来,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河水中流——一点淡橙色的流光漂在水上,随着河面浅浅起伏,等移近了,才知道原来是一盏不合时的河灯。不知道是什么人作了来放在河里的。才三月,不是它的季节,主人这样肯用心思,是思念游人还是怀悼故交?
重华动也不动地看着它流近又即将流远,微微笑着:“真美。”
我也笑——难得他喜欢。
走上一步,干干脆脆跃入河中,重华的惊呼被刹那间充塞四周的水阻断,冰凉凉的水流从头顶经过,再冒出水面时那盏河灯就在不远处。我游过去,怕被水弄熄了火,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高高托起来。
重华俯身拉我上岸。我把河灯轻轻地置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给你。”
上好的蜀锦,顺着劈成叶脉粗细的竹片绷成一朵白莲,中间一只蜡烛,火光忽长忽短不停摇曳。提着字的薛涛签系在边上,沾了水,墨都晕开了,再看不清字,是面目全非的前尘。
重华猛的低了头。
那好容易才护得周全的一点火被他的眼泪一浇轻易的窒息了。四下里安安静静,他压抑了的哭泣几乎能传到千里之外。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如潜伏在这河底不甘心毙命的水鬼在拉扯我,让我顿感迷乱。这一刻,他在岸上,我在水里,但,情海沉浮红尘变幻,我和他谁又能逃脱?——……
“回去吧。”
我一边拧衣服,一边答他:“不。”
重华眯着眼看我,笑得牵强而惆怅:“要是可以把你锁起来就好了……”
“是啊,”我笑着抬头:“可是你也知道,那我一定还会再逃一次的。”
“是啊……”他的声音似笑似叹,侧了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废后的邸报明天应该就到扬州了。”
“废后?!”我呆呆地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
“‘妒而无子’,这四个字就已经够了。”
一股冰凉的冷意从脚底涌上来,我挣扎着开口:“你要她以后怎么办?她才十八岁……”
重华侧着头看我,许久,他伸手覆上我的脸:“那你呢?长留?你才廿一,你又要怎么办?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只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天下,可以不要皇后,却不能没有长留!”
——刹那间,几乎忍不住眼泪……我只是拼命呼吸着那属于重华的味道,那弥漫的佛手香,那勾勒了嵌春殿海市蜃楼的空气……
然后拼命忍耐所有的言语和眼泪。
月白的时候,几个侍卫牵着马来接重华。他给我一面金牌,上面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说:“你孤身在外,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最好是永远也用不到。”
重华笑起来:“用不到才好!我只是担心你万一有事……”顿了顿,又加一句:“等你回来,有我在,那才真的用不到了。”
我别开头不看他。他了然似地叹口气,走向来接他的人。回去?我自然是不会回去的了,而他却总是要回去的。如此也好。世事浮云过太虚,说什么清山不改、绿水长流,一朝分道扬镳,便是变乱丛生,能不能再见全看天意。我转身大步离去。
“长留!”
我回过头,重华远远坐在马上,见我回头,他凄凉一笑,像是自语,又像是喃喃发问:“长留……长留……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万统十一年,北夷南犯。
十万大军驻守在玉门关外,依然挡不住敌军来势汹汹的南下。不必看官道上络绎不绝的八百里加急文书,蜂拥南下的边民已经把越来越紧急的军情散播得淋漓尽致。一路北行,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萎顿不堪地坐卧道旁。不带感情、苍老的浑浊目光和无数竭力伸长的小手一次次地包围了我,不断让我心惊。
我把所有的银两和干粮都散给了围上来的灾民,竭尽全力,但,帮得了十个、百个,怎么帮得了千个、万个?天灾人祸,哀鸿遍野,我等凡夫俗子一己之力要怎么抗衡?
立马踟躇,却是边城野原晴翠相接了。
荒芜的古道,曲折一如人世婉转,久已没有人迹。我松开缰绳,放马漫漫而行,不知不觉四野都安静下来,天幕高挂,些些残月的清冷芒辉惨淡地笼罩。睁开眼,无边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我停在路的尽头,倏而有种原来天涯都已经尽了的错觉。
天下的路走到穷途末日,若不回头,可还有出路可寻?抑或明朝一觉醒来又有旁门左道?
