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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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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酋军队的全力进攻开始在翌日卯时。北嵎军队尽管有了准备,还是被映入眼底的汪洋大军震撼动摇。他们放眼望去只见到没有边际的人海纷涌而至,连成一片的旌旗四处招摇,震天的喊杀声时间一样没有尽头,看不清敌军究竟人数几多。
  北辰胤命人放出烟火信号之后,让夜非传令全军,说赤城增援正由留城火速赶来,要将士们坚守边城直至援军到达,再出城前后夹击十酋部众。吩咐完毕之后,他跟随夜非的脚步走入城中,仔细查验每一个角落的兵力部署、工事建设,若有不甚完备之处,或是差人更改,或是亲自演示说明。他行走的脚步迅捷,落地步点听来却比往日更为沉着;面色一如屡次大战前的凝重,目中却闪烁跳跃出从不曾在士官面前展现过的振奋激昂;声音平缓不见起伏,却恰到好处地盖住了边城内外的喧嚣嘈杂。这一切都使得他看来并不像是孤注一掷穷途末路的狂徒,亦不像是苦苦支撑等待救援的困兽,而好像是握有百万雄兵蓄势待发,几乎让提心吊胆的人们相信在他掷地有声的言语刹那,十酋同北嵎间的优劣形势已经乾坤倒转。
  此时距离北辰胤首次为国出征平定北疆已有廿载光阴,距离他奉先皇遗诏辅政朝堂也已有十五年的岁月,军营里的士兵们早已流水一样换过几茬,再没有人记得他年少时的风华灼然、骄肆轻狂。然而在他走过的地方,众人心中眼里,见到的不是衣冠华贵老成持重的并肩王,依然是那个傲立山巅,剑挑敌将首级的北嵎传奇,那样只手蔽天笑瞰群雄的的漫天豪气,自他少年时起就从未更改。
  北辰胤四处检查完毕后回到房中,坐在中庭里耐心等待,听到城中百姓微弱而惊慌的叫喊,听到街心将军声嘶力竭的号令,听到飞矢呼啸着划过头顶,听到檑木沉闷地击打城门,他没有抬头,也不曾左右四顾,而是拾起原本放在面前桌上的砗磲水晶来握在手里端详片刻,然后隔着亵衣,贴身放到了胸前。
  隔了不出一个时辰,夜非跌跌撞撞地奔入求见,另有数十名禁卫军同夜鸮部队里的统领将官,也面色焦灼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一言不发,见了北辰胤跪地便拜,禁卫军将领开口喊的是“王爷”,夜鸮部队喊的则是“主人”,随后异口同声求道:“请准我等出城迎敌,与西北十酋决一死战!”
  “待援军来到或有胜算,此时出城无异以卵击石。”北辰胤道,扬起眉角:“尔等要枉送我四万将士性命。”
  “援军何时到来尚未可知,敌军喊杀却就在城外。”夜非不愿当着众人点破赤城援军能否到来尚是未知之数,只能含糊其辞:“城头箭矢如雨,蚁附敌军众多,杀之不尽。半个时辰不到,楼头守军已经折损大半,投掷檑具也所剩无几。这样算来,如何撑过三个时辰。” ——他曾数次在北辰胤麾下供职,深知北辰胤的智慧手段,若非此时情势危急,万不会对北辰胤的调度安排有所异议,是以说话时候一直低着脑袋,语速很快,不敢稍有停顿,也不敢去看北辰胤的眼神表情,生怕抬头一下,就再没有勇气继续开口。
  在他身后的将领们跪着等他一气说完,趁着北辰胤还未出声反应,再次齐声告道:“我等但愿战死沙场,不愿困死城中!”
  北辰胤看他们一眼,挥手轻声道:“你们先起来吧”,低头沉思着,没有多说什么。待诸将起身之后,他才语气平静地询问夜非道:“你方才说,敌军蚁附太多,城楼上守不住?”
