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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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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息三秒钟,为了她这句话,然后,他又重重的吻了她。终于,她去看了医生,只是感冒,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他喂她吃了药,就强迫她卧床休息。感冒药里总混合着镇定剂,她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又和往常一样,搬张椅子坐在床前,痴痴的看着她的睡相,看着她低阖的睫毛,看着她小巧的鼻子,看着她微向上弯的嘴角……他的爱人、朋友、姐妹、妻子。唔,这是他的妻子!不论是否缺一道法律程序,她已是他的妻子!奇怪,为什么有句俗话说:太太是人家的好!他就觉得,一千千,一万万个觉得:太太是自己的好!
晚上七点多钟,鸵鸵还没睡醒,房东太太忽然来敲门,说有金山来的长途电话,他冲下楼去接电话,心里一点什么预感都没有,只以为是徐业平他们不甘寂寞,要他提前去参加“营火”会。拿起电话,他听到的是方克梅的声音,哭泣着,一连串的说:“韩青,徐业伟淹死了!你快来,业平和丁香都快发疯了!你快来,徐业伟淹死了!”
“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业伟?那又会疯又会笑又会闹,又健康,又擅长游泳的孩子?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有生命力的孩子?不不,这是个玩笑,这一定是个玩笑!徐业伟那么疯,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这一定是个玩笑!“韩青,是真的!”方克梅泣不成声。“他下午游出去,就没游回来,大家一直找,一直找……救生员和救生艇都出动了,是真的!他们找到了他……刚才找到,已经……已经……已经死了!真的……真的……”
抛下电话,他一回头,发现鸵鸵直挺挺的站在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鸵鸵问。
“我要赶到金山去!”他喊着,声音粗哑:“他们说,徐业伟淹死了!”鸵鸵脸色惨白。“我跟你一起去!”她喊。
“你不要去!”他往三楼下冲。“你去躺着!”
“我要去!”鸵鸵坚决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们在八点钟左右赶到了金山。海边都是人,警员、救生人员、安全人员,以及徐业伟的父母、弟妹……全来了。徐业平一看到韩青,就死命的抓着他,摇撼着他的身子,声嘶力竭的喊:“你相信吗?你相信吗?这事会发生在小伟身上,你相信吗?他的活力是用不完的,他的生命力比什么都强,他才只有十九岁,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韩青,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韩青无言以答。站在那海风扑面的沙滩上,他看到徐家两老哭成一团,看到那已被遮盖住的遗体;尤其,他看到那面手鼓,丁香正傻傻的、痴痴的紧抱着那手鼓……他什么都忍不住了,他痛哭起来了,跌坐在沙滩上,他用手捧住头,大哭特哭,泪如泉涌。鸵鸵用双手抱紧了他的头,她也哭着,却没有像他那样沉痛得忘形,她还试图要唤醒他:
“韩青,别这样。韩青,你该去安慰他们的,你自己怎么反而哭成这样呢?”她抽抽鼻子,用手臂抹眼泪:“韩青,你不是说过,生命的来与去,都是自然的……”
“不自然!不自然!不自然!”他激烈的大喊:“如果老得像太师母,是应该去的。可是,小伟的生命还在最强盛最美好的时候,他怎么可以去?他怎么可以去?”他仰头大叫:“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上帝无言,海风无语。海浪扑打着岩石,发出一连串澎湃的音响:砰砰,砰砰!犹如徐业伟还在敲击着手鼓的声音。手鼓!他回头看,丁香孤独的、不受人注意的坐在沙滩上,怀里紧紧抱着那面手鼓,身上还穿着件游泳衣。他站起身来了,踉跄的走到丁香身边去。“丁香!”他哑着喉咙喊:“丁香!”
丁香像从沉睡中醒来,她抬起头,脸色白得像月光,眼睛黑幽幽的如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居然没有哭,她脸上一点儿泪痕都没有,一丝丝都没有。
“他说他前辈子是一条鱼,”丁香细声细气的说:“结果,他去了。海,把他收回去了。”
“丁香!”他沉痛的握着那小小的肩,用力的唤着:“哭吧!丁香,哭吧!”