惶惶不可终日。
转过身,江南的柳三公子在塞上的朔风中清澈地看着我。
我看定他,目光渐渐迷离——雪住的那个晚上,一抬头就看见他,一身的雪白狐裘都被火光映成红色,瑶林琼树,岩岩清峙,一时间,还以为是神仙中人……从扬州开始的天涯海角,才子词人白衣卿相,远远随在身后,永远在最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递给我犹温的酒,吹一曲竹箫遮掩我的落拓……
但,眼前这一身风尘的,可还是名满天下的柳三公子?这样的形单影只,可还是当年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我看定他……
走到他身边。竹萧上一个“柳”字灼烫着掌心。“还给你。”我强笑:“早该还你的,今天总算完壁归赵。”
他不动声色,了然似的,却不肯伸手:“送给你的,怎么可以拿回来?”
“我不要了。”
他的视线扫过竹萧回到我脸上,良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扔了它,烧了它,都是我甘愿的。长留,我做的,全是我甘愿,和你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
他和我、我和重华,原来尽是全无关碍,种种纠葛种种爱恨,却原来是各不相干!实在一早便该算个明白。还是他看得通透……谁的痛楚末了不是独自收拾,谁又能帮谁担待半分?……
来日方长,还是各自好生保重,才有后续可看。
“往西三百里就是玉门关。” 我用尽全力对他粲然一笑:“长留此去上阵杀敌,情愿一生戎马,但,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柳三沉默着,他的眼、额、口、鼻都无端让我想起蜀中的雪地江南的春风,想起我错过了的,扬州明砀山的那一个月夜。几乎要以为风声里的寂静会海枯石烂,他忽而问我:“长留,你总是问我为什么,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犹如旧案重提沉冤得雪,如影随形往事猛然被揭开画皮。我痛得来不及反应,连呼吸都停顿,而他的身影终究被夜色决绝地割裂。
如此最好。
今夜一过,他做回他的柳三公子,而我,已经做不成将军府前昂首立马的谢家长留。
月色正当分明。
我倒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闭上眼,舒展四肢。
“长留……长留……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天南海北漫无目的且行且止山高水长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他那一问,他毫不遮掩困惑语气、那不死不休片刻光景,总在我最防不及猝的时候陡然驾临,反反覆覆,拼命纠缠,永不肯甘休。
——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长留……
长留……
不过是万千名不副实中的一例。
二十三
——我为你取名长留,为什么你却不能长留?
长留……
长留……
不过是万千名不副实中的一例。
空气莫名的动荡着,种种念头纷沓而至,我侧过头,不远处一道人影微微荡漾终于成型。眯起眼看了半天,甜甜笑开:“重华。”
他浅笑着坐下,一言不发。
我痴迷地看着他,风贴着草面平平地掠过耳畔,呜呜的,像城门关闭时四下里响起的羌笛。遗弃了三年的孤独大约是发酵得够了,在这个冷冷的春夜一并挥发,澎湃地冲开约束,于是四周的草、风、月、冰凉的空气都带上了酒意,呼吸便渐渐有迷茫的微醺。
——你究竟想要什么?
“个个都来问我,我又问谁?”
——如果你不说,又有谁知道?
“又有谁知道?我又要谁知道?只不过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
——要是可以把你锁起来就好了。
“是啊……要是可以的话……”
——……
——长留,长留,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留下来?
“我不知道,也许,等我找到长留山的时候……”
我站起来,留恋地看他。要是可以这样一生一世地看着他!要是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地守望!要是可以……
电光流年,瞬息浮生,低徊怎忘?
他依然浅笑。
终于还是翻身上马,回过头,脆弱的幻影一点点消散。虽是虚象,但,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我蓦的一笑。
大约是军情实在吃紧,负责征兵的校尉没怎么过多盘问就把言二这个名字加入了军贴,划为中军帐下步兵。虽说我也是将门之后,自小耳濡目染,但军中的艰苦和想象中何止是天差地别。好在这几年东奔西走,一日比一日潦倒,也算是习惯了。我于是并不在意。同伙有一个叫王虎的年轻人,巡夜时我通常和他一班,他常常压低了声音跟我聊天,我一面警惕任何的风吹草动一面专心听他讲起他远在湘南的家乡,他的父母,他九岁的小妹妹,还有他那个叫花猫儿的青梅竹马。
他讲得一脸投入,有点满足的喜悦。
我问他:“你想家么?