  “是。”夜非清晰简短地答道:“弓箭手都已尽数调上。”
  “哦”。北辰胤听完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顾自走入房内,留下一干错愕将领立在中庭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他回转出来,左手上赫然多了苍龙弓。他走到夜非面前,不提出城迎敌之事,只淡淡留下一句:“我上城楼”,转身便走。夜非万料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大惊失色追上前去,紧声告道:“王爷不可。”
  北辰胤微微侧过脸去不理会他,径自往城楼梯道前行,夜非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抢先跨前一步,横拦在北辰胤的面前哑声道:“王爷切不可以身犯险!”
  北辰胤被他拦住并不恼怒,反是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静静直视着他,耐心等他让路。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其余将领此时三三两两地追赶上来,默契地站成一圈,将北辰胤围在中间,脸上的神色竟比方才请求出战时候更为慌乱几分,人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冷汗。
  北辰胤沉默片刻,见众人没有让开的意思,轻轻抬手让夜非退到一边。夜非望望周围的同僚,犹豫再三,低头侧跨一步到了北辰胤的身后。北辰胤这才回转身来面向他们,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的眼睛,平心静气地问道:“只要我还活着,你们便替我守住城门。待我身死之后,是进是退,是战是降,都由你们自行裁度。——如此,可能办到?”
  “王爷……”
  “可能办到?”
  “……”。北辰胤听不到诸将回答,权当他们默认了这纸生死契约。他微微颔首,再次转过身去,步履从容地登上了梯道。
  为国捐躯,他死而无憾,今日守住这座城,便是守住了祖宗基业,守住了万千百姓,守住了朝中爱子——早在当殿滴血的那一天,众目睽睽之下,北辰胤的血里溶入了元凰,也就从此把生命交给了殿上孩子和他的锦绣江山,无所后悔,亦从无埋怨。随着阶梯的高升,他的视野逐渐开阔,等到他先前俯视了无数次的西佛国版图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眼前,他也清楚听到了坠楼士兵的惨厉哀嚎,以及城底敌军见到他身影时候的兴奋骚乱,如同溅上滚烫锅底的水渍一般,瞬间蒸腾而起。
  城头上的风很冷,却是难得的阳光明媚。北辰胤将万里晴川尽收眼底,好像他书房屏风上镶嵌着的工笔山水。他一眼望见楚王孙跨在一匹乌蹄雪马上白须飘飘、傲立中军;擒着苍龙弓的左手蓦然紧缩,一时间寒痛入腑。他垂下眼睛,以一种精准而缓慢的姿势将弓架起,知道楚王孙也一定看到了他。
  他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元凰。
  倘若元凰此时就在身边,那该是何等完满。能与那个青年并肩作战同心杀敌,兵戈交接间于漫天沙尘之中相视一笑,便是只得一次,终究不负苍茫此生。——这是北辰胤将注意力全部移回战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在脑中恍惚而过,转瞬便在金银双掌的宏大掌气间消失无形。
  留在城楼下的夜非注视着北辰胤披风的最后一角倏然消失在梯道拐弯,又站了一会儿,才狠狠一跺脚回过身来,看到方才围做一圈的同袍已慢慢各自散开。他愣在当地正要发话,夜鸮部队统领之一雁非青顿住脚步,见鬼似的回头看他,大声喝道:“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一道守城门去!”
  狄率军离开留城驰援西佛国之际,曾派人将这一消息传回赤城,此后一两天内边境再无题本上奏。元凰在朝上只简单提及派军增援一事,并未详加解释,百官也不敢多问。待到第三天上,依旧没有军情报来,元凰故意忽视了朝中涌动的不安,结束早朝之后径直回了书房。到了下午时分,江仲逸入宫求见,照例绝口不提边关战事,笼统讲了些农人春耕情况,连同各省统计的寒冻灾情一并报上。他说完正欲退下,意外听见元凰出声挽留道:“朕欲往邓公碑林,江相可有雅兴相就?”
