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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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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吗?心虹心虹,你可知道在这漫长的深夜里,有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像是回答他心中的问题,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幽幽柔柔的声音,轻轻的说:“你可需要一个人陪伴你看星河吗?”
  怎样可爱的幻觉?他摇了摇头。人类的精神作用多么奇妙呀!他几乎要相信那是心虹来了呢!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那声音又响了,这次却仿佛就在他的耳边:“那星河何尝美丽?除非有你有我!”
  这不正是他的心声吗?不正是他想说的话吗?心虹!他骤然回头,首先接触的,就是心虹那对闪烁如星的眸子,然后,是那盈盈含笑的脸庞,那袭黑色的晚礼服,那颗胸前的明星!心虹!这是真的心虹!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惊喜交集,恍惚如梦,不禁呐呐的,语无伦次了:“怎么,心虹,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来了吗?你在这儿吗?”
  “是的,是我。”她微笑着,那笑容里有整个的世界。“我费了很大的劲,使爸妈不怀疑我,我才能溜出来。如果今晚不见你一面,我会失眠到天亮。现在,离开这栏杆吧,这栏杆让我发抖。来,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尧康。”
  他这才看见,在枫林内,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笑吟吟的靠在一棵枫树上,望着他们。他立即大踏步的走过去,对这男孩子伸出手来,尧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发着光,一腔热情的说:“乔风,我知道你!我喜欢你的东西,有风格,有份量!另外,我已知道你和心虹的故事,这几天,她跟我从头到尾的谈你,我几乎连你一分钟呼吸多少下都知道了!所以,请接受我的祝福。并且,我必须告诉你,我站在你们这一边,有差遣时,别忘了我!”
  这个年轻人!这番友情如此热烘烘的对他扑来,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紧握着那只手,重重的摇撼着。
  然后,他把手按在尧康的肩上,他说:“我们去书房里,可以煮一壶好咖啡,作一番竟夜之谈。”
  “我一夜不回去,爸会杀了我,”心虹说,笑望着尧康:“那你也该糟了,爸一定强迫把我嫁给你!”
  “那我也该糟了!”狄君璞说。
  大家都笑了。狄君璞又说:“无论如何,总要进来坐坐。”
  他们向屋里走去,心虹说:“我们刚刚来,想给你一个意外,到了这儿,大门开着,书房和客厅里都没人,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早睡,绕到外面,果然看到你在枫林里,我们偷偷溜过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我以为是什么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样来蛊惑我。”
  “你焉知道我现在就不是妖魔呢?”
  狄君璞审视着她。
  “真的,有点儿妖气呢!”他说。
  大家又笑了。
  走进了书房,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萦绕在室内,灯光柔和的照射着。窗外是迷迷蒙蒙的夜雾,窗内是热热烘烘的友情。好一个美丽的夜!
  这天,狄君璞第一次带心虹去看卢老太太,同行的还有尧康。
  尧康对于这整个的故事,始终带着股强烈的好奇。他获得这个故事,一半是从狄君璞那儿,一半是从心虹那儿。这故事使他发生了那么大的兴趣,他竟渴望于参与这故事后半段的发展了。
  这是星期天,他们料想云扬也会在家,说不定心霞也在,因为心虹说,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近了那简陋的农舍,心虹忽然有些瑟缩,那晚在雾谷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疯妇,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滞重了,而且微微的打了个寒颤,这一切没有逃过狄君璞的注意,他站住了,说:“怎么了?”
  “你真认为我可以去见卢老太太吗?”心虹不安而忧愁的问:“会不会反而刺激她,等会儿她又捉住我,说我是凶手。会吗?”
  “以我的观察,是不会的。”狄君璞说:“她自从上次在雾谷发过一次疯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发作过,云扬告诉我,医生说她在逐渐平静下去。我几次来,和她谈话,她给我的印象,都是个又慈祥又可怜的老太太。在她的潜意识中,始终拒绝承认云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见到她,千万顺着她去讲,就不会有问题了。但是,”他怜惜而深情的看着心虹。
  “假若你真怕去见她,我们就不要去吧!怎样?”
