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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父之名-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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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个梦,一个古久的梦。
大雪纷飞的麦纳山脉北端,深蓝色绒浆树林尽头。
洁白大地上,镌刻着一串深浅交叠的足迹。
夏连特拉历第三纪0951年的赛恩月,在历史上有个哀伤的别名。
“恸哭”。
上旬第三、第十一日,麦乐迪斯国王费米利恩?德?斯洛以及神圣王国赫兰肯特神官之王,费托?斯卡利特相继殒没。这对曾在远征寒海的旅途中生死与共的战友,终于被悲悯的死神许布里翁永远地系在了一起。
唁讯很快传遍大陆每个角落,顶着治丧、悼念以及其它各种名义而来的人群,潮水般涌向艾米斯特半岛。本已被渐渐遗忘了的寒海六英雄之歌,再次弥散在大街小巷中。
下旬第七日,从大陆南端蔚海圣堂出发的马车在三昼夜的跋涉后,于又一个黑夜开始前,来到梅尔林德大陆桥边。
栀子纹样的圣堂徽章让马车免去了大陆所有关卡的盘查,但奔驰的白色役马却不得不在这狭窄的通道前停下脚步。
“殿下,过了大陆桥就是麦乐迪斯领土……不过恐怕今天需要再忍耐一下,先去驿站休息。”
御者遥指着从远处半岛上蔓延过来的马车队列,向车里的人这样解释。
“……好。”
马车帘幕一角被轻轻撩开。镶嵌在白皙面颊上的萤绿眸子望向远方。
与祷告海相通的这段狭小海域,此刻正被残照吞吐成瑰丽的紫红。从眼前跨向对岸的大陆桥上,星星点点地缀满了各色灯火。
马车调头东去,到达目的地时,小麦色皮肤的女招待正好将大厅的鹿油灯升到最高位置。
早在新丧的头几天,精明的店主就修葺并扩大了本只能接待平民的驿站,这间坐落在赞那都王国边境的双层建筑,此刻俨然成为除去王宫之外,最为尊贵的所在。不过就算东家再如何细心张罗,抱怨的声音,还是不时地从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口中喷吐出来。
安驻斯公国新任领主特使坐在角落桌边独自喝着闷酒,莫克萨季米特男爵公然和身为同性的歌者调情,奥斯穆本土嫡系伯爵殿下不停地将他所谓“难以下咽”的赤贝一块块扔到地毯上。相对平静的,是恪守着神主教条的神官们,他们大多沉默,有几位还拿出了黑色封面的诗集,似乎在为不久后的悼词吟唱做万全的准备。
屋外,车夫放下了铁梯,躬身迎候着那位从车上下来的人,并且为他推开了驿站的大门。
微醉的火光,照亮了一张少年清秀纤丽的面庞。耀眼的白金色短发从斗篷中流泻出来。
毫无疑问,他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欢迎光临,尊贵的客人。希望弊店的服务能够让您满意……不过在此之前,请恕我冒昧,不知客人封邑何处……非常时期,为了安全起见,没有爵位的人,除了神官之外都不能……”店主也注意到了这位陌生的客人,疾步走了过来。
没有佩戴任何国家的徽章,也没有随从携带身份的证明,少年独自站在众人视线的包围圈中,轻声回答:
“蓝?德?斯洛。”
这不是一句咒语,却产生了冷冻大厅空气的奇异效果。
人群发出惊叹低鸣。
当血族男人和人类青年来到驿站时,屋外马夫们升起的篝火已经化成了一缕缥缈青烟。
时值暮春,夜空缠绵地落起了小雨。白色栀子花在雨滴敲打下合上了睫瓣,臣服于大地面前。银色长发的优雅男人将略微消瘦的黑发青年仔细地拥入了自己宽大的黑色斗篷中,他们在铺着厚厚天鹅草的田野中无声地穿行,那情景就像是仙乡格里特娜的神明来到了凡间。
没有惊动到守护在驿站四周的诸国护卫,大厅的门被又一次推开了。
男人银发上的水珠闪耀着金黄光晕,蜿蜒着与胸前那串青色珠链融在一起。完全没有着湿的青年则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望着依照惯例向他们走来的店主。
做了个手势阻止接下来的询问,男人伸手将一枚金币抛向店主。被岁月侵蚀而呈现出污痕的币身上,镌刻着一串早就没有人能够读得懂的文字。
意识到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店主人不再强调什么,心想着可能是什么有钱的富商之类,就只又敷衍了几句,便让侍女们去准备新的房间。
午夜大厅里,安驻斯特使被寒冷所袭,睁开了朦胧醉眼。在摇曳的灯火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一闪而过。依旧是黑色的斗篷,青绿的珠链,只是身后多了个消瘦的陌生人。
“齐德拉?瓦尔亚特?”
