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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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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胤摇摇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想到些什么,第二次蹲下身去。这一次他掏出刚才擦手的帕子铺在地面,双手拢了一抔黑土洒在上头,又拿出怀里匕首割破了手指,将涌出的鲜血尽数滴上土壤,过了一阵眼看着伤口就要凝合,便提起匕首再割一条口子。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黑色的土块已被染成了深红颜色,触手温润濡湿,好像一块血玉。北辰胤这才将帕子小心扎好,用匕首在眉姬墓旁掘了一个浅穴,把包着浸血土壤的手巾埋了进去,仔细盖上泥土,直到土地表面看不出异状才停了手。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望着妻子的墓碑低声告道:“本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而今怕是不能够了。只得如此这般,权作尽了我的心。——近年祸事横生,天意难断,今日一别,再来看你不知又是何岁,或是黄泉相见也未可知……你若有灵,便佑凰儿万事平安吧。”他说着伸手沿着碑上的刻字一笔一画描摹,闭上眼睛静立了片刻,听到耳边风声响动,缓缓抽回手来转过身去。
“生死成败,我都总要守在凰儿身边。”他沉声说道,像是给墓中人的一个承诺,回头再看最后一眼,唇角卷起温柔浅笑:“就此……别过。”
八 约定
北辰胤离开眉姬陵墓已是临近傍晚,行了没几步路,便听到向着皇城方向的不远处传来纷杂急促的脚步声,惊起林子里的乌鸦拍打翅膀飞离了树梢,逆着阳光四处逃窜,在头顶遗落下点点阴影。北辰胤辨出脚步声中夹杂有兵器碰撞声音,又觉得人数颇多不像是平日官府缉盗,不禁怀疑是否正巧碰上了城内老人口中前来寻仇的江湖人士。他不想横生枝节,更不愿暴露身份,于是在众人现身之前选了一棵参天古木,侧足滑入阴影之中,立在树干后面静观其变。
还没等他完全隐藏好行迹,就见到一条人影从林中率先掠出,好像阳光一样流畅撕开地面阴影,在空中轻巧地一个旋身,踏上眉姬陵墓前的空旷地面,银白色的缎靴洁净得好像才用布揩过,一点也不像是才从林中疾驰而出的样子。那人的打扮像是中原人士,穿着墨绿色的阔袖长袍,左手执着长剑尚未出鞘,一头浅灰的长发草草绑在脑后。头发的银灰色泽似乎出自天生,浸染而成似的很是均匀,寻不到岁月的斑驳痕迹。这样怪异惹眼的发色使他在掠出林中的时候宛若白日星辰,动作疾速得让人睁不开眼。片刻之后才有人陆续从林中奔出,皆做中原打扮,竟有数十之众,将先前的灰发剑客团团围住,口中喝道:“血债血偿,你今日逃不掉了。”
北辰胤在旁瞧着略感奇怪。那名剑客的身手明显高于追踪他的仇家,方才本可以趁机逃脱,偏偏选择立在原地负手而待,全没有疲于奔命的紧张气氛;若说他是有心故部疑阵,要诱敌前来一网打尽,又实无必要为了这群武功远逊于他的江湖客大费周章,而况他朝向北辰胤背影悠闲自得,只像是在园中赏花庭外看月,并无大战在即的腾腾杀气。北辰胤猜不透剑客的想法,却能看出追踪而至的众人已做好了以命抵命的牺牲准备,他不愿眉姬的陵墓周围沾染上污浊血秽,权衡再三决定一旦双方开战便现身阻止。好在他的决定尚未付诸行动,那名灰发剑客便左右看顾一圈,为他解决了难题:“此是亡者安息之所,不宜染血。诸位随我往别处去。”
剑客的声音浑厚而高亢,同他瘦削的身材极不相符,好像群山峻岭间飞流直下的湍急瀑布,入耳震荡似有回音。此言一出,北辰胤不由赞赏他对素未谋面的逝者的尊重,却见围堵他的众人面上均是冷笑不屑。其中一名皂衣大汉按捺不住,冷哼一声踏步上前:“哼,祸到临头,你倒顾惜起死人来了。——那十几年前圆教村那桩惨案,死在你手底的冤魂不下百名,这又怎么计较?”