  “哦,不不!我要去!”心虹振作了一下,对狄君璞勇敢的笑了笑。“我应该去,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失去她的儿子,也不会发疯。虽然那是个意外,我却也有相当的责任。我应该去看她,只要不刺激她,我愿意天天来陪伴她,照顾她。”
  “真希望,你这一片好心,会获得一个好的结果。”狄君璞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
  尧康看了看心虹,深思的迈着步子,他知道狄君璞这句话,并不是指卢老太太的友谊而言,而是指云飞的死亡之谜而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张温柔而细致的脸庞上,找不着丝毫“凶手”的痕迹,她自己似乎一分一毫也没有想到,她有谋害云飞的嫌疑。
  他们来到了那农舍前的晒谷场上。心虹望着四周,身子微微发颤,她的脸色苍白而紧张。
  “我还记得这儿,”她低声说:“以前的一切,像一个梦一样。”
  “你要进去吗?”狄君璞再一次问。“如果不要,我们还来得及离开。”
  “我要进去!”她说,有一股勇敢的、坚定的倔强,这使狄君璞为之心折。在他想像中,遭遇过雾谷事件之后,她一定没有勇气再见卢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门。心虹紧偎着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颤。门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开门的既不是云扬,也不是心霞,而是抱着孩子的萧雅棠。
  “怎么,你在这儿?”狄君璞愕然的问。
  萧雅棠望着他们,同样的惊奇。看到尧康,她怔了怔,这个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长青年,怎会料到她是个年轻的母亲,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呢?她的脸红了红,顿时有点儿尴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尧康早就对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对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却决无轻视之心。她回过神来,把门开大了,她匆促的说:“云扬和心霞约好去台北,早上云扬来找我,因为卢伯母又有点不安静,他怕万一有什么事,阿英对付不了,要我来帮一下忙。”
  “怎么!”狄君璞有点儿吃惊。“卢老太太发病了吗?”他们怎么选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萧雅棠急忙说:“只是有点不安静,到东到西的要找云飞,一直闹着要出去。你们进来吧,或者,给你们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说不定。”
  “你认为,心虹进去没关系吗?”狄君璞问,他是怎样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伤害的危险。
  “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狄君璞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低低的问:“你告诉那老太太,这是她的孙儿了?”
  “不,我没有。”萧雅棠的脸又红了一阵。“她以为我跟别人结婚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她说这样也好,说云飞见一个爱一个,嫁给他也不会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还很清楚嘛!”狄君璞说。
  萧雅棠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时她说的话好像很有理性,有时又糊涂得厉害。她一直望着这孩子发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会忘记,总是问我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来得正好,跟她谈谈,看看她会不会好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心虹仍然紧偎着狄君璞,又瑟缩,又紧张。萧雅棠转过身子,想到里面去找卢老太太,可是,就在这时,卢老太太走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蓝布的衫裤,外面套着件黑毛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着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黄,眼睛也显得呆滞,但是,幸好却很整洁,也无敌意。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惊,她回过头去望着雅棠,呐呐的、畏怯的说:“雅棠,他们……他们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说:“你忘了吗?”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卢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对她的恐惧,只觉得满怀的歉意与内疚了。这老太太那样枯瘦,那样柔弱,又那样孤独无依,带着那样怯生生的表情望着他们,谁能畏惧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卢老太太的手,热烈的望着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泪,她的眼眶潮湿了。
  “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卢老太太瞪视着她,一时间,似乎非常昏乱。可是,立即,她就高兴了起来,咧开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齐的牙齿,像个孩子般的笑了。
  “心虹,好孩子,”她说,摇撼着她的手。“你和云飞一起回来的吗?云飞呢?”她满屋子找寻,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云飞呢?云飞呢?”她再望着心虹,疑惑的。“你没有和云飞一起回来吗?云飞呢?”
  心虹痛苦的望着她,十分瑟缩,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该怎么办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的说:“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没有和云飞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飞在什么地方。”
  雅棠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飞没有死是真的,云飞不正经也是真的。她马上放弃了找寻,呆呆的看着心虹。
  “呵呵,你也没见着云飞吗?”她口齿不清的说:“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这个傻孩子,这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呵!”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对心虹微笑起来,用一种歉意的、讨好似的声调说:“别生气呵,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经的,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的骂他呵!”
  心虹那纤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眼泪夺眶而出,她转开了头,悄悄的拭泪。
  “噢噢,心虹,别哭呵!”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别哭呵!乖儿!”她拥着心虹,用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着。“你不跟他计较呵!我会好好骂他呵!乖儿,别伤心呵!别哭呵!我一定骂他呵!”
  狄君璞望着这一切,这是奇异的,令人感伤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现在,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人的精神领域,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
  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低声的说:“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
  “是的。怎样?”
  “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那么,对心虹来说,会减少一个危险,否则,那老太太一发病,随时会威胁到心虹。”
  “我看,”尧康深思的看着那老太太。“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除非让云飞复活,而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从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疯狂的,我只怕,她的友谊并不可靠。”
  狄君璞愣住了,尧康的分析,的确也有道理。他望着那拥抱着的一对,本能的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就在这时,雅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这立即就吸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她放开了心虹,迅速的回头,望着雅棠说:“谁在哭?谁在哭?”
  “是宝宝,”雅棠说:“他尿湿了。”抽掉了湿的尿布,她说:“我去拿条干净的来。”望着里面的屋子,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交给谁。尧康伸出手去说:“我抱抱,怎样?”
