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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的告白 (第二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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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到被写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间,也许在半无意识中了解了他 
孤独的各个角落。包括他这么一大早就来到学校,以及他自己却不很了解的实质动机。 
——要是我的偶像现在将心灵之膝跪在我的面前,辩解说是“为打雪仗才早早来的”, 
那么比起他所丧失的自尊,我倒会觉得将有更重要的东西从我心中消失。我焦虑地感到, 
必须由我先开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吗?”我终于开口说道,“本以为会下得更大些。” 
“恩!” 
他变得满脸不悦。那结实的脸的轮廓又变得紧绷绷,恢复了对我的一种目不忍睹的 
轻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将我看作孩子,且闪动着憎恶之光。他的内心有些感谢我一句 
也没问他雪地上写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谢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妈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线手套吗?” 
“真可怜!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觉——是不是?” 
他突然将被雪弄得潮潮的手套,捂住我滚烫的脸颊。我躲开身子,脸颊上燃起新鲜 
的肉感,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正用极为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 
——从这时起,我爱上了近江。 
 
要是允许那种粗俗的说法,这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而且,这明摆着 
是与肉欲栓在一起的爱。 
我焦急地等待着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节会带来看他赤身裸体的机会。甚至 
我内心处还抱着更加见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个儿的东西”的欲望。 
两副手套在记忆的电话上混了线。我不由感到,这皮手套和下面说的参加仪式用的 
白手套,一个是记忆的真实,一个是记忆的虚假。对于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皮手套般配。 
可是,正因为他粗野的容貌,也许白手套更合适。 
粗野的容貌,——虽然这么说,可它只不过是在少年们中间,只混杂着一个常见的 
青年的脸所产生的印象。他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个子比我们中间最高的学生矮得不多。 
只是像海军军官军服一样的我们学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长大的身体来穿就难 
以穿得合体,而只有近江一个人穿起来,那制服才有充实重量感和一种肉感。用嫉妒和 
爱交织起来的目光,看那从藏青色哔叽制服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应该不止我 
一个人。'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着某种可称作阴沉的优越感,这是因多次被伤害而燃起的那类 
东西。降级、开除……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被他认为是因挫折而产生的一个“意欲” 
的象征。是什么样的“意欲”呢?我能朦朦胧胧地想象他那“罪恶”的灵魂肯定存在着 
庞大的阴谋,这阴谋肯定是连我自己都还未十分认清的东西。 
总之,在圆脸的浅黑色面颊上,耸立着傲慢的颧骨,在造型漂亮、厚实、不太高的 
鼻子下,有着像是用线很舒服地缲起来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颚。在这张脸上,使人感到他 
整个身体充沛的血液的流动。那里有的,是一个野蛮灵魂的外衣。谁能从他那儿期待 
“内心”呢?他能期待的,只是我们遗忘在遥远过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来潮地来看两眼我读的、与年龄并不相符的优秀书籍,我大都以暧昧的微 
笑将那书藏起来。这并非出自害羞。因为我不愿意预测他对书籍这玩意感兴趣,并由此 
让我看出他此举的笨拙以及他厌恶自己无意识的完美性。这一切都令我难过。因为我不 
忍这渔夫忘却故乡爱奥尼亚。 
无论是上课,还是在操场上,我都不断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他的身影。这期间,我 
树立起了他完美无缺的幻影。我从记忆里他的影象中找不出任何缺点,也是因为这。那 
种小说式的叙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种特征和某种可爱的习惯,通过对比提炼加工, 
