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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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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窗户。北辰胤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不安分地竖起拇指,指甲盖轻轻刮过另一个人掌缘上镶嵌的硬茧,然后来回着移动手指,默默丈量起北辰胤手掌的长度。翳流教主的手并不宽大,但却出奇得细长,并不能同北辰胤的手掌完美贴和,暴露在夜色中的指尖让元凰觉得他终于实现了想要覆盖住北辰胤整个手掌的愿望,于是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将脸稍稍往里侧去,整齐压在脑后头发变得凌乱了些,给方才平常的动作增加了几分亲昵的意味。——在元凰看来,此时的一切仿佛经过了漫长的准备,细枝末节处都堪称完美,直到那天夜里他在另一个人身边不知第几次醒来之后,才开始明白原来爬上心爱的人的床,对他来说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
  同所有习武的人一样,北辰胤同元凰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入睡通常很浅,稍有动静便会惊醒,更何况独自坐行起卧了这许多年,身边突然多出具实实在在的温暖躯体来,换了是谁也难以立刻适应。大多数时候是两人无意识的微小动作,也有时候是其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反复噩梦,偶然会因为翳流教主的特异体质对严寒天气的本能反应,总之一个人半夜里醒来之后转过头去,往往能看到另一个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笑容——这个时候,究竟是谁吵醒的谁,实在已经并不重要,元凰压低了声音嘟囔一句“对不起”,北辰胤看着他的眼睛答一句“快睡了”,接着两人都侧过身去向床的两边无声挪动一些,拉开彼此的距离以免再次互相干扰。最初时候,北辰胤经常要等听到元凰睡着后特有的绵长轻柔的吐气声音,才肯放心安眠,而元凰则常常在背过身去以后刻意地压抑呼吸,唯恐自己吵得北辰胤无法入睡。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僵持不下,北辰胤注视着面前雪白的里墙,而元凰则斜眼瞄着月牙慢慢西沉,直到最后北辰胤翻身过去拍拍元凰的身体,或者元凰顾自宣判似的说一声“我真得睡了”,两人才算是谈判完毕达成了协议,在深浅交织的吐纳声音中安稳地闭起眼睛。——当然,这样的宁静祥和维持不了太多的时间,不论如何刻意拉远距离,不久后两人手掌又自动靠去了一处,元凰的小拇指虚贴在北辰胤的掌沿,哪怕最细小的移动也能够引起共鸣。
  在一个仲夏夜里元凰又一次梦到了五爪峰。他看到那些包围着他的人们脸上的狰狞,看到北辰胤就站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夕阳下的空气好像少时在宫中尝过的藕粉一样显出半透明的粘稠颜色,将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绞碎,凝固闷热得让他难以呼吸。他穿过人群向北辰胤走去,迈步的同时看到北辰胤脚下霍然蹿出艳红的火苗,瞬间点燃了附近贫瘠龟裂的土地,迅速向他蔓延。他感到靴子下的灼人热度,加快脚步奔跑起来,然而每落下一步,就眼睁睁地看见自北辰胤脚边延伸出的火苗又蹿高了几寸。元凰惊恐地停下脚步,注视着火焰将北辰胤渐渐包裹直至完全吞噬,而那个人立在融化的视线中央全然没有逃跑的意思,悲哀空洞的眼神穿透过他的身体。很快头顶的天空同远方的河流高山一起熊熊燃烧起来,元凰张嘴吸入的不是呛人浓烟,而是潮湿腥臭的浓浓血雾,梦中的他弓起身体狠命咳嗽,就在这个时候从床上惊醒,猛然睁开眼睛,看到月光涂抹下的顶帐阴森森得带着寒气。——元凰关于五爪峰的惨烈记忆里,本是不应该出现北辰胤的,那时候他执意独自赴约,而北辰胤在竹楼外带着浓烈花香的和煦暖风里向他低声道别。北辰胤并不习惯那样刺鼻的香味和漫天纷飞的花粉,每到春天就好像感冒似的昏昏欲睡,即便服过了元凰细心调配的药剂,说话时候也仍然微带着嗡嗡的鼻音,元凰说过好几次要将这些烦人的花草移植别处,最终出于种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到底没有付诸实施。——他终于发现了北辰胤也有弱点,在那些植物对北辰胤身体没有实质伤害的前提下,很愿意通过这种无伤大雅的伎俩,让那个人多依靠自己一点。
