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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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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拥有一个人却始终抓不住他的心的痛苦…… 
那被另一个人夺走自己深爱丈夫的耻辱…… 
她希望赵苏识点时务。 
果然,在她的目光的冷逼下,尽管还是神色淡然,但赵苏转身走开了。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谈。” 
向重德交代了一声,他转过身去。 
燕王妃看著那清冷的白色背影,在春深的绿风中衣袂微动…… 
太象了,太象了…… 



“母妃,什麽事?” 
耶律大石明知燕王妃不可能有什麽事,分明是阻拦自己和赵苏说话,对母亲屡屡如此,心头难免有气。 
然而他看著在空旷的绿色田野里,看来身形似乎更加伛偻的燕王妃,心里一疼,语气还是柔了下来:“母妃,您何苦老是出来吹风呢?您年纪已大,身体又不好,不留在帐篷里将息,还老是跑出来受寒,若一不小心有个什麽三长两短,叫孩儿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触动真情,耶律大石不由眼泛泪花,声音也略有些哽咽起来。 
他一向事母最孝,从来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最亲最敬的人。 
燕王妃见儿子如此担心自己,也十分欣慰,浑浊老眼里不由也轻轻闪亮起来。然而她一想起方才儿子和赵苏相处情状,心里就又焦虑起来,看著儿子,叹道:“你如此孝顺,为娘自然高兴;可是有一件事,你为什麽总是要让娘担心?” 
“什麽事?” 
燕王妃气道:“还问什麽事!重德,你都二十四了,不要再让为娘担心了好不好?别的人在你这个年级早已经娶妻生子了!你难道非要让娘抱不上孙子?──为娘还能活上几年?你不急娘可急死了!” 
说著说著,她是真伤了心,牵起衣袖来擦眼泪。 
耶律大石这时也万万不能拿国事军务来塞责了,──他知含饴弄孙一直是燕王妃的心愿,而自己年纪不小,要是一般人的话,早应该已经成婚生子了。 
的确,母亲已老,她还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呢?──连老人家的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耶律大石心里很难过。 
可是,他不想结婚──不想── 
──到底在等待著些什麽? 
──难道是那个关於眼泪和香气的承诺吗? 
可是,那是那麽不现实的事,──不要说世人的眼光与议论,首先母亲燕王妃这一关就不能过。 
以前还以为可有转机。 
後来才发现母亲几乎根本不能容忍赵苏的存在。 
苏儿啊…… 
那个我所认识的,水脉烟香的你啊…… 
…………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倾国,就是宋朝死皇帝赵顼的妃子!也是那个三番五次不知廉耻勾引你父亲的狐狸精!” 
“你拿剑过去,给我砍了他的头下来!──他爹赵顼,就是杀死你父王的凶手!是他爹把剑刺进了你父王的胸膛!” 
“你还不明白?他是杀死你爹的仇人的儿子!” 
………… 
三年前母亲那狂怒的声音,至今都还在耳边回荡。 
这次与赵苏的重逢,似乎颇出母亲的意外。 
虽然是因为他由天祚帝带来的关系而无法赶他走,可是每次看见赵苏,燕王妃眼里闪出的憎恶,总会叫耶律大石都感到心惊! 
那样深重的憎恶──仅仅是源自以上这两个缘故吗?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憎恶里还有另外一种几乎疯狂般的情绪……虽然年代久远,却几乎压抑不住的疯狂…… 
疯狂? 
到底为什麽会这样? 




