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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季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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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只懂得哭泣的孩子,如今他已是祢的王,握有无与伦比的权力,却还是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离自己而去吗?不,他不会就这么认输的,他是在战场上能够和军神
一战的王者,是连死神也会为之颤栗的男人,他要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和神能够抢走!
蒙戎从地上一跃而起,唤来“浓云”,又拾起掉在地上的披风把季白裹得紧紧的,将他脸朝下地
横放在马儿的背上——季白被青骓抛落的时候,披风就被扯下了,否则吸足了水,就会变得象秤
砣一样沉重。那样的话,季白绝对死定了。
或许,老天在最后一刻也软了心肠吧。蒙戎翻身上马,通灵的“浓云”仿佛已经知道了躺在它背
上的这个人在主人心中是多么的重要,也猜到了主人想要做什么,不等蒙戎发令,就撒开四蹄,
开始奔跑。
高速飞奔的骏马,鬃毛随风飘扬,马蹄有节奏地踏在山原之上,肌肉舒展,匀动饱满的生命之力
起伏循环,不停地冲击着季白的腹部。好难受,胃都要被顶翻了,季白从混沌中拉回了一点意识
,喉间肌肉一阵收缩,呛出了几口水。
蒙戎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给予他温柔的安慰。此时“浓云”已经奔出了树林,在向着他们的营地
跑去。蒙戎抬起头,看着站在远处帐篷前了望的人群,阴沉的靛蓝在祢之君王深隧的眼中弥漫开
来。
当蒙戎追着季白消失在树林之中后,辛夫人才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竟然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她仓皇四顾,本来站在她身旁的人都在向后退去,将她一个人留在空白的中心。狩猎的人们也
策马回来了,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见这种情形,也猜到了几分,自然也没有人肯
站到她那边去。辛夫人面若死灰,她挨个地看去,众人都沉默着,瞧着她的目光里尽是畏惧、冷
漠、嘲讽、幸灾乐祸……唯有一双眸子闪烁着怜悯与惋惜的神气,辛夫人挣扎着伸出手臂:“姐
姐……”。
安夫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就不肯听我的话,忍一忍呢?”
辛夫人哭道:“我知道错了,姐姐你救救我……”
“……”
安夫人轻轻走开了,她不是能够安抚一头怒狮的那个人,她自然也救不了辛夫人。还有那个人,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所为,他究竟只是想除去一个看不顺眼的敌人,还是,有什么更大的企图
?安夫人猛然闪了个激灵,她不愿再想下去,她宁可和所有的人一样,当他是个疯子、傻子!
黑色的浓云从天边飘了过来,云端之上,祢年青君王浓烈的杀气遥遥破空而来。浓云越飘越近,
站在土岗上的人们已经能够看清蒙戎森冷的面容和凌厉的目光——被这样分明地透着嗜血气息的
目光扫过,人人都噤若寒蝉,跪倒在地。辛夫人还可怜地骑在马上,显得尤为醒目,无所遁迹。
“浓云”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蒙戎根本没看她一眼,可是所有的人都很清楚,那只是因为在蒙
戎眼里,辛夫人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蒙戎抱着季白进了他的大帐,随行的医正也全被召了进去,然后众人又纷纷忙碌起来。炭火、姜
汤、冻伤药、毯子、衣物……一样样地传进去,没有人再敢怠慢一步,深怕成为第二个倒霉蛋。
至于辛夫人,人们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她来,他们把她从马上放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冻成冰人
了。
入夜的大帐里温暖如春,炽红的炭火熊熊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季白躺在铺了厚厚
狐皮褥子的床榻上,虚弱地合着眼皮。他的眼皮很薄,有种透明般的质感。纤长的睫毛如蝴翼一
样轻轻拢在眼睑上,投下一圈青黑的影子。因为他太瘦的原因,这影子让人看了竟觉得心酸,仿
佛是用手搌一搌就能化掉。蒙戎坐在床沿上,给他掖了掖被角,季白撑开眼,羽睫下的眸光映着
火光轻灵流动,依然是那么清澈。
他问蒙戎:“我死了么?”
