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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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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管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些虚无事物的最佳实体——就是赵苏……
很好……
你尽管反抗吧……尽管使用你的身份,你的权力吧……
——这只能更加地引起我肆虐的欲望!
这个叫张邦昌的男人缓缓走到殿角,把破碎的玉杯和食盒捡了起来。
“拿进来!”
他一声命令,就有内侍快步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一盏金杯放在了皇上身边的矮几上。
内侍低头行礼,悄悄退出。
小宫女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此时——彼此对视的皇上和张邦昌,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们甚至都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一般……
“皇上,请喝下罢。这是太后和微臣一片好意。”
张邦昌突然开口,和颜悦色,口气恭敬。——让赵苏喝“药”酒的确是“好意”,他也并没撒谎。这种皇宫内的秘制春方可以让人迅速消失力气和意识,一则免得赵苏反抗,反而弄得他自己受伤;二则对于赵苏来说,这种事的过程中,他没有意识似乎比有意识好过吧。
逼着赵苏天天服用这种“药”酒其实是慈宁太后的坚持。——张邦昌倒不太赞同。毕竟赵苏的抗拒对他来说反而是兴奋剂。因此,就算知道赵苏心里的抗拒和厌恶,然而每晚抱着无法从肉体上反抗自己的他,张邦昌还是觉得少了点刺激。——可是慈宁这老太婆坚持如此,张邦昌拿她没辙。
就算他是一向刚愎自用的武将,可是遇见慈宁这个因为长年的嫉妒与仇恨而完全心理扭曲的老妇人还是只有投降。
随她去吧!
反正目前他已经很满意,就不用奢求太多。让那个变态的老太婆满足一下也好!
赵苏瞪着口气轻松的张邦昌。自己都感觉得到浑身竖起的寒毛……
可以忍受吗?
真的可以忍受吗?!
他曾经以为沉默和忍耐,可以换来自己所想要的安宁。
毕竟,他不想要富贵,也不想要热闹,——那些,都如烟云。
他所想要的,只不过是心灵天空里的一方安静罢了!
更何况——走过了幼年的寂寥、少年的漂泊,那种无家可归、无家可归的悲哀,使赵苏不得不努力地强迫自己适应这个世界。——任他雨打风吹,任他人事更换,只要我以平常心相对。
毕竟,在这无缘无由只是命运作弄般的戏剧人生里,就算你指天骂地,碰头出血,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啊!——该来的还是要来,老天爷他只管在缈缈苍天里闭着眼睛!
所以,赵苏学会了适应——沉默、忍耐,在命运的夹缝里,淡漠地看待这个一路烟花变换的人生。
是的,他可以适应、他可以忍耐——哪怕是再难以想象、再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磨难啊……
我那些悲哀到灵魂里沉默与忍耐,难道就该换来这样的屈辱与蹂躏……
我可以忍耐一切的不平与苦难,可是也无法——无法忍受这样的耻辱的人生!……
赵苏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心里突然,如潮水退去般的安宁,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喧嚣与纷争此时都已归于纯然的空寂。
红尘扰扰,又有何趣?黄泉漠漠,未必堪惊。
只是,心里最深处的角落里,还是膨胀出些微柔软的疼痛……
重德……今生再不能一同领略春风了吗……
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眶里泛起的热热湿意。
张邦昌也觉察了皇上的异常冷静。
好象这些日子总显现在他神情里的屈辱消失了,又恢复了以前那个冰雪样的人。——眼睛里剔透无波,只是在睫毛微动处,似乎轻轻流过……水晶般纯净的悲哀。
不过,这跟他要做的事似乎没什么关系。
他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走过去,不慌不忙地把手放在赵苏肩上。
听见年轻的皇上说道:“把手拿开。”
声音如水,没有一丝颤动。
张邦昌突然地就强硬地吻下来!
紧紧抓住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君主的脖颈,强迫他苍白的脸庞仰向自己!
