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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将军-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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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意到她掌心紧握着一物,婢女说那是方才沐浴时自她身上找出来的,她护得紧,不让任何人碰。
  “你拿着什么?我看看好吗?”他轻哄,怕她握太牢划伤了嫩掌。
  她抗拒了一阵,才在他温柔耐心的抚慰下,缓缓伸出手。
  首先见着的,是露在掌心之外、极眼熟的吉祥结,垂下浅色流苏,一根根扳开纤指,里头躺着半片玉玲珑。
  她即使忘了一切,仍记得要丰牢守住他给的信物吗?
  他酸楚微笑,柔柔抚着她的脸。“别怕,它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他替她将玉玲珑系上腰间,又披了件暖裘,才起身端来桌上的饭菜。“来,小姐张嘴,我喂你。”
  他喂一口,她便吃一口,极温顺乖巧。
  接下来数日,总是如此,他若不在府中,根本没人敢接近她,否则不是被咬伤抓伤,便是被胡乱扔的物口叩给掷伤,下人们私底下议论她宛如疯婆子,不懂将军在想什么。
  每日朝中之事已够他烦忙,下了朝还不得清闲,因为她除了沭浴,什么事都得由将军亲手打理。堂堂大将军,几时得如此卑微去侍候一个女人了?有时醒来看不到他,还会尖叫哭闹,他几乎是连睡了都无法走开半步。
  可碍于将军的交代,他们又不得不从。
  这一日,卫少央刚从外头回来,没稍做歇息便直接往她房里去,远远便听闻一片吵嚷,还夹杂着婴儿的哭声。
  “怎么回事?”排开人群,房内物品又被她丢得一团乱,奶娘抱着惜儿在远处哄着。
  “小姐——不肯吃饭呀。”将军不在,根本没人近得了她的身,连小小姐都被惊吓得哭了。
  他走上前去,梅映宛一见他,正欲扔出的物品放回原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下头。
  她应是知道这样不对,只是无法控制深沉的恐惧,总对他人竖起芒刺。他为这样的发现而心房疼痛,小姐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怎会恐惧成这般?
  他伸手要去取她怀中的软枕,她紧护着避开,抬头瞪他,那搂抱姿态……像是护卫孩儿的母亲!
  他瞬间懂了什么。
  “小姐,那不是允儿。”他有些心酸。允儿,这孩子他是真心喜爱呀,竟然——就这么没了,连他都无法承受,当母亲的又怎能不恸?不悲?
  回头望见房门边哭泣的婴儿,他张手抱来,回到她身边。“要孩子是不是?没有关系,你的允儿没了,我的惜儿给你,你还没见过她吧?”
  “将军!”众人倒吸了口气,被他的行为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小小姐呀!还是皇太后最疼爱的小外孙,交给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婆子,万一她当杂物给扔了、摔了……
  “住口,全都给我退下!”不容任何人劝阻,神情坚定不移。
  她仰眸,疑惑地瞧了他一眼。
  “小姐,我相信你。”他定定地凝视她,那是他的女儿,她不会伤害他的女儿!