  元凰圆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感到脖子下沁出的冷汗慢慢渗透浓密的红发,苗疆夏夜里舒适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户晃进来,舔啮着露出被子外的胳膊,让他一时睡意全消。他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急促的心跳,首先想到的就是屏住呼吸,细心留意起身边人的动静,很快发现方才睡熟之后,自己的手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若即若离地贴上了北辰胤的手。他努力回忆起临醒时的动作是否有惊扰到北辰胤的可能,僵直着脖子一动不动,试图判断出耳畔的呼吸声音是否起了明显变化,片刻之后放下心来——毕竟以他的武功修为,即便是在梦中也当拥有傲人的自控能力。元凰这样想着,将手指从北辰胤身侧移开了一些,看着月光的位置在心中估算一下时间,准备就这样子躺到太阳升起。
  如果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许会起身去倒一杯清水,然后取出前日从老乡手里买来的古早医书细细翻看。这些医书在民间屡次转手,通常残缺不全,记载的也都是些无所根据的巫医之术或者简单蛊毒,但有时也能在其中找到失传已久的精妙偏方,改良些许之后或可大有益处。比如元凰最近翻看的这本小册子里头,就有道预防寒气侵骨的暖身方子,是他前所未见,正准备近几日先抽空在自己身上试验一番。北辰胤的左手每逢寒冷天气便不能活动自如,虽然他从来都微笑着说没有关系,那却一直是元凰心头一根拔除不去的顽固荆棘。元凰不想让北辰胤无端失望,因而暂时没有告诉他书中的发现,希望在不久之后能给他一个小小惊喜,哪怕接踵而至的就是他对自己以身试药的严厉责问。
  想到这里元凰忍不住微笑,自鸣得意地轻轻摇晃几下脑袋,冷不防觉得身边的半张床铺突然塌陷下去,一片黑影笼罩上来遮住了月光。他本能地眯起眼睛,略为惊讶地看到北辰胤披衣坐起,暗色的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垂落下来,伸手摸上他的额头:“这样瞪着眼睛等天亮,总不是办法。”
  元凰错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理所当然地笑起来:“你刚才也醒了。”
  “醒了。”北辰胤低头俯视他:“又是恶梦?”
  元凰抬起胳膊,力道轻柔把北辰胤的手压在自己额头上,眨眨眼睛笑得有些无辜:“难得这般凉快,既然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吧。”
  北辰胤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把手移开去,跟在元凰身后下了床,随意抓过床头的外衣披在身上系好了腰带。两个人开门出去,见到满天星光清爽透亮得像是门前溪水,夜空正巧是北辰胤发梢的颜色。元凰左右打量了一番,再回头看看北辰胤,转身便往屋后的小山上走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步点沙沙地落在草地上,好像月色洒落的声音。元凰登上半山腰,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空旷地方坐下,正能眺望到不远处苗寨的灯火交错,好像崇山峻岭间一面打磨精细的铜镜,汇集反射出四面八方的漫漫天光。他扬起下巴,对着那片苗寨努努嘴:“这几日赶上花山节,夜夜都热闹得很。”
  “这样好的天气,还真应了宋人诗里说的,苗女共苗男,明月花满山”,北辰胤应道:“那还是换个地方吧,若有青年男女上山约会,恐怕吓到他们。”
  “这有什么,他们坐着说话,我们也是坐着说话。苗人的规矩,就是先到先得。”元凰不以为然地回答,顺手扯落几片地下略似枫叶的藤蔓叶子,撕碎了在手掌心里揉揉,递给北辰胤看:“土语叫它五爪金龙,涂在手上可驱蚊虫。”他说完看着北辰胤摘下几片叶子依样揉碎,伸手拉断一条藤蔓,慢吞吞地开了口:“……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可没机会开口。——那天,还在北嵎的时候,我被凤先逼出皇城,在荒山上遇见你,……我……”,他转头看着北辰胤:“你后来没有杀我……可是我想知道,那件事,你有没有原谅我?……”
  “原来是这个。”——出乎元凰预料的,北辰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并没有觉得尴尬。他点点头,沉默下来做出认真考虑的样子,随后抬起眼睛反问元凰道:“现在而言,原谅或者不原谅,又有什么区别?”
