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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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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的笑着,望着他的妻子。
“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的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蒂固的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么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浣云流了泪,紧紧的靠在绍圣的肩头。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的融会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爱。
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着他们,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的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一夜,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来,依旧是那么好的阳光。桌上,我们的主人留了一张地形简图和纸条,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话:“再见了,年轻的朋友们!水已退,请涉水过去,按地形图去寻路,相信你们不会再'迷途'了。珍惜你们已有的,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梦之谷。是吗?祝福你们,恕我不送。”
我们默默的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的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来像个年轻的新娘。很快的,我们上了路,涉过了浅浅的小溪,沿着溪边的小路,我们沉默的走着,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头凝望,梦之谷早已不复可寻,烟霭腾腾中,绿树青山,重重叠叠。极目望去,云山苍苍茫茫,深不可测。
“我像做了一个梦。”我说。
“我也是。”宗淇说。
我们手挽着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几码处,浣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
木偶
星期天,我们全家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扫除。许多尘封了十几年的书籍、物品、破铜烂铁、瓶瓶罐罐,都被翻了出来。其中包括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只“百宝箱”。这箱子被从许多破家具中拿出来,由小妹为它启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些希奇古怪、零零碎碎的各种物品,什么钮扣啦、铜指环啦、牛角啦、雕刻的石质小动物啦、折扇的扇骨啦、小喇叭啦……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堂来的玩意儿。我用新奇的眼光去打量这些东西,依稀看到我的童年。每一样东西,似乎都代表着一个年龄,和一段回忆。面对着这只百宝箱,我不由自主的沉思了起来。忽然,小妹从箱子里拾起一样东西,叫着说:“看,大姐,多可爱的木头娃娃!”
我一看,这是个木质的小玩偶,雕刻得十分精致,眉目是用黑漆画上去的,栩栩如生。我从小妹手里夺过那东西,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晕眩,握紧了它,我似乎被拉回到了十五年前。
在故乡湖南的乡间,我们沉家是数一数二的富有。数代以来,沉家的子弟都是守着祖业,读读书,也做做官。祖父曾一度做过县长,但,四十几岁,就弃官回乡,以花鸟自娱。
沉家的田地非常多,拥有上百家的佃农,而且,由于地势好,灌溉足,几乎年年丰收。和沈家财富正相反,是人口稀少。祖父是三房单传一子,父亲又是祖父的独生子。到我这一代,偏偏母亲连着小产了两个孩子,才生了我,我又是个女孩,而我之后,母亲就一直没有生育。(弟弟和小妹是直到台湾才生的。)所以,那时我是沉家三代的唯一的孩子,尽管是个女孩,也成了祖父母和父母心中的宝贝。
我在极度的娇养下成长,祖父母的宠爱是达于极点,我哼一声,可以使全宅天翻地覆,我哭一下,整个家里就人心惶惶。我自己也深深了解我所具有的力量,而且很会利用它。
因此,我是专横跋扈而任性的。有时,母亲想约束一下我的坏脾气,我就会尖声大叫,把祖父母全体引来,祖父会立即沉下脸对母亲说:“家里有长辈,你管孩子也应该问问我们,这样私自管教是不行的,要管她,也得由我来管,她是我的孙女儿呢!”