粗鲁地压向紧抿的嘴唇,鼻端闻到从赵苏散落在颈畔的如云如雾的黑发轻轻萦绕开来的芳香。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张邦昌倒退了一步,惊愕了足足一分钟才反应过来是年轻的皇上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咦——他终于明白,原来以往都是遵从慈宁那老太婆的吩咐,逼着赵苏事先服药。——每次把他压上床时,他几乎都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了!——所以象这样干净利落地挨一巴掌还是第一回!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神经深处似乎有一根点火索被引爆一般,倏地兴奋起来!
好!好极了!
轻佻地看着神色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年轻皇上,——苍白得透明般的脸上明明就是蔑视和傲慢。
啊!这个无心于世间的冰雪般人,今天终于堕落红尘性情了吗?
张邦昌摸了摸犹自疼痛的脸颊——赵苏平时看起来简直就象没有实体的魂灵,可是没想到打起人来倒实在很有“实体”感!
“哦?——皇上,您终于厌倦了微臣的服侍了吗?以前您可都是一上床就迫不及待地缠住臣不放呢,今天怎么还没上床就开始对臣动粗了?”
说这种颠倒黑白的侮辱话语是张邦昌的拿手好戏。——他深知那些清净心灵对这些污秽语言的微弱抵抗力!——尤其是象赵苏这种看起来简直跟尘世绝缘的人种!
赵苏果然脸色微变。——但很快地就平静下来。冷冷地睨着他,竟无示弱气象。
看来今天有好戏啊!
张邦昌大笑出声,大步过去一把抓起装着药酒的金杯扔到了殿角!
——“哐啷”,金杯砸到墙壁,又掉落到了地上。
一大片酒红色的液体顺着墙壁流了下来。
“既然皇上不爱喝,那臣岂敢忤逆圣意?”
——什么哀家只有一个要求,一定得让他习惯于服用这种药酒!
——让那不可理喻的老太婆死一边去吧!
张邦昌在心里暗骂慈宁,——突然听到殿角有怯生生的女孩子声音:“哎……呀……太后吩咐奴婢,要瞅着皇上把这药酒喝下去的!——不然奴婢——”
“谁?——”
完全忘了这大殿里还有一个人,张邦昌真真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就看见缩在殿角里的小宫女,害怕地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
能够被忽视其实最好。可是想到违背太后吩咐的可怕下场,她还是战战兢兢地鼓起了勇气。
虽然说和赵苏之间的关系是慈宁默认的——她派来监视赵苏的侍卫们也都心知肚明。
可是,对其他的人是绝对保密的。——张邦昌的猖狂,其实也只止于他和赵苏独处的时候,只止于这被包围在万竿绿竹中间的深宫内殿。
对外而言,对那些毫不知情的太监宫女,大臣百姓,赵苏毕竟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国之君!
不料这小宫女——他真是兴奋过头了,居然忘了这个女孩子的存在!
当下张邦昌脸色顿变。
赵苏岂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一声“等——”没来得及叫完——张邦昌已然拔刀出鞘!只见银光一闪。——血喷如柱,小宫女的头颅已经随着剑挥而起,然后碰地掉下地来,骨碌碌地滚出了多远。
可怜她连叫都没有叫得出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惊异地看着这个她已然出离的世界。
鲜血喷溅在墙壁上,地上。张邦昌的衣服上。
他毫不在乎地把沾满血迹的刀哐啷回进刀鞘。
这就是权力。这就是深宫。
赵苏突然想起了以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情。——是的,那个同样被砍下头颅的无辜宫女……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她们大概临死还在困惑这个世界怎么会如此不公平。
而那次那个毫不在意杀人的人呢……是赵琬。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想到这里,赵苏突然记起赵琬——不知身在何处?
臣下报上来——被金国俘虏去的王族中,似乎并没有赵琬兄妹的名字。
何况靖康元年八月,城破前夕,宋钦宗赵桓是提前命人把赵琬兄妹送出京城了的。当时赵苏是亲眼所见。——那天赵琬临走时,不是还向自己提出过一个让自己吓了一跳的问题?