  元凰愣了一下,侧过脑袋想了一会儿,很快摇摇头,看着北辰胤沉声回答:“没有——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们都还要在一起。”他然后移开目光望着山下苗寨,把手里抓着的藤蔓一段段折下,自言自语说道:“可是,我很想知道,毕竟……要原谅那样的事情,很困难吧。”
  北辰胤正要开口,突然听见附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中间夹杂着人语嬉笑。他们对视一眼,还来不及开口提醒,已有一对苗族男女拨开树丛,嘻嘻哈哈地钻进了他们的视野,女孩子系着条宽阔的花围腰带,男子则在手里攥着花帕。他们猛一抬头看到早已有人,男子立刻连声道歉,一把抓起女子的小手顺着来路跑去,一边还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女子跟在后面臊红了脸颊,一面奔跑一面低声责骂莽撞的心上人:“也不看清楚就满山乱跑——你还回头看什么?”
  山中草木繁盛,说话间一对男女已跑得不见身影,只剩下青年男子委屈地低声解释远远传来,以元凰二人的耳力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我没回头看啊……那个红头发的姑娘看来长得好凶。”
  元凰的脸色应声而变,猛地扭过头,抬手作势就要发作,却见北辰胤正趁月光明媚,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那人上上下下看了半晌,终于觉得青年男子说得在理,于是一本正经地眉开眼笑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元凰憋着一肚子气,还记着刚才的重要问题没能得到答案,闷闷质问他道:“这有什么好笑?”
  “没什么。”北辰胤道,瞥见元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赶紧诚心道歉:“本来不该笑——你原不原谅我?”
  “啊?——这点小事……”
  “呵,所有事情都是一样,可比须弥大,可比芥子小,单看你怎么想它。”北辰胤微笑着,伸手刮刮他的耳朵:“只要愿意,原谅从来都是件很轻易的事。”
  数月之后,那张元凰秘密研习的驱寒方子有了少许进展,而他对两人的失眠也有了新的推断,认为是服过同命丸的缘故,才让他们容易同时惊醒。为了证明这一猜测,他没同北辰胤商量,在吃过晚饭后就抱着自己的枕头被褥放去了外面屋里那张空闲许久的檀木床。北辰胤经过的时候往屋里瞥了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元凰正挑起眼睛往外瞅,脸上的表情有点像是在赌气。他点点头,照例用平静中带着关切的语气说了一句早点休息,然后就回了房间。元凰躺在床上拉好被子,有些奇怪地想北辰胤这一句“早点休息”对自己说了该有十多年,明明总是一成不变的声调姿态,为什么当时听来那么像是父亲,如今听来却完全像是情人了呢。
  第二天两人很有默契地起了个大早,对坐在饭桌上,北辰胤将碗递给元凰。元凰拿起筷子对齐,一面搅动着碗里的热粥,一面问北辰胤说:“你睡得好吗?”
  “不太好,你呢?”
