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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米油盐酱与茶-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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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公子,”我笑,云卷云舒、去留无心,“昨晚听我小师弟介绍,公子似乎姓贾?”
我特特把“我小师弟”中的“我”字重重地咬。
少年倔强地一言不发。
“公子大名……呃,瞧我这记性,贾公子……名相思?”我微笑,微笑,“孔方令主更名换姓这么大单的事儿,我怎就从没听说过?”
“啪!”他很干脆直接起身抱着小师弟跑掉。
这下我确认了,这家伙不是师父,也不可能是师父私生子——一语不合立刻闪人的行径表明,他还没继承到师父天上少地上无指桑楞认槐指鹿硬称马的厚脸皮。
呵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袅袅氤氲开,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我四下望望因为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园子,心头,晕起一缕怅然。
——冬至后的第一场雪,快近了。

再怎么强悍的客人,也没理由强求主人提供足以让三人挤一块儿集体泡澡的场地来沐浴更衣,因此那位凶巴巴的客人不管对他仨一人一澡间的安排多不满意,最后仍只能不情不愿地离了小师弟进去泡澡、洗漱。
借给小师弟送更换衣物的名儿,我候木桶旁审他:“大用,你和那位贾公子认识多久了?”
“好久了!”
废话!——“到底多久?”
“嗯……出谷第一天碰上的,快一年了吧……那天我被师父赶下山,刚出谷立刻撞上由冰大哥英雄救美……二师兄你不晓得那出戏多精彩,那位被劫色的美人比强人还强,楞攀紧了由冰大哥嚷嚷着以身相许,连在一旁瞧热闹的我和相思都不放过,逼我们一并从了她,说什么什么愿以弱柳之质一女事三夫,纠缠不休,直把相思惹恼了拔剑削了她发我们仨才脱的身,结果,我和由冰大哥一见如故八拜成交,相思……相思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他从不做蚀本买卖,硬逼着我涌泉相报他那小小的滴水之恩,我迫于无奈只得将自个儿卖了给他做帮佣……我真不明白,二师兄,小美人她以身相许咋就许到瞧热闹的我们身上?问相思他们他们又不说——二师兄,皂子!”
“哦……给。”小师弟絮絮叨叨些什么,我听而不入耳,只惦着那句“出谷第一天碰上的”——换言之,那两位是除我们师兄弟外和小师弟接触最多的人?一时间,我有些恍神,直听到“嘟嘟嘟嘟嘟……”响才回过味儿,抬眼见小师弟一头扎桶里,又“唿啦”冒出来,猛甩脑袋,我慌忙退开几步,看他胡乱在脸上抹一把,挂着晶晶的水珠傻眉傻眼地冲我笑。
象许多年里他一直做的那样。
年轻的、跳跃的、鲜活的、热情的、奔放的、简单的生命,好象小时候摇着尾巴淌着口水专拣人腿边绕来绕去的旺财。
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蓦地被扎了一下,算多了帐上的数般,眼睛涩涩发痛。
我拎块帕子过去,细心地为他擦拭头发:“好好一把头发,怎说没就没了?”
“没事儿——反正还会长!”当事人倒一点儿不在乎,“再说,我又不是女人!”
“倒轻巧,呆会儿这样见师父你等着挨剋……”
雾气下,小师弟脸色微微泛绿。师父对外貌一向挑剔,严于律己,更严律人,没事干谁都不想捅虎屁股——话又说回来,只要能满足师父的好色与好吃,旱天雷打打,过了也就没事儿了。“这次回来,好好听师父的话,别犟嘴,老老实实按信中指示做菜——”
“等等等等!——什么菜?哪封信?二师兄你到底说什么?”
我相信自己的脸也开始绿了:“你没收到信?鸽子呢?鸽子见了没?”
“鸽子?见了!前几天不知怎么的,老有鸽子往我们身上撞……肉质还行,可惜年岁过了点儿,要再小得个把两个月烤乳鸽最理想了……”
水雾朦胧中小师弟眉飞色舞的脸晃得我眼花缭乱,有……点点头痛——师父听了不知该怎样心痛肝痛,价钱倒在其次,那可是他辛苦训练了一年正果方成盘划着今后好支使它们给师伯传书扬言跑天竺都不必担心迷路的灵物啊,咳!