他问:“你在想谁?”
当时自己真是大吃一惊。——五六岁如他,怎么会有如此敏锐的眼光跟直觉?
人小鬼大的孩子……不知此时正逃避何方?
应该派人去南方一带找找他们才对
他突然惊觉张邦昌正站在面前……
心神一慑,赶紧站了起来!
刚才的意外显然使起初如猫逗老鼠般玩得挺开心的张邦昌有点心气浮躁,他陡地拧住了赵苏的下巴,冷声道:“皇上,夜色已深,请就寝了!”顺势地就压了下来!
被他的体重碰地压倒在龙椅上,头猛地打在椅背上,赵苏咬牙低声道:“张邦昌——”拼命地推他,奈何深宫久静如他,怎能抵挡住张邦昌这种武将的蛮力,椅子嘎啦一声倒了,赵苏被张邦昌蛮横地压制在了地上——赵苏死命地抵抗,扭头要避开他硬要堵上来的嘴巴——却陡吸了一口凉气!
——那无辜死去的小宫女的头颅就正对着他的脸,颈部血肉模糊的断面还在滴答滴答地流着鲜血,两只睁得大大的美丽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毛骨悚然——心里突然毛骨悚然,赵苏的抵抗不由一滞——嘴巴已被狠狠堵住,常吃牛羊肉食的武将们嘴巴里惯有的臭烘烘的气息一古脑全涌进了他的鼻端、嘴里——“呕……”平日素食的赵苏差点窒息。恶心感使他痛苦地摆动着脖颈,想从张邦昌的强吻下逃开,可是!
被身体沉重的张邦昌压得他根本就不能动弹分毫!
难过,好难过……
此时赵苏倒宁愿自己人事不省……
清醒地面对这些人世间难以想象的屈辱和污秽……从心中狂涌出的拒绝与反感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要,绝对不要——受不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
心里狂喊着拒绝,逼着他想大叫!
可是他没法大叫,叫出来也无人理会!
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疯狂地反抗,赵苏觉得自己快失控了!被长时间蹂躏的口腔,使他头脑都快昏眩一般——只有一个意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象没头没脑乱撞的瞎眼蝙蝠,他发疯般地乱扑乱踢乱咬起来!
原本是冰雪样静止的人,此时突然——似乎变成了濒临爆发的火山……
好悲哀啊……
我啊无时无刻地想超脱于这个烦恼的世间,可是却偏偏无时无刻要被拖拽进这痛苦的红尘……
脸上、身上转瞬被抓了好几下,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眼前突然一黑,张邦昌大吃一惊,慌忙侧头——好险!差点就被抓上右眼——嘴巴又一真剧痛——天!流血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似乎陷入疯狂状态的年轻皇上不顾一切的疯狂反抗,张邦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不容他思绪稍做停顿,腿上又被抓得他痛叫一声——“好痛!——你——你他妈的——给我住手!”他又痛又怒,想也没想,一巴掌就打在身下人的脸上!“啪!”
——盯着嘴角立刻流出鲜血的年轻皇帝,——赵苏的发疯的抵抗显然彻底惹恼了生性嗜血的张邦昌!他吃痛地抚摩着自己受伤的地方,咬牙切齿地冷笑道:“都被上了这么多次了,现在你他妈的给老子装什么高贵!——你最好乖乖地让老子上!——你是皇帝又怎么样,在老子眼里,不过是他妈的一个烂贱男婊子!!!”
冷酷的声音里——“啪!”余怒未息反手又是一巴掌!
是的!
对张邦昌这种人来说,他眼里心里容纳的,只有世俗的利益——譬如权力,譬如金钱!
清净、无欲、高贵、淡漠……这些东西不过是引起他欲望的导火线!
一旦脱离他的欲望,那就不值一钱!——他随时可以弃如敝履!