母亲只能俯首无言。于是,我的脾气更骄狂、更暴躁,也更专横了。
那年我八岁。
在距离我们宅子约一里地之遥,是高家的房子,那是两间由泥和竹片砌成的房子。狭小阴暗。老高是我们家的佃农,很能吃苦耐劳,祖父对他十分优厚,但他却拥有十一个孩子,六个男孩,五个女孩,由于人口众多,他们生活十分清苦。
我,虽然拥有许多东西,但我羡慕高家的孩子,他们追逐嬉戏,笑语喧哗,是那么热闹,那么快乐。而我却一个玩伴都没有,尽管有许多玩具,却没有一个同玩的人。于是,我常常跑到高家附近去,和高家的孩子们玩,他们教我在田里摸泥鳅,到山上摘草莓,到池塘边钓青蛙,爬到树上掏鸟窝……这些实在比任何一样玩具都好玩,更胜过祖父天天强迫我念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的生活。可是,祖父最初不愿我和高家的孩子们玩,既怕我爬树摔断了腿,又怕给水蛇咬到,更怕跟着他们吃草莓吃坏了肚子,跌到水塘里淹死,还有,怕高家的孩子们欺侮了我……
但,我坚持要跟高家的孩子一起玩。在一次大哭大闹之后,祖父只得依从我。不过,他派了家里的长工老汪保护我。老汪是个大个子,脸上有一道刀疤,有一股凶相,但他是忠心耿耿的。从此,我走到那里,老汪也走到那里,像我的一个影子。只要我和高家的孩子略有争执,老汪就会站了出来,那孩子准被老汪吓得乖乖的,我的势力更大了。
小翠是高家的第八个女儿,那一年刚满六岁,有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和尖尖的小下巴。小小的个子,比我矮了半个头。高家的孩子都不大喜欢跟我玩,一来我脾气坏,动辄就依势欺人,二来他们都怕透了老汪。只有小翠,脾气好,心眼好,只要我一叫她,她就跑来跟我玩。小模小样,怪惹人爱的。但是,我待她的态度是恶劣的,我欺侮她,害她上当。
有一次,我和她在池塘边上玩,我教她拍巴掌,一面拍,一面念一个童谣:“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才念完,我就对着她后背心死命一推,她站不住,“卜通”一声掉进了池塘里,水花四溅。我高兴得绕着池塘跑,一面拍手一面喊:“啃不动,丢在河里乒乒砰!”
小翠在池塘里拚命挣扎,黑发的小脑袋在水面冒呀冒的,我更高兴了。可是,一会儿,就看不到小翠的黑脑袋了,只是弄混了的池塘水,一个劲儿的在冒泡泡,我吓得呆在池塘边不敢出气。幸好老汪及时出现,跳进水里去,把小翠拉上岸来,吐出了许多水,小翠才回过气来,白着一张小脸,“哇”的一声哭了。看到闯了祸,我一溜烟就跑回家去。当天晚上,祖父把我叫到他房里,告诉了我许多做人的大道理,并且罚我背三字经,我哼着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底下就变成了蚊子哼哼了。祖父点着头,沉吟着:“你记得住这几句,也算不错了,记住,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他用手摸着下巴,像是突然悟出了个大道理似的,一连重复了好几次,“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然后,突然沉着脸对我说:“小苹,把这两句话解释给我听听!”
我把身子扭了半天,吞吞吐吐的说:“这个吗?苟不教,性乃迁,苟不教,性乃迁……就是,如果狗没有叫,就是,就是……送信的没有来!”
祖父的眉毛抬得好高,瞪着眼睛说:“你在讲些什么东西?”
坐在一边的祖母,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为了掩饰她的笑,她慌忙站起身来,跑到后面屋里去了。祖父也会过意来,拚命眨着眼睛,忍住笑,故做严肃的说:“你看,你这么大了,连个三字经都讲不出来,假如我要你讲千字文,一定笑话更多了!唔!”他沉吟了一会儿,喃喃的念:“养不敬,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他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说:“好!从今天起,每天晚上,给我念两小时书,每天早上,给我背两小时书,先从三字经,千字文着手,然后念一点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一天都不许缺!”