“母妃,您别伤心了。”一阵气馁,耶律大石已经决定和现实妥协了:“您要孩儿成婚,孩儿成婚就是。” 



宣和六年冬。夹山。 
白雪皑皑。 
把白衫的人跟周围的一色天地区分开来的,大概就是那人身上的异香吧。 
黑得散不开的头发,是寂寞的原野里唯一可以灼痛人眼睛的色泽。 
接连半个月在为婚事操劳,耶律大石几乎没有发现那个清瘦的背影,突然好象陌生起来! 
说起来,因为燕王妃的干扰,他和赵苏这半个月几乎没说上话。 
心里掠过一阵疼痛。 
曾经躺在我怀里的你,曾经枕在我心里的你,曾经那麽那麽接近的你啊…… 
耶律大石看了赵苏的背影一阵,还是心情矛盾地走了过去。 
周围是士兵们的简朴营房,一阵风过,毛毡的顶棚上扑簌簌地掉下了几团厚重的雪块,眼看就要砸在檐下的赵苏身上。 
“小心──!” 
耶律大石惊呼一声,身体却比头脑更先反应过来,已经一步窜了过去,将那沈思的人儿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 
雪团擦过耶律大石肩上,痛得倒很轻微,只是崩散的雪粒飞落进了他的脖子,倒是冰得他一个哆嗦。 
“你没事吧?” 
看著赵苏,只是黑发上沾上了一点雪絮。 
“我没事。你还好吧?” 
看耶律大石也安然无恙,赵苏也松了一口气。 
两人眼光接触,彼此呆望,竟然找不出话说。 
耶律大石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心中无数话要说,象长江水一样急於要倒腾出来──偏到了喉头便被堵住一般,竟是无言!看著赵苏苍白的侧脸,他费劲地梗塞了半天,才嗫嚅道:“苏儿……我,我要结婚了。” 
“我知道。──恭喜你。” 
赵苏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很冷静地回了一句,又调回眼光去看四周的雪景。 
耶律大石有点失望。 
他想得到的并不是这种反应。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苦笑起来。 
自己又能指望得到什麽样的反应? 
我们……什麽都不是。 
朋友?──不过萍水相逢,未必推心置腹。平心而论,赵苏和天祚帝亲近得多。 
情人?──不,不,不!这样禁忌的情事,耶律大石想都不敢想──他只是出於一己私心,想把赵苏挽留在身边而已!仅仅如此而已!他是喜欢赵苏,喜欢那个把眼泪和香气带进自己梦魂深处的少年……只是弟弟一样的喜欢,他把赵苏当弟弟一样的喜欢! 
可是,从内心深处泛出来的丝丝疼痛,又在说明著什麽? 
可是,他怀念,怀念那些过往的日子,不自觉地,总会想起和赵苏相处的点点滴滴……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怀念,怀念,怀念,好怀念,好怀念! 
然而,时光如流水,它冲走所有的往事,不告诉你明天的结局…… 
耶律大石退却了。 
叹了一口气,看著赵苏漠然地凝望雪景的眼睛,他转身默然而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虽然堂上高坐的的只有天祚帝和燕王妃,在这冰天雪地的夹山,也办不出什麽富丽堂皇的婚礼,可是由於士兵们的卖命吆喝和捧场,这场婚宴还是充满了热闹喧哗的气氛。 
所有东西都是喜庆的红色,连帐篷外面飘落的雪花,仿佛都被这一片大红映得微醺了。 
所有的人都在笑,士兵们在笑,燕王妃在笑。连神情抑郁的天祚帝,也在微笑。 
没有人知道耶律大石心中的苦涩。 
他真的……一点也不期待这一场婚礼。 
新娘是自己祖母萧皇後的後裔,自然也继承了当年“萧观音”的千娇百媚。 
挑开萧氏头上的红巾,看著龙凤烛照耀下那一张布满红晕的美丽容颜,耶律大石竟是心如止水。 
合欢酒浓,百子帐暖,面对滑腻温润的女人胴体,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那一个春深而又未深的夜晚,那个躺在自己怀中的、清冷寂寞的少年,温香飘渺,仿佛没有形体。 
一股冲动使他再也忍耐不住,翻身而起,披衣下床。 
“重德!……” 
萧氏惊惶的叫声,也没有止住他冲出帐篷的脚步。 