  她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放下软枕,伸手去抱软呼呼的婴孩。
  所有人眼也不眨,大气不敢喘一下,深怕一下小心又惹得她发狂,拿小小姐来砸人……
  小娃娃哭得很卖力,脸都胀红了,她眉心皱了一下,双手微微摇晃起来,喉间发出轻到不能再轻的抚慰。“乖、乖……不哭……”
  “让惜儿代替允儿当你的孩子,你代替惜儿的娘疼惜她,这样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只是俯低了脸,怜惜地轻蹭娃儿嫩颊,那表情好温柔、好安详。
  自此之后,除了卫少央,便只有惜儿能令她平静下来。
  很不可思议,但它就是发生了,只要抱着孩子,她便不叫不闹,温柔呵护的模样,俨然是一名最慈爱的娘亲。
  她没让惜儿受过一丁点儿的伤害,抱着惜儿时,比任何时候都要防备,任何人想碰孩子分毫,便不惜与之拚命。
  卫少央下了朝,进房便见这一大一小紧挨着彼此,睡得好安稳。
  他放缓了步调,在床畔坐下,凝视着她的睡容,长指不由自主地抚过她的眼、眉、鼻、唇,这张他爱恋多年、至死不渝的容颜。
  从不敢向自己承认,原来,他爱她如此之深。
  她惊醒过来,见是他,又松懈下来,坐起身,双臂攀向他,将自己塞进他怀抱。这些日子,她已经好习惯这样的动作。
  或许是不自觉中,她早已记住他的气息以及被他所拥抱的感觉,只有躲入这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因此,纵是没了心、失了魂,她仍是追随着他。
  卫少央抚着她的发、她的肩、她的背,柔柔地,一遍又一遍。
  “小姐,我知道允儿的死,带给你很大的打击,使你不得不封闭自己来逃避痛苦,但是小姐,见你如此,我不舍得。”
  她听不懂,只是扯玩着他的衣襟。
  正因为她听不懂,于是他顿了顿,放胆说了下去。“知道我爱你多久了吗?整整十年有余。我愧对公主,于她,有夫妻之恩义、有亲人间的温馨,却没有爱情,这辈子除了你,我没办法再为谁付出那样的感情,你懂吗?”
  他好听的嗓音成了安眠曲,螓首枕上他的肩,打了个小呵欠,垂下眼皮,舒服地想睡了。
  他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笑意。“睡吧!”
  反正,他从没想过要她给什么回应,安眠曲就安眠曲吧!
  “如果这样的你,真的比较快乐,那就什么都不要想。有情无情都无妨,你不想面对就不要面对,一切我来扛,我会尽我的全力守护你和惜儿。”
  又一阵子过后,她不再对谁都竖起芒刺,任意抓伤所有意图靠近她的人了。
  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太多的温暖、太多的善意,再沉重的伤也会渐渐淡去。
  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的她,开始会露出浅浅的笑容,原本空洞的眸子有了方向。
  她是先学会照顾惜儿,然后开始也会打理好自己了,不过她的发还是喜欢留给将军梳。
  她会抱着小小姐,待在那个公主以前常待的亭子很久,后来众人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将军回来,待在那里可以最快看到他,那是思念。
  将军没回来,她当晚就会吃得很少、很少,但是等到将军回来后,她会自己到灶房温菜,陪着他吃。
  她还是很安静、很安静,从不开口说一句话,也可以一个人待在房里许久,埋头做着针线活,为小小姐做了一双小鞋,又为将军裁制衣裳。
  有时,下人们觉得她和已逝的公主极像,而将军又如此珍爱她,于是,他们也渐渐将这个沉静、在将军面前偶尔会笑的女子当成主母看待。
  这前后,整整经历了半年光阴。
  第十一章
  即使身子已疲惫不堪,归来后的卫少央却没直接回房歇息,而是绕了个弯,往另一间寝房去。
  里头还透着光,他知道她一定在等他,他每天都得见见她,否则无法安睡。
  推开门,她端坐在床尾,低着头缝缝补补,神情恬静。
  “小姐。”她仍是不曾对他说一句话,但是每当他开口呼唤,她知道是在喊她,也必然会有所回应。
  她仰眸,给他一抹笑,起身迎向他,捧了一碟子糕饼。
  他看了一眼,却没伸手接过,双臂扶住她纤细的腰身。“你做的?”