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一些缺点,在生活中没有哪个能从记忆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 
相反,我从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无数的东西。那就是他那儿所有的无限的多样性和微妙 
的神韵。总之,我全从近江身上抽出来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义,他的眉毛,他的额 
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颚,他 
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气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笔以及其他无 
数的东西。 
以此为基础,进行淘汰筛选,完成了一个嗜好的体系。我不想爱有智慧的人是由于 
他的缘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性所吸引是由于他的缘故;我开始爱充溢着血的印象、无 
知、粗野的手势和粗鄙的语言,一切都不让理智有丝毫侵蚀的肉体所具有的野蛮的忧愁, 
是由于他的缘故。 
——但是,这毫无道理的嗜好,对我来说从一开始从逻辑上说是不可能的,可也许 
再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合乎逻辑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物”立刻就萎 
缩了。就连被对方发现的丝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性的价值判断。在爱一样的相 
互作用中,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原原本本地成为对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对方无知的新要 
求我彻底地“背叛理性”,哪怕是暂时的。不管怎样,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总是虽 
然一边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肉体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渔夫等交谈,却一 
边以热烈的冷淡,离得远远地凝视他们。也许只有语言未通的热带蛮荒之国,才是我容 
易居住的国家。对蛮荒之国那热浪翻滚的酷夏的憧憬,说起来早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就 
已植根于我的心中。…… 
现在来谈谈白手套。 
我的学校,有举行仪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学的习俗。贝壳纽扣在手腕上闪放着沉郁 
的光泽,手背上缝着冥日遐想般的三条线,只要戴上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举行仪式时 
礼堂的昏暗,返回时拿到的扎着丝带的点心盒,以及在半路上发出明快之声去打破肃静 
的晴空万里的仪式日的印象。 
冬天的一个节日,确切地说是纪元节'1872年明治政府规定的国家庆祝节日之一。 
每年2月11日举行,以庆祝神武天皇登基。1948年废除。'。那天早晨,近江也难得地早 
早来到学校。 
离排队还有一段时间。将一年级学生从游动圆木上赶走,是二年级学生残酷的乐趣。 
因为,虽然看不起像游动圆木这样的小孩游戏,但心中还留恋这种游戏的二年级学生, 
认为通过蛮横无礼地将一年级学生赶走,既可以使他们觉得不是真想玩,又可以半讥讽 
地玩这游戏,一举两得。一年级学生围成一个圈,远远地注视着二年纪学生多少有点意 
识到有人在观看着的粗暴的比赛。那是相互使对手从适度摇荡的圆木上跌落下去的竞赛。 
近江两脚站在中间,不断地注意着新的敌人,那架势简直就像被追杀的刺客。同学 
中没有能与他匹敌的。已经有几个人跳上圆木,被他敏捷的手砍翻,踩碎了旭日照得亮 
光闪闪的草叶上的霜柱。那次,近江像拳击选手一样,将两手的白手套在额头附近攥紧, 
满面春风。一年级学生也忘记了曾被他赶走,一起欢呼喝彩起来。 
我的眼睛追寻着那戴着白手套的手。它强悍而又奇妙地舞动着,就像狼或其他什么 
有效的野兽的爪子。那手掌像是剑锋划破冬日早晨的空气,劈向敌人的侧腹。被击落的 
对手,有的一屁股坐在霜柱上。在击落他人的那一瞬,为调整倾斜的身体重心,近江在 
结着白霜的容易滑落的圆木上,时而也显露出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他柔韧的腰力又 
将他拉回到那刺客般的架势。 
游动圆木没有表情地转向平稳地左右摇动。 
……看着看着,突然我被不安所袭扰。那是一种坐立不安的无法解释的不安。像是 
来自游动圆木摇荡的目眩,可又不是,也许可以说是精神性目眩,是我内心的平衡因看 
到他危险的一举一动而被打破所造成的不安。这目眩中,仍有两个力量在争霸。是自己 
的力量与另一个更为深刻、想更加严重地瓦解我内心平衡的力量,这后者常常是不为人 
们发现就委身于它——微妙且又隐蔽的自杀的冲动。 
“怎么啦。都他妈的是胆小鬼,还是没有要来的?” 
近江在游动圆木上,一边微微摇晃着身体,一边将戴真白手套的双手叉在腰上,帽 
子上的镀金徽章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漂亮。 
“我来!” 