  “臣自当奉陪。”虽不明白元凰从何处得来的闲情逸致,皇帝的邀请江仲逸自然不敢推辞。元凰得到答复之后从椅上起身,轻说了一句“走吧”,率先走出了书房。江仲逸不敢耽搁,又不愿尾随太近,待元凰跨出三步之后才迈步跟上。
  元凰口中的邓公,指得是元昭帝一朝的书法篆刻名家,完白山人邓石如。邓石如出生贫寒,少时便有书名,精通篆、楷、行、草,四体书法,皆臻化境;尤善以隶书入篆刻碑。其小篆以李斯为师,又采隶书之长,有别于前朝盛行之玉筋篆,自成一格开宗立派。书法线条圆涩厚重,飘逸开阔,有雄浑苍茫之势,更兼踔厉风发之态,时人称其为“四体皆精,国朝第一”,颇受元凰祖父元昭帝的推崇赏识。邓石如秉承家训,不入仕途,一生交游广阔,浪迹南北,甘以卖字为生,元昭帝数次招揽他入宫未果,愈发敬重喜爱,于是四处搜罗他的真迹收藏入宫,晚年时专程在御花园内修建了一条长廊,在两边放置邓石如的碑刻。元昭帝驾崩之后,那一小片碑林便闲置冷落下来,罕人问津,只因北辰禹怀念先帝,才未将其移走。元凰同江仲逸只用一柱香的工夫,便穿过御花园来到了邓石如的碑刻长廊,长廊不远处修有一座小亭,名为衍翠,柱上刻着邓石如在世时候,应元昭帝圣谕亲提的一幅对联“金樽银烛销春雨;象管鸾笙护紫云。”
  尽管才经过了一场严冬,二月的赤城已颇能寻觅到早春痕迹,园中地表的浅草尚未长到碧绿深翠,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漫无边际地铺洒开去,没心没肺似的摇曳生姿,草尖上一层层的清光流泛,玲珑婉转如雏鸟新啼。柳枝冒出新芽,桃花还没绽放,早有三三两两的鸟儿踮在树梢搔首弄姿,见有人来到,支愣愣地扑扇起翅膀,震荡开空气中的甘甜芳草气味,一波波迎面涌来,仿佛一段轻盈水袖,空抛出丈许不及收回。元凰不走园中铺就的彩石路面,歪歪斜斜去踏旁边才泛嫩绿的黝黑泥地,留下难以辨认的浅浅脚印,足上的靴子很快被露水打湿了表面锦缎,也便像春草似的染了流光。江仲逸随在他的身后,规规矩矩踩在石子路上,兀自担心地打量着道旁青苔,唯恐元凰就此滑倒。元凰停下脚步四面看了一圈,微笑道:“今年赤城的春天,原来跟皇城往年也没什么不同。”
  他说完回过头来看着江仲逸,忽然记起此行目的:“江相少时习字,可临摹过邓石如的拓本?”
  “臣自幼失诂,同寡母相依为命,去书馆的日子反是很少。”江仲逸不急不缓地回禀:“邓公书法临得不多,记得最深的倒是他的一幅提联:说得是 ‘世虑全消,春风大雅能容物;尘缘隔断,秋水文章不染尘。’”
  “嗯,邓公本是脱略公卿,让他写什么金樽象管,自然不像。可惜那副秋水文章不染尘的联子他自己留着,听说要了几次都不肯送进宫里来。”元凰指指衍翠亭上的对联,回看江仲逸打趣道:“世虑全消,尘缘割断,听来正像是江相你。”
  “皇上谬赞。”江仲逸抚额谦道:“臣但愿能如邓公洒脱。”
  “哎,朕又不是夸你。——若是身披鹤补而口言洒脱,朕安能用你?”元凰半真半假地回了句玩笑话,狠狠将他一军。江仲逸听了并不辩白,只笑笑低头,任由元凰去说,一面跟随元凰的脚步走入了长廊。元凰不再出声,一路静静看碑,偶然伸出手指比划两下,告诉江仲逸他幼年时候曾来此临摹,又问江仲逸的看法品评。江仲逸对书法略知一二并无精研,寥寥应答几句,元凰也不甚在意,直到两人走到了长廊尽头回转身来,元凰才突然发问道:“刚才说春风大雅能容物——大雅容物,江相,你说……朕是这样的人吗?当初朕请你出山时候,听说你颇不情愿,只为玉太傅再三相请不好推辞,曾言朕诛杀平乱功臣,不辨是非,非是所托之人。”他回过身来,神色肃然地看着江仲逸:“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江仲逸脚步一顿抬起头来,听说自己未入朝时的不敬言语竟辗转传到元凰耳里,面上不见惊惶,心知皇上若有意追究,便不会等到今日提起。元凰方才的问题与其说是在向他寻求答案,不如说是一种自省。他于是止步拢袖,垂首思虑片刻,缓缓答道:“臣以为,皇上……是个宽容的人。当初皇上治罪并肩王,臣在乡野亦有耳闻,以为皆是多疑善妒所致。后来复国之初,皇上将通敌信件在大殿当众焚毁不予追究,臣才明白皇上的容人之度,实为常人难及。其后臣久在朝中,许多事情亲闻亲见,逐渐想通皇上当年的心思,与臣最初推测或许并不一样。”