“不不!”丁香轻轻的摇摇头,还像在做梦一样。“他从来不喜欢看到我哭,他会骂我!我不哭,我不哭,他总是要我笑嘻嘻的,他说,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爱笑!”她居然卷起嘴角,微微笑起来。“丁香!”他摇她,用力摇她。“你哭,你必须哭!你放声哭吧,丁香!”他试图从她怀中取去那手鼓。
丁香立刻用全身力量压在那鼓上。
“不行!他交给我保管的!”她说。“如果我弄丢了,他会生很大很大的气!”哦!丁香!小小的丁香!韩青茫然的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绝对不能帮她承受任何属于她的悲痛,他只能无助的望着她。鸵鸵走来,用双臂紧紧挽住韩青。
“怎么会呢?”鸵鸵小声的啜泣着。“怎么会有这些事呢?我不懂。我以后,什么都不敢说我懂得了。”
他紧紧的挽住鸵鸵,从没有一个时刻,他觉得“存在”的价值是如此重要。再也不要去谈“禅”了,存在绝对不等于“不存在”!砰砰砰!海浪仍然一个劲儿的击着鼓,砰砰砰!
“听!”丁香忽然说。他和鸵鸵低头去看丁香。
丁香满脸绽放着光彩。“他在唱歌呢!”她微笑着说:“他在唱:匆匆,太匆匆!听见吗?匆匆,太匆匆!”鸵鸵把面颊埋进了韩青的怀里。
三天后,他们葬了徐业伟。丁香进了精神疗养院。从此,韩青没有再见过丁香。
第十六章
一九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个月。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以每月来计算相识的日子,也以每月的二十四日为纪念日,小小庆祝,并且彼此祝福。
这个月的二十四日并不很好过,徐业伟的事件还深深影响着他们,那悲哀的气氛一直紧压在两人心头。而且,韩青必须回屏东去了,因为,召集令随时可能下来,他一定要回家等兵役通知。等接到通知后,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时间来台北,还是要直接去服役,所以,离愁别绪,千匝万匝的箍在两人身上,心上,思想中,意识中,摆脱不开,挥之不去。
这天,他们在小风帆吃晚餐,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想把空气放轻松一点,只是,都做不到。饭后,回到小屋里,面面相对,就更是离愁千斛了。韩青注视着她,千言万语,全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心。即使两心相许,未来是不是都能如愿呢?吴天威对他说过几句很重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吗?我不想在服兵役的时候去受那种相思之苦!而且,我告诉你,服兵役的时候最容易失去女朋友,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忍耐寂寞,能抗拒诱惑。韩青,”他还特别加重语气。“尤其是你那位袁嘉佩,你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她,她还要偶尔动摇一下,等你走了,更不可靠了。袁嘉佩,”他摇摇头:“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吴天威,在同学中,他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很少发表什么大意见。但是,这几句话说得却颇有道理。
当这离别前夕,他注视着鸵鸵时,吴天威的话就在他脑海里翻腾又翻腾。鸵鸵望着他,双眸盈盈然如秋水,面颊被酒染红了,那么可爱的嫣红着,嘴唇的弧度一向是他最喜爱的,连那用手指绕头发的小动作……唉,一颦一笑一蹙眉,都是“动人心处”!前人的词句里有“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另有,动人心处!”实在是写得太好了。唉!他心里叹着气,或者,他真该去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女孩!免得如此牵肠挂肚,难舍难分。“鸵鸵,我真不放心你,真不放心!”
“别这样,”她咬咬嘴唇。“我会很乖。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七月一日起,我就去爸爸公司里上班,去管一些外销翻译打字之类的工作。你走了,我的白天会变得太漫长了,只好用工作去填满它!”鸵鸵的父亲,从军中退役后,开了一家玩具公司,一直做得非常好,最近,已大量接受国外的订单了。女儿去父亲的公司上班,应该是最没问题的。可是,韩青还是一百二十万个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
“你爸爸公司里,有多少男职员?”他忧心忡忡的问,一本正经的。“哦,韩青!”她愕然的说:“你还不相信我?你以为我见到任何男人都会喜欢吗?”
“我不是怕你喜欢别人,我是怕别人太喜欢你!”他叹着气说。“别人喜欢我,应该是你的骄傲才对。”她说:“只要我心里只容你一个。”
“你是吗?”
“当然是!”
“永远吗?”
“永远。”
“不变吗?”