  “不好。”元凰撇撇嘴答道:“不习惯。——我是子时过后醒的,再没睡着——要真是同命丸的缘故,就算分房睡,你也该同我差不多时候醒来。”
  “我不记得了。”北辰胤顿顿又道:“是有些不习惯。”
  “唔”,元凰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下去。两人早饭后的生活就同平常每个白天 一样,元凰又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将被褥抱上了北辰胤的床。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爬上他的床,北辰元凰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六岁那年他照顾受伤的北辰胤,堂而皇之的在他榻上坐了一宿;十六岁那年他爱上了北辰胤,担心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跟他亲近;二十六岁那年他开始习惯跟北辰胤分享同一张床铺,每天夜里醒来都可以见到他温柔的玄蓝眼睛;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等到他三十六岁、四十六岁的时候,这双眼睛的主人也都会陪在他的身边,就好像很久之前的一年中秋里他写上江灯的虔诚愿望一样,天长地远,岁岁相见。

  番外:月当窗

  月当窗
  北辰胤每年都要过两次生日,一回在初夏,是他出生在北嵎宫中的日子,另一回则临近中秋,是皇城外那一场大战过后,元凰将他救回翳流的日子——或者,用元凰的话说,一回庆生,另一回庆死。
  每年的这两天里,元凰都会送他些五花八门的小礼物,有时是从中原重金购回的名家笔洗,有时是在市集上随手买的小包辟邪朱砂,更有一次竟是片从屋后山上摘来五爪枫叶,单爱它颜色红的纯正。这些东西贵贱不一,都是元凰亲手承办,堂而皇之地摆在进门厅堂的方桌上,甚至没有制造惊喜的企图。北辰胤对于庆生这一类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偏好,从来都是由着元凰的心意去做,年复一年的礼物他都收在两人屋里,渐渐摆满了一排;有一日元凰突然兴起前去查点,翻来覆去看了一翻,转身便向北辰胤抱怨不见了那片枫叶;北辰胤笑笑不作声,去书房拿了《白石词》出来摊开在元凰面前,纸间滑落出一梭脉络分明的赭红颜色,因为时间长远已经变得轻薄如同书页。元凰笑笑说我就知道还在,只想看你夹在哪本书里——我还以为会是那本柳体字帖,说完他把书本小心合上,还到北辰胤的手里:“今年诞辰,我送你吃的吧。临近中秋,做月饼太难,一顿饭总是可以。”
  北辰胤愣了一下,习惯性的扬起眉毛,望着元凰远去的轻快背影忍不住用手揉揉眉心。元凰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东西都容易上手,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翳流的那段日子里被蛊毒改变了谨慎的天性,红发青年在对于未知事物的挑战中总是充满了一往直前的强大自信,哪怕面对相反事实也毫不动摇。元凰做菜的手艺北辰胤之前也曾有所领教,并不是不好吃,只能说同他配制药物的精准熟练程度相比,差之千里。然而即便如此,北辰胤也绝没有反对青年一展身手的理由,元凰在一些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往往有着古怪的坚持,而对于北辰胤而言,青年微眯起细长眼睛的狡黠笑容,比起一顿晚饭的丰盛与否来,实在更为重要太多。
  所以在他所谓“庆死”之日的当天,踏入家门的北辰胤毫不意外地嗅到了灶头飘来的阵阵香味,浓郁而厚重的,充斥着所有空间,以至于整幢小楼都闻起来像是被焖在了锅盖底下。北辰胤扫一眼四周,发现元凰已经贴心的将卧室同书房的门紧紧关闭,于是站在伙房门边探头进去,见灶台已经熄灭了火,铁锅还放在上头,元凰正掀开锅盖往里张望,一脸闷闷不乐。他听见外屋传来脚步声,立刻“啪”地一记盖实了锅子,转过身来挡住了北辰胤的视线:“回来地真早。”
  “差不多是晚餐时候了。”北辰胤读出了元凰脸上的紧张情绪,依旧倚在门旁没有走近,隔着元凰的身体,向着大约是锅子的方向投去目光:“这就是我今年的礼物?”