  “哦?”元凰玩味地牵起嘴角:“你明白什么?”
  “有些话,江仲逸为人臣子本不当讲。皇上既然问了,微臣只有从命。”江仲逸躬身一礼:“无外乎‘亲远疏近’四字,愈是亲厚之人,愈不能平心对待。”
  “哈,好一个亲远疏近,倒将朕的心思都说透了。”元凰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淡淡扶栏笑开,望着长廊之外的精巧园林,因为没了树木遮掩而显得分外朗阔:“边境战火恐怕危及赤城,江相你是真的不怕?”
  “臣不谙兵法武艺,既然无能为力,何必空寻烦恼。”
  “呵呵,朕原本却是怕的。”元凰道,手掌从栏杆上滑下,依旧面对着廊外:“朕小时候常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送别一个人的时候哭得摧心摧肝,待他走了以后,却又好像没事似的每日生活,待到再见了他的面,才会突然发觉原来一直都在想念。——朕如今才悟到,那是因为朕相信他终会回来的缘故。”他转过脸来,抬眼看看江仲逸:“只是这一次,朕很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皇上……”江仲逸被元凰冷月样的目光笼罩,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元凰沉默片刻,将眼睛移开去,出于习惯低头掸掸洁净袖口。“不过,现在朕想通了……他若回来了便好,这还是我们北辰家的江山。若回不来……”,他对江仲逸笑笑:“朕还有整个北嵎陪他一道,也不怕屈待了他。”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元凰的眼睛和嗓音,都一例是清澈柔软的,好像园中即将开在高枝的三月樱花,织成一片绵密轻软的云雪随风飘落,严实遮住了天空四角,那样强大又无比温柔。他说完首次见到江仲逸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惶急表情,忍不住笑着一甩手:“是朕想得太多了,江相权当是听了痴人呓语罢。”
  江仲逸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劝慰,忽听外面传来宫人的尖声禀报:“皇上,西佛国有紧急军情来报!”
  元凰浑身一震,急令道:“传”,大踏步地绕过江仲逸朝廊外赶去。江仲逸紧步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走出庭院,便见一名军士踉踉跄跄地跑进花园一头扑倒,满脸风尘烟土,脑后发辫松散,衣裳沾了血污,紧贴在身上散发出汗臭的味道。他远远望见元凰,跪倒在地,颤抖着手自怀里掏出贴黄题本举过头顶,神情似哭非笑地扭曲着,以一种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结结巴巴地重复一句话,仿佛自己都不能相信:“皇上,皇上……我们胜了……我们真的胜了!”
  江仲逸神色一凛,见左右无人在侧,赶紧趋步上前,要从军士手中接过题本呈给元凰。元凰不等他动手,已自跨前一步拿起题本,打开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笔瘦硬清拔的柳体小楷,写得中规中矩。他脑中轰的一记闷响,立时只觉天旋地转冷汗涔涔,啪的一声合拢题本不敢细看,厉声喝问道:“并肩王何在?”