“不变。”
“不受诱惑吗?不被迷惑吗?倘若你被迷惑了……”
她的头低垂了下去,不说话了,生气了。
“唉唉!”他叹气。“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不该不信任你!但是,我就这样烦恼,我真不知道,假若我失去你,我怎么活!”他握起她的手。“不要生气,请你不要生气,求你不要生气……”她抬起头来,眼中泪汪汪的了。
“是不是也要我切开手指,写封血书给你呢?”
“不要!千万不要!”他燃起一支烟,猛抽着,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了。“你知道,”他忽然说:“我一直对于一件事,非常不解。”
“什么事?”
“你的家庭。”他喷出一口烟雾,注视着烟雾后面,她那张在朦胧中更显得娟秀的面庞。“我常常想,我早就该在你家庭中露面了。你看,我们相交相识相知相爱已长达二十个月,你父母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
“你怕不被我父母接受吗?”她沉吟了,深思着,终于长叹了一声。“韩青,你愿意忍耐吗?我爸爸是个好父亲,但他的教养,他的高贵,使他不见得能了解我和你这段感情。何况,他的事业好忙,我真不忍心再用我的事情来烦他。我妈——你也知道,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善良有余,了解力却不够深,她不是个很能和儿女沟通的母亲。我怕他们知道我俩的事以后,反而变成我俩间的阻碍。韩青,你将来只要娶我,不必娶我整个家庭的!”
男人是多容易满足啊!仅仅这一句话,他就浑身都轻飘飘了。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
“这是诺言吗?”他问。
“这是。”她肯定的。“我将来要嫁给你,而且,我要做个最好最好的妻子,如果我曾做过些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让我将来补偿你,我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羡慕你,嫉妒你,因为你有这么好的太太。”他停住呼吸,对她急急的说:
“快拿氧气筒来,我不能呼吸了!”
她想笑,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她用手掠掠头发,悄悄挥去了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哎!”她振作了一下,挺直背脊,笑起来。“我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傻气?你不过是去服兵役,又不是要到非洲去,服役时还有休假,只要你休假,通知我,我马上去见你!不管你的基地在台南台中花莲或是月球上!”
“我怎么通知你呢?你又不许我直接写信到你家。”
“写限时专送,寄给方克梅,小方会马上通知我的!如果可以打电话,打给小方,假若你的基地能通电话,我也会打给你!”
“我们一定要经过小方吗?我现在去拜访你父母不行吗?”
“如果你要把事情弄糟,尽管去!”
“恋爱是件不能见人的事吗?”他有些不平。“在我家里,我们两个那张合照,一直挂在我房间里,你应该跟我回屏东去看看!”
“哎,别提那张照片了,我照得那么丑,你也把它挂出来!你一定要向你父母声明一下,我本人比照片漂亮!”
“我父母对照片已经够满意了。不过,你愿意本人去亮相一下,就更好了!这样,明天跟我回屏东吧!怎么样?”他忽然兴奋起来。“就这么做!你告诉你妈,去参加夏令营什么的。跟我去屏东吧!跟我去吧!”
“别胡闹了!”她说:“我才不去呢!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候才到呢?”
“等你服完兵役。你看,上帝帮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下学期大四,夜校读五年,等你退役,我也毕业了。那天吴天威还对我说Just make!”
是吗?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韩青想到“上帝”,就禁不住联想起徐业伟,想起自己在沙滩上仰天狂叫的那夜。不不!今晚不能想那件事,决不能!他摔了摔头,摔掉那份椎心的痛楚。摔不掉的,是对上帝的怀疑。唉!上帝,不管你多忙,不管你把人生安排得多么乱七八糟,请照顾我的鸵鸵吧!这只是个小小的请求啊!照顾她不要生病,不要生气,不要变心……变心,噢!他猛烈摇头,为什么一定要想起变心两个字呢?“你怎么回事?”她希奇的看着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摔头……嘴里叽哩咕噜的念经,我看你神经有点问题了,是不是?”