  “不是……这是……刚才随便煮的……煮坏了。”元凰眨眨眼睛,毫无底气地轻声分辩道:“你的礼物,明日补上。今晚吃别的吧。”
  “哎,哪有把诞辰拖到隔日的道理。”北辰胤笑起来,又认真地点点头:“闻起来很香,倒真让人觉得饿了。”
  “不行……这是做了我自己吃的,你去吃别的。”元凰依然挡在灶台面前,徒劳无功地负隅顽抗:“本来也没有做两个人的份。”
  “既然如此,总能告诉我锅里是什么。”北辰胤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装作不经意的追加了一句:“一起吃,不是很好么。”
  “是……面……我想做的寿面。”元凰犹犹豫豫看一眼身后,在北辰胤的说辞下有些动摇:“可是……”
  “可是煮糊了。”北辰胤早已料到似的,张口替他说完了后半句。元凰呆了一下,不情愿的点头承认:“所以,还是别吃了。”
  “反正最后吃下肚里,都是一样的。”北辰胤一面说着,走去元凰身边,伸手要端锅子,被元凰急急忙忙回身一把按住,显然是真的急了:“不行,寿面跟别的不一样,要长长的才好……煮坏了,不吉利。”
  “呵,原来是为了这个。”北辰胤明白过来,看他一眼,用另一只手覆上了元凰制止着他的手,把青年的五根手指慢慢聚拢起来握在掌心,趁着青年松懈的当口,三只手叠在一起揭开了锅盖。下一刻滚滚的面香扑面而起,北辰胤将脸侧开半寸,才避开热汽看到了不知该被称作面片还是面团的晚餐,上面还点缀着深浅不一的各色叶末,也许是苗人家中常用的香料,被元凰突发奇想全数放进了面汤——这的确像是元凰做饭的一贯风格,调味五花八门,形状惨不忍睹,尝在嘴里却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北辰胤抬起锅子晃了晃,透过蒸汽看到旁边站着的垂头丧气的青年,笑着把锅子举到他的面前。
  “没什么不吉利的,这样子不是很好么。”他说,特意拿过筷子拨了拨黏在一起、不分彼此的面条堆:“别人家的寿面再长,也总有断掉的时候——可是你看我们的,没头没尾,无始无终,就好象现在日子一样,一天一天再没有尽头——这样,岂非最舒心不过。”
  说完他不等元凰表示,就把锅柄塞给他,顾自转身拿了碗筷汤勺往饭厅走去。元凰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待到把锅子放上了八仙桌,脸上已经带了笑容:“那等到两人一分,就从没头没尾变成拦腰斩断了。”
  “放在锅里吃就是。”北辰胤道,正要把碗筷递给元凰,却见那人伸长脖子往外眺望,见到顺着窗弦爬进房里的月光,若有所思地晃晃脑袋:“难得月亮那么好,不如出去中庭里吃。”
  北辰胤听说过对月独酌,听说过月下笙歌,从来没有想过对月吃面也可以是桩风雅事。他看着元凰笑嘻嘻的从书房里搬出个多余桌案来在中庭摆正,又拿了两个小瓷杯子倒上米酒,外加一叠前几日吃剩下的云片糕,像模像样地在桌上对着月亮一字排开,撩起衣裾席地而坐,再接过北辰胤手里的蓝花瓷碗,先舀了小半碗汤递回去:“煮了那么久,味道全在汤里了。”
  米酒,糖糕,还有大锅煮烂的白面条,无论是何地何族,北辰胤都不曾听说过有将这几样东西混在一起食用的习惯,又见元凰把每样东西都放的整齐规制,忍不住半是好奇半是戏谑地问他道:“你这样的架势,是要晚餐,还是要祭月?”——嘴上虽这样说着,他还是走去坐在元凰的身边,接过碗来道了句谢谢。元凰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拿过自己的碗盛上了锅里的面糊,先把鼻子凑近闻闻味道,再偷眼看北辰胤尝过面汤后的表情,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我从寨里苗人那里问来的食谱,不过用的香料外头可没的卖。”
  “味道很不错。”北辰胤点头赞扬道,想起那片枫叶的典故,又加了一句提醒元凰:“不过吃完就没了,可不能留着一小口,放回屋里架子上去当摆设。”