王虎憨直地点头:“想啊,被征来当了兵没办法,不过花猫儿说了,她会等我回去。”
“哦,那上战场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保住自己的小命啊!”
他转过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语气有点严肃:“言二,你这是什么话?你好歹也认得几个字,怎么反而还不如我这个粗人明白道理?是,我是不想来打仗,我也不想死在这儿!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上那是正理儿!当缩头乌龟,那是孬种!你别把我看低了。走的时候,我爹说了:‘你死在战场上,我和你娘带着花猫儿去给你收尸。你要是贪生怕死给王家列祖列宗抹黑,就是回来了,我也当没你这个儿子!’亏你还读过几天书,哼!”
说完了,看我一眼,倒好象有点看不上的意思。
我窘得红了脸,还好是晚上看不清楚。 “我只是开个玩笑……”
“大胆!巡夜的时候居然聊天打诨!你们是哪一营的?”
正讷讷地解释,突然听见身后一声断喝。我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来人一身戎装;右手按剑站在我身后,营地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光影分明。
二十四
没办法;请稍微忍耐吧;马上就封坑了。大约两天若无意外。
“大胆!巡夜的时候居然聊天打诨!你们是哪一营的?”
正讷讷地解释,突然听见身后一声断喝。我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来人一身戎装;右手按剑站在身后,营地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光影分明。
我怔忪。
他也错愕。刚毅稳重的脸上浮现片刻失神,他看着我,嗫嚅着,眼神瞬间就是千回百转。
“小侯爷!”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他大叫了一声,欢喜地扑上来。
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王虎,我们到了营后一个僻静无人的所在。沈江说是要和我好好叙旧一番,等到坐下来,却又只是看着我踟躇地沉默着。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脸上明明白白记录着这几年的戎马生涯留下的风尘和沧桑,早已不复年轻率真的当年。脑子里倏而闪过和他坐在宫墙上一人一口对饮花雕的那个晚上,不过三年不见,却已恍如隔世……
“你……”
“小侯爷……”
异口同声。
我不禁一笑。
他有点窘迫地低了头,也讪讪地笑起来:“小侯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记得了么?我已经不是小侯爷了。”我淡淡纠正。
他猛的一愣,依稀红了眼:“是……”
我急急岔开话题,把别后经历简短地报告。洛阳的牡丹,大理的山茶,蜀中的海棠,杭州的桂子,一一漫无目的地提及,那些客途神伤东走西顾从不曾发生,我把繁花如锦太平盛世愉快地演绎——……
娓娓道来。
末了,轮到我问他:“你又如何?”
沈江笑得腼腆,絮絮说起别后情状。迷津一别,他就到了西羌李御史帐下效力,拼死杀敌,大大小小立了不少战功,后来得胜班师,就得李御史在金銮殿上一力保举封了“西川将军”。这次朝廷派了裴章大将军一职,他也奉诏率两万西川军全力襄助。
他咧开嘴一笑,不自觉挺起胸膛:“儿当成名酒须醉——当日小侯爷的话,沈江一直记在心里!”
我这次真的笑开,用力拍拍他肩膀——我是真心替他高兴:“是!是!儿当成名酒须醉!那时我还说‘将来你成了一方名将,我就到你鞍前效力,再和你一起喝酒’
你可记得?没想到今天倒真应了这句话了。”
他收敛了笑意,迟疑地问:“小侯爷……你……你来这里,皇上可知道?”
万千迂回结果还是回到这里。
已是廿四年流光偷换,难道真要抵死缠绵?生离死别一般都是了断,不过是要求个一了百了,就算终究缘悭,谁又要他知道?——我已耐心全失,经不起任何纠葛,经不起任何故事,经不起任何“精彩纷呈”。
沈江揣摩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刀剑无眼,小侯爷该好自珍重,何以孤身犯险?”
“好男儿难道不该志在四方?”思绪浮浮沉沉,我随口敷衍。
时间在暗夜里趁着不知来处的微光寸寸缩短。
沈江忽而悠悠长叹:“去年元宵宫中赏灯,番邦上贡了一盒异香,真是好香!一揭开盖子,整个宫城都闻得到。皇上看了半天,只说‘收了吧,长留在的时候,总说是只有佛手才是香中君子。可惜如今嵌春殿是空着的了。’”
“……”
“这几年每次回京述职,皇上总是和我说起您以前的事情来,有一次我不小心说了那年陛下大婚之夜请您喝酒的事,结果第二天就下了诏着绍兴府每年选一百坛最好的花雕上贡……——小侯爷,请恕沈江直言,沙场无情,您若有个万一,您要皇上如何自况?”