从此,我被书本限制了许多时间,这大概才算是我受教育的开始。我讨厌读书,每当祖父摇头晃脑的念着什么“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我就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可是,祖父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教我念书了。因此,不管我怎么不高兴,依然每天要被迫在祖父身边坐上四小时。我为这四小时一肚子不高兴,追踪原因,都因推小翠而起,于是,我把这一笔帐,全记在小翠身上了。从此,也就是小翠倒霉的开始。
小翠成了我的出气筒,只要我心里不高兴,我就去找小翠的麻烦。小翠以她一向的柔顺来对待我,她有好玩的东西,我要,她马上给我,她有好吃的,我要,她也马上给我。有时我高兴起来,也会送她许多破旧的玩具,她都视为珍宝,把它收藏得好好的。虽然我待她不好,但她却认为我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年夏天,附近另一家大户张家的儿子从长沙回来,我叫他张哥哥,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在长沙读大学,十分和蔼,又晓得许多城里的东西,因此,整个夏天我就绕在他身边,缠着他讲故事,什么“罗通扫北”、“薛刚反唐”、“薛丁山征西”……听得津津有味。有一天,我和他在后山上玩,小翠来了。他突然拉过小翠,十分仔细的看她,说她长得非常漂亮。小翠高兴得脸发红,我却很生气,因为张哥哥从没有说过我漂亮。第二天,张哥哥就在后山上架了一个画架子、让小翠坐在一块石头上,帮小翠画一张像,小翠乖乖的让他画,这张画,画了一星期才完成。事后,张哥哥很高兴的对小翠说:“你这么乖,我要送一样东西给你!”
于是,他找了一块木头,用一把小刀雕刻起来,没有几天,他做成了一个小木偶,头、手、和脚都用细铁丝联着,可以动来动去。他又用黑漆给木偶加上了头发和五官。这小玩意儿可爱极了。大眼睛画得像活的一样。小翠爱得要命。我也爱得要命。起先,我要张哥哥也给我做一个,但他马上要回长沙去念书了,没有时间做。于是,我强迫小翠把她的玩偶送给我,小翠对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但是,这一次,她却说什么都不肯放弃这木偶。我威胁利诱全都失效之后,就开始打她,欺侮她,我扭她的手臂,扯她的头发,趁她不注意推她摔跤。她容忍我一切的虐待,不哭也不叫。可是,那木偶却始终不肯给我。
一天,我正在山前的小土坡上欺侮小翠,我把她按在地上,撕扯她的头发,突然间,我的身子被人提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是张哥哥!他盛怒的把我丢在草地上,指着我大声责骂:“你这孩子太可恶了,我从没看过比你更自私,更乖张的孩子,你的父母怎么管教你的!”
我从没有受过这些,我又哭又骂。老汪突然出现了,我对老汪大叫:“老汪,打死他!他打我!打死他!”
张哥哥挺然而立,用轻蔑的眼光望着我。老汪一语不发的走过来,把我从地下提起来,扛在肩膀上,然后转头对张哥哥说:“这小姑娘早就该受教训了!”
我在老汪肩膀上又踢又踹,大骂老汪是奸细,是混蛋,是强盗,土匪!我咬老汪的肩膀,用指甲捏他的肉,但他毫不在意,把我扛进了家里。我的哭叫把祖父母和父母都引了来,老汪把号哭着的我放在地下,向祖父说了事情的经过。当父亲听完张哥哥说的那几句话后,脸色转成了苍白,他对祖父说:“爹,没有孩子,比有一个给父母丢人的孩子总好些!”他满屋子转,找了一根鸡毛帚来。我猜到爸爸要打我了,就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祖父对父亲厉声说:“我活一天,就不许你打她!”
然后,祖父叫老汪把我扛进他的房间,父亲气得走出家门去了。到了祖父房里,祖父让我坐在书桌前面。拿了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命令我把这八个字写一百遍。我想撒赖,但我觉得祖父的脸色很可怕。于是,咬着牙,我一面呜咽着,一面歪歪倒倒的写着,足足写了三小时,还没有写到一百遍,祖父说:“好了,我问你,你懂得这几个字的意思吗?”
