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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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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着,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着,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旧见。枫叶满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
  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着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
  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踪着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着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着他出现的方向。穿着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着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着,掩映着一张好清秀、好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着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
  “哦,对不起,”他结舌的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
  那少女继续瞪着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握着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着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着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草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着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着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着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满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俱在,这是人类的悲哀!”
  “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现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
  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零乱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着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着。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
  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着一阕词,是:“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狄君璞对着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寒风低诉,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高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音,在和小蕾攀谈着。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
  “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
  “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兴奋的说,一面扬声叫着:“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吗?”
  “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学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还没起来,我就先走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换好衣服,洗了把脸,就对客厅冲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进了客厅,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不,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妖,那个虚幻的幽灵,这是个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充满了生命、活力,与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视着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大而亮,带着点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饰的好奇,微笑的盯着他。
  “哦,你是──你是?”他犹疑的问。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着,仍然紧盯着他。“梁逸舟是我爸爸。”
  “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着她,粉红毛衣,深红长裤,外面随随便便的披着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手里捧着几本书,站在门前射入的阳光里,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艳光四射。
  “怎么不坐下来?小蕾,你叫阿莲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饭,阿莲去买菜了。”小蕾说,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着心霞,连稚龄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
  “别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说:“我马上要走,我还要赶去上课。”她对四周环顾着。“你们改变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说:“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
  心霞点点头,又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
  “我来有两件事,狄先生。”她说:“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从今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气了。”
  “你们一定要来哦,”心霞叮嘱着:“早一点来,爸爸喜欢聊天。还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她深深的望着他,放低了声音:“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
  “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
  “哦,”他回过了神来,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候,要那样神秘,隐晦,而且满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词选。你等等,我马上拿给你!”
  他走进书房,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心霞。心霞接了过去,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中,抬起眼睛来,她对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说:“谢谢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来哦,别忘了!”
  “一定来!”狄君璞说,牵着小蕾的手,送到门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镇上搭车吗?”
  “是的,你别送了!”
  “我喜欢早上散散步!”
  沿着去镇上的路,他们向前走着,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挣开了父亲的掌握,她欢呼着奔向了路边的草丛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着小蕾跑开,心霞忽然轻声的、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吗?”狄君璞顿了顿。“我昨天吓到她了吗?”
  “我是怕……她吓到了你。”心霞勉强的笑了笑。
  “怎会?”狄君璞说:“我以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吗?没有读书?”
  “不,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念的是中国文学系。爸爸常说,她是我们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场脑病,病得很厉害,病好之后,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经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差不多都恢复了,只是怕见人,很容易受惊吓。医生说,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噢,原来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样瑟缩,那样畏怯,那样惊惶呢!
  小蕾从山坡上跑回来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气,面颊红扑扑的,额上都冒着汗珠了。拉着父亲的手,她开始一叠连声的叫:“爸,我饿了!爸!我还没吃早饭!”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着说:“别送了,狄先生,晚上见吧!”
  “好,晚上见!”狄君璞也笑笑说。
  心霞对小蕾挥了挥手,转身去了,一抹嫣红的影子,消失在绿野之上。狄君璞牵着小蕾,慢慢的向农庄走回去,老姑妈早已站在农庄门口,引颈而望了。
  早餐过后,狄君璞进入书房,开始整理一篇自己写了一半的旧稿。搬家已经忙完了,也该重新开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一切都茫无所知,直到将近中午,老姑妈推门进来。
  “听说梁家今天晚上请你和小蕾去吃饭!”她说,手里一面编织着一件小蕾的毛衣。
  “是的。”狄君璞抬起头来,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说中。
  老姑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一面不停的做着活计。她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事事的神情来,但狄君璞根据和老姑妈多年相处的经验,却知道她必定有所为而来。这姑妈是狄君璞父亲的亲妹妹,兄妹手足之情弥笃,狄君璞的父亲结婚后,姑嫂之间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来姑妈结婚了,谁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亲怜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来。从此,老姑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狄家,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带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双亡,老姑妈就毅然的主持起家务来,对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顾备至。所以,对老姑妈,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激之情。现在,看到老姑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放下了笔,问:“有什么事吗?”他想,老姑妈一定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有些不快。
  “哦,没什么,”老姑妈说,神色中却明显的有几分不安,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忽然问:“这个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吗?”
  “哦,并不,怎么?”
  “怎会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认识多久了?”
  “也不过半年左右,是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他说很佩服我的小说,那人很有点深度,我们挺谈得来的,就常常来往了。几个月前,我无意间说起想找一个乡间的房子,要阳光充足,地势高亢的,一来给小蕾养病,二来我可以安静写作,他就提起他有这样一座空着的农庄,问我愿不愿意搬来住?他说空着也是白空着,如果我来住,他就算借给我,他希望有我这样一个邻居。我来看过一次,很满意,就这样决定了。我当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化的签过一张租约。但是,现在我付的租金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那儿还可能找到这样便宜又这样适当的房子?梁逸舟这人真是个好人!”他停了停,瞪着老姑妈:“怎么?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有什么不妥吗?”