  十三 同心

  元皇四年二月的那场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以北嵎军队的惨胜作为结束。西北十酋全军覆灭,只剩数千残部随楚王孙退回国内,北嵎部众亦是所剩无几,当日向北辰胤请命出城决战的一众将官们竟是无一生还。夜非死于乱军践踏,神堪军师丧在楚王孙的掌下,最后领兵还朝的,只剩了后来到达的禁卫统领狄。西佛国边境的尸体太多,无处堆放,层层迭迭积压起来,渐渐分不清敌我。最初还有百姓陆续出来认尸安葬,到后来有人干脆掘了几个大坑,将生前不共戴天的双方士兵一股脑儿推进了地下。往日的佛门净土摇身变成修罗坟场,据说一到夜里便有厉鬼哭号,周围居民都绕道而行,尤其不敢在夜间经过。
  虽说得胜的是北嵎这边,其实同败北的西北十酋相比也没有太大差别,用生还北嵎士兵的话说,反正那一仗打下来,天昏地暗,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都死了。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率先发动进攻的西北十酋被迫退走,而北嵎四万将士如愿用血肉之躯护住了身后春耕正忙的碌碌农人。北嵎建国以来历经征战无数,其间各有胜负,却从没有一场曾经的失败,及得上这场胜利悲壮惨痛。
  然而西佛国边境的众志成城虽然保住了黎民百姓,却无法保障朝中大员的平稳安全。长久担惊受怕的北嵎朝廷,也并没有因为此次战争的胜利而如释重负——楚王孙骇人听闻的武功已经传遍北嵎全境,似乎只靠一人就可以屠尽整座城池。他如今失了军队,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冲入赤城拼个同归于尽。
  比狄率先返回赤城的,是身为主帅的北辰胤,也在边境受了伤,自回来后一直在王府休息,没上过一次早朝。御医长吴一针领诏去了王府侍奉,朝中诸人想要打探情况亦不可得。元凰跟个没事人似的,照常上朝听政,将各个有功将领或是赏赐或是追封,独漏过了缺席的北辰胤——百官出宫后议论说这也难怪,以并肩王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要再行封赏,岂不是要将龙袍许给了他。那天元凰下朝以后在御书房批折子到了三更天;第二天下午如法炮制,不言不语在书房坐到了天亮早朝;如此持续了数日,先前积压在案上的奏折一扫而空,元凰约略消瘦了些,精神看来倒比往日更好,黑幽幽的瞳仁里好像埋入了烛火,便是在白日下一样闪烁不定的动人心魄。待到第六天上,随侍的宫人到了快要早朝时分见御书房内没有动静,大着胆子敲了敲门,片刻之后里头的皇帝没有反应,外头的小太监不由害怕起来,看看左右无人可供支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他见到元凰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侧脸枕着手臂,似乎是睡着了,也可能是已经死了,一眼望去整个人薄得像张纸,一动不动得让人想到挂在墙上的肖像画。小太监唤了几句陛下,踮起脚尖一点点蹭过去,战战兢兢在元凰面前站了一会儿,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他的手还没伸到近前,元凰就突然睁眼醒来,猛地支起脑袋,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眼里明明装着很多东西,细辨又成了一片空白。小太监赶紧抽回手来藏在背后,一迭声地请安磕头,元凰一面嘟囔道:“要早朝了”,一面站起来往外走去,经过书桌边的时候哐啷一声踢到桌腿,一个趔趄险些扭了脚。没等小太监起身去扶,元凰摇晃几下稳住了身形,回头打量着桌底怒上眉梢:“早说要换张桌案,怎么还在这里?”
  小太监哪敢说他日日在御书房里当差,这是头一回听到皇上要换桌子,只得跪回地上接着元凰的话茬请罪:“奴才该死,办事不力,今日就把案子换了去。”
  元凰没等他说完,怒气已消了大半,挥手说了句:“算了吧”,即刻宣人伺候洗漱准备早朝。小太监不懂皇上是“算了”他的疏忽之罪,还是“算了”换桌子的事,弄得云山雾绕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不敢开口求证。元凰梳洗完毕还剩些时间,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圈,顺口问道:“昨夜里有事么?”