听见有人叫了他的名字,银发男人转过身来,随即习惯性地绽放了个迷人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路瑟大人。”
在得到相当于肯定的答复后,特使的醉意被讶异和警觉驱逐。
“你……果然没有死……到这里来,做什么?”
“当然是吊唁。”
相对于齐德拉的从容,特使的脸明显痉挛了起来。
“老板!老板!”
他大声地想要把店主叫过来揭露这个人的身份,但是喉头粗重的喘息声被一个不带情感的声音打断:
“瓦尔亚特卿,我累了。”
听见有人竟然称曾经的安驻斯领主私人导师为“卿”,特使惊恐的目光,随即转移到了发话者身上。
不,不完全是陌生的人。
撇开常见的黑发不说,青年那双水色眸子绝对是大陆罕有,这是美神西瑟莉恩后裔们的标志。而青年那俊逸的容貌,也像极了某位已经故去了的尊贵夫人。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从时间上算,那个时候的少年……
“你……你是……”
“够了,你可以闭嘴了。”
青年的话语,仿佛是对于银发男人行动的一个注解。
一道快得不亟分辨的闪光后,陷入晕眩状态的特使瘫软在桌边。他依稀地觉得有人正向这边走过来,却无力再张嘴求救。
导师齐德拉和青年从容地与那个人擦肩而过。
侍者开始摇晃特使的肩膀。
“大人,大人,您喝醉了吧……”
不能说话的男人尝试着用目光示意,就在侍者迷惑地抬头去看那两个已经站在了楼梯上的客人时,走在前面的高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抛出了又一个优雅的笑容。
“不要担心,今夜我就再会来找你的……”
椅子里的客人,醉去了永无之乡。
二
我做了个梦,一个灰色的梦。
那是父亲美丽的城堡花园。穿着红色法袍的神官长大人,刻着神圣徽章的马车。
当他启程离开哀伤中的麦乐迪斯王国时,城堡中和马车里,传出了同样的悲泣声。
睁开双眼,月光筛过帘幕亲吻着蓝?德?斯洛光洁的面颊。雨已经停了,屋里满是新置家具的松木味。远处路桥上灯火还在闪烁,一直一直朝着地平线延伸过去,像是要混杂到那天上的灯火中去。又如一道光的细线,牵引着少年披上外套,走向屋外。
只在夜间开花的植物,释放出固化了的香雾,钩绕在少年的脚踝上。朝向路桥那边的山坡上,已经有了几星萤火的微光。
不,那不是自然界的光芒,相反地,是由暗夜的契约所召集的火精灵夏芙。
从少年站立的地方,可以瞥见坡顶上的状况。
一团巨大的黑影匍匐在槐树下面,有奇怪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切齿分割的声音,犬齿撕裂的声音,臼齿咀嚼的声音。
月亮不合时宜地升起来,照出一堆苍白的,沾满了黑色浆液的断肢。
少年一惊,大脑随即开始阵痛。
血,是血。飞溅在树上,浸润在草丛中,蜿蜒在大地上的,都是。
血。
蓝跌坐在地上时,被压倒的月见草发出告密的声响。
令人作呕的吞咽声突然停住,从那槐树的阴影里,分离出了一个人形。
“伊卡拉,继续你的工作,一点都不要剩下。”
一边这样吩咐着留在阴影中的使役兽,银发男人从容地走到了月光中。
“哦,居然还是一个孩子。”
想要站起来,蓝却发现自己的脚踝已经被草丛死命地扣住了。
“是不是连这个活口都不能留下呢?”