事已至此,唯有暗祷师父千万别借痛悼壮烈殉职的那批飞奴为名在谷中无节制发飙,以免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损失。
“那……你怎么突然想到回来?”
“因为相思和由冰想见你们啊!相思还说,有件很重要很重要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事非得和我的家长面谈不可,没家长的话师父也成。我想啊,正好,前些年埋下的渍梅子估摸这些天日子到了该起了,所以就带他们来了!”
这个、这个小孩,他知不知道“死”字怎生个写法?
“——二师兄,你不是喜欢渍梅子么?等我起了第一个拿给你!”
唔……叫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不知道相思喜不喜欢……由冰好象不大爱吃酸……”
我抓狂。

抓狂的不仅我一个。
小师弟磨蹭半天最终逃不掉跪师父面前磕头请安的命儿,师父只一眼立爆:“谁准你戴这土不拉叽的花子巾?!出去一年尽学些不三不四没品不入流的玩意儿,我不记得有教过这种不成材不成器烂泥不上壁的徒弟!——脱掉!”
师父动作远比大脑快,边骂边曲指一弹,“扑”声轻响后,小师弟顶上纶巾被劲风弹出一丈开外,参差不齐的头发立刻四散披下。“啊!”刺激过大,师父完全忘了维持他翩翩若仙的风华,风度全无跳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朝小师弟直扑过去,十指弯曲变形成爪,凤目圆瞠,贝齿暗咬,恨不得一口整个吞小师弟下肚的模样:“你在江湖上居然这样下我脸——”
呆头鹅目瞪口呆,张目结舌,嘴里塞上七八个鹌鹑蛋足有余。大师兄私底下猛扯他袖子示意他离旋风中心远些,他压根儿没反应。
这才是师父绵羊面具下的野狼本质,呆头鹅似乎没经历过这等大阵仗。看来那天大师兄和师父的对决,远没有今天这般战况惨烈、血肉横飞、精彩刺激、满目疮夷。
我不露痕迹地后退两步,当黄河决堤挟万夫莫当之势汹涌前来横冲直撞扫荡千里之际,聪明的切莫撄其锋,应避其锐击其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上上之策。
小师弟,你就自求多福吧,左右师父泄过,后面的日子也好挨了!
面对老鹰抓小鸡般来势汹汹、迅雷不必掩耳的师父,小师弟本能地瑟缩了下身子,乌溜溜的眼中闪过一丝悸然,却仍直挺挺跪着——十几年师徒,彼此对彼此的脾性心知肚明得紧。
然而我疏忽了当时场中有外人。
衣袂飘动、身影骤闪、劲风砭骨、寒光流转,说时迟那时快,在师父双手掐上小师弟脖子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护在小师弟面前,眨眼间三人见招拆招来回不下卅个回合。
姓贾的明显比武当小伙子强,出手又狠又辣、招招赶尽杀绝,年纪轻轻能有此修为表明其学武天份极高,不愧是吃他那行饭的龙头老大。我偷眼瞄师父,象这种明艳绝伦骨格清奇悟性特高的好苗子,不会诱发出师父的惜才纳徒之心吧?
师父这人挺逗,他认准的事儿不达目的不罢休,即便用上乞皮死赖的损招始作俑者仍没事人一般,我可不想陪臊!
不过,据我看,师父似乎没有收徒之意。昨个儿他老人家心情一直不顺畅,今天难得发发虎威没想到遇上胆敢捋虎毛的,在面子过得去之前,应该没心情顾及其他——话说回来,怒气冲冲的师父多了几份率性、少了几分算计,可目可口得紧。
场中打斗的尽美人,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间全曼妙非常、诱人暇思的招儿,远比斗鸡有看头。
渐渐的,联手的两人明显呈出败象——当然,师父那么容易阴沟翻船的话,我们兄弟七人何必受他荼毒恁长时间?早不知整翻他多少次了!
