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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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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潮声
作者:琼瑶
内容简介:
在冬天,听潮楼盛满了萧瑟和寂寥,
假如你不嫌海风的凌厉和午夜涛声的激荡,
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
就不妨迁去小住……
黑眸、苔痕、木偶、谜、潮声……
本书收集十八篇中、短篇小说,
每篇都娓述著一个动人的故事。
正文
楔子
写在花城出版社
“琼瑶全集”之前一九八八年,台湾开放了大陆探亲,我带着一份无法言喻的欣喜,回到大陆,一口气跑了十几个省,由北到南,由城市到乡村,走了许许多多的地方。这样一趟旅行之后,才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竟然拥有很多的读者,这对我而言,真是一件莫大的喜悦,对我的写作生涯,也是一项大大的鼓励。每当我来到一些偏远的城市,走在大街小巷中,都有闻风而至的读者,拿着我的书来找我签名时,我就深深的感动了!以前,我常常怀疑,我这么孜孜不倦的写作,让我的青春,我的大好时光,都消磨在书桌上,写出的作品,自己也不是很满意,这样的一生,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这种疑惑,此时也得到了解答,我终于感到不曾虚度此生,而且微微的自傲起来了。虽然,那些坊间出版的“琼瑶著作”,全都是盗版的,我也不太在意了。只是,看到很多书都印得粗制滥造,内容往往错字百出,而觉得十分心痛!
为了扼止这种现象,我开始授权给大陆的出版社,正式出版我的作品。“作家出版社”就是在此时和我签约的。但是,即使我授权后,这些盗版书仍然猖獗,假冒书也依旧到处可见。有权的“作家出版社”也拿这种情形无可奈何。所以,当我和“作家出版社”的约满以后,我实在不愿意继续签约。两年以来,我的书就在“无授权”的状态下,出版得乱七八糟。我每次看到假冒书的时候,难过的程度已非笔墨所能形容。逐渐的,我当初那种感动情绪,都被这种“痛苦”所取代。对于中国大陆的“著作权”观念,也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这两年之间,有许多的出版社和我陆续接触,都想出版我的“全集”。我一直提不起很大的兴致,只怕“授权”后同样紊乱。其中,以“花城出版社”和“云南人民出版社”最为积极。“花城出版社”的肖建国先生表示,只有以好的品质,好的印刷,好的编排,好的纸张……以及“真实的授权”,“完整的出版”来打击那些非法的盗版和假书。这个做法,使我动心了。于是,今天,“花城出版社”终于得到我的“独家授权”,出版我一整套的“琼瑶全集”。我写作到今天,一共写了五十部小说,要一口气出版五十部书,真是一件大事。
我希望,这套书出版以后,盗版和假书可以彻底消失。我是个自我要求非常严格的人,写作的态度一向真诚。有时,为了两三个字的推敲,常常彻夜不寐。有时,为了一些错误,也常常自责不已。我经常对朋友说,我虽然写得不是很好,但是,我一定尽我的全力。不论“好”与“坏”,都是我自己的,都是“真实的琼瑶”。每出版一本书,我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怕我让我的读者失望。在我这样的写作心态下,那些不堪入目的假冒书,对我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我希望,“花城”这套“琼瑶全集”,可以恢复我对中国大陆读者的感动和信心!希望那些爱护我,鼓励我的朋友们,看到的都是我的“真迹”!这些希望,其实都好“简单”,不是吗?“希望”它不会变成只是“希望”,“希望”它能“落实”!那就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读者们的幸运了!
最后,感谢“花城”的编辑们,为这套书所付出的心力!感谢广东旅游出版社的李亚平先生,以及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程志方先生和欧阳常贵先生,对这套书的支持和协助!