  “有,有。吴御医一个时辰前入宫来,要见皇上。”小太监方才一慌忘了正事,此时听元凰提醒才猛然想起:“皇上先说了不见人,奴才就让他在廊下候着……现下时辰还早,要不奴才宣他进来?”
  “用不着,你让他回并肩王府去吧。”元凰拧起眉头:“朕下午就去王府,有什么话,到了王府再禀。”
  小太监低应了下去传话,吴一针空等了一个时辰,听完皇帝的回答连在心里叫苦不迭。其实北辰胤回赤城的第一日元凰就来王府探望过,当时北辰胤伤重几近昏迷,但也不至有性命之忧。吴一针向元凰说明了伤情,请他放心勿虑,元凰点头说要进屋看看,吴一针陪他走到门边,看他刚将手放上门框,稍许犹豫又改变主意缩回手来,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听不到里面有人声传出。他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儿,再次抬手在门上按了按,小心拿捏着力道,生怕一不留神就推开了门,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蓦然转身离开房门,告诉吴一针说:“朕不进去了——明日来看他。”
  吴一针还来不及应答,元凰就已起驾回宫。后几天里元凰日日前往王府,却仍旧不曾进屋探望北辰胤,只独自留在会客厅堂里,召吴一针前来问话。每次的问题也都千篇一律,见了御医长的面便是一句:“好些了吗?”——其实伤势病情的恢复毕竟不像是在菜园里头种瓜植豆,每日去看一定都比前日更为肥美;痊愈过程中难免夹杂些恶化反复,一帖药剂下去也往往不能立竿见影,不见得真像元凰期盼的那般,日日都有明显起色。然而吴一针听元凰这样询问,自然无论如何先抢答一句“好些了”,待要趁机进一步描述解释,又被元凰紧接着下一个问题掐断了话头:“他可说了要见朕?”
  吴一针为难地支吾半晌,据实答道:“不曾”,这回倒将余下的说明都吞进肚里,唯恐祸从口出。元凰也不追问,听完答复之后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地低下头去,翌日下午再来,又是一张不见喜怒的脸面,重复同样的两句问答。吴一针觉得照这情势发展下去,除非北辰胤好得全了,同出征之前一般无二,否则便是留下一点病灶一道伤疤,元凰都会拿他是问。他思前想后,决定主动入宫,找个机会向元凰细说北辰胤的状况,不料元凰竟然闭门不见,仍给他一句王府再禀。
  后来那日下午,皇帝果然又去了并肩王府,这回破例听吴一针详细解说一番,嘱咐他用心诊治,还去卧房见了北辰胤一面。吴一针觉得胸口大石落地,恭恭敬敬送走了皇上,却混没觉察到眼前其实并非元凰本人。——元凰明白郢书挂念北辰胤的安危,这日特意推说公务繁忙,让他代为前往王府。郢书回来后元凰私下问他见着北辰胤没有,郢书老实回答说走去床边看了,王驾没开口说话,但似乎知道身边来了人。元凰沉默半晌,低声问郢书“他看起来好不好”,没等郢书想好合适的回答,又害怕似的抢先阻止他道:“不用说了,明日朕去看他。”——这样“明日看他”的话语,从北辰胤回到赤城开始,元凰就常对吴一针讲,但王府下人们始终没看到皇帝的切实行动,仍然只见他孤单单地立在厅中,一次次找御医重复问话。他们也便没有机会告诉皇上,其实王爷已于日前醒转,只还不能自行起卧,在听了吴一针转述元凰日日来访之后,也没提过想要相见。因此吴一针对第二个问题的答复依然还是“不曾”,后面跟着的“不过”二字屡次未能出口,眼见两个人好像玩着一场令人费解的角力游戏,心照不宣地传递给对方彼此间最深的关切。
  到了三月初梢,赤城的天气逐渐显示出水乡春日特有的多变潮湿,空气中时刻饱含着水汽,在外头站得久些就会沾湿了衣裳;三天两头便要下场阵雨,扭扭捏捏的,点到即止,不如皇城夏季那样酣畅淋漓。这样的天气虽然温和,对伤口的愈合却没有太大好处,一日北辰胤服药之后,吴一针终于听到了他期盼已久的解脱:“今日皇上若来,就说我想请他屈尊入内一叙。”
  “是。”吴一针立在床边,低头接过药碗,试探着问道:“皇上曾说,王爷若欲见驾,当即刻差人传信入宫。……下官这就命人入宫通报?”