走出帐篷,正是满地月光。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何处看到一副对联的上阕:“月白照雪白”。正是此生此夜,此时此景风光吧。 
只穿著贴身的袄子,在这寒气针砭的夜里,耶律大石冷丁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此刻心中茫然,全不知是该做何事才能使心里凌乱沸腾的思绪静止下来! 
只是想发泄,想呼喊,想奔跑,想嚎叫! 
他略一思顿,直奔马厩。 
走近关养爱马的毡屋,他蓦地楞住了。──那…… 
那马厩另一边── 
那月光下影影绰绰的白衣,那夜气里脉脉难言的香气── 
“你,这麽晚了还出来骑马?” 
“──你,──不也一样?” 
两人缓缓走近,相视一笑。 
清冷的夜气里,好象有什麽轻轻热了起来,好象有什麽不一样了。 
两人各自上马,赵苏在前,耶律大石在後,策马狂奔起来。 
奔出两三里後,原野渐无,月光下尽是一望无际的沙砾,马蹄踏上去沙沙作响。 
此情此景,耶律大石心有所触,不觉低声道:“踏花归去马蹄香,这等景致,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赏鉴到啊。” 
他从前驻守燕京,那里春景,最是动人。遥忆烟花三月时候,全城士女,那些踏青光景。 
到而今,穷途困守,关山难越,谁共丧国之痛,谁悲失路之人! 
他心里感慨万千,心中一时悲思疾走,热血沸腾,但觉豪情满怀,凄怆更胜,不由仰天长啸起来! 
隐隐然,仿佛竟有空岭余音。 
他抬起头来,看前头赵苏的马已经奔到了远处。赶紧提缰急追,瞬时赶上去,两人并绺共进。 
看一眼身侧的赵苏,冷漠苍白的脸上,平视前方的眼里并没有任何表情。略微丰满的嘴唇,依旧可以看出从前那个温柔少年的影子。他身上的香气,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如梦如流。 
好象是……一个梦境…… 
永远也忘不了的一个梦境…… 



再策马奔了一阵,两人都已气喘吁吁。 
耶律大石侧耳一听,不远处似有水声,知道将至宜水,看来已接近西夏国境,这里应是野谷地区。他怕遇见西夏士兵,变生不测,遂道:“我们歇歇吧。” 
两人下马,席地而坐。──都累了,想到大深夜的居然跑出来骑马,彼此互相看看,不由都觉好笑。 
此时明月当天,白沙在地,目光相接,暗香如缕。 
“苏儿……” 
耶律大石看著赵苏清冷的目光迷惑住了。 
那麽清冷的目光,其中却隐隐然似有辉光闪烁。看著自己,嘴唇微启即合,将合又起。他到底想说些什麽? 
“苏儿?” 
耶律大石又叫了一声,下一瞬间──却呆楞住了──那是──这是── 
嘴唇上温润的触感,是做梦,是做梦──是赵苏的冰冷的嘴唇,虽然被这北地的风沙吹得有点干燥裂口,却还是带著那样一点,南国水脉烟香似的温柔。 
“苏儿……” 
看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缓缓释开自己呆滞的唇,抬起头来直视自己。 
那是什麽? 
在那玲珑剔透的黑眼珠儿深处,耶律大石仿佛看见一颗凝固在心里的眼泪。 
他呆住了。 
那些相识相知的岁月,那些相近相亲的往事,在这转瞬之间,重重叠叠,尽上心头! 
我给你温暖。你给我眼泪和香气。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苏儿!” 
耶律大石发出从心底的一声喊叫,紧紧抱住了眼前的赵苏! 
──死紧,仿佛要把这真实的躯体,和虚无的灵魂,都揉进自己体内! 