琼瑶
一九九六年元月四日于台北可园
桥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
那一天,早已过去。
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过去了。但是,在她又披着大衣,蹇蹇于寒夜的街头,望着月光下跨水而卧的那条长桥时,依稀彷佛,那一天似乎又在眼前了。
穿过这条街,走上那条堤,寒风扑面而来,掀起了大衣的下摆,卷起了围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那时是短短的头发,风一来,就零乱的垂在耳际额前,倚着那桥栏,他说:“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像现在这样吗?她站定,吸一口气,领会着风的压力。风掠过河面吹来,带着水的气息,清凉、幽冷。从面颊的边缘上滑过去,从发丝上溜过去,从衣角上向后拉扯……这是风,春天的风。“春风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长。”谁的诗句?忘了。想一想吧,专心思想可以“忘我”,这方法曾屡试不爽。可是,现在不行,当眼前有这道桥的时候,“我”是摆脱不掉的。走向前几步,桥上的灯光在水中动荡,和那一天一样。桥上冷清清的,两三个行人,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后面追赶似的向前匆匆而行,这,也和那一天一样。风在桥上肆无忌惮的穿梭,逼得人无法呼吸,这也和那一天一样。站在桥头,灯光一连串的向前延伸,而桥的这头却望不见彼端──还是和那一天一样。而──那一天,却早已过去。
是个乏味的宴会里,主人自恃是个艺朮的欣赏者,却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画,可以胡乱的把一张看不懂的画归之于野兽派,然后打几声哈哈,表示他的内行。在座的几乎是清一色的附庸风雅之流,由梵谷、高更、谈到毕加索,那么多谈不完的资料,她坐着,可以不用插嘴,因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中,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她默默的微笑着,静静的体会着自己的无聊和落寞。然后,他来了,对主人微微的弯了弯腰:“对不起,有点要事,来晚了。”
主人站起身,对她介绍说:“见过没有?这是罗。”然后转向她说:“这就是赵。”
那么简单的介绍,但她知道罗,望着他,她不自禁的对自己笑。罗,这就是他?大家称他为艺朮的鉴赏家,但她认为他只是个画商,一个精明能干而有眼光的画商。可是,这人与她想象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间,她找不到那种商人的市侩气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与“深沉”,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特性,头一次,她竟发现一个人的眼睛中能同时包含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她不再微笑,深深的凝视着这张脸庞,有些眩惑。他对她举起杯子,嘴边带着个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脸上探索发掘,然后说:“你的人和你的画一样。”
没有恭维?没有赞美?没有更多的批评?但,够了。一剎那间,她不再觉得无聊,席间的空气变了,“落寞”悄悄的从门边溜去。她也举起了杯子,慢慢的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咽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了解的、激赏的,和她一样有着的眩惑的眼光。偌大的房间内,没有其它的人了,没有其它的声音了,一种奇异的、懒洋洋的醉意在她体内扩散开来……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对她自己,也对他。他们是同一种类,她明白了。但他们也不是同一种类,她也明白了。
宴会持续到深夜,宾主尽欢?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万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艺朮界的聚会。客人们也都酒足饭饱,得其所哉。她呢?当她向主人告辞的时候,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种恍惚的喜悦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张的说:“罗,你能不能送送赵?”
她望着罗,后者也凝视着她。喜悦在她的血管中缓缓的流动──难以解释的情感,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有料到会有任何奇迹般的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在情感上是个太胆怯的动物。可是,这种一瞬间所产生的喜悦,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头,转开了头,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低低的说:“不过是个艺朮商人而已。”
这句话能武装自己的感情吗?她不知道。但,当他们并肩踏上寒夜的街头,迎着冷冷的风和凉凉的夜,她又一次觉得内心的激荡。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不大胆,也不畏缩,似亲切,又似疏远。走了一段,他才问:“能在此地停留几天?”
“三天。”
他不再说话,沿着人行道,他们向前缓慢的踱着步子,霓虹灯在地上投下许多变幻的光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数不清的颜色。他说:“我最喜欢三种颜色,白的、黑的、和红的。”
“最强烈的三种颜色,”她笑了。“是一张刺激的画。”
“大概不会是张好画。”他也笑了。
“看你怎么用笔,怎么布局。不过,总之会是张热闹的画,不会太冷。”
“你喜欢用冷的颜色,是吗?冷冷的颜色,淡淡的笔触,画出浓浓的情味。”她凝视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对了解一切的眼睛,除了了解之外,还有点什么强烈的东西,正静静的向她射来。她一凛,本能的想防御,但却心慌意乱。可是在他长久的注视下,逐渐的,那份慌乱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难以描述的宁静与和平,喜悦又在血管中流动,和喜悦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看你的画,”他说:“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总像在逃避什么,你怕被伤害吗?”
“是──的。”她有些犹豫,却终于说出了:“我的'触角'太多,随时碰到阻碍,就会缩回去。”
“触角?”
“是的,感情的触角,有最敏锐的反应。”
“于是,就逃避吗?”
“经常如此。”
他站住,他们停在一个十字街口,汽车已经稀少,红绿灯孤零零的立在寒风穿梭的街头。
“我从不逃避任何东西。”他说。
她知道,她也了解,她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们是同一种类,因为都有过多的梦想,和太丰富的情感,以至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种类,因为他们采取了两种态度来对付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对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坚毅倔强。“他不会失败,”她朦胧的想着:“他太强,太坚定,也──太危险。”
危险!她想着,感情上的红灯已经竖起来了,遁避的念头又迅速来临。
“噢,不早了,我要叫车回去。”她抗拒什么阻力似的说,觉得这话似乎不出于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头,却有太多诱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车上,两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体味着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那凝思着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态令她心动。忽然间,她觉得满腹温情而怆然欲泪。车停了,她机械化的跨下车,他从车内伸出头来说:“明天早上来看你!”
“我──”想拒绝,但,已来不及说出口,车子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朦胧如梦的情绪……三分喜悦,两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于是,第二天来临了,他们到了海滨。
海边,没有沙滩,却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张大网,混混沌沌的连海、岩石、她,和他笼罩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用围巾束起了被海风任意吹拂的乱发,对他微微一笑。
“真喜欢看到你笑。”
“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迅速的把眼光调开,因为莫名其妙的眼泪已经快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了解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着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云天,无尽止的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
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遥接的地方,幽幽的说:“真奇怪,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着他:“为什么?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么会跟你到海边来?”