“是!”他叹气,揽紧她,用全身的力量去吻她。“我已经疯了!为你疯了!我真的为你疯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会为一个女孩疯成这样子!简直不可救药!”他更重更重的吻她。“鸵鸵!你只是个小鸵鸵,怎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怎么会呢?”这种爱的语言会让人醉,这种爱的接触会让人疯。于是,在这离别前夕,他们缱绻又缱绻,直到深夜,直到夜阑。然后,他必须送她回家了。她去洗手间梳洗,好半天才出来,他看她,总觉得她在离别前夕,表现得比他坚强,可是,她从洗手间出来时,眼睛却是肿肿的。
把她送了回去,再坐计程车回来。小屋子静悄悄的,租期已满,他明天走后,不会再住这间小屋了。但是,这小屋中曾盛载了多少欢乐,多少柔情啊,他环室四顾,忽然发现枕上有张纸条,拿起来一看,却是鸵鸵留下的一张短笺:
青:我最挚爱的人,我对你真挚得可以把心剖开以鉴日月,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怎么还不相信?
我刚刚跪下祈求神,我愿少活十年岁月,只要我能拥有你,今生今世。我不求些什么,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我只希望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我这份心,这份情,你怎么还不相信?我知道我的心志脆弱,愿神坚强我!愿神不要给们大多的磨练,阻难,因为我们原本平凡!
青,信任我!爱我!我需要你,我好怕!我太在乎你了,我好怕失去你,决不亚于你怕失去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
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但是,请不要再怀疑我,你的怀疑像拿刀子剜我的心,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
爱你的鸵鸵六、廿四、深夜
原来,她在洗手间里写了这张条子!韩青念完,全身的血液就都冲到脑子里去了,心脏因为强烈的自责而痉挛了起来。又因为强烈的感动而痛楚起来。他打开房门,奔下三楼,冲到大街上,必须打电话给她!必须!他奔往电话亭,最近的电话亭要走十五分钟!该死,怎么脚底又痛了呢,低头一看,又忘了穿鞋子了!如果再被玻璃割到,是你的报应!韩青,是你的报应!你怎么可以对鸵鸵那么残忍,那么残忍呢!
到了电话亭,管他几点钟了,管他会不会吵醒袁家二老!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那个号码:七七三五六八八。
电话铃才响,就被接起来了,是鸵鸵!聪明若她,早就知道他会打电话了。“鸵鸵!”他喉中哽塞着:“原谅他!原谅那个残忍的、该死的、害疑心病的混蛋吧!原谅他是爱得太深,爱得太切,以至于神志不清吧!”电话那头,传来鸵鸵的低泣声。
“鸵鸵!”他急切的喊,下意识的拉紧电话线,好像她在线的那头,可以拉到身边来似的。“你再哭,我五脏六腑都碎了,脚也烂了。”
“你……你……你什么?”她不解的、呜咽的问:“脚怎么……怎么也会烂呢?”听过心碎,可没听过脚烂的。
“我跑到电话亭来打电话,又忘了穿鞋了!”
“啊呀!”她惊喊。“你……你……”她简直说不出话来:“你真……气死我!你的脚破了吗?”
“不知道,只知道心破了。”
她居然笑出来了。哦,此情此景,个中滋味,难绘难描,难写难叙。除非你也爱过,除非你也经历过,你才能体会,你才能了解,你才能相信!