男人的声音冷冰冰地调侃着。
少年一边努力地想要移动,另一方面则死死地盯着向他走来的男人。
来到了蓝面前的银发男人,月光从身后拥抱走着他,但他的面容始终隐藏在不可知的黑暗中。
冷不防地,少年的右手向前奋力一挥,紧握着的防身短刀漂亮地在夜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有暗红色的液体自面部的伤口汩汩流出,但是从男人的表情上看不出一丝痛苦。
“你还真是训练有素啊。不过麻烦的是,这种武器对我来说是没有作用的……”
话语中,始终包含着残忍的笑意。
那伤口径自愈合了。
“你……你是……”
男人颀长的手指封住了少年的薄唇。
“嘘……知道了就可以的,说出我这邪恶的名字的话,你们的神主可能会不高兴哟……”
本来是想要立刻结果掉这个目击者的,不过刚才那附加的碰触,让血族男人读出了什么。
“有意思……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尝过了血腥的人啊。”
什么意思?!
“没有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的遗物……就算你去说,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吧,另外……”
男人说着,放肆地俯身吻上了少年白皙的颈项。
“你也不想在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排斥了吧。”
无言以对,蓝?德?斯洛的意识,已被抛到灰色的荒芜中去了。那是片灰色皲裂的大地,裂开的伤口中,流淌着暗红的死寂的血液。
与他紧密接触的男人,竟然没有一点人类的温度,那细长冰冷的十指在他胸前摩挲着,似乎在描摹着心脏的形状。
在他回过神来、努力推开那个想要索取的男人前,脖子上的冰冷就自动地撤退了。
“不好,被看到了呵……”
抬头的那一瞬,男人瞥见了出现在远处驿站二楼的某个窗台边的青年身影。与此同时,缚住少年的桎梏消失了。
“算了,放过你。你看到的就当作是梦吧……”
听见这句话,少年便应声昏睡在了草地上。
再度醒来,蓝已睡在驿站的床上。侍者在黎明时分发现了他,守护在屋外的各国侍卫们羞于坦白昨夜曾经因为极度疲倦而纷纷睡去,因而少年的情况只能够用梦游的解释来画上终了。
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被当作异类处理了。
昨天夜里的那个男人没有抹去他的记忆,可是也正如那个男人所说的,现在的蓝,只能够把它当作一场恶梦而已。
但是那月华之下,点点滴滴的,在回忆中愈发鲜红,让他触目惊心。
快近中午,马车终又开始了旅程。坐回狭小车厢,少年似乎更喜欢这里的安全感。一个只包属于自己的空间。
习惯性地想要放下帘幕,少年的余光扫向车窗外。
在他们的左边,一架黑色的马车迅速地赶超了过去。
帘幕同样也是拉上的,但从被风吹起的缝隙中,蓝还是可以看到一个黑发青年卓然的身姿。马车几乎是相互摩擦着一闪而过。也顺带过了一个绘有人鱼纹样的徽章。
“……从安驻斯来的特使吗?那是怎样长的一段旅途呢?”
马车行驶在了梅尔林德大陆桥上,两边的景色随即幻化成了只有些许深浅之分的蓝色。被海风吹拂成各种奥妙形状的波浪似乎就在少年伸手可及的地方互相撞击碎裂着。前边的那片半岛从地平线上慢慢地隆起了。赛恩月特有的亮绿色燃在那边的山丘上,等待着金发的少年回国,接受红色石竹花们的加冕。
已经被近千年的交通工具碾压得毫无棱角的大地,只剩下地势微微起伏。偶尔的颠簸,催促少年用浅眠来加速时间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咸涩的大海的气息消失了。风从高大的老树上,吹来白花的清香。
“殿下,我们到了。”
可是这里不是他的国家,麦乐迪斯。
三
我做了个梦,一个微咸的梦。
跨过那片海水,晶莹圣洁的殿堂是否是盐的结晶砌成?
我所流的泪与血,都将成为这片大地的小小养分,让悲伤的种子开出荼靡的花朵。
眼角的泪滴,在面颊上滚出持久的清凉。
“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来到赫兰肯特,就会想要哭泣呢?”