我因不断涌上的激动而正确地预测到我将那样说出的瞬间。我屈服于欲望时,总是 
如此。我觉得自己不是做想躲避的行动,而是在进行预定的行动。所以多少年后,我错 
认为自己是“有意志的人”。 
“行啦,行啦,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呼声推送着,从圆木的一头上了游动圆木。我一上圆木脚就滑了一下, 
大家又掀起了一阵喧哗。 
近江做了个鬼脸儿,迎了上来,他极力做出怪相,装作要滑下去的样子给我看。而 
且,他抖动着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里,它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刺穿我的危险 
武器的锋刃。 
我的白手套与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体摇 
摇晃晃,他也许是想尽情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会过快地败北。 
“啊!好险。你真够厉害的啊!我已经输了,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头,装出要掉下去的样子给我看。 
看着他那怪模怪样的样子,我觉得他在不知不觉地损坏自身的形象,这使我感到难 
以自容的痛苦。我一边被他步步逼近,推推搡搡,一边低下了眼睛。趁这机会,他用右 
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了他右手指头。 
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紧箍着的手指。 
那一刹那,我和他面面相觑。简直就是一刹那,做怪相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奇怪地充满了直率的表情,说不上是敌意也说不上是憎恨的纯洁的剧烈的东西迸发了出 
来!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是被拉住手指,身体失去平衡那一瞬间暴露出的毫无内容的 
表情。但是,在我们两人的手指间交杂着的闪电般的力量的颤抖,以及从我凝视着他那 
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读到了我爱他——只爱他一个人。 
两人几乎同时从圆木上滚落下来。我被人扶起来。帮我起来的是近江。他粗鲁地拽 
着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默默无语地掸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 
沾着可以看得见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责怪他一般抬头看他,因为他拉着我的手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开始,同学都是一样,拉手抱肩的亲切是十分自然的。当听到 
整队的哨音时,大家就这样赶往整队地点。近江跟我一起滚落下来,也不过是被视为看 
够了的游戏结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并非格外引人注目的情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无比的喜悦。也许是由于天生的柔弱,我是所 
有的喜悦中都伴随着不吉利的预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强劲,并通过我的臂膀感应到我 
的全身。我想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一来到整队的地点,他就草草地推开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队列位置,而 
后,再也没看我一眼。在操练过程中,我多次将自己的白手套上的泥污,与隔着4个人 
站在那里的近江的白手套上的泥污进行比较。 
 
 
 ——在这种不知缘故的对近江的倾慕之心中,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甚至连道德的批判也没加入。要是企图进行有意识的集中,我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有不带有持续和进行的恋爱,那只有我这种情况才是。我看近江的目光,总是“最初的一瞥”,换句话说,是“劫初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干预了它,不断想从侵蚀作用来守护我15岁的纯洁。 
  这就是恋爱吗?看起来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在后来多次被反复推敲的这种恋爱中,也具备着它独特的堕落和颓废。颓废的纯洁,在世上所有的颓废中,也是性质最恶劣的颓废。 
  但是,在对近江的单相思,在人生中最初遇到的这恋爱中,我真像是将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下面的小鸟。使我迷惑的,不是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 
  起码在学校期间,特别是在无聊的上课时,我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对于不知道所谓爱是追求和被追求的我来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所谓爱,对哦来说,只不过是小谜一样的问答,总是以谜的形式来互问。我的这种倾慕之心,连以什么样的形式被回报都没想过。 
  所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冒却没有上学。正好那天是三年级学生的春季体检日,直到第二天上学都没想起。在体检当天休息的两三个人,都去了医务室,我也跟着去了。 
  瓦斯灯在阳光射入的房间里,似有似无地燃着兰色的火苗。到处都是消毒药的气味,全然没有以往少年的赤身裸体拥来挤去地去体检特有的像是笼罩着甘乳般淡淡桃色的气味。我们两三个人冷飕飕地一声不响地脱去衬衣。 
  一个跟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称体重的秤上。看着他那长满汗毛的瘦弱苍白的脊背,一个记忆突然苏醒,即我总是想看近江的赤身裸体,那愿望是那样的强烈;我真是愚蠢,没想到恰好可以利用体检这一机会;这机会已经错过,若要等来机会,只有等待毫无指望的机会了。 
  我脸色苍白,我裸露着的身体,那白白的起满鸡皮疙瘩的皮肤,感受到一种类似寒冷的悔恨。我用呆滞的目光,来回揉蹭着自己那瘦弱的两臂上凄惨的牛痘疤痕。叫到了我的名字。体重秤,看上去就像是宣告我死刑时刻的绞架。 
  “39.5!” 
  一个当过护士兵的助手这样告诉校医。 
  “39.5。”校医一边往病历上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起码也得有40公斤才行啊!” 
  这种屈辱,我每次体检都要尝到。但是,今天,多少能够轻易地接受,是因为放心近江不在身旁看我这屈辱。一瞬间,这放心成长为喜悦…… 
  “喂,下一个!” 