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彼此都说不出言语! 
耶律大石心中尽是悲怆,只是紧紧搂住赵苏,望定那苍白悲哀的脸容,疯狂地,把自己的嘴唇和所有的情爱,印上去,印上去! 
他再也抑制不住将要沸腾般的情感,一个翻身,把怀中的人压倒在地! 
明月当天,白沙在地,水声做证,风声为侣! 
他颤抖著手解开了身下人的衣扣── 
明知道这惊世骇俗,不可以不可以!他制止不了自己! 
明知道这违经背德,不可以不可以! 身下人那清冷的双眼中却没有拒绝! 
你愿意,我愿意──不管天不管地了…… 
“大哥!” 
突然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叫,在这空旷的沙漠里分外响亮! 



两人不觉一惊!一滞! 
耶律大石慌忙放开和赵苏相拥的手,跳起身来。两人迅速分开。 
就这麽一瞬间。 
方才的火热迷离,顿成冰冷虚无。 
──耶律大石和赵苏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各各茫然一片,──不知是失落,是懊悔,还是伤感,还是喟叹! 
慢慢地走过来的居然是弟弟夷列! 
耶律大石大奇,看著面无表情的夷列,惊讶万分:“夷列,你怎麽会在这里?这麽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麽?” 
十四岁的夷列,还是满面稚气的孩子,可是漂亮的单凤眼里,却已经时时开始闪烁出几乎类似大人般的冷冽成熟光芒。 
耶律大石还是怀念以往那个总是黏著自己的,单纯可爱的夷列啊…… 
只听夷列冷冷道:“这麽深更半夜的,那你们两个不好好睡觉,又跑出来干什麽?” 
耶律大石一呆,不料被反将一军,不由语塞。 
夷列又淡淡道:“洞房花烛夜,新郎突然不见了踪影,新娘会不出来找麽?” 
耶律大石大吃一惊,紧张道:“什麽?母妃知道了?” 
夷列冷冷道:“既然你做都做出来了,还怕母亲知道?从洞房里出走的新郎倌又不只你一个,你怕什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又没做什麽坏事,何必做出一副心虚的样子?”他这时候的说话口气,尖锐刻薄,那里还象一个孩子?直到见哥哥面上出汗,才哼了一声,淡淡道:“放心,母妃还不知道!是嫂嫂要我来帮忙找你的。” 
耶律大石松了一口气,心里却还是有点羞愧,也不知道夷列是否看见了刚才的画面,又不敢问他,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没什麽,我睡不著,骑马出来散散心。这麽巧,就碰见了苏儿。” 
他镇定自若地说著谎,不敢看赵苏的表情。 
心里觉得愧疚,他惴惴地安慰自己:我只是不想让年迈的母亲伤心啊…… 
已经转过身去的夷列,哼了一声,也知道是表示听见了,还是在嘲笑他的心虚。 
耶律大石回身去牵马,看了赵苏一眼。 
他低著头在整理马缰,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耶律大石的目光定格在赵苏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手上。那刚刚还牵在一起的苍白手腕啊…… 
回忆方才的火热相拥,仿佛只是一个随著月光而来的短暂梦境。 
明月当天,白沙在地,蹄声踏踏,再无话语。 



这个时候,耶律大石还不知道,多年以後,他要为这一场未曾继续的梦境,付出半生的後悔…… 
宣和六年腊月,天祚帝得大石林牙,又得阴山鞑靼毛割石兵,谋划出兵收复燕云,率兵出夹山,下渔阳岭,取天德,军东胜,宁边,云内等州,南下五州遇金将完颜希尹,战於埯遏下水,希尹率山西汉儿乡兵为前驱,以金兵千余伏山间,辽兵惊溃。天祚帝和辽将耶律大石分两头突围。 