“不,你没有死。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会死?难道你忘了,我是大王啊。”蒙戎摩挲着他的眉
和他的鬓角,对他微笑。
季白黑润的视线停在他的笑容上:“是呵,你是大王……”他轻轻地吁了口气,视线游移开了,
“阿白好冷……阿白想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阿白,你哪里也不能去。”抚在他脸侧的大掌加重了力道,把他的视线重新
转了过来,“我不许你离开我。这是命令,听到了吗?阿白?”
最后的那一声呼喊,虽然声音不大,却是真实地从蒙戎灵魂最深处发出来的,颤栗而灼烫。能够
打败死神的男子单膝跪在荏弱少年的床前,低下了他高傲尊贵的头,将之埋在少年的颈侧。他的
呼吸喷在季白赤裸的皮肤上,使得他抖了一下:“阿白……冷……”
27
火热的胸膛紧贴上少年单薄的脊梁,手臂交缠着,躯体与躯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季白在蒙戎怀
里瑟缩得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蒙戎更加恨不能把他揉进身体里去——他只当他是冷,却不知他
其实是在害怕。
事态的发展,未来的结果,一切的一切都象他手心里的纹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可是正因为
太清楚了,反而觉得害怕,明明知道面前是深渊万丈,却还是得踩下去,他不是怕自己很可能会
跌得粉身碎骨,而是怕自己会再也爬不上来。一旦陷下去了,就不能再脱身,这种害怕其实更象
是对命运的憎恶,甚至是对自己的厌弃。那个喜欢躺在浓荫下捧着书本看得入迷的孩子,现在已
经离自己如此的遥远了。季白不无悲哀地想,回过身来,他紧紧抱住了蒙戎的颈。
蒙戎温暖的唇徘徊在他的额头,慢慢地沿着鼻梁滑下来,扫过他的眼睫和鼻尖,最后落在他的唇
上。季白温驯地张开嘴,回应蒙戎的亲吻。少年的吻青涩而甘甜,羞怯地与蒙戎灵活的舌尖纠缠
卷绕,忽而一闪躲开,又依恋地吸附上来,努力地学习着情爱的技巧。本来只是带着怜惜味道的
安抚的轻吻,被他这样无辜地引逗,很快就燃烧成散发着浓郁情色气息的危险游戏。
“阿白……”
蒙戎撑起身体,唤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季白向上抬起眼眸,目光里水光浅浅,原本纯洁清澈的
眼神被这样暧昧的空气衬托着,份外地让人神荡魂移。火焰给季白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淡红的颜色
,又投下了几许深色的阴影,朦胧了略有些苍白伶仃的线条,仿佛他的整个人都被笼在一个迷离
的梦境中,遥远而不真切。
他是在做梦么?会不会他睁开眼,身边又变得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如果是那样,
他的心还能不能够承受这种痛苦?深黯的靛青与透明的轻蓝在祢国的王眼里变幻交织,飞扬的浓
眉不自觉地拧成死结。
蒙戎有些急躁地俯下身去重新寻索季白的唇,他的力道有些猛,牙齿咬破了季白的舌尖,淡淡的
腥味在季白口腔中蔓延开。突如其来的痛楚感觉让季白向后退缩了一下,但是迅速地,蒙戎更用
力地压住了他。惯于握刀勒缰的手,手心里长着粗糙的厚茧,狂乱地摸索着他的身体,那份粗糙
也就深刻地硌在被他摸过的每一寸肌肤上,象是蜿蜒而下的印记,猛烈地灼痛了他。在这样的激
情中,其他的事都变得无关紧要了,灭国之恨,幽闭之苦,辱兄之仇,还有他亲口答应女君的,
要将整个天下握在手中的诺言,都似乎淡了,散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霸道的男子——季白