姓贾的功力再强,不见得强得过无心谷出来的我们。
我同情小师弟,呆会儿师父稳操胜券时迁怒起来,那可不是掐掐脖子吼几声能了事的,让我好好帮小师弟想想用啥借口救命最方便……
——咦,小师弟他……在干嘛?
场里为他打得昏天暗地,当事人居然没事人一般靠椅背上翻书?
还是师父最最心爱的缀珠陷钿钴云母荷叶托首太师椅?!
“大用……”我轻唤,为他捏把冷汗,小笨蛋却没点反应。“吴大用!”听不到?无奈何,我踮手踮脚避开战团上去准备把小师弟拉出是非圈:“大用你忘了?师……颜兄最恼人乱翻他的武功秘笈——”
“不是武功秘笈。”
“撒谎!这分明九阴白骨爪招式拆解明细图——”
“二师兄你瞧清楚,颜兄明明画的是白醋渍鸡爪。”
“……那……这该是天地四神罡气阵了吧?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猫蛇老鸡水鱼煮。”
“……”
“啪!”师父黑着脸一爪子从小师弟手中夺过那卷手书,“闭嘴——”话未竟言,他右手已一翻一搭,扣上小师弟脉门——糟!师父动了真火,竟下决心不顾一切对小师弟施以最最残酷的分筋错骨手以作惩戒!果然师父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小师弟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脖子,眼神游移不定,一副心虚之色,企图避开师父的炯炯眼神,我赶紧朝他猛打眼色:道歉,道歉!笨蛋,快道歉!
“——谁!?那个人……是谁!”



4




 



好象……下雪了。 
寒流骤然间盈满室内,兜一圈,又一圈,所有物事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却能于瞬间冻结一切的冰晶似的,连带呼吸也凝滞起来。一口气出,一口气进,每次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在这格外凝重的氛围里,师父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象刨子刨冰“咯啦咯啦”,硌得人心慌:“我问你那个人是谁?!” 
小师弟耷拉脑袋不吱声,我瞧他可怜,脑子飞转盘划着该怎么支招替他打圆场,这时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冒了出来: 
“是我!” 
“是我!” 
前者清寒,后者醇厚。 
——再次听到记忆中毫无瑕疵的声音,好听好听! 
扛下罪名的是小师弟带回的两位远客,我头皮一麻,隐隐约约什么事儿不对劲。小师弟这时不装死了,可怜兮兮抬起眼,巴巴地瞅向师父:“颜……兄……” 
师父压根儿不甩他,凤眼微眯,冷冷地往那两人身上招呼:“你们?两个都是?” 
不自觉地,我浑身打个哆嗦——好冷的杀气,师父……怎么了? 
“颜兄不要这样嘛,不关他们事儿……我现在不好好地?我……” 
“闭嘴!什么叫‘好好地’?全身武功尽废叫‘好好地’?你倒好好地站着甭动给我瞧!” 
脑中“嗡”地钟鼓罄铙乱轰一气,我两步冲上前,一把执起小师弟右手脉门,小师弟略略挣了挣:“二师兄我真的没事儿,反正我内力本就不强……” 
“收声!”没了,真的没了!只听师父愤怒的声音拔尖了好几个度,尖利得直刺脑膜:“什么叫‘内力本就不强’?你可是从小吃我十全大补丸吃大的——” 
“那是师父你一心惦着抓我们试药好投放市面时卖个天价——” 
“还强嘴?!”“咚”一下,师父狠狠敲个爆粟小师弟头上,叫我这旁边瞧的心“咝”一下抽搐不已。“你以为那些个药不要钱?早知这样喂只十全大补狗烧火锅也比填你身上好回本!——你俩干的,嗯?!”师父狠狠瞪那两个自首的罪魁,“好,好,倒有本事,让这笨蛋差点儿心脉寸断如今内力尽失……好!好!很好!” 
姓伍的一脸羞愧地垂头,虎目蕴泪,口中喃喃不断“对不起对不起”,服罪态度较好;姓贾的死死抿着唇,脸色苍白,却瞪大双黑归黑、白归白的眸子和师父对视,一言不发,毫不示弱。 
看情形,死斗一触即发。 
“颜兄……”师弟小声唤。 
师父不耐烦地吼:“我叫你闭嘴!” 