  她想了一下,点头,拈下一块送上他嘴边。
  意思就是他非得尝尝就是了。
  他一口咬下,淡淡的梅花清香在齿颊间散开,口感松软,甜而不腻。她脸上挂满斯待,于是他也没让她失望。“很好吃。”
  从她开始为他打理生活琐事时,他对她说过:“你不是下人,不需要服侍我。”
  她不听,依然故我。
  她为他张罗吃穿、为他缝衣制鞋、为他倚门而盼,远远见他归来便由亭中直奔而来,脸上掩不住欢欣喜悦,不寐的夜温上一壶酒,拖着他看星星,而后睡倒在他臂弯。
  玉玲珑,他俩各执其一,随身佩带,两人相伴时,她把玩玉玲珑,最喜欢听玲珑成双时,发出的共鸣声响,清韵动人,这能令她露出微笑。
  这些像是温婉的妻,而非下人。
  于是他渐渐领会,那是她从不言说的暖暖温情。
  “也许有一天,我辞了官,小姐可愿与我共度晨昏,一生相伴?就你,就我、还有惜儿,咱们三人平平静静度日,再也别有那些蚀心的波折分离。”
  皇上多少听到些风声,只是装聋作哑,前两日,匆然故作不意地向他刺探起她的事。
  是,他夺人妻,那又如何呢?他不怕承认。
  丑闻便丑闻,官势压人、色欲熏心、强占人妻,怎么说都无妨,他不介意声誉尽毁,也清楚表明,若他的行为有失一品朝臣的官风与威仪,那么他辞官,要他放弃梅映宛,万万办不到。
  他早已做好为她放下一切的准备。
  她不应声,只是偎着他,缠搂住不放手。
  他轻笑,懂了肢体传达的浓浓依恋。“好,那我替你决定,我去哪儿,你便去哪儿,咱们生相依,死相忆,永世不相忘。”
  他弯身抱起她,轻放床帐内,她递出篦梳,他接过,将柔软青丝一根根梳顺了。依偎了一阵,她枕在他腿上,睡沉了。
  悄悄将她移回床上,女儿就在她身边安睡,他凝视着,心湖荡漾暖暖浪潮。
  惜儿真以为小姐是她的娘亲,饿了、渴了、寂寞了,只认小姐,也只有在小姐怀中才能安睡,不再哭泣:而惜儿,也抚慰了小姐的失子之痛,两人相互依存,谁也不能没有对方。
  着迷地瞧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名女子的睡容好半晌,才不舍地起身离开。
  他不该走的,如果他不那么君子、如果他不是那么尊重他的小姐,顾虑她的感受的话,他其实早在她柔软身躯偎着他时,就该要了她,夜夜与她相拥而眠,而不是谨守分际,各自独眠,那么,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房门再度推开。感受到有人站在床边注视,那眼神却不似以往柔暖安心,她起了冰冷寒意,敏锐地惊醒过来。
  “啊!”来不及惊呼,口鼻被一把捂住,她呼吸困难,基于求生本能而奋力挣扎。那人一时制不住她,竞狼狈地挨上一击,揪扯间,匆明匆暗的光影映出脸孔
  那人竟是杜天麟!
  她惊恐地张大眼,排山倒海的强烈情绪包围住她,突生莫名的对抗力量。杜天麟怎么也压制不住,眼角瞥见她身旁的婴孩,探手夺来,威胁低喝……“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选哪一个?”
  这种残花败柳他根本不想要,但是任卫少央夺去又是另一回事,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当了王八,连妻子都保不住,令他颜面扫地,只要他们在一起的一日,他便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怎么也不舒坦!
  偏偏真要告到皇上那儿去,他又不敢,毕竟他有太多的烂疮,真要一道道揭了起来,最难看的还是他,而卫少央再如何都还有皇上偏袒护着。
  他不甘心,不信真扳不倒卫少央。若是她死在将军府呢?强夺人妻后,玩出了人命,杀人之罪皇上还怎么护?他不信这样卫少央还能置身事外。
  他抱高婴孩,冷冷望着她,那狰狞的脸孔,勾起锁在灵魂深处的记忆,一幕、又一幕闪过,与眼前重叠。
  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选哪一个?
  允儿……她的孩子……
  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那一幕不断浮现脑海,他怎么敢、怎么敢毫无悔意,一犯再犯?