  即便是助手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将我扒拉到一边,我也没有用以往那样愤怒的目光回看他。 
 
  但是,我并非预见不到我这最初的恋爱将以怎样的形式告终,虽然是朦朦胧胧的。也许这预见的不安,常常是我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那像是夏天的样衣般的一天,或者说起来像是夏天舞台彩排的一天。夏日的先驱总是要用一天前来查看人们的衣柜,以使真正的夏天到来时,万无一失。这检查的标志,就是人们只有那天穿上夏天的衬衣出门。 
  虽是那般的炎热,可我还是患了感冒,支气管发炎。我跟闹肚子的朋友一起,为在做操时能“参观”(即不参加做操而站在旁边观看),便去医务室要那张必需的诊断书。 
  回来的时候,我们俩朝着操场的房子,尽可能地慢慢腾腾地走。只要说是去医务室了,就可成为最好的迟到借口,也巴不得那只当观众的无聊体操时间越短越好。 
  “真热啊!” 
  ——我脱掉了制服上衣。 
  “行吗?你不是感冒了吗?这样会让你做操的。” 
  我慌忙穿上上衣。 
  “我是肚子问题,没关系。” 
  相反,朋友买弄般地脱掉了上衣。 
  过来一看,体操场地的墙壁钉子上,挂着脱下的衬衣,其中甚至有汗衫。我们班的30几个人,都聚集在体操场地对面的单杠周围。一阴暗的雨天体操场地为前景,那户外的沙坑和长着青草的单杠周围像是烈焰般地明亮。我被天生体弱多病造成的自卑感所笼罩,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向单杠走去。 
  瘦瘦的体操教师,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地从我手中接过诊断书,说道: 
  “好了,做引体向上。近江,请你来做个示范。” 
  ——我听见朋友们都在悄悄地叫近江的名字。做体操时,他常常逃之夭夭。不知道在干什么。现在,他静静地从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的绿树的树荫下出现了。 
  一看见他那样子,我的心就激动起来。他将汗衫也脱掉了,只穿件无袖的雪白运动背心,浅黑的皮肤,使背心的纯白色看起来更加耀眼地清洁。那像是在很远都能“嗅”到的白。轮廓分明的胸部和两个乳头,被浮雕在这石膏上。 
  “是引体向上吗?” 
  他生硬但又充满自信地问教师。 
  “对。” 
  于是,近江以具有健美身躯者往往都能见到的那傲慢、懒散的劲头,慢慢地将手伸到沙子上。将下面湿润的沙子涂满手掌。然后站起来,一边粗犷地搓着手掌,一边抬眼望着头上的单杠,那目光里,闪动着亵渎神灵者的决心,将只要一闪就可以把影象摄入瞳仁中的五月的云彩和蓝天,藏在了轻蔑的荫凉之中。一个跳跃贯穿了他的全身。于是,那适合文铁锚花纹的双臂,瞬间吊在了单杠上。 
  “哦!” 
  同学们的感叹声,低沉地飘动。谁的心中都明白这不是对他力量的感叹。那是年轻、新鲜、优越的叹声。是他露出的腋窝可以看到的浓密的毛,使他们惊奇。那里所生长的如此之多的,几乎使人觉得不必要的,说起来像萋萋夏草一样繁密茂盛的毛,也许少年们是第一次看见。它像是夏日的杂草,不满足于覆盖庭院,还要生长到石阶上一样,布满了近江深深凹进去的腋窝,一直蔓延到胸部的两侧。这两个黑色的草丛,沐浴着阳光,散发出光泽,透过它使人看见它周围的皮肤格外地白,就像是白色的沙地。 
  他的两只臂膀结实地胀起,他肩上的肌肉像是夏日的云彩膨胀,他腋窝中的草丛被遮盖在暗影中,看不见了。胸脯高高地与单杠摩擦,微妙地战栗着。他就这样反复地做引体向上。 