“颜兄,我已经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详详尽尽地考虑过了,这次想赢过师伯,只要从一个字上下功夫即可……” 
师父果然成功地被转移开注意力:“哦?说!” 
“关键就在……一个‘情’字。” 
“……怎解?” 
“师伯虽然经验丰富、功力深厚、实力强劲,但却是一个木讷钝胎拘谨愚笨不解风情不懂温柔在感情上发育缓慢生长迟缓点不通敲不透抡不圆的大木头,哪比得上颜兄多愁善感情深义厚知冷知热掏心掏肺——” 
“小用用!!!!!!!!!!!!!!”师父听得眉眼一展,立马撇下对手一头扎到小师弟怀里,感动得痛哭流涕:“小用用,师父就知道还是你最好,还是你最贴心,还是你最懂得体谅师父,十七年前把你捡回来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这十七年的饭你果然没有白吃,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辛苦果然没有白费……你一定得卯足了力气帮师父啊啊啊啊啊啊啊!!!!!!!!!!!” 
按理师父开颜一笑室内理应登时春风拂槛露华浓、冰雪消融,可我背后怎碜得慌?偷眼看看那三个外人,个个面青唇白,仿佛见着妖怪似的。 
我和大师兄暗地里交换个眼色,唉,家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这出戏码小师弟早见惯了,因此他顶顺手地一把将师父揽入怀中,习惯性地拍着师父的后背,安抚师父:“没事儿师……颜兄,依我看,我们不妨以‘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主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师父更是顺势往小师弟怀里一个劲儿拱:“小用我跟你说,为定主菜我琢磨了很久哩,烦恼得头发都掉了,你看你看……你肯定那样能成?” 
“格格格格格”——那位相思美人手痒啊?没事干玩得他十指关节格勒格勒响吓唬谁啊? 
小师弟却是全身一颤,就手从师父手中接过那本“武功秘笈”,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师父:“成,一定成!师父这上边记载的几道菜我觉得颇有新意……我们放第一序位亮出‘绿水人家’,接下来上‘青梅竹马’,然后到‘鹧鸪天’、‘折柳’、‘心有千千结’、‘瓜熟蒂落’,六道凉菜一气呵成,首先从气势上压倒师伯——” 
师父连连点头称“是”,一心一意与小师弟商讨起决斗事项。他的对手被遗忘在场中,进不得,退不能。 
所以说,小师弟是无心谷中最特殊的存在。凭三言两语就能牵着师父鼻子满街走的,我们兄弟七人中,只他一个。 
可是……我心情复杂地瞥那两名祸首一眼——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过师父的火力和注意力持续得更持久、猛烈一点儿。 
觉察到我的目光,那个姓贾的狠狠瞪了回来。 
我冷笑:师父忘记了的、小师弟不计较的,不等于我也放得下、我也忘得了! 

经神农阁唯一传人诊治后得出结论,小师弟当时一剑穿胸,身受致命伤,现虽已性命无虞,然心脉受损,此后习武将再无所成。 
呆头鹅呆归呆,出师后他的所作所为没堕过“药王菩萨”的金字招牌。 
我见到了小师弟的伤口,前胸、后背各一个窟窿,遥相呼应。伤痕虽已褪色,但不难想象当时的险恶与狰狞。 
——可洗澡的时候他却小心掩饰着没让我发觉,小笨蛋原来也学会了隐藏心事。 
胸口一阵紧似一阵。 
我不会天真到认为那俩现行犯押小师弟回来目的在于向我们叫板示威,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师弟所受的伤与那两人脱不了干系。 
——绝对! 
可恶! 
不管怎么滥,我家小孩从小到大都是健康宝宝,没理由任人平白欺负了去。 
——何况我们还是自小被师父本着“恩还双份、怨还十倍”的教育理念灌溉下成长起来的无心谷人! 
“无尘,”大师兄跑来找我,“他们两情相悦,你别瞎搅和。” 
“……两情相悦?”未必吧。 
“——反正,你少插手……就算大用是你捡来、你养大的,可跟谁走,那是大用自己的选择。” 
“……大师兄可是嫌日子闲得淡,转性儿改行当月老牵起红线来了?” 