拼命地揽住蒙戎厚实的肩,分裂身体的锐痛一直上窜到脑海,令他心窒到无法呼息。眼泪控制不
住地涌了出来,浸湿了鬓角,在枕上洇成一团水渍。心也渐渐地掏空凉冷了,有两个字在他的齿
间翻滚着,起伏着,可是一直都没有吐出来,最后也慢慢地冷去了。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丹朱。
28
七天后,狩猎的队伍满载而归。驻留于雍都的左师圭容率百官及留在宫中的妃嫔们远至城外三十
里迎接蒙戎。浩荡的人群中,季白依旧没有看到丹朱的影子。
但是有些事,季白知道,改变了就是改变了,无论如何也躲避不了。
他的身份,现在已经变得尴尬起来。
私下里,人们称他为蒙戎新的宠姬,用一种轻蔑的语气小声地传论着他是如何把祢勇武的君王迷
得神魂颠倒,甚至为了他杀了辛夫人。这些流言比涂了蛇毒的箭镞更狠恶,那些臆想出来的种种
揣测,甚至比事实更加象一个阴谋。反而是丹朱,成为阴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人人都同情起他
来,好象蒙戎本来应该是爱着他的,只是如今中了季白的邪,才转而迷恋起一个疯子来。没有人
去想,也没有人愿意去想,若蒙戎的心真是在丹朱身上的,他又怎么会如此容易地中了季白的邪

其实,即使是丹朱得宠的当日,也不曾得到过蒙戎象对待季白那样温柔的拥抱和无尽的耐心。丹
朱太骄傲了,他的美丽是云端上的仙人,远远的却给人隔膜的感觉,不易亲近。在蒙戎心里,他
只是他武功的明证,一件精致的战利品,闲暇时固然放在掌心细细抚玩,但却也仅此而已。
季白才是蒙戎内心深处的那个梦,不带功利的,毫无心机的,纯粹地为他而笑为他而哭。这么多
年,蒙戎作为祢的君王四处征战,权倾一方,是这个时代威名赫赫的勇者。但恐怕就连原六阳这
样对他了解最深的挚友和臣子也不能全然知道,在他的深心里,他依然只是那个躲藏在荷花池塘
底下的小孩子,极度地渴望有谁能伸出手来把他拉上去,却又畏怕伸手的人是要害他。因此当季
白向他伸出手指,暖暖地放在他的眉心时,蒙戎觉得,季白就是那个伸手给他的人,可以安全地
进入他心扉的人。
蒙戎已经跳下了“浓云”,又转过身来接季白下马。带着三分袅弱病态的少年将自己的手放在由
下而上伸过来的健壮手臂上,猛然间,透过指尖传过来的暖热体温象烧红的烙铁灼得他哆嗦了一
下。
季白略抬的目光从蒙戎的肩上越过去,和另一对眸光交汇,一抹讥诮的冷笑挑上刚刚才出现在人
群中的素衣乌发的青年扯动的嘴角。
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祢的王在看着怀中少年时,淡蓝的眼中那比海还要深比天还要广的爱意;
只有傻子才猜不到依偎在马前的这两个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你背叛了我。”
南室殿的主人用目光无声地控诉。
季白从容而坚定地凝望着他,也用目光无声地回答:“不,哥哥,我只是在遵守我的誓言。”
丹朱面上的神色是不相信。
“哥哥,我可以向你发誓。”
等到近晚的时分,季白终于得空去无人的庭园里见丹朱。暮色笼罩的梧桐树下,兄弟两个人都站
在同一片阴影里,可是彼此间却又隔得很开。
“哥哥,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做蒙戎的妃子。”季白抬起眼来看着丹朱:“可是,哥哥,我也要
你向我发一个誓言。你要答应我,你绝对不会爱上蒙戎。”
血色从青年美玉雕成的面颊上褪去了,丹朱沉默地望着远处飞掠过的一只孤鸟,良久,他转身离
开了。
望着他在昏瞑中渐渐模糊的背影,季白觉得今夜的风竟然是如此的萧瑟。
已经太晚了吗,丹朱?你不肯答应我,是不是代表着,你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了那个人?