除了能满足他变态的欲望,赵苏对他也不过不值一钱!
——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身陷这种人手里,不管你反抗还是不反抗,反正下场只有一个——任他凌虐蹂躏……然后,一脚踢开。
知道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赵苏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老天选中的人偏偏是我?为什么?
人世短如烟火。而我为何觉得长如沧海?
佛家说有轮回。难道前生我真的造孽太多?
所以今生今世!——该承受……该承受这些无穷无尽的蹂躏与折磨?
他茫然地放弃了反抗。鲜血自苍白的唇角缓缓流出。
瞠视着面目狰狞的张邦昌,恶狠狠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衫。
寒气切割着敏感的皮肤。——男人的淫猥目光凌迟的却是心脏……第一次,那么强烈地厌倦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存在!
男人的手指,摸索着自己的身体,赵苏有毛毛虫爬过血肉的错觉!
尽管知道无论怎样反抗——此时此刻,还是逃不脱被残酷蹂躏的命运!
可是,我怎么能不反抗——从灵魂深处汹涌出来的厌恶感觉……赵苏无法自已地摆着头,一转眼又与死去的小宫女惨白的头颅对个正着!——僵硬呆滞的双眼还是大睁。
啊……他不自觉地一个冷颤,赶紧把头侧到另一边。
不远处,静静躺着的、发出银光的、沾满血迹的……
——是张邦昌方才用来砍死小宫女的,刀。
刀……
刀可以杀人……
赵苏头脑中无意识地掠过这几个字。
他突然浑身一激灵……刚才我在想什么?想什么……!
但是,已经褪光衣服的张邦昌沉重多毛的躯体已经压了上来,肌肤相触的瞬间,那种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心脏被粗暴的揉捏揪扯的痛苦感觉……
赵苏无法控制自己心中迅速蔓延的渴望——他颤抖地、一点点地、伸出手去……
“哐啷”!
——“你干什么?”
被抽刀出鞘的巨大声响吓得差点跳起来,张邦昌倏地扭头!——竟发现赵苏手里握着自己的刀,半已出鞘。
“哦?”
他仔细地研究着身下年轻皇帝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看着那小巧的鼻翼紧张得渗出了汗滴,嘴唇微微颤栗——怎么?想杀自己吗?
他不信这个看来如水晶般透明易脆的皇帝会有杀人的勇气!
象赵苏这样生具洁癖的、如冰雪般的人啊——恐怕这一生都只会对血腥和暴力之类的东西避之不及!
也许是生性纯洁吧……
可是换句话说呢,也就是没用透顶……
张邦昌心情愉快,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从小出生武将世家,征战南北,料事如神,偏偏这一次没有料中!
“喀”!
“蓬”!
据说人意识死亡的瞬间,肢体还会有条件反射。那张邦昌陡地掉落在地上的头颅,应该还可以看到如浓墨般的鲜血从他断头的尸体里喷薄而出。
迸射的鲜血把躺在张邦昌尸身下面的赵苏浇成了血人。
缓缓举起在已然干涸的血迹上面又糊上一层新鲜血迹的刀。
杀人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赵苏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除了那让人厌恶的血腥气,这种事做来原来也跟问柳答花、搜联构句并无二样。
看着张邦昌的尸首,还有小宫女的尸首。赵苏站了起来,默然。——满脸都是血沫的感觉真不舒服。
“太保大人!——太保大人!”
门外突然有侍卫压低嗓子的急唤声:“太保大人!太后请大人立刻过宫,有要事相商!”
赵苏脱下几乎是浸满血迹的外袍扔在地下,然后走过去拉开殿门。
“皇上——这——”
侍卫先是因为拉开殿门的是皇上本人而惊了一跳,然后因为嗅见浓浓的血腥气而惊愕地抬头张望,最后因为横躺的两具无头尸体而吓呆过去!
“太后要你找的张太保在那里……你去叫他罢!”