大师兄脸色一端:“无尘,放肆!——有你这么和师兄说话的?” 
“连自己的爱人都想方设法下套儿联合他人敲竹杠吃双份儿的家伙有资格教训别人什么叫作‘人间有情’、‘真爱无敌’么?” 
“听听你这什么话——” 
“大师兄,把小师弟卖掉时,那位孔方令主给了你多少好处?” 
大师兄脸色没变,眸子却微微一轮——轻微至极:“无尘你越说越不象话——” 
“对了,无尘还没有恭喜师兄,听说武林中盛传一时的哥舒刀与小怜剑最近双双成了师兄的囊中之物,真是可喜啊可喜、可贺啊可贺……”我微笑,一瞬不瞬地盯紧大师兄闪烁不定的眸——心虚了吧?我自有我的情报网,那两样东西大师兄怎么到手的我心里清楚得紧。一想到为了得到这两柄绝世好兵刃大师兄将小师弟狠心出卖的恶劣行径我忍不住心中无明火起:“那么,师兄前两年在老马会名下赊的帐,可以考虑分期分批付回本金了吗?假如手头宽裕的话,有空时我们不妨面对面、一对一将利息结清——师兄以为呢?” 
大师兄的眼神恨不得操起旁边的扫帚戳我十七八个窟窿似的。 
我不急——当你手上握着某人因欠缺天份又没有自知之明稀里糊涂做了凯子欠下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巨额赌债的欠条时,任谁都不会害怕对方纸老虎级的威胁。 
果然,相峙不到一刻大师兄泄气地耷下肩,使气一跺:“不管你了!” 
大理石地面四分五裂。 
我心平气和,问:“修缮费……记你帐上?” 

要替我家小孩出气,首先得摸清对手底细。晚上我以“抵足夜眠”为借口,将客人安排进客房,把个小师弟拐上听雨轩的床。 
“大用啊,”我语重心长示以身为“师兄”应有的关心,“这次和师伯决斗,你有多大把握?” 
小师弟打个大大的呵欠,睡眼惺松:“二师兄你真逗……明知道师父喜欢没事找事瞎搅和,师伯又老实巴交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反正不管做出啥菜儿,只要放出风声说师父身体不适师伯准乖乖回来拴定师父身边,打都打不走,师父有师伯陪自然盐巴下粥酱油拌饭都会盛赞‘此乃人间美味’——那还有什么可准备的?” 
傻瓜开窍了,老师不是我——谁?!谁教他的?! 
我咳嗽一声,板起脸:“小师弟此言差矣……师父这次动了肝火,没那么容易糊弄……再说,想想你那俩朋友现在在谷中的立场……为了你朋友,你也该认真起来,拿出浑身解数为了得到师父的认可而顽强奋斗才是!” 
“哦,这样啊……” 
“对啊对啊!——因此,为了有效提高厨艺,大用,为兄决定帮你安排一场特训!” 
“特训?”小笨蛋眼睛快睁不开了,挣扎着道,“有这必要吗?” 
“当然!” 
“可是……我总觉得好象有啥地方不对……” 
“什么话大用!——难道二师兄还会害你不成?” 
“——可是,可是二师兄你口水淌我脸上了耶……二师兄每次打算骗我时都会象现在这样稀里哗啦流口水……” 
……死小孩! 
我侧躺下来,拍拍他脸,把瞌睡虫赶跑:“好了,乖……听我说,由于师父和师伯斗法时总喜欢出些古古怪怪的题目,所以,大用,首先我要考察你的即时反应能力……喂喂,听到没,大用?” 
“嗯,嗯……” 
“那开始了,听好:如果师父点到‘分桃’这道菜,你打算怎办?” 
“分……桃?二师兄笨,直接拣个桃子切开不结了?饭后果嘛……” 
“下一个:吹箫?” 
“吹箫?师父转性儿了?我记得他以前不喜吃笋子的呀,还是说他想吃竹筒饭?现在砍竹子不当季吧……” 
“……停停停停停!那,后庭花?” 