  生命力,只有那生命力的过剩,折服了少年们。是生命力中过度的感觉,暴力的、只能解释为完全是为了生命本身的无目的的感觉,这种不快的疏远的充溢,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他尚未开始观察时,悄悄地进入了他的肌体,占领了他,穿破了他,从他体内溢出,一有机会就想凌驾于他。生命这东西,在这点上跟疾病相似。被粗暴的生命所侵蚀的他的肉体,只是为了不惧传染的疯狂的献身而被置于这个世界上的。在惧怕传染的人的眼中,那肉体是作为一个责难的反映。——少年们摇摇晃晃地畏缩不前。 
  我虽然也同样,但又多少有点不同。(这事足以使我脸红)由于穿着春秋西裤,不紧担心是否会被人发现。即使没有这种不安,此时占据我心灵的不全是纯粹的欢喜。也许我后来想看的就是这样,看到它所造成的冲击,相反发掘出了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种感情。 
  那就是嫉妒。 
  就像完全成了某种崇高工作的人,我听到近江身体咚的一声落到沙地上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摇着头。而且,我对自己说我已经不爱近江了。 
 
  那是嫉妒。是强烈的嫉妒,以至我因此自己斩断了对近江的爱。 
  也许从那时起,我萌发出的、自我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也干预了这事情(写这本书已是这要求的一个显现)。我由于幼年时代的体弱多病和溺爱,长成个正面看人家的脸都害怕的孩子。从那时起,我就信奉这样一个准则,即“必须变得坚强”。为此,我开始在往返的电车里训练自己:盯着乘客的脸看而不管对方是谁。大部分乘客被这纤弱苍白的孩子盯着看,并不怎么害怕,只是厌恶地转过脸去。几乎没人回看我。我认为能使人转过脸去就是胜利。而且,逐渐地我变得能从正面看人家的脸了。…… 
  ——确信斩断了爱的我,自己的爱大体已被忘却。关于性,我已经掌握了一般性的知识,我还没有为比不上他人而烦恼。 
  因为我并不相信自己超越常规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统的。也并非误信朋友中某人也抱有跟我同样的欲望。令人吃惊的是,我因沉溺于读浪漫的故事,简直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将所有的风雅的梦,都寄托于男女爱恋和结婚这些东西上,将对近江的爱投入了马大哈的谜堆中,也没深究其中意味。现在我写“爱”,写“恋”,并非全是我所感受的。我所梦也没想到,这种欲望和我的“人生”之间有些重大的关联。 
  不仅如此,直感要求我孤独。它以莫名的异样不安——幼年时期就严重存在着成为大人的不安,这已在前面叙述过——表现出来。我的成长感总是伴随着异样的剧烈不安。个子一个劲儿地长,每年裤子都必须加长。所以在做裤子时要将裤脚缝进去长长一截。在这个时期,像所有人家一样,我用铅笔在家里的柱子上标记上自己的身高。这事在饭厅里,当这家里人的面进行。每当长高了,家里人就嘲弄我,或仅仅是因长高了而欢喜。我强作笑脸。但是,长成大人身高的想象无法不使我预感到某种恐怖的危机,对于未来的我那莫大的不安,一方面提高我脱离现实的梦想能力,同时驱赶我,使我遁逃向那个梦想的“恶习”。不安就说明已承认了它。 
  “20岁之前你肯定死。” 
  朋友们看到我柔弱的样子,这样嘲弄道。 
  “也他妈的说得太严重了。” 
  我虽然苦笑着,面部抽动,却奇妙地从这预言中理解了这一感伤。 
  “要不要打赌?” 
  “要是这样,我只好赌活,不是吗?”我回答道,“如果你赌我死的话。” 
  “是的,真够可怜的啊,你要输的啊!” 