  雅棠的脸又一红,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别喜欢红脸,默默的看了尧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给了他。尧康抱着孩子,望着雅棠的背影,心里却陡然的浮起了一种又苍凉又酸楚的情绪。这些人,老的、小的、年轻的,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
  雅棠拿着尿布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壮健的女仆,捧着茶盘和茶,想必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放下了茶,阿英进去了。雅棠接过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睁着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舞着拳头,嘴里咿咿唔唔的说个不停,老太太走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那孩子,愣愣的说:“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的对那婴儿伸出手去,祈求的、恳切的说:“我能抱他吗?”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情吗?是属于血缘的相互吸引吗?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着、兴奋着。雅棠是感动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老太太的手中,一边谨慎地注意着她,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把孩子给摔坏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她脸上流露出那样强烈的喜悦来,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采。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她坐了下来,紧紧的搂着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防备的看着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的紧张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扑打着老太太的面颊。老太太低俯着头,定定的凝视着他,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珀宝。然后,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摇撼着,拍抚着,嘴里喃喃的叫唤着:“云飞,我的乖儿!云飞,我的乖宝!云飞,我的小命根儿呵!”
  大家面面相觑,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狄君璞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安慰的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
  老太太摇着、晃着,嘴里不停的呢喃着:“乖宝,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云飞,要爱你的妈呵!我的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我的宝贝儿!谁说你不学好呢?谁说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顺你妈,你最孝顺你妈,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是不?乖儿?你不会的!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妈最疼你,最爱你,最宠你,你不会抛下你妈的!你不会呵!”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我的乖儿呵!不要走,不要离开妈,我们过穷日子,但是在一块儿!不要走!不要抛下你妈呵!乖儿!云飞呵!”
  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着她。
  “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的说。
  “不!”她很快的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
  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的垂下头去。“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着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着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的摇晃着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的,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的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的望着怀里的孩子,愕然的说:“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
  “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
  “已经倒过了,伯母。”雅棠说。
  “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的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的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的拉住心虹的手,亲昵而又讨好似的说:“云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的笑着,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
  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着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干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
  “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
  “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的笑了笑,问。
  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着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
  “我想,”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我真是罪孽深重!”
  狄君璞一惊,急忙抬头看着心虹,他把她拉到身边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严肃的说:“记住!心虹,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这证明云飞在活着的时候,就想抛下她了。如果云飞不死,我想,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那么,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他忽然停住了,吃惊的喊:“心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心虹站住了,眼神奇异,神思恍惚,呼吸急促而不稳定。
  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种样子了,她似乎又掉入那记忆的深井中了。
  “心虹!心虹!心虹!”他连声喊着。
  “哦!”心虹透出一口气来,又回复了自然,对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她说:“我没有什么,真的,只是,刚刚忽然有一阵,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关于那天晚上的。但是,就像电光一闪般,我又失去了线索。”
  狄君璞怜惜的望着她:“别勉强你去回忆,心虹。放开这件事情吧!让我们轻松一下。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雅棠,我女儿看到宝宝,一定要乐坏了。”
  雅棠微笑着,没有反对。于是,他们都向农庄走去了。
  自从上次开过一次成功的舞会以后,霜园是经常举行舞会了,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计策的收效,浑然不知孩子们已另有一番天地,这舞会反而成为他们敷衍父母的烟幕弹了。在舞会中,他们都表现得又幸福又开心,而另一方面呢,一个真正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的聚会也经常举行着。
  春天是来了,枫树的红叶已被绿色所取代,但是,满山的野杜鹃都盛开了,却比枫树红得还灿烂。农庄上那些栅栏边的紫藤,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延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为一堵堵的花墙,却已成为一堵堵的绿墙。尧康总说,这种把栅栏变为花墙的匠心,是属于艺术家的。因为只有艺术家,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尧康已成为农庄的常客,每个周末和星期天,他几乎都在农庄中度过。他和狄君璞谈小说,谈人生,谈艺术,几乎无话不谈。在没有谈料的时候,他们就默对着抽烟凝思,或者,带着小蕾在山野中散步。尧康不止成为狄君璞的好友,也成为小蕾的好友,他宠爱她,由衷的喜欢她,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她小公主。
  这天早上,尧康就坐在农庄的广场上,太阳很好,暖洋洋的。狄君璞搬了几张椅子放在广场上,和尧康坐在那儿晒太阳,小蕾在一边嬉戏着。
  “昨晚我去看了雅棠,”尧康说:“我建议她搬一个像样一点的家,但她坚持不肯。”
  “坦白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她?”狄君璞问。
  “很喜欢,”尧康笑笑,“但是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感情。”
  “我们希望?我们希望的是什么?”
  “别装傻,乔风。”尧康微笑着。“谁不知道,你一个,心虹一个,还有心霞和云扬,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我又不是傻瓜,怎会看不出来?”