冷冷地望那具死状狰狞的尸体一指,赵苏径直出外。
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侍卫竟然忘了拦截住他。
一路转下长廊,正是月色如水。
照在身上,微有清寒。——穿过万竿绿竹间的曲折小径,赵苏在池塘边住了脚步。
方才不过大约半个时辰的光景,此时忆来竟恍如隔世。
张邦昌死了……——当皇帝也有好处,至少杀了人不会有人来追究自己的死罪。
开始,抱着不过一死了之决心的却是自己。
然而,红尘扰扰,固然似乎无趣;黄泉漠漠,却也始必无忧。
我是无缘无故地遭受屈辱遭受折磨的人,为什么我反而只有死去才能免除这一切?
为什么不是那些无缘无故地侮辱我折磨我的人去死?
大概就是这一念心转——使他愤然举刀劈向张邦昌吧。
赵苏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夜气。
张邦昌死了,慈宁会有何反应呢?——以后又会有什么无法逆料的事情发生呢?
不管怎样,是决不会让这样的屈辱和痛苦在自己身上重演!决不!
偌大世界,十万众生,为什么只有我偏偏得承受这些事情?
我也是上帝脚下一员子民啊——我不信……痛苦悲伤就是我今生的宿命!……
人世如烟花,我却不信这三千红尘里独独就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突然听到身后的动静。
原来是侍卫跟随而来,虽然还是不敢违背慈宁吩咐牢牢看守他的命令——目光中却闪烁地带着一点胆怯。
看到杀人如麻的本朝枭熊张邦昌居然被这明明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皇帝干净利落地砍成了两段——饶是武功神威如他们,也未免有点悚然之感吧。
看他样子,八成以为那小宫女也是被狂性大发的皇上给顺便杀人灭口了吧。
瞅着他目光闪烁的模样,赵苏突然觉得好笑。
早知道杀一两个人就能挽救自己在这些侍卫心目中的形象,那真应该多杀几个人!
看来,当皇帝确实不错啊……今夜第二次想到这个问题……他不由得冷冷一笑。
看来是应该感谢那位“仁慈”的太后啊……逼着自己当上了这个偏安东南的小朝廷的皇帝……
蓦然惊觉自己这半刻所思所想,竟然跟那些冷酷嗜血的朝廷重臣没两样……现在主宰我的思想的人真的是“我”吗?
赵苏悚然一惊——但目光流动间,瞥到那一旁警惕地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侍卫——却不由太息出来。
被逼至此——非我所愿!奈何?
他回过头来,对那名侍卫淡淡道:“走罢。”
“去……去哪儿?”
看着一身血腥,在水银般的月光下犹如鬼魅般的年轻皇帝——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看来如冰雪般落落无心于这个世间的人了!——侍卫竟然心惊得口吃了起来。
赵苏冷冷道:“还能去哪儿?——你们不是正在发愁怎么向太后交代么?朕去替你们解释好了!——跟朕去见太后罢!”
深夜围炉,南殿里正是香烟氤氲。
“呀——”
拉开殿门,见是皇帝,宫女好是吃惊。——再瞧一眼,霎时倒吸一口气,就定在了那里!
满身鲜血的年轻皇帝,苍白的脸上都飞溅满尚未干涸的血迹,浓浓的血腥味在这清夜里弥漫开来——这,这是那个看起来总是温柔沉默的青年皇帝吗?
她一直觉得,这个刚登基不过两个月的皇上,似乎总处在太后的压制之下。所以他的脸上才经常露出那样悲哀的表情吧?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无心于世间的冰雪、沉默于苦痛的羔羊、寂寥于深宫的孤魂……总之,不是这红尘中人,不是这红尘中人!
可是,此刻看来是什么?——明明就是踏进血腥地狱的修罗……
宫女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也瞥见了跟随皇上身后的侍卫脸上恐惧的神色……
听得皇上问道:“——太后呢?”