“过往种种,我已记不得了。”剑客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事实,甚至不指望别人用心倾听。众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有的忍不住怒上眉梢骂出声来,躲在暗处的北辰胤也觉得此话听来阴狠至极毫无悔意,根本不将面前诸人放在眼里,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剑客说话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古怪。——手刃百余人命而浑不上心,这样冷血的杀手世上不是没有,但往往都自负冷酷眼高于顶,不懂顾虑他人感受。这名剑客说话的语气却并无半点狂傲之姿,更无一丝一毫对死者的不敬,反倒像是真心遗憾自己记不得前尘往事,不能为剑底亡魂敬上一瓣心香。北辰胤正在疑惑之间,那名剑客见周围无人动作,已顾自拔起身形飘然而去:“以往之事我已尽皆忘却,诸位的指责亦是无从辩驳。不论从前如何,我无意再造杀孽,还望诸君自去安生——然若诸位执意相逼,我亦没有将性命双手奉上的肚量。言尽于此,诸位慎思,西去二十里外,在下敬候。”
这段话像是威胁,又像嘲笑,换在别人便是颇为厉害的挑衅之词,在那名剑客讲来却依旧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方才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看来与他真有深仇大恨,虽知武功不济,也毫不犹豫地随后跟上。北辰胤等人都散得远了,才慢慢踱出藏身之所,低头想了一会儿,也往西方去了。
往西二十里已不是皇城地界,离下一座城市又尚有百余里路,再加上偏离了官道主支,来往行人不多。北辰胤有意放轻了脚步,无声息地缓慢前行,衣摆好像是静止在空气里,看不到行走移动的痕迹,哪怕是树叶摩擦起的沙沙闷响,也足以将他的行踪掩盖。待他走到了剑客所言的决斗之所,果不其然看到横七数八的人体躺倒一地,大多数还余有呼吸,只是无力起身再战。剑客静立中央,袍上有几处沾了血迹,变成深紫颜色,束起的长发纹丝不乱,看来竟比方才更为齐整。他的宝剑尚未还鞘,剑尖指地,剑脊上的鲜血荧荧散出幽光,剑花清净,剑光冰冷,断云玉锋宛若雪水里掩映着的一朵莲花,将周遭酷暑化为清凉。北辰胤走到几丈外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在剑客身后立了一会儿,终于得到另一个人的注意,慢慢回转头来。他略为诧异地发现剑客生着一张不辨年纪的清秀娃娃脸,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皮肤很白,眉毛下面是圆圆的大眼和红润的嘴唇,光洁的下巴上找不到胡须的青影,如果不是眼睛里透出的沉稳坚毅,只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剑客额前长长的刘海垂下盖住了银灰眉毛,隐约可见额头正中的皮肤并不平整,似乎在幼年时候留过疤痕,又或者曾被人残忍地刻过记号。他看着北辰胤,负过手去将剑握在背后,一点也不为周围的凌乱狼藉感到尴尬,和和气气地问道:“你从刚才起就在旁边——我也杀过你的亲友吗?”
北辰胤到此时才发现,这位剑客不但长得年轻,说话语气也像是个孩子,似乎全然不懂机心技巧,想到什么便会脱口而出;又或者他已经历过太多不合年纪的风雨磨难,体验过数次阴阳交界的惊危,因此才将坎坷起伏都看得淡了,面对任何变故都能安详镇定。北辰胤注视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曾杀过的人,难道都不记得了?”
剑客闻言没有恼怒,也不曾举剑作出防御姿势,反是垂下眼睛,认真回答起来:“我最久远的记忆,也只到十年之前,其余便是一片空白,好像死过一次。我的名字,年龄,身份,全都想不起来。以前结下过哪些仇家,杀过哪些人,也都像飞过天空的鸟儿,不留一点痕迹。这十年以来,不断有人找我报仇,我却实在想不起来前因后果。我有记忆以来,曾随高僧学习佛法,虽不致上下通透,也懂杀生恶报——但谁又知道,十年之前是否罪孽满身。”
北辰胤这才明白他提到往事时候之所以语气淡漠,并非生性凉薄,而是的确无法感同身受好比是另一人所犯的杀戮,并且为此苦恼:“你既然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十年时间里,为何没有想过要寻找过往的身份追查清楚?”