我摇头。于是,祖父对我细心的解释这几个字,解释完了之后,他抚摩着我的头,叹了口长气,低沉的、语重心长的说:“做一个好孩子,你希望别人怎么样待你,你就要怎么样待别人。”
可是,这次的教训并没有把我改好,我把这次写字,和险些挨父亲的鞭子的仇恨,也都记在小翠的身上,而刻意计划如何去报复,如何强夺小翠的木偶。
张哥哥回长沙去了,小翠失去了她的保护神,我又变本加厉的虐待起小翠来,强迫她把木偶送我。但她固执的摇着她的小脑袋,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不!不!”
这使我发火,我对她诅咒、打她、推她,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不!不!不!不!不!”
没多久,我们家里油漆房子,我突发奇想,装了一罐子红油漆,拿了一把小刷子,去找小翠。我把她带到没有人的她方,威胁她交出小木偶来,否则我把她漆成一个红人。她十分害怕,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不!不!不!不!不!”我按住她,真的在她手腕上,脸上,漆起油漆来,她尖叫哭喊,我已经漆了她满脸的红,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号叫着跑走。我的恶作剧立刻被老汪发现了,他对我大摇其头,我却嗤之以鼻。可是,第二天,小翠就害起病来,她浑身长满了因油漆而引起的漆疮,脸上也是。乡下没有医生,她只好贴了满身满脸的膏药,看到她那美丽的小脸变成那副怪相使我恐怖。当祖父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把我叫进他屋里,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悲哀,那样沉痛,他对我点点头说:“小苹,我们是太爱你了!”
然后,他对我怒喝:“跪下。”
我害怕的跪了下去。祖父拿起了一把鸡毛帚,也就是父亲上次要用来打我的那一把。走到我身边,对我没头没脑的狠抽了十鞭。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恐惧、懊恼、疼痛,使我哭叫不已,当祖父停了鞭打,我仍然大哭,在我心目里,以为祖父永远不会爱我了。祖父打完了,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打你,希望也是最后一次!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知道吗?”
然后,祖父叫老汪来,说:“明天你护送小翠到衡阳城里去治病,乡下的膏药治不好这种病的。”
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发呆,小翠来了。
老汪给她雇了一顶小轿子,看到她满脸膏药,浑身溃烂的样子,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生怕她永远会是这副样子。生平头一次,我在内心做了个小小的祷告,祷告她快些好,快些恢复原来的美丽。
小翠上轿子的前一刻,突然跑到我身边,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里,然后上轿子走了。我低下头来,赫然发现手里是那个小木偶!我捧着小木偶,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只模糊的想起祖父说的:“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大姐,这木偶给我好吗?”小妹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怜惜的抚摩这小木偶,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木偶对我的价值,它曾使我从暴戾乖张变成温柔沉静,曾使我认识了“爱”和“被爱”。如今,小翠和祖父母都陷在故乡,生死未卜,这木偶却陪着我远涉重洋,来到台湾。
“让我们把它放在书桌上,永远看着它!”我严肃的说着,把木偶供奉在桌上。
谜
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高磊终于找到了竹龄所写的门牌号码,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有着小小的院落和矮矮的围墙。从围墙外面一探头就可以窥见房子里的一切。高磊停在门外,犹豫的想伸手按电铃,但,就在这一剎那,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缩回了手,他向围墙内张望了一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只小白猫坐在假山石上晒太阳,他轻轻的叩了两下门,小女孩立即从石头上跳下来,抱着猫走过来拉开了门。
“你找谁?”小女孩仰着脸,一对灵活的大眼睛中带着怀疑的神情。
“请问,程竹龄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他问。
“程竹龄?”小女孩重复着这一个名字,眼睛里闪耀着惊奇和诧异。一瞬间高磊以为自己找错了门,但小女孩紧接着点了两下头,同时转身向屋里跑去,一面跑,一面扬声喊:“妈!有人找二姐!”
二姐!高磊有点惊也有点喜,这女孩不过七、八岁,她喊竹龄作二姐,那么这个二姐顶多只有二十岁左右。竹龄的信里从不肯写自己的年龄,每当他问起,她就写:“你可以当我七、八十,也可以当我十七、八,这对你我都没有重要性,是吗?”