也不再是平日里如水晶般澄澈的声音了!掺进了太多凡尘里的沉淀……
“太后在内殿喝茶……皇上请稍侯,待奴婢为皇上禀报——”
话还没说完,皇上的身影已经越过了自己。
越过时带起的轻轻的风,送进鼻端血腥的气息。
“谁?”
廊上传来的脚步,决不是宫女们轻悄的莲步。
是谁这么大胆,不经禀报就擅自闯入?
慈宁放下手中的茶盏,生气地又喝了一声:“谁?”
“是我。”
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教慈宁惊悸地倒喘了一大口气!——这!
满身血腥的年轻皇帝——和神色恐惧地跟在后面的一名侍卫——那是自己亲手挑选的大内高手——是什么事能让这堂堂汉子惶恐至此?
但是,最诡异的还是赵苏——为何满身血迹?看他样子又非受伤!深夜来访有何目的?这狐狸精的野种儿子自从搬出这里后,不是从来不肯涉足了吗?——老妇人心思转得飞快,但她又岂等闲之辈,怎会被一点血腥吓住,当下厉声道:“皇儿!——夜闯母妃宫殿,礼出何处?进殿竟不禀报,又是谁人所教?——哀家教导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没一点皇家气度,——真是没家教!也怨不得你,原是野种来着!”
就算赵苏如今是大宋皇帝——可是在她心目中,还不是林倾国那个妖女生下来的下贱种子而已!从赵苏幼年起,那真是连狗也不如,只要宫女内侍不在旁边,她爱骂便骂,想打便打,从来如此!
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而林妃死后,赵苏刚被送到她身边时,听她如此恶毒地谩骂自己和母妃,自然也会气极顶嘴——可这不过火上浇油,只能换来慈宁更加恶毒的谩骂和毒打!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在她的谩骂声中,赵苏就沉默了。
而此时赵苏也没有接嘴。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然而他的眼睛里,却再也没有以往那种温柔无害的悲哀。——依然没有憎恨!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已经完全出离了愤怒和悲哀,冷静得几乎给人可怕的感觉!
这真的是以往那个任她和张邦昌欺侮摆布的人偶娃娃般的年轻皇帝吗?
慈宁心里突然生生地涌上了一阵寒意——对了!张邦昌呢?
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成了她的精神同盟……
刚才不是吩咐侍卫去叫他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慈宁微微蹙起用内用石墨精心绘制的眉毛,——却听见那站在殿门口的年轻皇帝缓缓道:“——张邦昌不会来了。”
“嗄?”
赵苏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正在端起几上的茶盏想喝茶的慈宁陡地睁大了浑浊的老眼。却听那面无表情的年轻皇帝淡淡地续道:“——他被我砍成了两段。”
“……”
慈宁手里的茶盏“砰”地掉在了铺着大红地衣的内殿地面上。——碎片乱迸。热茶四流。
她说不出话,只能张大了嘴巴。
无意识的目光里,映进了掉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
那是当年宋金议和时,金国送来的元旦贺礼之一——上用定窑红瓷萱纹茶杯。
以前隶属北宋、后来受辖于金国的河北定窑,所产红瓷,在本朝最负盛名,素有“定州花瓷琢红玉”之美誉。——这只茶杯也是慈宁的心爱之物。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是寒气飕飕……
睁大了眼睛看着还站在原地的赵苏——真的还是那个清冷得如冰雪般、无论如何染不上凡尘色彩的人吗?
从身上散发出血腥和寒气,从眼睛里流露冷漠与坚强……在也没有以前那样脆弱如薄冰的感觉!
慈宁呆住了。早已习惯对以前那样的赵苏为所欲为,现在陡然面对这个判若两人的赵苏,她完全乱了分寸——何况,自己赖以倚靠的臂膀,张邦昌又死了……
死了!慈宁实难相信,那个以冷酷嗜血著称本朝的武将张邦昌会就这么死了!