季白回头望着青阳殿的方向,心上感到了无比的惆怅和沉重。
为什么,你要是我们的仇人呢?
蒙戎。
半夜里醒来,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青年君王酣沉的睡颜。月光宁静地柔和了这张脸刚硬
的轮廓,微微上撅的嘴唇更令他的整个表情都显着一种天真的幸福。
这个男人和四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同啊。
季白想起当时蒙戎的脸上还有未曾拭干的血,还有他看着丹朱的目光,是那么的残酷和凶狠,充
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他想不起蒙戎看他第一眼时是怎样的表情,或许更正确的说法是蒙戎当时
根本没有认真地看过他。如果当时他有注意到他的话,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蒙戎会也封他当妃子吗?会象今日这样爱上他吗?季白笑了,原来自己竟然也是有一点虚荣的。
29
“你在笑什么?”
蒙戎刚好醒过来,就看见他的笑容。
季白嘻嘻地笑着,拿手去摸他下巴上发青的胡茬。蒙戎低下头去,嘴唇就落在季白的手指上,一
根根,细细密密地吻。
“阿白,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傻子?”蒙戎喃喃地在他耳边说,“或许你不是傻子
,你是个妖怪,专门来迷惑我的妖怪。”
“妖怪?”季白笑,“阿白是妖怪?妖怪会吃人,阿白要吃了你。”
他钻到蒙戎的怀里,咬他的衣服,象只不安份的小猫。蒙戎搂住他,看着,忽然道:“阿白,做
我的妃子吧?我要封你做我的左妃。”
即使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一道万丈深渊,他也不会象现在这样感到头晕目眩。左妃,那几乎是相当
于祢的王后了,他竟然就这样许给他,一个傻子,一个男人,一个被他灭了国的亡国之君!他们
两个,到底谁才是疯了?
“大王,这万万不可!”
翌日朝堂之上,以左师圭容为首的一班臣子痛心疾首地伏在丹墀下,力谏蒙戎收回成命。
“大王,左妃为内宫之主,历代以来,非德容兼具,血统高贵之女子不能胜任。大王当日迁臧之
亡君入西寝殿已是不妥,如今更要册立其为西寝殿之主,于祖宗规矩,内廷制度不合啊。况且那
季白神智昏蒙,似疯似颠,若立为左妃,岂不徒惹北地诸候,西域诸国笑话?大王正当盛年,倘
要立妃,也当立娴淑贞容之女子,也好早日诞下龙种,嗣我大祢江山……”
“好了好了,生儿子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唠叨了。”蒙戎不耐地挥手打断白发老臣的泣血之
辞,“这件事你们下去慢慢想,我不管什么规矩制度,那些不都是人定的?至于北方那群养不家
的狼,他们想笑话就笑话去吧。”
“大王……”
“起驾回宫!”
明堂上的这一番风波,早已在季白预料之中。而且不仅是大臣们,包括嫔妃们的反应乃至他们心
里的种种想法,他都洞若观火,了然于心。
左妃的位置悬空已久,后宫里哪个妃子不在觊觑着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寝殿主位?只不过
人人都认为右妃容夫人出身名门,又是蒙戎母妃羽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与蒙戎青梅竹马感情甚
笃,左妃之位迟早都是她的,因此才都掩着这份野心。可是如今,半路里杀出个季白来,硬生生
要抢走了这个位置,偏他却不过是个傻子,样貌又不出众,虽然是臧的王族,却又是被祢灭了国
的囚徒,当真是没半点儿能叫人服气的地方。蒙戎的宠爱又怎么了?宫里的人都知道,天下最不
可靠的就是君王的宠爱。高兴的时候捧在手心里当宝一样地疼着,恩断义绝的时候摔在泥里跌成
八瓣也不放在眼里,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天蒙戎就腻了呢。宠爱是虚的,左妃这个封号的尊荣
和高贵却是实实在在的,谁肯放弃?