我偏过头,拒绝作答。他等不到我的回答无奈也就只好沉默。
我时常迷惑,我和重华,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还记得明堂上他不怒自威,嵌春殿我揽镜自照,白水湖潋滟生波……究竟是为了什么石破天惊天怒人怨家仇国恨不共戴天切齿痛恨势如破竹水滴石穿山高月小落井下石忘情负义青天霹雳弃如鄙履的理由天各一方不肯回头?多好笑?!——不见了种种前因,就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现状尴尬支撑相对无言……
想来重华大约也是一样的惶惑。
回廊一寸相思地,断送多少憔悴?!
二十五
真不知伊于胡底。
我还是打叠起精神继续我的戎马生涯。沈江坚持要把我调为亲兵,被我更加坚持地拒绝了。连王虎也知道精忠报国呢,我总不至当真白吃了这许多年的俸禄,大不了马革裹尸,对他,也算不负了。
“何况未必。”我含笑安慰沈江,“还是你以为我就这么不中用?”
“但……”
我一挑眉头,打断他:“你几时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男儿大丈夫何惜一死的?这一腔好血总要卖与识货的!”
沈江忍不住笑起来,但很快又被一脸愁容代替。
“死我倒是不怕,怕就怕,一腔好血却遇不上识货的,终究落得个龙泉夜鸣宝刀空悬的下场哪!”他喟然。
“何出此言?”
沈江搔搔头,语气大是不以为然:“这次出兵皇上放着左将军王皓阳、御使李裕、安陵将军卞涂这些老将不用,一意点了江都侯裴章做大军主帅。裴章此人是读书功名出身,听说那天在殿上他自荐大将军一职,讲起兵法口若悬河,自称熟读百家兵书,但,小侯爷,您也知道,行军步阵太多变数,其中许多虚虚实实靠的都是经验老道。裴章呢?别说全无半点征战沙场的经验,恐怕连死人都没见过。用他总是太过冒失了点。而且这个人刚愎自用,最听不得下属的进言,不瞒您说,为了兵力部署的事,我这几天已经好几次跟他闹得不欢而散。
这一仗,怕是要糟……”
心下揣揣不安,不知是为了沈江还是为了重华。
我赶紧追问:“皇上可知道么?”
沈江叹口气,摇着头:“事关社稷苍生,上命一下来,我就跟几个老将商量着联名上了折子,朝里好些文官也都递了奏章,结果都被皇上驳了。”
这样糊涂,是什么道理?想来想去,我恨恨跺脚。
沈江却又反过来安慰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前几天军中来了个厉害的谋士,我跟他讨论过几次军情,字字都切中要害!有他出谋划策,这一仗倒是先有了三分赢面!”他顿了顿,问:“你猜他是谁?”
是谁?
我又是一惊。不知为何有种忐忑的预感。
沈江兀自带笑,眉飞色舞,一脸的期待,不容我说不想知道。
“是谁?”我只好追问到底。
他清了清嗓子,沉着地宣布答案:“维扬柳三公子。”
血轰的烧起来。
是他!竟然是他!!
所以他转身就走决不拖沓,所以他不说保重也不道再会,原来是早有预谋。你轻描淡写只说甘愿,而今领略,我该恨相逢已晚,还是恨当初不如不遇?若说前缘已定,那,究竟前生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维扬柳,维扬柳,可知我负你如许?
开城迎战之日,我混迹在十万士卒中间,远远看见城楼上熟悉的黛色身影。柳三公子站在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身后,微微俯身,十万大军顿时都收在眼底。但是他寻我不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刻眼神流转间,我们至近至远。
俄而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鱼贯而出,走在头里的是裴大将军,沈江也在其中。到了跟前,沈江不着痕迹的望过来,嘴唇掀了掀,无声地让我“小心”,又很快的过去了。我微微一笑,同样以唇语向他的背影回一句“保重”。突然感到一道视线,猛然回头,柳三在马上笔直地看过来——千军万马,他竟然真的找到我!再看看他——着一袭银白软甲,提三尺长剑……
我暗自惊心。
正惶然,他展颜一笑,径自策马而去。我知道,他是要同生共死的意思了。心念转动处,忽然一片清明——人生别易会长难,若能再见,当把剑易酒,青眼高歌;若不能,三生定许,以报深恩!