  朋友带着少年人的残酷,这样重复着说道。 
 
  不仅我一个人这样,同年的同学都是这样。我们的腋窝里,还见不到像近江那样茂盛的东西。只不过显现出一点点蘖一样的征兆。而且以前我也不可能很注意那个地方。将它成为我固定观念的,显然是近江的腋窝。 
  洗澡时,我开始长时间地立于镜子前。镜子毫不留情地映着我的裸体。我就像是那确信自己长大了也可能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这与那夸张的童话主题正好相反。我那期待总有一天我的肩膀也会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总有一天会像近江的胸脯,这期待就映在眼前的镜子里。虽然可以勉强地从那似像非像的我那瘦弱的肩膀、似像非像的我那贫瘠的胸脯上发现这期待,可那如履薄冰的不安,依然充满我的心中,那与其是不安,不如说是一种自虐性的确信,一种带有神谕味道的确信——“我绝不可能想近江。” 
  在元禄时期'1688—1704年'的浮世绘'日本传统风俗画'里,相爱男女的容貌常常被画得惊人地相似。古希腊雕塑对于美的普遍理想,也使得将男女趋于相似。这里难道不是少了爱的一个隐秘的意义吗?难道不是流动着那想丝毫不差地相似而又不可能达到的热望吗?这热望驱使人,将他们从不可能的相反之极引向变成可能的那悲剧性的离反,难道不是吗?也就是说,既然相爱的东西不能变成完全相似的东西,莫不如努力使彼此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使这样的叛离原原本本地服务于媚态,难道没有这样的心理吗?而且,值得悲哀的是,相似是在瞬间的欢迎中就结束的东西。因为尽管恋爱中的少女变得果敢,恋爱中的少男变得矜持,但他们想要相似,总会穿过相互的存在,向远方——已经没有对象的远方,飞奔而去,也只能是这样。 
  以致于我说给自己听“我因此斩断了自己的爱”之强烈的嫉妒,照上面的隐秘意义来说,仍然是爱。到头来,我还是爱我自己腋窝里的、慢慢地、谦卑地、一点点地萌发、成长的逐渐变黑的“与近江相似的东西”…… 
 
  暑假来临了。对我来说,这是焦急渴望却收拾不完的幕间,虽憧憬已久却令人不快的宴会。 
  自从染上轻度的小儿结核后,医生就禁止我照射强烈的紫外线。在海岸的直射阳光下照30分钟以上是绝对不行的。这禁制每次被打破,立即就以发烧来回报。连学校的游泳训练也不能参加的我,到现在也不会游泳。将它与我晚年在我心中顽强生长的,以致于偶尔震撼我的“大海的蛊惑”联系起来考虑的话,顿时感到我不会游泳是具有暗示性的。 
  尽管如此,那时的我尚未遇到难以抗拒的大海的诱惑。因为我不想无聊地送走全然不适合我的、用莫名的憧憬吸引着我的夏季,就与母亲、弟弟妹妹在A海岸上度过了夏日。 
 
  ……突然发现就我一个人被剩在了大岩石上。 
  刚才,我是跟妹妹弟弟沿着矶石为找一个有小鱼的岩缝而来到这大岩边的。因为没有想象的猎物,幼小的妹妹和弟弟开始厌腻了。这时女佣来接我们去母亲所在的有伞的海滩,她面带难色地留下拒绝同行的我,只领着妹妹弟弟走了。 
  夏日正午的太阳,不断拍打着海面。海湾整个是一个巨大的眩晕,远远的海面上那夏日的云彩,以雄伟的、悲哀的、带着预言家般的身资,半浸于海中,默默地伫立着。云彩的肌肉苍白得像是雪白的石膏。 
  从海滩出发的两三只游艇、小舟以及数只渔船在远处的海面上摇晃,要说人影,也只能看见那上面的乘员。精巧的沉默在一切之上。微微海风带者告知微妙和故弄玄虚的秘密神情,像快活的昆虫那看不见的振翅,传到我的耳边。这一带的矶石,由倾心于大海平整柔顺的岩石构成,像我坐着的这样险峻、巨大的岩石,其他地方也只见二三座。 
  波涛开始涌起,以不安的绿色形式,从远处滑过海面涌来。突进大海的低矮的礁石群,看起来既像是呼救的白色手臂一样高高掀起飞沫而抗争着,又像是将身体浸入那深深的充沛感而梦想挣脱紧缚的漂游。但是,膨胀的海面很快就将它遗弃,以相同的速度,朝岸边滑来。不久,一种东西在这绿色的母衣里苏醒、站立起来。浪涛随之掀起,将波涛翻涌之时落下的巨大海斧那被磨得锋利的刀口侧面,尽现在我们面前。这浓重的藏青色断头台,飞溅起白色的血浆,被打落下来。顿时,追逐着破碎了的波头、一瞬间翻滚而下的波背,衬映着临终的眸子映射出的极纯的蓝天,那非人世所有的蓝。——终于从海中露出的被浸蚀得平整的礁石群,只有在被波涛浸袭击的一瞬间,才隐身于白泡翻滚之中,可当余波退尽,立马就放射出灿烂夺目的光彩。我从巨岩上看到,在那耀眼的光线中,寄居虫步履蹒跚,螃蟹变得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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