“这还用问么?要吃的话后院一堆,自己挑个箩筐拣,牡丹、玫瑰、菊花、打碗碗、狗尾巴什么没有……” 
死小孩咕哝不已,我好不容易忍住笑:“接下来到灌肠……” 
“呃,‘灌肠’好象听谁提过……对了,那是燕京名小吃,做法是,好象是……大概是烧好江米、猪血拌匀料儿往猪大肠里狠灌吧……二师兄,对不?” 
“对,对,太对了!”太好了,我家小孩还没被吃掉,我快笑得合不拢嘴了,“年下攻,会不会?” 
“虾米?鲇下蚣?鲇鱼吞下蜈蚣?用蜈蚣做饵钓鲇鱼然后象泥鳅钻豆腐一样下水一锅熟?这菜能吃吗?”说着说着小师弟阖着眼睛“咯咯”笑起来,“真不愧是师父想的菜式呢——和师父一样稀奇古怪!” 
——喂喂,你有资格说人家吗? 
不过,这个小孩笑起来,长长的睫毛随着笑声忽闪忽闪,水嫩嫩的脸颊上两团粉粉的、红红的霞色晕开,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羡慕之心:原来傻子也可以有这么幸福的人生! 
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鼻子——手感真好!我心情更好:“那,‘对食’呢?” 
“对……食?”小师弟“咯咯”笑着,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欺过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啄,笑得得意非凡,“——这不是?” 
好象和多年来我们常做的没啥两样——可为什么,我的心赤裸着哭泣着绝望着给自个儿拴上块大石头沉埋进终年积雪的万丈深渊下? 

不管怎么说,小师弟没被吃掉是好事——我安慰自己。 
不过,有被吃的可能。 
身为师兄,理应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5




 



为小师弟他们摆洗尘接风宴时我有意献宝,囤了一年的葡萄酒刚往桌上一搁,小师弟立刻使劲抽鼻子双目大放异彩。
“小尘啊,这就你的不对了,有好东西居然藏私不拿出来孝敬尊长!”师父大刺刺以“师父”的身份优先大大啜了一口,小琉璃瓶中的酒立被呷去五分之三,小师弟眼中迸出委屈、愤怒、不甘的泪光——若不是日里刚为同伴的事儿好不容易赔尽小心下饵安抚住了师父,他准会第一个跳起来大喊“这我的”并连抢带赖捍卫他那小小的应得利益吧?
我不动声色地乘给师父挟菜之机接过琉璃瓶,淡淡笑道:“师父说话好不妥当!昨晚回来我连米都没入口,只塞了几块糕胡乱填填肚子,到这当儿才有空将礼物献出来,哪儿藏到私?说来还是小师弟运气好,恰恰赶上品这酒……老仇叔说,这是西域货,和往日里我们常喝的陈年米酿不同,小师弟尝尝是也不是?”
小师弟迫不及待地捧个酒个儿蹭到我旁边:“谢谢二师兄——那我不客气了!”
酒个儿却被一只白晰优美的手斜刺里取走:“不行。”
“相思!”小师弟急得跳脚。“不行。”冷淡的美人垂下眼帘,话不多一句。武当派小伙子也合着劝:“大用兄弟,你且忍忍,节制一点儿,大夫说你那身体一年内不宜沾酒……”
本以为小师弟会大哭大闹,他却没有,顶可怜地脖子一缩缩回座位上,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和呆头鹅调笑着的大师兄慢慢敛起了笑,大口大口喝酒的师父不停喝闷酒——哪怕是见惯小师弟这套把戏的我们,仍然无法对此置若罔闻。武当派小伙子苦恼地挠着头,为难地朝冷淡的相思美人一个劲儿打眼色。但临近饭局终了,相思美人楞是铁石心肠,始终不为所动,小师弟一口酒也没沾上。
话又说回来,没碰到酒归没碰到酒,掉金豆归掉金豆,小师弟筷子动得那个勤啊,叫人瞧着心里忍不住乐——我们嫡传自师父好色与好吃本性的小笨蛋,又回来了呢!