北风劲烈,处处衣袂掀动,刷刷作响。远处慢慢出现一些小小的黑点,既而连成一线、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开始靠近,马蹄声渐渐震耳欲聋,脚下劲草亦随之瑟瑟。
“言二……”王虎在一旁轻轻唤我。
“什么事?”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敌军,为什么还不击鼓?北军多是骑兵,一路直扑过来正气势如虹,等到近了就更是势不可当!还不迎击更待何时?
“兄弟一场,我今天要是回不去,家里就托给你了了!请你好好照顾我父母,过得几年帮我妹子找个好人家……”
“别说傻话!”我干脆的打断他。
“还有花猫儿,你告诉她,让她嫁了吧!”他不理,咬着牙,非要把后事一一全部交代清楚:“她是个好姑娘,你若喜欢就娶了她帮我照顾她一世!你要好好对她!我信你!——好兄弟,你答应我!?”
我不肯应声,狠命攥紧掌中宝剑——当年谢大将军就是用这一柄“北斗”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他一声接一声紧紧催促:“答应我!答应我!”
战鼓终于擂起来,一阵急过一阵——但恐怕已经太迟——
“你答应我!!”王虎一把揪住我手臂,眼中红丝迸裂,一声大喝却近于哀求。阵前将军正拔剑、横天、慢慢划下——
我猛地闭眼再睁开,大叫一声:“好!”
山呼海啸般呐喊刹时响起,振聋发聩。王虎笑着松手。四万中军如汹汹洪水顺着主帅剑尖所向疯狂奔去。我飞身扑前,宝剑出鞘,一剑将当先一员敌将斩落马下。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剑气萧森。
剑意如虹。
所至如入无人境。
敌军越来越多。几员敌将拍马过来,将我围在中间缠斗,最后也都被我一剑一个刺落马下。我忘了谁是长留,忘了谁是重华,忘了自己是生还是死。奋起全身力气,北斗寒光闪烁,见一个杀一个,干净利落。
直到听见收兵的号角凄厉而仓惶地响起。
我悚然四顾——到处是我军士卒的尸首,负伤者的呻吟,被染红的沙土,甚至凝结的鲜血……
数万中军被敌军截断了与左右军的联系,孤零零地在敌军的包围中负隅顽抗,更远处,依稀可见左右军在敌军骑兵冲击下凌乱狼狈的阵型。连退兵都全无章法,拖曳的,几乎是听人宰割……
——大势已去!
有什么东西顺着右臂蜿蜒流下,温热的。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流着血,却不感到痛。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片疆土拱手他人?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怎么可以缺陷?!茫然伫立,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帮—他—夺—回—来!拼了性命不要,我也要保他江山永固,寸土不失!
回头看看,敌军阵营正中,数员大将簇拥着主帅。他猩红战袍,正气定神闲,指挥笃定。——北斗削铁如泥,砍人首级当不在话下。
心念电转。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北斗就要纵马冲出。千钧一发,有人堪堪拉住我——是柳三。我甩开他的手。
“长留!”他声色俱厉地喝住我。
我还是不肯甘休。柳三死死扣住我手腕,一言不发,眉头紧蹙,愤怒地看着我,许久,他的眼神慢慢由愤怒变为担忧又由担忧而无奈直至一贯的波澜不惊。
终究只能颓然长叹。
二十六
终究只能颓然长叹。
我和柳三直到精疲力竭方才杀开一条血路回营。但比起其他人已经幸运了很多。已近薄暮,天色昏沉,四处笼罩着异样的静默。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呻吟,低着头匆匆走过的将士,他们的惨淡神色……我沉默地跟在柳三身后,虚脱似的,每一步都重似千斤。
柳三陡然止步,转身,一把将我紧紧抱住。他的头靠在我肩上,抱着我的手抖得厉害。我下意识的吸气,但我闻不到,那一股飘渺的佛手被血的味道粗暴地掩藏了。他在我耳边低语:“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没有告诉他,他能活下来,那才是最好的事。
我回我住的营帐去找王虎。他也没死,只是胸口中了一箭,只差一点小命就没了。我进去的时候,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他躺在铺上喘着气,大约是太痛而睡不着偏偏又没法昏过去,只好苦捱。不管怎样,我还是松了一口气。王虎看见我,咧了咧嘴:“你也没事?太好了!”