  “心里记着就好了——忘了也没关系,下次再做一顿。”元凰笑起来,擦擦嘴角,抬头正见到冰凉的月亮眼睛一样的挂在半空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沉肃下来——“我总想你把今日当作诞辰庆祝,从来也没有同你说过缘由——只是因为你真正出生的时候没有我,而离开北嵎后的那一次苏醒,却有我在你身边。……你刚才说我们的日子没头没尾,我反倒总是奢望着,你的生命里自始至终都能有一个我。……记得我找到你的那一天,月亮也是这样又圆又亮的。”他缓缓开口说,顿了顿,转头看向北辰胤:“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当时是怎么救的你。”
  “因为我想……询问也许会让你觉得难过。”北辰胤听他提及,微笑了一下,放下瓷碗,也转过头来对上元凰的目光:“况且,知道与否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也是的。”元凰笑笑低下头去,觉得北辰胤说得很是在理,这时候他又听见北辰胤温和低沉的声音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想说,我自然会很愿意听。”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元凰缓缓摇头,把垂下胸前的一簇头发拨到肩膀后面,却没等北辰胤插话,就开口继续: “但我想总有一天,是要同你说的——那时候,没到翳流之前,我四处躲避楚王孙的耳目,每天只做两件事,白天想办法活下去,晚上,就想办法找到你……后来到了翳流,设计吸收了前任教主的功体,每天也还是只做两件事,白天想办法变强,晚上……依然是想办法找到你。我不知道你是生是死,只记得在北嵎时候听宫中老人说过,人死之后若有遗愿未了,便会趁在逢七之日,魂魄入梦相见。——所以皇城外同你分离之后,直到寻到你之前,每有逢七之日我都彻夜不眠,清醒坐到天色放白,生怕你趁我入睡之际托梦给我——我不是怕鬼,更不是不想见你,我是担心你一旦了心愿,再不肯留在世间。”
  说到这里元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北辰胤还在听得认真,安慰似的投给对方一个微笑,使得故事里原本浅淡的苦涩也染上了丝丝的清甜,好像特意渡上糖衣的药丸:“我后来回去交战之所,只见到苍龙弓。我想一定是楚王孙害怕一剑封禅会为你报仇,示意东方鼎立将你的身体藏去了别处,而苍龙弓则是他故意留在原地,用来试探我的生死——即便这样,我还是去拿了苍龙弓带在身上。你还记不记得,赤城附近群山环绕,多有秀峰峻谷……我就,去那些地方找你。”
  “怎会不记得,赤城以山水闻名,去年春天我们还一同回去过。”北辰胤笑笑应道:“书房里还有张赤城地形图,也是闲时绘的。”
  “嗯……后来那一年快到中秋的时候,月光亮得跟白天一样,还有些刺眼,南面山谷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楚,把隐蔽着的洞穴也照见了。东南角周围的山坡最陡,平日夜晚都只见黑乎乎的一片,即使那天晚上有了月亮,我凭借着翳流教主的轻功,也花了好久才到了谷底,然后,我就一个人走在谷底向四周看,好容易有了那么亮的月光,可那条山谷那么长又那么险,也许几个晚上都走不完,我跟自己说,如果今日再寻不着你,那就……”
  “就如何呢?”北辰胤把手搭上他的头顶,轻抚着他的头发问道。
  “就明年中秋再找。”元凰静静地回答道,往北辰胤身边靠了一点。当年数月的艰辛寻找被他用几句话寥寥带过,遮掩住了其中所有的绝望苦痛,北辰胤不知道那段时间里他在苗疆北嵎两地奔波,究竟过得怎样,总之,一定不好就是了。北辰胤才觉得心疼,望着元凰的侧脸又忽儿觉得庆幸——这世间通往快乐的道路有千百万条,他们选择的那一条也许正好荆棘丛生乱石遍布,只有真正的勇者才能走到路的终点,从而也收获最宝贵的幸福坚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你能够守护一片挚爱的国土,目睹曾浴血建筑的繁荣平和得以世代延续;能够牢记两三位知交好友,随着岁月的流逝承诺愈见清晰;能够拥有一个爱人,在乎你胜过一切,在乎你跟你在乎他一样多;如果能够得到这样子的幸福,那么不管曾背负多少过往经历多少悲伤,回望时候都依然会觉得无比值得。