没有重要性?何尝没有重要性!高磊诚心希望她不是七、八十。一年半的通信,虽然未谋一面,“程竹龄”却已经占据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梦了。
走进了玄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迎了出来,高磊和她迅速的彼此打量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紫红毛衣,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着一个髻,皮肤很白皙,眼睛很秀气,看起来很高贵儒雅。
“请问──”她疑惑的望着他说。
“我姓高,高磊。我来拜访程竹龄小姐。”他自我介绍的说,料定这人是竹龄的母亲。
“哦──”她彷佛有点犹豫,接着却点点头,“是的,您请进来坐!”
脱了鞋,走上“榻榻米”,高磊被让进一间小巧而精致的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四十几岁的女人对他温和的笑了笑说:“我是竹龄的母亲。”
“是的,伯母!”高磊恭敬的喊了一声。
“你请坐一下,让我去喊她。”竹龄的母亲递给他一杯茶,转身走出了客厅,同时拉上了纸门。
高磊坐在客厅里,目送竹龄的母亲走出去,立即,一份难言的兴奋和紧张控制了他,终于,他要和她见面了,这一年半以来,他曾不止一百次幻想和她见面,幻想她将是怎样的长相,怎样的声音,怎样的神情,而现在,谜底要揭开了,他马上可以看到她,他不知道,他会不会使她失望?或者,她使他失望?
那还是一年以前,他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小说,题目是“昨夜”,作者署名是“蓝天”。他不知道蓝天是谁,在文坛上,这仿佛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但,这篇小说却撼动了他。小说的情节很简单,描写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少女,默默的爱上了一个风头很健的青年,却始终只能偷偷的爱,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意。最后青年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少女去参加了婚礼,等到宾客和新郎新娘都离开了,她仍然站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呆呆的凝望着窗外的月亮。故事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描写却极其细腻,写少女的痴情尤其入微,整篇文字都布满了一种淡淡的哀愁,使人看后余味无穷。看完这篇小说,他做了一件生平没有做过的事,写了封信给杂志社,要求和这位作者通信,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数字:“高先生:你的信是我接到的第一封读者的信,假如你不认为我肤浅,我诚恳的希望获得你这位笔友!蓝天(程竹龄)上”这是一个开始,从这封信起,他们通了无数次信。由于高磊在台南工作,而竹龄却卜居台北,所以高磊始终没有来拜访过竹龄。可是,他们的信,却由淡淡的应酬变成了深厚的友情,又由友情进入了一种扑朔迷离而玄妙的阶段。所谓扑朔迷离,是因为高磊除了知道竹龄是个女性之外,对于她其它的一切完全不了解。每当他有所询问,她总是徊避正面答复,一次他问急了,她回信说:“别问得太多,保持一些猜测,比揭露谜底来得更有味!如果你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你将对我们的通信感到索然无味了!”
一年半以来,竹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高磊始终无法知道。但,他却惊讶于她的才华,她的信中常有一份哲人的气息,她的思想深刻而透彻。由于,他曾估计她的年龄在三十岁以上。可是,有时她的信又显得很天真,仿佛出诸一个少女之手。她看过许许多多的书,包括新旧文艺小说、历史、地理和哲学书籍。他们曾热心的讨论过这些书,有些他看过的,有些他没有看过的。这使他震慑,因为她的阅读能力如此之高,而了解力又如此之强。“除非她在三十岁以上!”高磊想。
他并不希望她在三十岁以上,因为他才只有二十九岁,远在通信的半年之后,这个谜样的女人就已经攻进了他的心坎,为他带来了一连串的幻想和美梦。那些或长或短的信,那些时而深刻时而天真的文句捉住了他,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对她产生另一种友谊之外的感情。也因为有了这份分外的感情,他的信就不再冷静,对她身世和年龄的试探也越来越多,他曾问她要一张照片,她回了一封冷淡而疏远的信:“朋友!别使我们的友情变得庸俗,我相信你不在意我的长相!”