剑客皱着眉头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就是我,为什么要去找以前的那个自己?”他微笑着说道:“懦弱也好,懒惰也罢,就算像现在这样被人不断纠缠,也好过真相大白之后,背负他人造下的血腥生活。——古人所谓‘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说的大约就是我这样的庸人。”
“咦,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退出江湖,以免为保自身再造杀戮?”
“因为,有人还在江湖。”剑客道,有些答非所问:“况且人行世间,颠簸红尘,又何谓江湖,何谓退出。——你若为寻仇而来我可以奉陪,若想要找我理论讨回公道,那便只有抱歉了。”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语气也依旧安宁,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歉意,眉宇沉静如松。
北辰胤听他说话句句机锋,堪透世情,明明年纪不大,已懂得抛却过去活在当下的道理,不像是畅意仗剑的豪客,反像是入世济人的僧侣。他摇摇头,缓缓解释道:“不是。方才你所见到是我妻子的坟墓。你不扰她清净,我想向你致谢。”
“真巧。”剑客笑了一下,没有怀疑他的话——或者说,根本不愿多花心思去琢磨暂时没有威胁的陌生人的想法:“既然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城镇所在。找个大夫给他们看看吧。”他指着地下躺着的江湖客们说道,然后转过身去,收起剑来慢慢插入剑鞘背在身后,侧脸印在初沉下夕阳里,一下子变得年长成熟许多。山风吹开了他的刘海,额心的古怪痕迹也被染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色,乍眼看去正像描绘着一道扭曲的火焰图腾,炫然欲飞。北辰胤紧盯住他的额头,初见面时便有的疑惑愈发得到印证,只是尚无确切凭证,不好贸然相询。剑客没有留意他的表情,伸手拨回刘海盖住额头,抬眼问道:“你可知去冰风岭,是往这个方向吗?”
北辰胤点点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终于在剑客临走时候,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你便是十年前同一剑封禅喝酒的人?”
剑客蓦然回身,神情里第一次带了紧张戒备,北辰胤确信自己是猜对了,觉得此次出城寻访的确所获颇丰。他转头避开剑客称得上是逼问的目光,将手指撤离腰间佩剑,坦然解释道:“前些日子我曾在冰风岭上遇见过他。他说若是往后在江湖上见到你,要告诉你他每年都会赴约。”
剑客仍是不相信的样子,孩子样的瞳眸中射出审慎疑惑,向后退了一步,在两人间留出挥剑攻击的距离。北辰胤站定不动,进一步说明道:“他说相见之后,有一曲《鹊桥仙》的约定——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无名剑客听到“鹊桥仙”这三个字,才彻底放松了神色,重新露出收敛起的微笑,更添了一份遇到故人的亲切欣喜:“你是他的朋友?”
“不能算是朋友。”北辰胤道:“见过而已。”
“哈,这话听来,倒更像是封禅会交的朋友了。”剑客道,抬头看看天色:“从这里一路去往冰风岭,不知能不能赶上中秋月圆。”
北辰胤笑笑,知道能否赶上中秋对于剑客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他若听说你终于前去赴约,一定高兴得很。”
“我从没忘记过。”剑客打量着地下,叹了一口气:“十年前初逢之时,他甫入江湖,正要去闯一番天地,而我的过往一片空白,不知何时就会死在仇家手下。我总以为既然做了朋友,便不能连累他背负恶名。”
剑客说完顿了顿,在北辰胤开口之前接着说道:“不过现在,我想通了。——凡事独自承担、将另一个人尽力推开,那是父母对儿女的才有爱护之心,非是知己之间。我同他既然引为知己,便当患难与共。若有一日我要死在仇人刀下,也需是与他并肩作战,才算痛快。——所谓佛心禅意,无外乎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说得有理。”北辰胤道,隐约开始明白为何一剑封禅会将这名率性剑客引为至交:“既然如此,阁下请吧。
“等等……你并不像是甘心替人传话的人。”剑客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不解:“一路随我到此,只为此事?”