  这边的元凰注意到北辰胤神情有一瞬间的柔和,似乎也被这种温柔所感染,语调不像一开始那样沉重:“再后来,我果然就见到你了——那地方不算是个洞穴,更像是一条深堑,若不是看得仔细,就差点错过。我下到里面去,又不得不回上来几次,底下透不过气来,但又不像是有毒烟。既然是在那种地方见到,我以为你一定死了,可尸体……身体还分明像是你最后把我放落在地上,跟我说话时的样子,就连几乎离体的左手,也没有丝毫损坏……我本来不想把你带回翳流,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离开北嵎,可是我……我也实在舍不得把你留在那山谷里……” 说到这里他哑了声音,北辰胤伸过手去,被他抓住了举到面前,用另一个人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眼睛,沉默片刻之后突然笑开来,轻快地说道:“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把你带出谷底,到了外头居然又有了呼吸,可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就只好用了同命丸——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有时候想,你我之间,毕竟还是有龙气庇佑。”
  “呵,龙气同你,不是合为一体了么。”北辰胤道:“有你在,便同龙气庇佑无异。”
  “……”这其实并不能算是一句情话,随风送进元凰耳朵里的时候,却偏偏轻易灼红了他的耳根,刚才的讲述里那些当时无以承受的折磨疼痛,如今也因为身边人暖和的双手而变成了玻璃那头的尖锐刀片,虽然锋利却无法伤人。他讲完了故事,一时接不上话来,讪讪地左顾右盼,一眼看到案上了被遗忘许久的云片糕和两杯淡酒,借着前倾身体的机会,故意让披散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耳朵,正要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又发现了什么似的将糕点放回碟子,认真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哈,正好。”
  “正好什么?”
  “正好五块啊。你看,”元凰兴致勃勃地点着桌上的物品清单,借机掉转了话题:“六片瓷,五块糕,四枚箸”,他又指指头顶的月亮和印在面前两盏酒杯里的月色:“还有三光月,都凑齐了,那么巧。”
  “哦,”北辰胤觉得颇为有趣,眯起眼睛:“那还缺了二同一。”
  “二同一?”元凰懒懒的抬起眼睛瞄他一眼,孩子气的笑起来,摇了摇头:“二和一也有,我不告诉你,你慢慢猜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下巴搁在北辰胤的肩膀上,身体慢慢歪倒过去,装模作样地盯着北辰胤的侧脸瞧了一会儿,最后干脆阖起眼睛,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把脸枕上了另一人的颈窝。他温热的呼吸同月光下的空气一样轻软,撩上北辰胤的脖子有些微痒,在北辰胤来得及开口反对之前,若无其事的睡着了。
  北辰胤无奈地看一眼月亮,不知道元凰是不是真的困了。他不敢转动脖子,只好用一手绕过腰际搂住元凰的身体,静静的等他醒来。元凰艳红色的长发很快滑过来盖住了北辰胤的手背,一直淹没到他紧束的袖口,他用余光瞥见青年的身体紧贴在案几边上,怕一会儿不慎打翻了碗碟,便又腾出另一只手去,把刚才那六片瓷,五块糕,四枚箸,三光月,都一一收好了摆在桌子右角。
  于是,屋外头就只剩下无法收起的一个月亮,连同方才元凰不肯告诉他的那二同一了。他正想把元凰再抱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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