这里面却又有两种心思,一种是认为季白身后必有人在暗地里谋划,而这个人不用说就是丹朱。
两兄弟这是要联合起来把持后宫,独擅专宠。另一种却认为丹朱以前占尽风光,现在却被自己的
兄弟横刀夺爱,甚至还要眼睁睁看着左妃的位置旁落,心里定不好受。不论怎么想,这两派人却
都不约而同地汇拢到南室殿来——前者想要巴结奉迎,与丹朱示好,后者一门心思地要来看热闹
,顺便再火上浇油给丹朱添点腻味。
南室殿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30
此时,南室殿中。
穿着淡黄宫服的少年手执笤帚,慢慢地清扫着庭园里败落的木叶。少年留着长长的头发,按照宫
里常侍们的样子梳在背后,用帛巾系着。他扫地的动作舒缓而轻柔,进行得非常仔细。不过他的
心思却是游离的,细长韵致的眸子总装做不经意地瞟向庭园中央的六角亭里——白衣如雪的人影
就坐在那里,清华如许,冷寂如斯。
少年握着笤帚的手用力得青筋都浮现出来了,他怕自己会扔了它,冲过去抱住那个人,让他能够
觉得温暖一点。可是,他不敢。
如果……如果伸出手的话,这个影子一定会碎掉。少年的心上,隐隐地有这样的担忧。他比任何
人都更接近这个寂寞的灵魂,了解在这具美丽高贵的躯体里面有着怎样的骄傲和矜持。少年知道
,他的主人是爱着他的君王的,因为唯有在那英武的王的面前,主人才会露出淡淡的微笑——这
微笑是这样的美丽,仿佛天地间所有的花都同时绽放,连侍立在一旁的自己都有想要陪他一起欢
笑的感觉。
可是王来南室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宫里的人都说,王喜欢上了一个疯疯颠颠的傻子,那个傻子
是主人的弟弟。
他不相信。
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比主人更加美丽么?难道这世上还有谁比主人更值得爱么?那个叫做季白的
新贵,曾经到南室殿来过。苍白瘦弱的孩子般的脸,唯一能给人点印象的是那双眼睛,清澈而透
明。然而怎么样也无法和主人相比,就象太阳之于萤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少年绝不相信,王
会爱他而不爱主人。
但是世上的事谁又能说的明白呢?王偏偏喜欢这个傻子,不仅赐给他各种各样的珍宝,还不顾性
命地在灾难发生时跑去安慰他,陪他在一起。如今,王竟然要封他做左妃了——那就是说,在王
的心里,季白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而主人,不过是王生命中一个精致的点缀。
王啊王,你这样叫主人情何以堪?难道他付出真心,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场镜花水月吗?
少年恨恨地,赌气似地把扫帚重重地从地上用力划过,象是想把这些烦恼通通扫掉。最可气的是
那些夫人们,她们就象是一群阴魂不散的恶灵,故意跑来道喜,说什么从今以后都要倚仗主人兄
弟了。她们根本就是来看笑话的,一次又一次地在主人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口上抹盐!她们难道想
也把主人逼疯了吗?
“铮——”
横在石桌上的“绿绮”忽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铮响,泠泠地琴音宛如流水从迅速挥动的指间奔泻
而出,每一个音符都象是由操琴者无法说也无处说的心事化成,连绵不绝,痛彻心扉。
丹朱闭着眼,咬着唇,他细白的牙齿已经深深陷到柔嫩的唇瓣里去了,沁出了血珠。但是他感觉
不到痛。他现在所有的感情,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愤怒和怨恨全都凝聚在他拨弦的指上,
他的灵魂在紧绷的冰弦上颤栗,缠绞,撕咬……他不知道除了这样近乎自虐地弹奏,还有什么办
法能让他发泄这些。他害怕如果一旦停下来,他会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毁灭一切的欲望。
毁了吧,毁了吧,就这样毁了吧!
“绿绮”在说:“他不爱你,他爱的是季白,你的弟弟!”