  “可是──”老姑妈沉吟了一下,毛线针停在半空中。
  “阿莲今天到镇上去买菜,听到不少闲话。”
  “闲话?”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场一向是三姑六婆传播是非的好所在。”
  “倒不是是非……”老姑妈迟疑着。
  “那么,是什么呢?”
  “他们惊奇我们会搬进这农庄,据他们说,这儿是一幢──一幢凶宅。”
  “凶宅?”狄君璞一愣。“这对我真是新闻呢!有什么证据说这儿是凶宅呢?”
  “有许多──许多传说。”
  “例如什么?闹鬼吗?”
  “不是这种,”老姑妈皱了皱眉:“是有关于死亡一类的。”
  “是说这屋子里死过人吗?”
  “我也不清楚,阿莲说大家都吞吞吐吐的,只说梁家是一家危险的人,和他们家接近一定会带来不幸,正谈着,因为梁家的女佣高妈来了,大家就都不说了。”“咳,”狄君璞笑了。“我说,姑妈,你别担心吧,我保证那梁家没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不幸,那些乡下人无知的传说,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妈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乐观。”
  “那么,你就和我一样乐观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无烦恼。“别听那些闲言闲语!梁家的人举止行动,可能和这农村的习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话来,过一阵子,我们可能也会成为他们谈论的对象呢!”
  “可是,关于那霜园里……”
  “霜园里怎样?”
  “哦,我不说了!”老姑妈蓦地打了个冷颤,站起身来。
  “你会当作无稽之谈的,我还是不说的好,我去看看阿莲把午餐做好了没有?”
  “到底是什么?”狄君璞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耐。“你还是都说出来吧,姑妈!”
  “他们说──他们说……那霜园里住着一个……一个魔鬼,一个女巫,一个疯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们这栋农庄里,杀死了一个人!”
  “什么?”狄君璞紧紧的盯着老姑妈。
  “哦,哦,”老姑妈结舌的向门口走去。“这──这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而已,谁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姑妄听之吧!我去看阿莲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妈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头锁得紧紧的,这表示他在生气了!她有些懊恼,真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闲事了。
  狄君璞看着老姑妈离去,他不能再写作了,一上午那种平静安详的心情,现在已一扫无余,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瞪视着窗外那绿树浓荫,他真无法相信,在这寂静而优美的深山里,会有着怎样的隐秘和罪恶?狠狠的,他摔了一下头,大声的说:“胡说八道!完全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喊得那样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愕然回顾,房里静悄悄的,宽大的房间显得阴冷幽暗,他忽然觉得天气变冷了。
  黄昏时,狄君璞就带着小蕾往霜园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径,那岩石,那野花遍地,那彩霞满天,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宁静,使狄君璞再度陷入那种近乎感动的情绪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兴奋了。不时的,她抛开了父亲的手,冲到草丛中去摘下几颗鲜红欲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会儿,她两个手都满了,于是,她又开始追逐起蝴蝶和蜻蜓来,常常跑得不见身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着:“别跑远了,小蕾!草太深的地方不要去!当心有蛇!别给石头绊了!”
  小蕾一面应着,一面又绕到大石头后面去了,坚持说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着她那小小的身影,心头不自禁的掠过了一抹怛恻。因为要去霜园吃饭,姑妈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绣花的小短裙,红色的小外套,长统的白袜子,小红皮鞋,再戴了顶很俏皮的小红帽子,颇有点童话故事中画的“小红帽”的味道。孩子长得很美,像她的母亲。大而生动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颊上的一对小酒涡……都是她母亲的!可是,她的母亲在那里?狄君璞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美茹哭泣着对他说:“我爱你,君璞,我真的爱你。可是继续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死掉,我配不上你。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当时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听出来吗?
  “我不想用我的爱情来杀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去吧!离开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这样去了!跟着另一个男人去了。他表现得那样沉默,甚至是懦弱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软弱,也有多少人挪揄着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那颗滴着血的心是怎样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跃的灵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献给她的,只有一颗心!而美茹,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那样美,那样活泼,那样生活在群众的包围里!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是不能仅仅靠他的一颗心而活着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与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没有想到,她的离去,是将他生命里的欢笑与快乐一起带走了,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来。
  小蕾从石头后面跑回来了,她喘着气,一边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着,她的小白裙子飞开了像一把伞,整个人像个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样急,喘得那样厉害,她的小脸是苍白的。
  “爸爸!爸爸!爸爸!”她一路喊着。
  “怎么了?”狄君璞一惊,奔过去拉住那孩子。“你又喘了吗?准是碰到什么花粉又过敏了!”
  “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猛烈的摇着头,受惊的眸子睁得好大。
  “是什么?你碰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张的检视着孩子的手脚:“哪儿?哪儿疼?”
  “不是,爸爸!”孩子恐惧的指着那块大石头:“那后面……那后面有一个人!”
  “一个人?”狄君璞怔了怔,接着就笑了。“一个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这山什么人都可以来呀!”
  “那个人──那个人瞪着山上我们住的房子,样子好可怕哦!”
  “是吗?”狄君璞回过头去,果然看到农庄悬崖边的红栏杆和屋脊。这山谷就是他昨日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一动,立即问:“是个女人吗?”