我笑笑:“你还好吧?”
“还好。多亏了兄弟们拼死把我拖回来。”
“真好!还真怕你这家伙扔给我一堆烂摊子就自己跑去死了!”我调侃他。
他又用力笑起来:“后来才想起来,我好不容易攒了十几两银子的军饷,忘了告诉你藏在什么地方了。一急,就舍不得死了。”
我大笑。笑完了,我正色告诉他:“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决不忘记。还有,我一定帮你和兄弟们报仇。”
王虎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引起一阵咳嗽。
我也不理他,径自走出来,柳三正倚在门口等我。我示意他跟我走。等到四下无人,我问:“何以迟迟不肯击鼓进兵以至延误战机?”
“主帅犹豫。”
“何以不先派左路迎击敌军主力,以左路五千骑兵冲乱敌军阵型,再用中路兵马趁机掩杀?何以不以退为进避其锋芒?”
“几位将军也曾建议过,但主帅执意认为会使得将士士气低落,下令迎头痛击。”
“何以眼见我军落入对方圈套不出言劝阻?”
“人微言轻。”
原来如此。
我再问他:“大军初一交战就伤亡惨重,这一仗已经是输了士气,更何况还损兵折将……可有转机?”
柳三半晌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又问:“你有什么法子?”
他轻叹,终于缓缓开口:“当年秦军破赵长平军,围邯郸。魏王命晋鄙领兵十万坐壁上观,赵国求助于公子无忌。公子高义,盗虎符、椎杀晋鄙,矫命领军,去秦存赵。虽说有负于魏,但事关天下大局,也只好不拘小节了。”
又无奈一笑:“你又何必再问我?”
果然瞒不过他。
“但晋鄙嚄唶宿将,又该如何处置?”
柳三略一思索,淡淡一笑:“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何况大军在外,迟则生变。”
真真解人!我抚掌一笑:“卿言甚妙,正合我意!”
“可有信物?”
隔着衣服摸到一块冰凉的硬物,我微敛笑意,沉默地点头,顿了顿,又微微一笑:“谢家长留,谁不认识?这张脸就是信物了……军中原本多有谢家故部,而且西川将军是我故交,情况再怎么不妙,两万西川军一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何时动手?”
“新败之后,上上下下军心浮动,又值裴章指挥失当难以服众之际——何不从速?”
他颔首:“我来之前,裴章召集所有部属幕僚一个时辰后到中军大帐部署方略……既然如此,倒也不失为个好时机。”
但,他又问:“长留,你肯做到这一步,究竟是为了什么……末了,还是为他么……”他倚树而立,专注的,痴迷的地仰望暮空,不知是自问还是问我?我照例不答。我听他悠悠长叹,把一个名字反反覆覆轻声吐露:“长留……长留……
抽出北斗,锋刃闪过寒光,雪亮而逼人的,全不见半点血迹。
——大局已定。
把剑还鞘。
我伸个懒腰,转身对他浅笑:“吹首曲子吧!”
《谢长留》最后一回了 完
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又是锦衣华服的谢长留,一路直闯中军大帐。沿途士卒摸不清底细,不敢阻拦——且又有柳三公子相随。更没有半点惊扰。有两个守卫踏上一步交戟相向,被我横剑怒目逼退。
我无声无息闪身进去。
将领谋士围了一屋,座无虚席。见了我,都是一惊。我环视一周,目光着落在高坐上方的裴章身上。他一愣,随即怒喝:“大胆!什么人胆敢擅闯中军大帐?!”
我冷笑。
裴章又是一愣,眼见诸将都不动弹,他忿忿起身,气势汹汹地走下来:“还不给我拿下——”
他没来得及说完——我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
须臾一片静默。
我伸手入怀,把一面金牌高高举起,“如朕亲临”四个字飞扬跋扈地流过金光——
沈江当先跪下。有他带头,其余人也都赶紧跪了。裴章大约也知道不妙,退开一步,俯倒在地。
收了剑,看着黑压压跪倒的众人,我一字一顿地道:“谢家长留,奉诏来代裴将军!”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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