——被这个看来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砍成了两段……
再看一眼满身血腥的赵苏,她心里突然一激灵——天啦,他杀了张邦昌就直闯到我宫里来,不是想要杀我吧!——心里恐惧突涌,她踉跄后退,嘶声大叫:“侍卫何在!?快来人啦——”
“奴才们在此!太后有何吩咐?”
只听一阵脚步声,七八个内侍迅速出现在殿门。——然后,就听见了七八声倒抽气的声音。
慈宁又往后退了两步,颤巍巍地指着赵苏道:“快把他给哀家拿下!”
“这——”
把皇上拿下?
侍卫们大眼瞪小眼,迟疑着未便上前。一个老成点的侍卫向前躬身道:“奴才们怎敢冒犯皇上天威——”
慈宁尖声打断道:“叫你们快把他拿下!——你们没看见吗?这个混蛋杀戮功臣,夜闯深宫,妄图弑母!——什么皇上!贱女人生的贱种也配当皇上!”
她一时情急,倒忘了当初是自己逼着赵苏坐上皇位的。赵苏缓缓往前走了一步——慈宁惊惧地尖声狂叫道:“——赵苏!你敢过来!你不要忘恩负义!——你不要忘了——当年你娘不要你自个儿去吊死了,是谁把你扶养大的!”
赵苏看着几欲发狂般的慈宁,啼笑皆非。——他手里又没有刀剑,怎么杀得了人?何况他也并不想杀慈宁——一个被嫉妒烧蚀掉良知的老妇人,跟张邦昌那种天生的恶人毕竟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何况 ,若非被逼至绝境,谁愿意去做杀人之事?
我从来的梦想,只是想做一个安静的平凡人啊……
所以,自己都能感觉,现在这个“自己”,已然偏离了命运的轨道……
往后的人生,将要纠缠牵扯出些什么无法预料的情节?——赵苏心中突然涌出对于完全陌生的未知的迷惑……
“皇上……”
被慈宁逼不过,侍卫们迅速把赵苏围住——然而毕竟是皇帝,还是未敢冒昧。
赵苏淡淡地瞧着这些侍卫,冷眼去瞥慈宁。——见她脸色犹自发白,筋疲力尽地倒进胡榻上,半闭着眼睛恨恨地瞅着自己,白发如霜,皱纹满面——看来甚是可怖。
他忽然感觉一阵疲倦。跟这样行将就木的老妪对抗,有什么意思呢?——心中忽地冷落……张邦昌已死……想慈宁受此一惊,恐怕也不会故技重施了吧。
何况此时孟太后等反对势力早已被慈宁和张邦昌剿除,虽然强敌于北,从来虎视,朝中总还清平。
世事变换,非人力所能测。——往后如何,此时多想亦无益。
此时夜色已深,还是回去吧。——那些侍卫,应该已经把两具尸体收拾了。
他转过身来,淡淡道:“夜色已深,孩儿就此告退。——请太后安歇罢。”
一面推开侍卫,径直走了。
——他生具洁癖,此时穿着这沾满血腥的衣裳好几个时辰,实在有点无法忍受了。还是回去好好洗个澡罢……
侍卫未敢遽拦,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皇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
倒在胡榻上的慈宁慢慢地坐了起来。——就这样放过那个贱种?……第一次以自己的失败告终,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故技重施不太可能了……张邦昌一死,那些畏他兵权在握而唯他是从的大臣们未必肯听命于自己……往后难道就看着这个狐狸精生下来的下贱种子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
一想到张邦昌已死,今后再不能这样痛快淋漓地折磨这个自命清高的碍眼贱种,让慈宁痛苦得心脏都紧紧揪了起来!
她突然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让赵苏当上皇帝……张邦昌没死还好,可是现在那个不中用的男人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她又借助谁的力量来制住赵苏呢?
恨恨地叹一口气,——却听清夜谯鼓,已然敲彻三通。
建炎三年。春天。
皇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皇上大婚而忙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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