  太深沉的痛楚、太强烈的怨恨冲击着她,她疯狂、崩溃了,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吼叫,自心灵深处、也自喉间涌出,传遍了将军府,教人闻之心惊——
  当卫少央闻声赶来时,触目所及是一地的血,脚边倒卧着一个人,利剪刺入胸口,鲜血仍不住地狂涌,身子抽搐几下,便断了气。
  朝里头一看,梅映宛缩在角落,怀中密密护着孩子,身上血迹斑斑,神情一片空洞。
  他呼吸一顿,快步上前。“小——”
  “走开、不要碰我——”才碰着她的肩,她便激烈地尖叫、退缩,以身子护住怀中婴孩,显然受到极大的惊吓。
  惜儿……那是卫的骨血,她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了,不能,绝不能!
  “是我,小姐!”他扬高音量,企图唤醒恍惚失神的她。
  她怔了怔,缓慢地仰眸,瞧清那张倾心依恋的面容,眼泪瞬间溃堤,倒落他怀中,宣泄出满腔的恐惧。“他……杀了允儿……还、还想再动惜儿……我、我……好恨他……好恨他……”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没保护好你们。”他连连安抚,将她和惜儿一并护在怀里。“他有没有伤到你?有没有?”
  她只是哭,声嘶力竭地哭。卫少央没有阻止,她压抑太久了,需要好好发泄一场。
  受到惊吓的惜儿,陪着她号啕大哭,他牢牢护着,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名女子阻挡在红尘纷扰之外,其余的,再也不重要了。
  哭累了、声音哑了,她仿佛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茫然得毫无方向。
  他为她备了热水净身,换下血污斑斑的衣裳,一把火烧了。
  亲自打理好一切,将她抱回他房中,静默着,相拥依偎,直到夜尽天明。
  他什么也没问,更不谈杜天麟的事该如何处置,婢仆随后被惊动而来,全教他给斥退了去。
  窗外天色大亮,时候不早了,他强迫自己松手,目光留恋再三,无法自那张深恋了一辈子的容颜上移开,他依依难舍,终是隐忍不住,倾前吻了她苍白的唇。
  这是他头一回吻她,唇温微凉,他烙下自己的温度,深深地、密密地缠吮,似要倾尽一生的爱恋,炙热、渴切。
  是第一回,也将是——最后一回。
  微微松开,他依着她的唇低喃:“别担心,一切有我。”
  他总是,只对她说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并且从未失信。
  梅映宛一惊,直觉揪握住他袖口,留住欲下床的他。“你——想做什么?”
  他不答,只是浅笑。“你只要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你,这样就够了。”
  他走了,丢下忐忑不安的她走了。
  她环抱住孤单的身体,蜷缩在他床上,等着他回来。
  然而,他再也没回来,只带回了一道消息——
  他上刑部投案,原由是,杀人罪。
  她懂了。
  事实上,她早该料到的,杀人罪还能怎么处理?饶是他再权倾朝野、皇帝恩宠,也开脱不得……
  傻瓜、这个傻瓜!永远只会挡在她面前以身犯险,为她扛起一切灾厄。
  她无声地,默默落泪。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的官职太高,所犯之罪又太重,刑部审理过后,上呈皇帝裁决。
  看着刑部呈上来的卷牍,皇上叹的气一次比一次更无奈。
  卫卿啊卫卿,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朕吗?
  末了,他掩上卷牍,亲身前往刑部,摒退了左右,只留君臣二人无言相视。
  皇上注视了他良久,而后叹息。“卫卿,你究竟要朕怎么做?”他这回可把事情搞大了,杀人罪,如何保他?
  “罪臣有负皇恩,就请皇上——秉公处理吧!”
  秉公处理?秉公处理?他说秉公处理?!愈在心中多重复一次,皇上便愈光火。这要真秉公处理,可是杀头的死罪!