——不,不对!季白不爱他,季白答应过我的,他绝不会做他的妃子!
“傻瓜!你是这世上最大的傻瓜!你竟然相信一个欺骗了整个天下的人!”
——不,季白只是想要报仇!
“就是因为他要报仇,所以他会抢走蒙戎。他不是为了爱他,他是要毁了他!”
——不,不要!
“他会的,你难道忘了女君要他做的事了么?握有天下!他会为了这个目标不惜牺牲一切的。”
——可是我也曾发过誓,我需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他的,他是我此生唯一的君主!
“他现在还需要你来保护他吗?你看看他的伪装吧,多么完美,多么的无懈可击。你再想想辛夫
人是怎么死的?有谁会怀疑他这个幕后的阴谋家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哪里还用得着你的保护?
你爱蒙戎和谁是你的君主又有什么关系?”
——我爱蒙戎?
“呀,你莫非还怀疑吗?你听听我所唱的曲子,不是你专门写给他的吗?这里的低音徘徊,多么
的甜蜜,他总是这样低低地在你耳边说话,让你脸红。还有这里的跳跃,是你想见到他的忐忑不
安;这里的高音,是你们在一起时的欢欣和激情。你的确是爱上了他,所以你不敢向季白发誓。
而他,要断绝你的这份爱!”
——不,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那么就阻止他,用你能够想到所有办法!”
——阻止他……是的,我要阻止他,阻止……
少年抱着膝坐在夜露深寒的玉阶上,他的身子团得很紧,因为他在发抖,不停地发抖。
这样疯狂激烈的琴音,他从来不曾听过。好象是在那琴里藏着个鬼魂,在用它冰冷的尖牙咬着听
者的耳朵,让人不寒而栗。
脸上有点湿湿的感觉,少年反手去抹,才发觉是自己的眼泪。为什么会哭呢?这明明不是悲伤的
曲调啊。多少次,主人在百花盛开的庭园里弹起它,都是温柔的,婉转的,轻袅悠远,飘着淡淡
的花香。可是这一次他为什么要哭呢?少年不停地去抹,可是眼泪却如掉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
滚落,咸咸的液体落到嘴里,味道是那样的苦涩。
如果再这么弹下去,主人会疯掉的。少年恐惧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琴声终于停了。
晨雾中如雪的衣袖委顿曳地,袖口上一点血红,惊心动魄。
“阿寿,我要你去一趟西寝殿。”
丹朱的声音镇定得仿佛那个发疯般弹了一整夜琴的人根本不是他,反而有些冷,有些漠然。
“是!”
少年躬身回答,心上的担忧却更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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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季白》31…32
作者:阿拉蕾蕾(xxx。xxx。xxx。xxx) 2003/04/06 13:19 字节:9K 点击:2865次 帖号:4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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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2
“南室殿?”
“是!我家主人请公子前去。”
跪在前面深埋着头转达邀请之意的少年,语气虽然恭谨,礼仪上也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但是总
让人觉得在他毫无表情的面目之下忍耐着极度的敌意。
这也难怪他,如今这宫里上上下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不认为是他这个疯子抢去了南室殿主人应该
拥有的尊荣和爱宠。况且他是寿,季白还记得丹朱曾经说过,他本是要被送进狮笼的犯奴,是丹
朱救下了他的性命。
“阿寿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
连丹朱亦这么说,少年的忠心显然不容置疑。
可是,有忠心固然好,要保护丹朱他的力量却未免太薄弱了一些。
“李和,你陪我一起去。”
季白畏怯地拉了拉站在身旁的近侍。
然而寿却马上磕了个响头:“我家主人说,请公子一个人去。”
手指松开了,季白怔忡了一下,回答道:“这样啊?……好、好吧。”
并不是意外,只是当预料中的事真的在一步步成为现实时,聪明冷静如季白,也会体味到那种不
是人力能够左右的无奈。
你到底要怎么做呢?哥哥。
再一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丹朱已经换了一件衣裳,墨黑如漆的长发披散在白色如雪的纱衣上,挺直的腰背显露出他一贯的
孤傲,然而微微向下勾着的,被头发与衣领遮盖了的纤细的颈项,却在这孤傲之中透出了一点点
绝望的伤心,仿佛已经不能够再同以往一样,支撑那美丽的头颅在命运如此低劣的玩笑面前作出
不屑一顾的神情来。
曾经在祢肃列庄严的十万大军之前也能够从容抚琴,曾经以俘虏之身却傲视了整个雍都,拥有当
世最稀罕的美貌和音乐才能的臧之公子丹朱,如今已经完全地变成了蒙戎的右侧妃,南室殿主人
的丹朱了么?