蓝?德?斯洛想睁开眼,但却有个戏谑的吻,抢先印在了他的唇上。
“当年就是因为这么整天的哭,才会被神官之王送到蔚海圣堂去的……就不想要改一改嘛。”
熟悉的声音,不用睁眼就能够感觉出的人。
“无良的南方神官迦洛德,你才是个把眼睛都哭红的人。”
回敬以不甘示弱的言语,少年睁开眼睛并迅速坐了起来。
眼前的神官,黑色的长发让人很难做出恰当的形容,不过那双酒红色的眼眸却让人不自觉地想起罗德纳盛产的宝石。
“现在起请称呼我为迦洛德大神官吧。”
看见少年坐了起来,方才坐在床沿边上的神官站起身,更像是表演地行礼:
“麦乐迪斯顺位第一的储君殿下,欢迎回到赫兰肯特。”
少年看见眼前熟悉的人所产生的微妙变化,揶揄地说出了本应类属恭喜的话语:
“……一年不见,就换上了四阶的黑袍了呢。这样能够管束你的人,不知道又少了几个。”
“啊啊,还是个不够可爱的孩子。”
“希望阁下到时候被贬回最低等的白袍阶级,可不要再说那是神官之王的法袍。”
“……神官之王吗……比起他的高级白袍,我更加喜欢那个看起来很贵重的白银面具呢。”
刚刚重逢的两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互相诋毁开来。
“为什么不让我回赫兰肯特?”
“据说那是神官之王临终时的命令。”
“怎么会…为什么,赫兰肯特不是已经给我做了精神康复证明吗?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这里?”
少年这样向面前的青年神官抱怨,形状姣好的双眉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想你的父亲,费米利恩?德?斯洛殿下了吗?”
神官轻轻地捻起蓝的下颚。
少年用力摇头,甩开他的手。
“不,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和哥哥去世之后,就把我送到这里来……父亲,父亲他不爱我……”
无言,神官安抚地轻触少年的左肩。
“那就是不想回到这里来?……伤脑筋啊,作为你的监护人,我可是陪着你被‘发配’到南方这么多年呢……难道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少年的脸,一下子绯红起来,随即小声嗔骂了句什么。
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羞怯的面庞,迦洛德大神官换了一个话题。
“给你的药,还及时喝吗?”
少年点点头。
“……那就好。过几天回到麦乐迪斯,也不要忘记,我可不想要看到你被他们遣送回来哟。”
“嗯。”
没有再加以反驳,少年顺从地让神官颀长的五指穿过自己金色的短发。象是掬起了一泊阳光——就算是美神西瑟莉恩都会嫉妒的华丽。
又是一个吻,不再含有戏谑的成分,这一次是真正久别情人间的交流。炽热的难以喘息的纠缠,仿佛那数年离别的相思和解不开的情愫就在这一个个绵密的吻中传递,舌与舌纠缠着,间或带来齿的碰撞,互相品尝着岁月带来的不同滋味,良久良久。
喘息弗定,蓝抬起头来看着情人,看着他又开始玩弄自己的金发,好像捕捉着阳光。
“那个……利连特大神官大人……还好么?”
阳光从指尖洒下,迦洛德伴着苦笑回答:
“果然还是想着你那位教父大人呢……他可不太好,自从费托?斯卡利特殿下逝世之后就一直侍在灵前……赫兰肯特的事务,现在都是由我和其他二位同僚在处理……”
“我想见见他……”
麦乐迪斯少年储君的脸上浮起一丝蔚蓝的忧愁,让人无法抗拒他的请求。
“明天吧,明天我会带你去的。在此之前,去好好的睡会儿,不要忘记喝药,利连特大人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种样子的。”
向少年庄严许诺后,新任的大神官走向屋外,黑色法袍衬出他修长的身材,如同黑衣的人类始祖以修德本人。
少年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笑目送着他离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将他叫住。
“迦洛德!”
“什么?”
“你……希望我回来么?”