  “你说这话是存心呕我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明知道我杀不得!”不是不能杀,而是……杀不了手。
  他用的,是“我”,而非“朕”,以一个男人纯粹的珍爱之心,而非君臣之义。
  卫少央静默。
  “你、你这是——”一顿,转而道:“你这么急着把事情扛下来,莫非人不是你杀的,怕朕追查吗?”
  卫少央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
  皇上太聪明了,要瞒过,实属不易。
  “皇上多心了,杜天麟确实是死于罪臣之手,他夜闯将军府,意图不轨,才会教臣失手错杀。”
  见他明知有错,却仍错得无怨无悔,皇上一把气烧旺起来。“不过就是个女人,需要争得这么难看吗?连人命都给闹出来了,这教满朝文武看了,岂不笑话!”
  卫少央凝眸不动,神色未变。“于天下人而言,她只是个女人,于我而言,她是一切。”
  “这么没骨气的话,堂堂大将军居然说得出口!那你当初征战沙场、保卫家国的豪情壮志呢?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初见时,对朕说过什么?你说——”
  “我没忘。皇上,卫少央始终是卫少央,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皇上一愕。“你是说,那个给了你雄心壮志的女人,就是她?让你一生不碰情爱的,也是她?”
  “是。”一直是她,没有变过。
  皇上泄了气,再无力劝他。
  试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动摇他,如今又还能说什么?
  他曾说过,一生心不动,情无波。
  他曾说过,无关乎外在身分,亦非拘泥世俗礼教,更没有男女之分,只在于心之所系,如此而已。
  好一个如此而已!他确实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
  无论用尽任何办法,就是无法打动他的心,最后甚至卑微又傲性地与他斗起气来,强要他娶了皇妹。他不将刘姓人看在眼里,他就偏要他按受刘姓人!
  可,有什么用呢?那抹影子,仍是坚定不移地存在他心底,抹不去,也撼动不了分毫。
  不愿承认,可——堂堂一国之君,确实败给了一名已嫁为人妇的小女子,还败得——十分惨烈。
  卫少央愿为她而死,无怨无悔,可——他又怎下得了这个旨?
  气他、恼他、却又舍不得他死,皇上闷闷地拂袖而去,临去前,冷冷丢下一句——
  “卫少央,你究竟有没有懂过我的心情?”
  身陷囹圄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挨,刑部待他礼遇有加,他身分特殊,因而独立审讯,并未与其他罪犯同囚一室,因此他可以安静地想很多事。不着囚衣、不上脚镣手铐、吃穿用度皆与往常无二,天冷了还为他加上一床被褥,除了失去自由,他实在无从挑剔。
  他曾说过:“张廷尉,你无须如此。”
  张廷尉却回他:“当年我一时口快,冲撞了皇上,若非将军您在皇上面前力保,今儿个哪还有威风的张廷尉,这恩情不报我于心难安,将军您别为难我。”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他在为难他呢?他从来就无意要为难谁。
  皇上说他任性,但他也只是从心而至。
  不知——小姐如今可还安好?才说了生相依,死相忆,却成了今日局面,往后的日子,她得自己走下去了。
  正靠坐在墙边凝思,便听张廷尉声音传来。“卫将军,您瞧谁来看您了?”