“一天?”他反问,深黑的眼睛盯着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加那个宴会,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象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
“不,很复杂,很奇异。”
别再说!她凝视着他,为什么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么他有那么高的颖悟力?为什么他能看穿她?“很复杂,很奇异,”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他有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朮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他击败他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强,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纤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着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列着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贝壳,正等着游人收买。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多少钱?”
“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着冷气。
“买你一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
“五角钱五个。”女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着那小贝壳,她拉着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着四个贝壳,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米色的壳面上有着金黄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着起点,也找不着终点。在阳光下,它微微反射着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着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她说。
“盛着什么?”他问。
“一个小小的梦。”
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握牢吧,别让梦飞走了。”
“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属于我。”
“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么高兴,那么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开了天,也笑开了地。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看着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么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围巾,拂在他的脸上。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缝里开着一朵小花,她伸手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着她的嘴唇。
“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强而有力。“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换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对热烈的眼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干转坤,天翻地覆的时刻。再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深处最美的情操。”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着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
“世俗不会因为我们活着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着而不存在,但是,面对着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着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一定是个精巧而安宁的所在,是吗?”
她贴着峭壁而立,面对着大海,一阵风吹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她恻然而笑,轻轻的念:“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闪电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去,那么,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黄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着人脸,冰凉的手握紧着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暖的。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么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愿意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有意义得多。
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奇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
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
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席间流转。
“那么,走吧!”
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着脚步,来到的是淡水河边。
“桥!”他说。
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么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着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么?”他问。
“什么都不想。”
“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
“有时也会停顿。”
“什么时候?”
“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视她。
“好答案,相信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注视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
“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说。
“怎么?”
“又甜又酸!”
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幽幽一叹,不胜惋惜似的说:“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么短!”
“再走回去?”
“好。”
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着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
“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息,又习惯性的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着栏杆,他们站住了,凝视着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绺头发。
“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着:“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
他静静的望着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轻缓的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假若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那里就到那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
一会儿,“桥”就被拋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着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徘徊着,霓虹灯都已熄灭。“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着他,轻声念:“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她又笑了。“灯火已黄昏!岂止是灯火黄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
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行人,夜风正在加强着威力。他们相对凝视,他的脸那么模糊,在她的泪雾中荡漾。他的手紧握了她,低低的说:“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二天内拥有的是“情”,永恒的只是“怀念”。三天的甜蜜,永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差异,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
走过了堤,跨上了桥,她缓缓的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荡!倚着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着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精致的房子中。当她凝视着河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情况: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捧着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脸。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真冷!炉火,书房,他,都距离她太远太远了,她拥有的,只是桥上的夜风,和永恒的思念!
离开了桥栏杆,她试着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朦胧中,她记起一阕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又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春纵在,与谁同?她直视着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样坚硬的小东西,拿出来,是那粒小小的贝壳,小小的贝壳,盛着一个小小的梦!她拥紧了贝壳,怕那个可怜的“小梦”会飞走了。
桥,那么长,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黑眸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一阵衣服的“□□”声,接着,是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本西洋文学史的笔记本落在桌子上,身边的人落座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他的身上。可以领受到她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动,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悄悄的,他斜过眼睛去窥探她的桌面,一双白皙的手,纤长而细致的手指,正翻开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收回了视线,他埋头在自己的地质学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静的阅读情绪再也不存在了。
低着头──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她与他的桌面之间巡逡,看着她平静的、轻轻的翻弄着书页,他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绪,妒嫉她的平静和安详。从桌子旁边看过去,可以看到她浅蓝的衣服,和那紧倚着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动了一下,用红笔在书本上胡乱的勾划──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来和她说话,但是,不是今天,今天还不行!他衡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尺半或两尺,可是这已经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远,他想﹔有一天,他会冲过这段距离,终有一天!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几世纪,或者只是一剎那。有个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间的桌面上,他抬起头,是的,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子,微褐的皮肤,含笑的眼睛和嘴角,过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又是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轻声说,不是对他,是对她。
“嗨!”她在回答,轻轻的、柔柔的,柔得像声音里都含着水,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
“看完了没有?”男的问。
“差不多了。”
“已经快十二点了。”
“是吗?”
“吃中饭去?怎样?”
没有听到她回答,但他可以凭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许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开始帮助她收拾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椅子响了,她站起身来。他可以看到那裹在蓝色衣服中的纤巧的身子离开书桌。拉开椅子的声音在他心脏上留下一道刺痛的伤痕。桌上的黑影移开了,身边的衣服“□□”声和脚步声开始响了,他抬起头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于是,像触电般,他接触到一对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无意识的俯视着他,那对黑色眸子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梦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从他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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