“欢迎回家。”
男人的声音,带着某种让人安定的成分。
四
我做了个梦,一个芳香的梦。
红色和白色曾经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三瓣和五瓣的栀子花散发出最幽雅的芬芳。
我常常被带去看那神圣的湖泊,利诺利特。他们说只有神圣的人,才能够长眠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迦洛德果然履行了他的诺言。
蓝换上朴素的白色衣服,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走在整个夏连特拉大陆精神信仰的中心宫殿里,不时有下级神官向黑色法袍的穿着者退让行礼。
相比一年之前尚留在蔚海圣堂供职的南方神官迦洛德,现在位高权重的他显然学会了在人前流露出与地位相称的气度与尊贵。相反地,早先漫溢在他酒红色眼眸中的那种锋芒,却似乎被刻意地隐藏起来了。
“让斯特阿来的使者先去休憩,安驻斯的特使明天再去丧殿么,知道了,你们退下……”
不知道在他回赫兰肯特述职的这一年中是否发生过什么,少年现在所能够做的,也就只有信任地跟随在他的身后,暗暗地想道:
“……已经很有为王的威仪了呢。”
穿过最后一排爱奥斯式样的立柱拱廊,祭殿的烛光就跳动在了眼前。
清晨的主祭已经过去了,被帷幕分成两部分的大殿中,弥漫着由栀子花提炼出的香油以及其他香料的芜杂气息。外殿的前方,摆放着三排用以祝祭的座椅,正对着中央象征黄金之树和格里特娜六神的枝形落地烛台。
放轻脚步,神官和少年向着被天鹅绒帷幕隔开的内殿走去。
内殿中最醒目的地方,悬着一顶自天顶直直垂落的巨大丧帐。隐约可见的棺柩被六排几百支明晃晃的法烛围在中央。神官之王就静静地躺在墨绿色的天鹅绒中,穿着圣洁的法袍,紧握着那柄传说中的圣剑,而脸上,依旧佩戴着那34岁即位之后就不曾在公众面前取下的银质面具。要不是遗体得到了全夏连特拉最强的防腐咒语加持,不要说传统意义上的七天,就是一个上午以这样的装束被这种高热所环绕,都不会再葆有生前的仪容了。
大神官利连特就坐在离灵柩不远的地方。本来应该是四位大神官轮流进行的看护,现在都被他一个人自愿承担下来。
若仅将他看作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那么利连特完全可以有这个资格被称为名副其实的“美男子”,尤其是那笔直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薄唇更如出自雕塑家之手。白色长发被与银色发带束了起来,稍显凌乱的长长额发掩盖下的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仿佛具有能够将人吸进去的魔力。
要是把迦洛德比作人类始祖以修德的话,那么利连特大神官无疑就是温柔的生命之神银色利尔梅了。
“利连特大人……”
少年轻呼着这个名字。
端坐的男人,如同凝固了的雕塑。靠近他,蓝看见他的双颊凹陷了下去,而半睁着的双眼也因为没有焦点而一片茫然。
不知道是不是一开始就为祭殿中悲凉的气氛所感染,抑或是后来被深陷在悲痛中的神官所震慑,少年一言不发地闯进银发黑袍的怀中。泪水顺着他倒下的相反方向散布在四周。
这还是自己所认识的利连特大人吗,那个曾经因为费托?斯卡利特殿下的指名,让只有二十来岁的他担任自己的教父时,面露出为难和羞怯神色的温柔的人吗?
少年无声地呜咽,守候在一旁的黑袍神官也显出难得伤感的表情。
感觉到了附加的重量,银发的雕塑从闭锁的回忆中,慢慢地醒转过来。
首先看到的,是那和少年的祖父几乎一样的金色秀发。
反射性地联想到了什么。
“恶魔!”
几乎是憎恶地推开了怀中的少年,利连特受惊地喘息着,颤抖、双手扭曲纠结,好像在努力迫使自己从噩梦中再度脱离。
“利连特!你在做什么!”
扶起跌倒的少年,迦洛德生气地叫着银色大神官的名字。
利连特清醒过来了。
“蓝……?”
被黑发神官的臂膀保护住的少年,睁大他莹绿的眸子。惊恐,并不是因为刚才的跌倒,而是因为那个从他深爱着的教父口中吐出的,代表着极端邪恶和憎恶的词。
“恶魔……”
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什么人,这样冲着自己喊叫着。
不仅仅是叫喊,还有那种仇恨的声音,把自己当作异类,惧怕、猜疑甚至诅咒的声音。
一下子涌了上来。
头好痛。
那个时候自己的心,也是这样,痛得快要撕裂了……
突然记起了那天夜里,那个血族男人的话来:
“有意思……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尝过了血腥的人啊。”
“我……是恶魔么?”