  一回头,纤细身影婷立于眼前,他惊喊:“小姐,你怎么来了!”这种地方不是她该来的。
  “别急别急!”瞧这对有情人隔着铁栏激动相望,张廷尉开了锁。
  “你们慢慢聊,天亮时我再进来。”说完,留了水酒和几盘瓜果在桌上,挥退狱卒。“去去去,全都出去,让人家小俩口单独诉诉情。”
  一待所有人离去,梅映宛推开牢门,直奔他怀抱,紧紧相拥。
  “你瘦了些。”收了手劲,纤腰不盈一握。这半年好不容易将她养了点肉,面色红润些,没几天又弄成这副模样。
  “比起你好多了,你这个笨蛋——”她气恼道,张臂揽下他,双唇便凑了上去,他微讶地闷哼,揉入纠缠的四片唇中,他甚至不需思索,便激切地回应,舌尖探入柔软唇腔,勾缠着,直要尝尽全部的她,不容保留。
  一吻方歇,她微喘,脸容浮上激情后的晕赧,羞斥:“原来你这般霸气。”
  “无可控制。”他压抑太久了,久到一旦释放,便再也掌控不了,连他都被自己如此狂热的汹涌情潮吓到了。
  “卫,杀人的是我。”
  眸底热度稍退,他细看左右,压低了声。“别乱说话。”
  “你知道我再认真不过。”婢仆赶来时,房内除了杜天麟的尸身,就剩他们两人,而他又紧抱着她,以身子挡去视线所及,让她沐浴净身、烧血衣……刑部想查,也无从由婢仆处探知真相,除非她主动吐实。其实早在那当下,他便已打定主意,连片刻思索都没有,便决定代她死。
  这样的男人,怎不傻?
  “听我说,小姐!”大掌捧住娇容,低声道:“这事已成定局,别再旁生枝节,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静静地,什么也别说,这事你知、我知,便够了。替我照顾惜儿,好好将她抚养长大,这是你欠我的,做得到吗?”
  多么拙劣的借口!惜儿有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皇帝舅舅、疼爱她的皇太后外祖母,还有一堆身分尊贵得不得了的亲人,岂需托孤于她?
  “惜儿视你为母,你也很爱惜儿的,不是吗?我无意将她留在宫中,那种权力斗争、奢侈浮华之地,不是成长的好环境,我要惜儿当个最平凡单纯的女孩,无忧无虑成长。小姐,答应我好吗?”
  在他如此温柔的凝注目光、如此卑微的请求下,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静默了下。“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卫少央松了口气,长指拂开她颊鬓发丝。“好,你说。”无论什么事,他都会为她做到。
  但,他绝对没有料想到这一个——
  “卫,我想替你留个后。”他至今尚无男丁继承香火。
  他惊愕地张大眼,脱口道:“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
  “我们未成亲!”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卫,今生我已视你为夫。”她柔柔地道。“若你真要个形式,那么一切从简。”她走出囚牢,端来事先备妥之物,上头有吉祥四果、两杯水酒,还有——“块红头巾。
  她先取来红盖头覆面,他却痴愣着不动,于是她又道:“我等着你揭帕子呢!”
  是这一抹红。
  他想起那年,她身着凤冠霞帔,红艳绝丽的美。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能成为他的妻,为他染上这抹美丽的红。
  双手不由自主,揭了喜帕。
  “再来是合卺酒。”他一杯,她一杯,与他共饮。
  最后,吉祥四果,一颗颗拈了喂他。
  卫少央心湖澎湃,情难自已地俯向她,深吻交缠,与她共享了四果的甘甜。
  她轻笑。“你比我还急。”
  俊颜浮起窘意。“我没那个意思……”
  “别!”不允他退开,她张臂揽回他,柔唇浅浅轻啄,一回,再一回,悄悄解开发上束带,十指穿梭,亲匿地抖散黑发,凝视他少见的狂野面貌,轻叹:“我怎能不爱你……”
  爱?
  她说,她爱他?!