  狄君璞失笑了。
  “那么,阻碍着你的是什么?”他问:“那个孩子?还是那段过去?”
  尧康皱皱眉,一脸的困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不在乎那孩子,而且我还很喜欢那孩子,我也不在乎那段过去,谁没有‘过去’呢?谁没有错失呢?都不是。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追求她,好像是捡便宜似的。”
  “怎么讲?”
  “她孤独,她无助,她需要同情,我就乘虚而入。”
  “那么,你是怕她不够爱你?”
  “也怕我不够爱她。我对她决没有像你对心虹的那种感情。”
  “我懂了。”狄君璞点了点头。“你曾经对别的女孩子有过这种感情吗?”
  “糟的是,从没有。读书的时候,我也追求过几个出风头的女孩子,但都只是起哄而已,不是爱情。我常想我这人很糟糕,我好像根本就不会恋爱。”
  “时机未到而已。”狄君璞笑笑说。
  “那么你说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恋爱!”
  “是的,可能不是和雅棠,可能不是最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某一个人,你会恋爱,你会发生一种心灵震动的感情。人,一生总要真正的爱一次,否则就白活了。”
  “你是个作家,乔风,”尧康盯着他:“以你的眼光看,人一生只会真正的恋爱一次吗?”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认为人只能爱一次,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说了。”“为什么?”
  “人是种奇异的动物。”狄君璞深思着。“人生又多的是奇异的遇合,在这世界上,我们所不懂的东西还太多了,包括人类的感情和精神在内,对我们的未来,谁都无法下断语。但是,我认为,在你爱的时候,你应该真正的去爱,负责任的去爱。”
  “我懂了,”他说:“最起码,在爱的当时,你会认为这是唯一的一份。”
  “是的。”
  “而说不定,这个爱情也只是昙花一现?像你对美茹,像心虹和雅棠对云飞!”
  “别这样说,这样就太残忍了!只是,人是悲哀的,因为他无法预测未来!而又无法深入认识对方。”
  “那么,你认为你深入的认识了心虹吗?”
  “是的。”
  “那么,你认为云飞是被她推下悬崖的吗?”
  “不是。”
  “你怎能那样确定?谁能知道人在盛怒中会做些什么?你怎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我怀疑过,但我现在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为什么?凭你对她的‘认识’吗?”
  “是的,还有我的直觉!”
  “假若有一天,你发现是她做的,你会失望吗?”
  “不是她做的!”
  “假若是呢?”
  “不可能有这种‘假若’!”
  “你是多么无理的坚持呵!”尧康叫着:“你只是不愿往这条路上去想而已,所以,你也放弃了对心虹记忆的探求,因为你怕了!对吗?”
  狄君璞愕然了。
  “我说中要害了,是不是?”尧康的眼镜片在太阳光下闪烁:“你怕她确实杀害了云飞!是不?你不愿想,是不?你也和一切常人一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相信真实!”
  “那不是她干的。”狄君璞静静的说了。“我仍然深信这一点!”
  “假若是呢?”
  “除非是出于自卫!否则没有这种‘假若’的可能!”
  “乔风,”尧康叹了口气:“我想,你真是如疯如狂的爱着她的!连她的父母,恐怕也没有你这么强的信心!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探索真相呢?”
  “我没有放弃,我从没有放弃!但这事强求不来,我只能等待一个自然的时机,我相信揭露真相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你怕那一天吗?”
  “为什么要怕呢?我期待那一天。”
  “你真自信呵!”尧康凝视着他。
  “那么,你呢?你相信是她推落了云飞?”
  尧康默然片刻,然后,他轻轻的说:“事实上,你也知道的,每个人都相信是她在盛怒下做的。不止我,连她父母、老高夫妇、心霞、云扬,和雅棠。只是,大家都原谅她,同情她而已。”
  狄君璞望着前面的山谷,喃喃的说:“可怜的心虹,她生活在怎样的沉冤中呵!我真希望有个大力量,把这个谜一下子给解开!”
  尧康站了起来,在广场上踱着步子,不安的耸了耸肩,说:“都是我不好,引起这样一个讨厌的题目!抛开这问题吧,我们别谈了!”他忽然站住了,大发现似的叫着说:“嗨,乔风,你看谁来了!”
  狄君璞看过去,立即振奋了。在那小径上,心虹姐妹二人正联袂而来。心霞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握着一大把野杜鹃。心虹走在后面,步履轻盈,衣袂飘然。他和尧康都不自禁的迎了过去,心霞看到他们就笑了,高兴的嚷着说:“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就猜到尧康在这儿,赶快,大家准备一下,我们一起找雅棠去!”尧康回过头,对狄君璞抬抬眉毛,低声的说:“瞧!热心撮合的人又来了!”
  狄君璞有些失笑。
  心虹和心霞来到广场上,心霞把一大把花交给小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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