第十七章
七月二十四日过去了。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一个月。
八月二十四日,他们认识满二十二个月。
八月二十六日,韩青北上,报到服役。在北部某基地受了极艰苦的一个月训练后,再被分发至中部某基地去正式服役,这期间,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鸵鸵,即使休假,也只有几小时,事先不一定知道确切休假时间,联系起来,更加困难。相思,相思,这才了解什么叫相思。
韩青开始他一年零拾个月的兵役。
鸵鸵开始走入社会,她进了父亲的公司,非常认真的工作起来,她的活跃,她的能干,她的才华忽然间在工作中完全展现,从业务到外交,她居然成了父亲的左右手,成了公司中人人瞩目的对象。韩青荷着枪,在野地中滚滚爬爬。
鸵鸵提起笔,写下她对韩青点点滴滴的思念,千千万万的允诺,这段期间,信件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桥梁,也只有从这些信中,才能读出鸵鸵的内心世界。
十月二十四日,是他们认识两周年的纪念日,她寄来一封长达四页的长信,从相识,到相爱,她从头细数,从头细诉,他边看边回忆,边看边落泪。谁说男孩子不该掉泪?谁说背上一杆枪就不再儿女情长?那封文情并茂的信,最让他感动至深的是最后一段:
我终于了解我不能没有你,因为没有人和你一样。没有人和你一样,把我捧在头顶上供奉着。没有人和你一样,当我病痛时对我呵护又呵护,叮咛又叮咛。没有人和你一样,喜欢写诗一般的小笺给我,亲手做一大堆的装饰品给我。没有人和你一样,能忍受我的任性爱哭及随时可能发生的情绪问题。没有人和你一样,不惜用任何方法,让我多吃一些长胖一些。没有人和你一样,体会到我心深处的每个思想。没有人和你一样,完全接纳我,包容我,赞美我,让我自觉得是个可爱迷人的小女人,让我自认为是完美的化身。我完全快乐,喜悦得如同一只百灵鸟一般。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所给予的,我不能没有你,因为你是唯一的男孩。
看了看手心中的婚姻线,你我的都又深又长。我坚信如此。青,趁我们年轻时,让我们好好相爱,直至永远永远,当有一天,我们的儿孙环绕在跟前,缠着问我们当年相识的情景,让我们得意的告诉他们,我们曾如何相识,相知,并相爱。
鸵鸵写于相识两周年
这就是力量的泉源,这就是生命的原动力,这就是他的燃料,他的希望,他的一切。操练不苦,行军不苦,荷枪不苦,野战不苦……锻炼吧!炼成钢一般的身体,铁一般的意志,然后和你心爱的女孩,共同携手去创造最美丽的前程。于是,在那些操练、行军、野战……的日子里,他咀嚼着她的信,回味着她的信,默诵着她的信,直至每字每行每个标点,都已可以倒背如流。十一月二十四日,是他们认识二十五个月的纪念日。
韩青用了好大的功夫啊,他参加拔河比赛,把手上的皮都磨破了,给队上争了个第一名。他参加各种活动,那么积极,那么卖力,终于,他争取到了一天半的休假。
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鸵鸵,你使我雀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鸵鸵,唯你而已!唯你而已。走出营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立即拨长途电话到台北,无法经过小方转达了,他直接拨到她上班的玩具公司去,经过接线生,经过不相干的好多人,好不容易接通了鸵鸵,他才说了句:“鸵鸵!等我,我搭今晚夜车去台北……”
咔嗒一声,线路断了。他找铜板,再挂长途电话过去,这次,鸵鸵立刻接起电话,想必,她正在电话机旁边等着呢!他不敢说太多,怕断线,只简单的告诉她:
“我明天早晨八点钟到台北,你来火车站接我,好吗?我下午就要乘车赶回营区,所以,我们只有五小时可以在一起!总比没有好,对吗?见面再谈!我爱你!”
然后,他们见面了。在火车站,她飞奔着向他扑来,完全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她穿了件黑色镶金花的毛衣,一条牛仔裤,又潇洒,又雅致,又华丽,又高贵……他紧拥着她,拥着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她也依偎着他,眼睛湿湿的,他们互看又互看,打量着对方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黑了还是白了。啊,互看又互看,彼此的眼光,诉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他真想找个地方吻她,吻化这几个月来的相思。
因为只有五小时,他们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往日的小屋也早就退租了,换了主人了。最后,他们只能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来,手握着手,眼光对着眼光,心灵碰击着心灵。
时光匆匆,实在匆匆。坐了没多久,她递给他一张纸条,自己去洗手间了。他打开来,就着咖啡馆里幽暗的灯光,看到她用淡淡的铅笔写着:
青,青,青:
小心别给人看到了。(所以我才用铅笔写。)
你打完第一通电话时,我在电话旁等了许久许久,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再打来了,我难过得泪水都几乎夺眶而出,我突然发觉若我无法见到你,我会难过得立刻死掉,因为你的一通电话完全打扰了我的思绪,我简直无法继续去上班。现在是零时零两分,耳朵好痒,会是你吗?一定是。我好想你,可知道?特别是情绪低潮的时候,泪水总是伴着思念滴落在枕边。再过八小时就可以看到你,我会好开心的。可是再过几小时,你又得走了!啊!天,我一定会难过死,我怀疑我是否还能回办公厅上班。答应我,如果你看时间差不多了,你掉头就走,不要和我道别,不要让我在别人面前掉下泪来。好吗?