  他只是个平凡的男人,心爱的女子在怀抱,如此主动、如此婉媚似水,对着他吐露爱语……理智烧成灰烬,卫少央再无法自抑,欺身将她压进被褥,肢体缠腻,脉息交错。
  身下的她,衣衫凌乱,酥胸半露,长发披散于被褥上,柔腻肌肤点点红印,那是他刚刚烙下的……卫少央胸口一热,动情低唤:“宛儿……”
  她目光含泪,动容而笑。“这是你第一次这般唤我。”
  由他低醇的嗓音,缠绵温润地喊出,煞是好听。
  “我已在心中喊过千万回。”却没有一回,有勇气真正喊出口。
  “再喊一次,我喜欢听。”
  “宛儿。”他再唤,吮住芳唇,这一回,他以无比的温存,寸寸厮磨,指掌滑过女子特有的娇软身段,感受柔软肤触,也传递深宠眷爱。
  宛儿、宛儿、宛儿……不知是他嘴边的呢喃,抑或她心头的低回,交织着喘息、娇吟、面红耳赤的旖旎情颠,一声又一声,荡漾着——
  第十二章
  那一簇火苗,燃起持续了整夜的欢爱,情深意动,竟夜纠缠。
  激情方歇,暖被之下的肢体仍亲密交缠,贴着彼此的肌肤,气息浅促。
  他掌心挲抚着她赤裸的肩背,她伏在他身上,枕着他的肩,脸儿偎蹭着他颈际肌肤。
  他低低喟叹,此生已然无憾,只是——委屈了她。
  思及张廷尉备妥了水酒、四果,又摒退差役,怕是早已知悉,并且有意成全,就算不知,那终宵未歇的喘息呻吟,也够明眼人理解一切,如今想来更是备觉差愧。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牢狱之中,便做起这档子事来。他从来就不是注重肉欲的男子,可她却能令他每每失控,需索无度。
  天色将明,依偎的身子恋恋难舍,她起身穿衣,回眸一再瞧他,沉重步伐迈不开。
  “宛儿。”他唤,最后索来深深的一吻。“今生,我不悔。”
  “我也不。”她回吻。“若有来生,你会来寻我吗?”
  “会。”今生,聚少离多,泪过于笑,他们之间尚有太多缺憾,只恋她一世,怎够?
  “好,我一定认出你。”
  他放手让她走,临去前叮咛她别再来了,这种地方不是她该来的,她亦允诺了他。
  这一别,今生缘尽。
  他将惜儿交付给她,那么她活着便有目标,他可以稍稍宽心。
  他并不感伤,生命悄然寂静,独自面对人生最后一段日子。
  数日过后,张廷尉亲自前来,将他释放。
  他当下愕然。
  张廷尉只简单向他解释,真凶已然伏法。
  真凶?!哪来的真凶?除了他以外,那便只有——
  他神色遽变。“宛儿?她怎么了吗?”早该料到的,她若会眼睁睁看着他为她送死,那她就不是梅映宛了!他本还疑虑她怎会如此好说话,莫不是——
  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呈上自白书,说明真相,以命抵命换回你的清白,皇上允了。”
  皇上允,当然会允!为了救他,就算真凶不是她,皇上也会昧着良心去做,反正只要有人扛下罪名便成,连刑部都不管审案规矩了!
  他气极!“你们只知不择手段救我,但她若有个万一,我这条命留着何用!”
  说完,他转身而去,心急如焚地赶回府。
  宛儿、宛儿、宛儿……他总算明白,那一夜她抛却矜持,背后抱持的是怎样的心情。
  她从来都没打算活着,为他留后只是借口,她要的是一夕缠绵,图个今生无憾!
  宛儿……
  他这辈子不曾如此恐惧过,若她有个万一,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如何……
  一路行色匆匆赶回,慌张地撞开房门,眼前所见,教他毕生难忘!
  她就在他的面前,缓缓倒下,回眸那瞬间,露出一抹凄艳绝美的笑容,血丝自唇角缓缓滑落。
  “宛儿!”他惊吼,撕心裂肺,冲上前接下她软倒的身子。
  来不及!他终究晚了一步——
  跌落他怀中,她张口,想说些什么,更多的血自嘴角流出,止也止不住。
  “别说话!宛儿,你先别说话!来人,管家、翠儿——来谁都好,快去请大夫……”他心慌意乱,张手按住渗血的嘴角、鼻翼,却有更多的血水自指缝流淌,他怎么也抹不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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