相思美人却没动过一筷子。
我实在同情小师弟,便提议大家为预祝师父胜利举杯。武当派小伙子红张脸以不胜酒力为名坚决推辞,忽听“砰”一声——整张桌子被掀了个底朝天。幸亏师父、大师兄、我见机避得快,唯一溅上油腥菜羹的只有神农阁云公子。
我以为小师弟恼羞成怒终于发难肇事,待仔细瞧见了他那举箸呆傻的样儿,始知同为受害者。
不管信不信,做出此等低级激烈出格无品之事的,居然是看上去冷漠孤清、万事不关心的相思美人。
小师弟最先反应过来,举着双箸子的手抖抖地往空中指指戳戳:“你你你你你……我还没吃饱!”
不仅小师弟怒,我也怒——到底这谁的地界儿啊?!低咳一声,我努力让嘴角扯出个笑:“没关系没关系,各位请稍候,我吩咐老仇叔再去整治一桌便了……贾公子,伍兄弟,有劳二位一路风尘护送我们小师弟回来,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不必多此一举。”相思美人欠欠身,站起,“大用饱了,用不着吃了。”
小师弟嘴角抽搐再三,终于“哇”一声嚎出来,哭着跑开。相思美人不疾不徐地离席,眨眼间也消失了清影。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武当派小伙子身上,小伙子俊脸通红,嗫嚅着道:“对不起……各位,真是对不起……我想贾兄并无恶意……真的……大用兄弟伤了心脉后贾兄一直督促他节制饮食,尤忌荤腥,可大用兄弟老不听……”
“小痕啊……”师父乱中将琉璃瓶抢在手,喝得七七八八后,呓语般地道,“要哪天人家下聘来娶我们家小用,我们……不需要置办大规模的嫁妆吧?应该能够保证收支平衡、不会出超吧?……”
武当小伙子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干卿底事? 


饭后遍寻不见小师弟,我去后山采朱颜子。
朱颜子,味微甘,性和,食之健脾、暖胃、祛湿寒。
小师弟不知怎么着,喜欢撮着它当花生米般抛,一下一下,张大嘴“啊嗯”接了吃。
只不过现下实在不是朱颜子成熟的季节,那些实子,零零星星埋在初雪下,须得用手细细拨开雪粒冰渣一颗颗刨出来,还尽是些半青不红之物。
因此当那颗招摇在崖边鲜红欲滴、丰润可爱的朱颜子映入眼帘时,我承认我确实怀着感恩莫名之心伸出的手——
却有人捷手先登,抢在我碰到那颗朱红之实前——相思美人!
相思美人右手指头微微泛红,拈着那颗饱满鲜红得几近讽刺的朱颜子,左手挎个小竹篮——满满小半篮粒粒尽朱实。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中只盛了零丁三四颗战利品的小布囊偷偷拢进袖里,朝相思美人拱拱手:“能亲眼目睹孔方令令主之风采,无尘倍感荣幸。对鄙师弟一直深受大名鼎鼎的孔方令主关照之事,无尘铭感五内,有机会定当报答……”
明人不须说暗话。
他冷冷扫我一眼:“我也高兴有机会能与老马会二十三家商行总龙头水大龙头比划切磋,也好当面答谢水大龙头上次的照顾。”
我轻笑,前年老马会从孔方门手中巧妙吃印将对方到手的一笔巨额保金生生挖过来的那单生意,是近三年里我最满意的得意之作。
尽管当时赢家是我,不过对于孔方门当家所表现出的敏锐的判断力、果决的行动力我深表叹服,颇生惺惺相惜之感,想不到惦了三年的对手竟是眼前这个绝美少年——好象有点大欺小的味道呢,真叫人不好意思。
我谦逊地辞让道:“上次多蒙令主承让,水无尘何德何能——”
“能够将杀手盟打理得井井有条享有‘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之誉连年盛名不堕,接手老马会不过玩票一般,水大盟主何必过谦?”
果然,正如我明了他的身份一般,他也对我了如指掌。
“哪里哪里,令主过奖……现下无尘远离江湖、消息闭塞,实不知晓孔方令主何时换祖更宗改姓为‘贾’……要小师弟知道他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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