他也曾表示想去探望她,她回了一封类似警告的信:“假如你想维持我们的友情,最好不要来探望我!”
他知道这种正面的询问不会获得答复,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他热心的问她的兴趣,除了看书之外她还爱什么?电影?旅行?根据他的经验,年轻人多半爱看电影,爱旅行,而中年人则比较刻板和实际,她的回信来了,出手他意料之外的写道:“我不看电影,也不旅行,除了看书之外,我最大的娱乐是幻想。我幻想各种不同的故事,然后把它写下来。我有我生活的王国,可能不同于你的,也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的,我享受我的幻想,享受我的王国!”
这使高磊糊涂,据他的估计,只有青年才爱幻想,才喜欢在幻想中去寻求快乐。但她的“不”看电影、“不”旅行似乎过分武断和肯定,他不相信有年轻人能不看电影和不旅行的,除非是个老太太!这令他不安而烦躁,他去了一封信,试探的问:“谁和你共享你的幻想和你的王国?”
回信是:“和我共享我的幻想和王国的,白天有窗外的云和天,晚上有星星和月亮,下雨的时候有无边的雨丝和窗前的落叶。”
他再问:“谁和你共享你的'生活'?”
回信只有一句话:“你问得太多了!”
就这样,他们在通信里捉迷藏,他越追得紧,她就越躲得快。可是,她越躲得快,他对她越产生出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和好奇心。鉴于她近乎顽皮和捉弄的回信,他开始武断的认定她只是个少女,并且,逐渐在脑子里为她塑了一个像。这像是他所喜欢的那种典型:大而清秀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圆圆的脸,带着一种超俗的美。他一天比一天更崇拜于自己所塑造的这个竹龄的像,每当他收到了她的信,在潜意识里,他总把这个像和信混揉在一起看。他开始在信中透露他的感情,最初是含蓄的、试探的,但她技巧的回避了他。于是,一天,他冲动的写了几句话给她:“你对我一直是个谜,我不能责备你过分隐瞒的不公平,在情感上我不敢苛求什么,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你是一个老丑的女人,请相信我仍然将贡奉我这份片面的感情!”
这封信终于引出了一封稍带感情色彩的信:“你把感情投错了地方,但你令我感动。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片面'的,看了你的信使我想流泪,如果想维持我们的友谊,请别再对我要求比友谊更深的感情,我早已丧失可以谈恋爱的资格了!”
“她结过婚?”这是高磊最大的恐惧和疑问。可是,由她的信看来,她却不像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所谓“丧失谈恋爱的资格”是何所指?看样子谜是越来越猜不透了。他决定要找一个机会去打破这个疑团,他回了一封简短的信:“我将不再要求任何分外的感情,但请让那'片面'的感情继续'片面'下去!”
同时,他上了一个签呈给他工作的公司,请求调到北部来工作,他的签呈被批准了,这也是他今天能够置身在这客厅里的原因。事先他没有给竹龄任何通知,存心要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免得她避开。而现在,当他坐在这小客厅里,他更加肯定了他的揣测,她只是一个顽皮的少女,一切的“谜”,不过是故意的捉弄他而已。纸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他紧张的转过身子,以为是竹龄出来了。但,只是给他开门的小女孩,睁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望着他。他招了招手,女孩走了进来,他对她友善的笑笑,温和的问:“你几岁?”
小女孩用手比了一个七,高磊又问:“你有几个姐姐?”
“三个。”
“你二姐在读书吗?”
“不!二姐不读书,三姐读。”小女孩说。
“你二姐已经毕业了吗?”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打听着。
“嗨!这样打听别人的事未免过分吧!”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来,高磊吃惊的转过头去,立即觉得眼前一亮,果然是个少女,名副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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