  “亦可。”北辰胤点点头,简单说了两个字,听不出内心赞同与否。吴一针得了允许,转身出门就派了下人尽快往宫中传报,暗自以为这番举措总当称了君心。两名下人离开后不久,天空中淅淅沥沥飘起雨来,先是檐下夜露似的点点滴滴,而后转为春雨少见的急促密集。站在王府门口往外看去,能见到街上行人由漫不经心地信步闲游,转为加快步点催促赶路,直至最后抱头四窜躲入各家商铺。雨中的赤城被蒙上色泽深浅不一的曼舞轻纱,掩去了北嵎都城带着铁血气息的端庄严肃,看来好像一名待嫁的羞怯少女,尽情显露出江南城池的秀美。
  半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先前入宫的两人回转王府,因为事先带了伞,只打湿了裤腿衣袖。他们回到府中见吴一针仍在恭候圣驾,均露出惊讶神色,一五一十向御医长转述了他们听到的话:“奴才们进宫的时候,听太和殿的太监说皇上方才离宫,正往王府来。——奴才们这都跑了个来回,怎么还不见皇上?”
  “哦,那专心等着便是。”吴一针道,不由摇了摇头,心想此番讨好又是扑了空。果然过不多久元凰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王府门前,下人们毕恭毕敬地将他引入,一路上低着头不敢亵渎了龙颜。吴一针早就侯在前厅,却在看到元凰的时候惊得僵住了身形,原本是要出声请安,此时呆呆地半张着嘴,倒抽一口气忘了说话。
  立在并肩王府前厅的元凰脱下龙袍,换了绣有四合云纹的蓝缎青缘便装,看不出是帝王身份,单知是官宦子弟。这番打扮与往日出行之时无甚不同,只除了从眉角发梢直到脚跟靴底,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湿漉漉地往下蹚水,浏海软趴趴地贴在额前,睫毛被打湿了黏在一块儿,脚边拖出条蜿蜒水渍,从门口延伸直至前厅。元凰没觉出不妥,面不改色地立在厅中,没等吴一针收起他可算无礼的诧异神色,厌烦似的开口解释道:“朕孤身出宫没有带伞。遇到落雨,便在临街房檐下呆了片刻。见这雨没有要停的迹象,索性径直往王府来了。”
  “啊,是,是。”吴一针警醒过来,连答了两个无意义的“是”字,学着下人们的样子低下头去不看元凰:“微臣才差人入宫禀报,王爷想见皇上说话。”
  “是吗?朕就去。”元凰微微抬高了声音,似乎等待已久,丝毫没有感到意外,抬脚跨步就往内堂走去。他一旦开始动作,浸透的衣物便皱巴巴地卷曲起来耷裹在身上,袍下开裾随着步点打上小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惹人发笑。元凰疾走了几步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转头问道:“朕这般模样,是不是太过狼狈?”
  “天气方才转暖,皇上还是换下湿衣,保重龙体为要。”吴一针恭声避开元凰的问题,寻了另一个理由,委婉说出心中所想。元凰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点头应允,向下人们道:“那你们先找件袍子给朕换上吧。”
  于是元凰走进北辰胤卧房的时候,穿着的件略显长大的宝桐纹暗青锦袍,头发顺服地贴着头皮,整整齐齐梳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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