“重德,你多保重!──我契丹兴复重任,从此就只在你一人身上了!” 
“皇上……您……您也多保重。” 
不料天祚帝开口便似诀别话语,耶律大石心中一沈,不由升起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他看著神色疲惫的天祚帝,虽知连日逃窜,委实劳力劳心,可是天祚帝的消沈,仿佛还来有另外的原因。 
这时候周围的兵士都在吵吵嚷嚷地收拾行李,准备最後的突围。在这一片喧哗之中,天祚帝慢慢走开去的背影,只能让耶律大石想到一个词──寂寞。 
突然想起春天里,和天祚帝、赵苏重逢的时候,赵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那时候犹不知道他所指为谁。 
现在细细想来, 
难道那个“寂寞的人”就是指的是天祚帝吗? 
耶律大石心里一片迷惘。 
算了!现在大敌临前,哪里有空来考虑这些小事! 
他摇摇头挥掉了这些不相干的思想,却见天祚帝和几位将领走了过来,道:“时辰到了。我们分兵走吧。” 



耶律大石看著这几张熟悉的容颜,虽然在夹山仅仅相处一年有余,彼此之间却亲如家人。 
一旦分离,生死难料,怎能不叫人寓目惨怀! 
他轻轻向天祚帝点点头,和几位将领默默地拥抱了一下,说道:“好吧。你们先走,我送你们。” 
看著天祚帝神色消沈,耶律大石为使他心情振作,特地给他打气道:“皇上,微臣计划应该万无一失,只要不出错漏,突围出去应是轻而易举,复国重任指日可待,皇上不必担心太多。” 
他倒不是说假话。这次的突围计划经他实地考核,细心策谋,反复修改,应是万无一失才是。 
天祚帝闻言点点头,消瘦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 
耶律大石抬头一望,突然看见赵苏也站在天祚帝身後,颇出意外,不由“咦”了一声,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赵苏看著天祚帝,心里只有心疼。 
那年他跟著天祚帝从西夏王拓拔仁孝那里出走,茫无方向,越走越远,走到了杳无人烟的大漠里,无衣无食,几乎冻饿而死。後来幸亏遇见天祚帝的旧部,才拣回两条性命。那两年他和天祚帝相依为命,叔侄相称,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知道看似坚强又风光的天祚帝,可能由於从小缺乏亲人爱的缘故,其实内心相当自尊而脆弱。他从小失去父母,又被爷爷耶律洪基遗弃,从小就很寂寞。而後虽然耶律洪基思念萧皇後,悔痛莫及,将帝位传给了天祚,可是他仍然没有给予天祚真正的亲情。只有经历相仿的人,才能深刻地了解对方的感受──就如赵苏完全能够体会天祚的心情。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尊而防备的天祚,在皇宫里该是多麽不得其所的样子。他更能够体会被拓拔仁孝深深伤害的天祚,这三年来是怀著一种什麽样的心情。 
好寂寞的人……我知道你是多麽寂寞的人。 
看著天祚帝线条明朗的侧脸,只有赵苏知道他内心的不安跟凄凉──他不忍心就这样抛下天祚帝──怎麽能忍心?怎麽能? 
这三年以来,他已经把天祚帝当成自己的亲人。 
当下赵苏说道:“我跟著天祚叔叔走。” 
态度很是坚决。 



虽然不知道赵苏究竟为什麽改变主意,然而望一眼天祚帝孤独的侧脸,耶律大石也或多或少可以体会赵苏的心情。 
想到要暂时和赵苏分别,他的心情乍然低落下来。 
要有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眼中的温柔了吗…… 
幸而不是永诀。耶律大石对自己制定的突围计划很有信心,只要天祚帝这边不出错漏,他相信重逢应在半月後。 
於是他很洒脱地说──这个时候,他完全想不到,若干年後他会恨透自己的洒脱……那个时候为什麽我不把你留下来留下来!那个时候为什麽我要那麽轻易放手轻易放手!!……那一场年少时代的蝴蝶梦啊…… 
──然而这时候耶律大石很洒脱地说:“好,你跟皇上一起走吧。” 
赵苏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深黑温柔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些难以言传的情感──耶律大石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痛! 
他内疚地移开目光。 
原谅我啊,原谅我那此时无法许你的承诺…… 
离别将至,天祚帝走了,众将领走了,围观的士兵也走了。看那清瘦的白影也已缓缓转身,不知什麽样的心绪,使耶律大石冲动地跨上两步,抓住了那个十九岁青年的手腕── 
“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深深看著赵苏的眼睛,将他拉进怀里,耶律大石低沈有力地一口气说下去:“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蓬蓬蓬,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能够吗? 
耶律大石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母亲燕王妃,永远是你我的情感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 
可是,他见不得明明已经明朗起来的赵苏,转身瞬间,却仍从眼底沁出寂寞…… 
那样空旷而迷惘的寂寞。 
就好象那天天祚帝留给自己的背影一样,无法说出的寂寞。 
──明明身处於这麽多人中间,为何你们给人的感觉,却都是那样的寂寞啊…… 