季白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日暮,他在女官的引领下去广鸿殿,在殿外遇见的高贵兄长——那个时
候他们都还不知道女君所做出的那个残酷决定,更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命运将因此而深深改变。
如果知道,丹朱你还会发下要保护我的誓言吗?
这样没有根据的话,季白不会去问。时间不能倒溯,同样的心情也不会再次重复,彼此的立场都
已经改变了,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无意义的事情,无论是他还是丹朱都不会做的,因为对现时的他们来说,这太奢侈。所以季白也
明白,丹朱绝不会是请自己过来喝喝茶,叙叙天气。
“绿绮”横在两个人之间的案几上,桐木乌漆,矜持着天下第一名琴应该具备的流韵风华。这么
多年来,它是唯一一样伴着丹朱从未有舍弃过他的东西,若是有灵的话,它想必比谁都更了解丹
朱心里的痛苦和悲伤。珊瑚珠子般的血滴还凝在它的弦上,就象是琴流的泪水,来不及随着音符
消逝。
“哥哥……昨夜弹了一宿的琴吧?”季白问。西寝殿与南室殿之间虽不若与玄元殿那么近,但是
深夜空旷,万籁俱寂,琴声也就格外的能传到远处。籍由琴声所传达出来的操琴者的内心,彷徨
挣扎,犹豫愤懑,全部都被另一个彻夜未息的灵魂听见知道。
其实不用去听,也能知道。
放在白色衣袂上的手,十指已经全部红肿破皮,柔嫩的手指被琴弦勒出了无数的伤口,有些伤口
仍然在不停地渗出血来。这在以前根本不能想象。对于乐者而言,手指的重要性甚至强过眼睛或
是肢体的其他部份。虽然有过盲者甚至聋人也能成为有名的乐者的先例,但是还从来没听说过哪
个没有手的人能弹出美妙的曲子来。
丹朱的痛苦已经强烈到超过他身为乐者的骄傲了吗?他对蒙戎的感情是不是已经凌驾于他对女君
,对业已远去了的故国臧的感情之上了呢?
季白思索着。
对于季白的问题,丹朱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去拿放在一边的茶壶,但是在手指碰到壶把时又很快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另一只手伸过来
,接过了茶壶,是季白。
“我来吧,哥哥。”倒了两杯茶,季白放下茶壶,“手很痛吗?何必要这样虐待自己呢?”
“痛?”
丹朱亦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说不痛那是不可能的,遍布其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痛,火辣辣
的痉挛着神经。但是有比这个更痛的,是他的心。
摩挲着指尖的伤口,丹朱在嘴角边扯开一缕微笑,只是这笑意还没抵达眼眸就已经消失了。
“痛?这一点点的痛和我心上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丹朱想说什么,他自然是早就已经了然于心的,他甚至已经作好了准备来接受丹朱对他最猛烈的
指责。辩解的语言从蒙戎决定纳他作左妃起就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意义,他不能,也无法在丹朱面
前说这只是蒙戎个人的决定,他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丹朱低着头,但季白仍可以看见他的脸色是如此的苍白。
季白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想伤害丹朱,可是在这个宿命的局里,他与丹朱一样都有身不由己的苦

“因为你爱上了蒙戎,一个你不应该爱上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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