  “是的,一个女人!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个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牵着小蕾的手,迅速的向那块巨石走去,一面说:“我们去看看!”
  “不!不要去!”小蕾瑟缩的后退了两步。
  “别傻!孩子,”狄君璞笑着说:“那个阿姨不会伤害你的,去吧!别怕!”拉着小蕾,他跑到那块石头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开满了紫色的小野花,还有几棵耸立着的、高大的红枫,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没有。狄君璞四面打量着,石影参差,树影仿佛,四周是一片醉人的宁静。
  “这里没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错了!”
  “真的!是真的!”小蕾争辩着。“她就站在那棵枫树前面,眼睛……眼睛好大……好可怕哦!”
  狄君璞耸了耸肩,如果心虹真在这儿,现在也早就躲起来,或是跑开了。他拍了拍小蕾的手,微笑的说:“不要夸张,那个阿姨一点也不可怕,她长得满好看的,不是吗?头发长长的,是不是。”
  “不,不是,”孩子忙不叠的摇着头:“那是个……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狄君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纵使看起来有些憔悴,也决不至于像个老太婆呀!他对小蕾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样子,这孩子夸张描写的本能,一定遗传自他这个写作的父亲!将来也准是个摇笔杆的材料!
  “好了,别管那个老太婆了,我们要快点走,别让人家等我们吃饭!”
  片刻之后,他们停在霜园的大门外了,那镂花的铁门静静的掩着,门内花木扶疏,枫红似锦,房屋掩映在树木葱草中,好一个优美静谧的所在!
  他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他所认识的老高。对狄君璞恭敬的弯了弯腰,老高说:“狄先生,我们老爷和太太正等着你呢!”
  第二章
  想必老高是梁家从大陆带出来的佣人,还保留着对主人称“老爷”的习惯。狄君璞牵着小蕾,跟着老高,穿过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园,走进霜园那两面都是落地长窗的大客厅里。
  霜园的建筑和农庄是个鲜明的对比,农庄古拙而原始,霜园却豪华而精致,那落地的长窗,玻璃的吊灯,考究的家具,和宽大的壁炉,在在都显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适。狄君璞几乎不能相信这两栋房子是同一个主人所建造的。梁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惊奇,他从沙发里站起来,一面和狄君璞握手,一面笑着说:“和农庄大大不同,是不是?你一定比较喜欢农庄,这儿太现代化了。”
  “各有千秋,你懂得生活。”狄君璞笑着,把小蕾拉到面前来:“叫梁伯伯!小蕾!”
  “嗨!这可不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狄君璞看过去,心霞正笑嘻嘻的跑到小蕾面前,亲热的拉着小蕾的手说:“人家今天早上叫我阿姨呢,怎能叫爸爸伯伯?把辈份给叫乱了!”
  “胡说!”梁逸舟笑着呵叱:“那有自封为阿姨的?她顶多叫你一声梁姐姐,你才该叫狄先生一声伯伯呢!”
  “那里,那里,梁先生,别把我给叫老了!”狄君璞急忙说:“决不可以叫我伯伯,我可当不起!”
  “好吧,这样,”心霞嚷着说:“我就让小蕾喊我一声姐姐,不过哦,我只肯叫你狄先生,你大不了我多少岁!”
  “看你这个疯丫头相!一点样子都没有!”梁逸舟嘴里虽然呵斥着,却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一面,他转头对一直含笑站在一边的妻子说:“吟芳,你也不管管你的女儿,都是给你……”
  “……惯坏的!”心霞又接了口。
  梁逸舟对狄君璞无奈的摇摇头,笑着问:“你看过这样的女儿没有?”
  狄君璞也笑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充满了温暖与欢乐的家庭。想起老姑妈的道听涂说,他不禁暗暗失笑。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阴霾,这时也一扫而空了。望着吟芳,他含答的问:“是梁太太吧?”
  “瞧,我都忘了介绍,都是给心霞混的!”梁逸舟说,转向吟芳:“这就是狄君璞,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笔名叫乔风,你看过他的小说的!”
  “是的,狄先生!”吟芳微笑的说,站在那儿,修长的身子,白皙的面庞,她看来高贵而雅致。“我们一家都是你的小说迷!”
  “哦,不敢当!”狄君璞说:“我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别提了,免得我难堪。”
  “这边坐吧,君璞,”梁逸舟说:“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既然做了邻居,大家还是不拘形迹一些好!”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妈送上了茶。心霞已经推着小蕾到吟芳面前,一叠连声的说:“妈,你看!妈,你看!我可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像个小公主似的?你看那大眼睛,你看那翘鼻子!还有那长睫毛,放一支铅笔上去,一定都掉不下来,这样美的娃娃,你看过没有?”她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以外。”
  “□!听她的!”梁逸舟说:“一点也不害臊,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装疯卖傻!”
  心霞偷偷的作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这时,狄君璞才发现没有看到心虹,想必她还游荡在山谷的黄昏中,尚未归来吧!可是,就像是答复狄君璞的思想,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狄君璞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心虹正缓缓的拾级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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