他抬起头来,含泪望着眼前向他走来的大神官,双颊和嘴唇都因为虚弱而变得惨白。过去精神上的伤痕同样给他带来了肉体的羸弱。少年就这样在迦洛德大声的呼唤中垂下头去。
“看你做了些什么!”红色的眼眸居然也能够投射出冰冷的视线,迦洛德面对着曾经是自己上级神官的男人,不存半点敬畏。
怔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辩解,但是利连特终究没有再看一眼那昏死过去的少年。
“迦洛德,你也不用装得那么好心的样子。事到如今,大概也只有蓝他自己还认为,你是真心对待他的吧……”
沉默。
沉默后。
“大家都只是为了那戴银质的面具人卖命而已。”
突然改变神态轻笑起来,黑发黑袍的男人,拥着满怀堕入凡间的日光,离开了祭殿。
银发的神官又一次静坐下来。
五
我做了个梦,一个寒冷的梦。
带我飞翔的那对羽翼已经断去了一边,可是我想去的地方却还是那么的遥远。
下面的深渊里都是想把我撕裂的双手,母亲和哥哥站在父亲的身后,流着血向我微笑。
第二天,蓝?德?斯洛是在医官的禁足令中渡过的。
赫兰肯特的神圣,不仅仅在于它无可比拟的宗教地位,也因为传说中它是和仙乡格丽特娜最为相似的地方。
立在落地窗前,少年金色的短发被西风撩拨,如同一大朵花绽开在清晨的薄雾里。
花了一夜的时间,想要忘记昨天发生的事,但是不可能。那个突兀的字眼已经在少年的体内复苏,慢慢地发芽蔓延,再也挥不去了。
是不是父王对自己的冷淡,和这几年在遥远的南方圣堂的生活,都和这个字眼有关。
可是他真的想不起来。
究竟是为什么呢……
坐回床边,少年从枕头下取出了一个用蜂蜡塞住的褐色瓶子。
将瓶子拿在耳边,摇晃了一下,只能够听见轻微液体的振动声——又是一瓶被消耗掉了,蓝已经记不清自己到现在为止究竟服用了多少这种棕色的药剂。
不服用的时候,幻觉和梦境就会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频繁和真实。但是服了之后内心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挣扎着裂开……
也许……迦洛德会愿意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在相隔两个庭院的大神官别院,黑发火瞳的大神官正接待完前来悼念的公卿,沐浴更衣。
褪下出席特殊事典的黑色法袍,除下象征神秘和不可知的三瓣栀子花饰物,解下一级丧仪专用的银色发带。沐浴清洁之后换上了柔软的丝质白色长袍,连头发都不再扎起,就这样慵懒地倚窗条眺向远方。
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却又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然而确实是在想着什么的。
思考的一部分具现化为少年的形状,出现在他的庭院中。
“迦洛德,我的药喝完了,给我一瓶新的吧。”
“真受不了,要拿药的话,去找医官啊,找我来干什么。”
“可是在蔚海的时候,那种药都是由你来保管的,所以现在回到这里…你忘了么…”
黑发男人的脸庞,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还是骗不了你啊,药就在那里,去拿吧。”
指着屋角的红木书橱,神官又附加了一句:
“无论什么药,都不能够太过啊。”
“……知道了,谢谢。”
拿到了新的药水,少年打开塞子,喝了几口下去。
“好了够了,太多了!”
阻止声中,瓶子被放下,少年换了一种神情看着他。
“迦奥德,你能告诉我一切吗?”
“一切?”
“关于我,从前的一切……关于那恶魔的……一切。”
“利连特不是这个意思……”
“不……我知道,我知道……”
少年脸上的那丝蔚蓝的忧愁,依旧让人无法拒绝。
无法拒绝吗?
“但是,那会伤害到你的……那种恐怖的记忆。”
“迦洛德会伤害我吗?”
“不,不会……永远不会……”
西风吹皱了梧桐树下那一池春水。
“那,迦洛德保护我吧。”
望着少年那碧洗的眼眸,神官的心踯躅起来。
然而他却禁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本就不是什么真正的圣人,又何必要伪装,还不如就这样让他看清楚,由他去了,以后不至于一下子伤得过深……
“如你所愿,我把记忆还给你。那你又能够给我什么呢……”
没有等少年的回答,男子深情的吻就印在了少年雪白的肌肤上。
这是数年之后的第一次交合,没有任何的预兆,甚至,它的动因,并不完全是出于情。
是爱情是交换是为了等到什么?开始时候有什么悲哀的慌乱的东西在蓝的那脑中盘亘着,然后汇成一股暗色的漩涡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它卷走了思维,卷走了迷惘和伤悲的余地,蓝不得不闭上眼睛,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些怪怪异的幻觉——不,也许不是幻觉。
加洛德炽热的拥抱,绵密的吮吻,在臃肿的袍衫褪尽之后裸呈的苍白色肢体上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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