赵苏点点头,笑了。 
他的笑容使耶律大石不由自主地抱住他,吻了下去! 
还是跟昨天一样,温润而清冷的嘴唇。 
双唇贴合间,耶律大石听见自己几乎屏住呼吸的耳语:“──我爱你。”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猛地一震,片刻之後──就尝到流到唇间的咸味。 
紧紧相拥。唇舌纠缠。 
明知道这不会被世人允许,不会被亲人祝福,是不可以的是不可以的──可是,已经无法回头。 
我怎麽能抛弃,那个水脉烟香的梦想,它曾经无数次地从午夜梦回时,纠缠我心里的疼痛…… 
良久良久。 
耶律大石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我等你。” 
声音清冷而坚定。 
…… 
不要忘了,我们彼此的约定! 
时为宣和六年腊月。 



“皇上,西夏兵被诱过来了!在那里!” 
由天祚帝带领的军队埋伏在昨日耶律大石和赵苏驰马所至野谷地区,这里正是宜水流经地区。按照耶律大石的部署,派前锋部队将守境西夏士兵引至宜水下游地区的一个涸湖,然後挖开水道,放水淹湖,则可争取时间,迅速突过西夏国境,西走云中,与耶律大石军队会合,再图辽国复兴大任。 
领头将领大喜,低喝:“快放水!” 
士兵忙执尖嘴锄挖开土壑,只听哈喇一声巨响,宜河水流从早已挖好的凹道里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下面的涸湖里狂泄而去! 
与此同时,有单人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就在高喊:“大家快撤出这里,不要中了辽人诡计!” 
只见那人威仪堂堂,俨然正是西夏王拓拔仁孝! 
赵苏不由看了身边的天祚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肩膀有点颤抖。 



而拓拔仁孝奔到近处,那里还来得及? 
涸湖凹谷竟成一片汪洋,无数西夏士兵,只为轻敌好胜,个个被巨大的水流冲进水底。西夏乃大漠之国,国中向来缺水,西夏士兵,不识水性之人,十占七八。如今却一下子被罩进水旋涡里,如何不慌?有的当场脊断筋折,有的气息奄奄,有的哭爹喊娘,更多的舞手舞脚,拼命挣扎,只想逃命。 
拓拔仁孝见自己的部下已有不少死於非命,不由伤心惨目,只是捶胸顿足,实觉五内俱焚。 
他一向爱兵如子,眼看著近湖岸处一个年纪稚嫩的小兵在水里挣扎,哭叫著:“妈呀!救我──”却根本不会游泳,手在水里乱抓著就要沈下去,他心如刀绞,实在忍受不住,猛冲过去便跳下湖去! 