鸵鸵
一九七九·十一·廿四·凌晨
等鸵鸵从洗手间出来,韩青一句话没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咖啡馆外面走。“你带我去哪儿?”她惊问。
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往海边。
“你会赶不及回营,”鸵鸵焦虑的。“你会受处分!你会被关禁闭!”
“值得的,鸵鸵,值得的!”
他们终于又到了海边了。以往,鸵鸵只要情绪低潮,一定闹着去看海,现在,他们又在海边了。十一月底,天气已凉,海边空旷旷的杳无人影,他终于拥她于怀,吻她,又吻她。吻化这几个月的相思,吻断这几个月的相思,吻死这几个月的相思。可是啊,又预吻了未来的相思,那活生生的、折磨人的、蠢动的、即将来临的相思。
五小时匆匆过去。又回到等信、看信、写信、背信、寄信……的日子。韩青有时会想到古时的人,那时没有邮政,没有电话,一旦离别,就是三年五载,不知古人相思时能做些什么?如果没有信,没有电话可通,这种刻骨刻心的思念,岂不要把人磨成粉、碾成灰吗?第二年(一九八○)来临的时候,鸵鸵的信中开始充塞着不安的情绪,她常常在信封上写下大大的SOS,信内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埋怨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日子太苦了。又立刻追一封信说忙碌使她快乐,使她觉得被重视。她会一口气同时寄三封信来,一封说她很快乐,准备积一些钱,以便结婚用。一封说她很忧郁,想要大哭一场。另一封又说她是个“情绪化”
“被宠坏”的坏娃娃。要他放宽心思,别胡思乱想。可是,他是开始胡思乱想了。鸵鸵啊,愿你快乐,愿你安详,愿你无灾无病,愿你事事如意,愿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受诱惑,不要被迷惑啊!
他寄去无数的信,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限时专送!邮差先生这些日子一定忙坏了,因为世界上有这么两个傻瓜,要写那么多信哪!不过,鸵鸵虽然有些不稳定,她仍然会在每月二十四日,寄来一封甜甜蜜蜜的信,或寄来一张问候卡,或是一首小诗。其中,以第二十九个月的纪念日,她写来的信最别出心裁,最奇特。她用了两张信笺,分别折叠,第一张竟是篇半文半白的“作文”,写着:
……晨起时,见阳光普照,念起同样的阳光,洒在彼此身上,妾心不禁欢喜。近面南风阵阵,不知有否郎君讯息?妾仰身低问流云,是否将万般思念捎给远方情郎,众鸟听得一旁高声啼笑,妾身羞得红着脸躲进花丛。……更听得乐声响起,记起往日欢乐时光,情何以堪?抬头见得明月高挂,妾不禁凝视,合十祈愿;恳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紧伴,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忽见湖水荡漾,水中月影如虚如实,手触即及,不禁了悟,正是“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随着这封短文,她的另一张信笺,竟是对这篇文章的一篇大大赞美歌颂之辞,一一引证全文的“起承转合”有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唯一的缺点,是“半文半白,似通非通”。可是,把“相思”“怀人”“睹物”种种情思,转入禅学的“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毕竟是“天才之作”!
韩青把这封怪信,仔仔细细、研读再三。他不能不佩服鸵鸵的才气,不能不佩服她自夸自诩的幽默感。可是,那文中最后几句,不知怎的,就让他有些胆战心惊,不安已极。水中月影,触手可及。鸵鸵啊,你到底要说什么?镜花水月,毕竟成“空”呀!鸵鸵啊,你到底要说什么?他狠命摇头,就是摇不掉心里的阴影。鸵鸵啊,但愿我在你身边,但愿你触手可及的,不是水中之月,而是实实在在的韩青吧!
五月廿四日,是认识三十一个月的纪念日。鸵鸵的来信很短:
青:
想你在无尽的相思里。拨电话给你,总是占线,接线生啊,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听到那令我如此思念的人的声音?你可知道这电话对我有多重要?它维系着彼此,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从这颗心到那颗心。青,能再给我一次保证吗?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你永远不会改变这份爱。青,我心情好乱,也许今天我会去海边走走,回来之后,可能就没事了。原谅我心情不稳。
爱你的鸵鸵
于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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