“嘻,这个党项蛮鬼好象也不识水性哪!” 
“他奶奶的,自己跑进去送死!真是糨糊脑子吗?” 
“没错儿!准是吓蒙了头了!” 
士兵们不知道这个後来的人就是西夏王拓拔仁孝,看著他冲进水里,不但没有救上那小兵,反而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慌张地在水里扑腾,看得个个开心,都笑骂起来。 
还是那领兵将领反应快,知道军机如火,转瞬即逝,哪里禁得耽搁!忙吆喝住看好戏的众士兵,叫道:“好了,快走!” 
士兵闻言都赶紧准备下山,独天祚帝仍面向山下涸湖,一动不动。 
“皇上,快走呀!” 
见天祚帝凝身不动,其他士兵也不便动身,可真教领兵将领急如星火。 
天祚帝却仍不动,只说:“你们先走吧。”眼光却只是望著下面涸湖惨景目不转睛。 
只有赵苏知道他在看什麽。 
就在此时,下面涸湖里拓拔仁孝连呛了好几口水,似乎不支,眼看就要沈下湖去,仍在拼命挣扎。 
天祚帝身形一动──“天祚叔叔!” 
赵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去!” 
去救他,重德万无一失的突围计划将毁於一旦,两军将无会合之时,辽国将再无兴复之望,你自己将再无容身之地! 
不要去。 
赵苏用眼睛恳求著天祚帝。这些话不能明说,可是他知道天祚帝一定能明白。 
你自己的处境,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 
天祚帝一言不发,伸手要拉开赵苏抓住自己的手。 
赵苏还是不放手。他的态度很坚决。 
几天前,辽国士兵们从一名西夏探子口中拷问出了──金人曾於不久前遣使贻书西夏王,令执送天祚帝,当割地相赠。而西夏王答应了这个条件,且遥奉誓表,愿以从前事辽礼事金。金国已如约赠地,令粘没喝割下寨以北,阴山以南,及乙室邪喇部,吐碌、砾西地与夏。 
赵苏怎麽能让天祚帝去自投罗网。 
两人僵持了一秒锺左右,赵苏颓然放手! 
因为──是那样深重的寂寞,从天祚帝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天祚帝急奔下面涸湖而去。 
士兵们莫名其妙,领兵将领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大叫一声:“皇上,您去哪里?!” 
天祚帝没有回头。 
望著天祚帝往涸湖方向渐奔渐近的背影,赵苏心里突然窒息得厉害。 
心里面好茫然,好疼痛,好心酸──为天祚帝,为自己,为重德,为这世界上所有爱得说不出口,付出却得不到回应的人的悲哀。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 
凄怆满怀。 



宣和六年腊月,西夏捕获辽天祚帝,执送金国,由金将娄室押回大金国京城会宁。辽亡。 
次年八月,金主完颜吴乞买降封辽天祚帝为海滨王,把他软禁起来。 



宣和七年春。西夏国兴庆府。 
西夏皇宫。 
“公子,请多少吃一点东西吧!” 
进来收拾碗筷的老嬷嬷,看著桌上满满菜肴又是动也没动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看向窗边坐著的青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念叨,只是神色茫然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又是一年春。窗外的班驳绿影,又带来了阳光的气息。 
那麽多的往事,好象都发生在春天。 
这里是四年前天祚帝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一年,赵苏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天祚帝。那时,他脸上总是带著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微笑。 
连窗外的景致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青石子漫成的甬道,从两边涌出千百竿翠竹。 
为什麽,见到这麽熟悉的景物,缓缓从心中漫出的,却只有无法排遣的悲哀? 



见这名身带异香的汉族青年对自己的问话毫无反应,老嬷嬷叹一口气,收拾起饭菜,摇摇头走了。 
沈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传来问话声:“怎麽,又吃这麽一点?” 
“大王,什麽这麽一点,这位公子,压根儿就是动都没动一下饭菜呀!亏大王您还专门叫人给他弄来的米饭南菜,他连碰都不碰一下!──嘿,这年轻人不是想成仙吧?怪不得,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不象凡人──” 
“好了好了!” 
想是拓拔仁孝也被这唠叨的老嬷嬷弄得啼笑皆非,只听他不耐烦地甩下一句,就走了进来。 



“哥──国──” 
响起的,居然是非常不标准的汉语,被尖声尖气兼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得煞是可笑。 
赵苏一楞,回过头去,就看见拓拔仁孝怀里的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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