“并非好心传话,”北辰胤承认道:“这是我同一剑封禅交换的条件。”
“够坦诚。”剑客朗声笑道,银灰的长发遮住了眼睛,将他眉眼间的稚气减弱了几分:“这份人情我替他记下了。”
说完他也不问北辰胤的名字,转身径直走了。北辰胤看见他扎起的头发覆盖在背后的长剑上,好像用一匹银缎织成的剑鞘遮住了染血凶器,想起一剑封禅对杀人的厌恶应当源自此处。他不知道剑客是否能够如愿见到一剑封禅,又或者会在半途上再次被追杀者拦下脚步,从而错过今年中秋的约定,然而这两个人既然彼此分别抱定信念固守一生,无论如何都该会有再次重逢的一天。
北辰胤于是趁着夜色往赤城方向前行,顺途找了一名行人,将方才的打斗报了官。他沿着官道踏出皇城城门,驻足遥望萧然蓝阁的所在,月色之下但见竹影杳然,翠雾苍茫,看不到数次造访过的小楼窗台,是不是有人倚栏凝睇,误识归舟。北辰胤蓦然回想起眉姬墓旁纸上似曾相识的字迹,记得北辰泓说过待她陪玉阶飞游遍了江南山水,终会重回此处相伴残年。他犹豫再三,往萧然蓝阁的方向迈了几步,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掉头回转。竹枝清冽的气味荡漾开来,幽幽夹杂着箫笛合奏之声,将月色酿造得愈发柔软醉人,依稀仍是玉阶飞当年的奇巧心思
从那以后,北辰胤再未见过一剑封禅,也再未见过那名银灰头发的无名剑客。直到北嵎国破的数年以后,昔时银烛紫陌的九重宫阙已作炬焦劫灰,往日太液池里的芙蓉朝晖也浑不似旧时颜色,江湖上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住苍龙弓的样子,佳人墓前只余旧日石碑片尘不染,萧然蓝阁周遭已成荒芜一片,再无一抹酒红色的身影弯腰拾起飘落在林中的泛黄竹叶,执入掌心默默把玩;直到歌声歇处斜阳日暮,直到霸业清谈两皆茫茫,不再是北嵎并肩王的紫袍男子才从途径苗疆的中原旅人口中听到传闻,有两名不知过去未来的剑客结伴而行,形影不离,在武林之中声名鹊起,被人称作双邪。
北辰胤所无法知晓的是,其实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一剑封禅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一曲《鹊桥仙》他用叶笛吹了整整不下三遍,不但自己听得清清楚楚,就连无名剑客也能哼出最开始的悠扬旋律。
只是,彼时年少负气的他们,为了能在翌日早上定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相见约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
北辰胤回到赤城正是中秋前日,闷热的气候有所好转,逐渐显出秋季应有的凉爽。他甫一入宫,便听说元凰今晨刚收到各省陆续上奏的题本,奏明今夏缺水,恐致入秋粮食欠收,但求朝廷减免粮税以利民生。元凰在早朝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宣布临时取消筹划已毕的中秋宫宴,又命御膳房尽量减少开支,以示天子甘于与百姓同甘共苦。北辰胤入宫求见的时候,正见元凰独自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烦躁踱步,见他进来便起身来将手头捏着的数份题本迭成一摞,双手捧着提在空中,而后重重敲回案上。北辰胤对元凰孩子气的举动报之一笑,点点头表示自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元凰这才觉得气消一点,又突然意识到方才的泄愤之举好像是将责任全都推到北辰胤身上似的不甚妥当。他正想开口道歉说明,北辰胤已抢先替他解围:“各地旱情我沿途行来也略有目睹。本想回来后说给你听,他们倒先报来了。”
“哼,这些巡抚总督,不知是怎么做的。”元凰坐回椅子,怒上眉梢,又不愿在北辰胤面前放肆发作:“从前不该报的事情雪片一样写给朕看,现在该报的事情又都装聋作哑。便是宫里的阉人,也比他们懂事。”
“这话说得有趣,天长路远的,哪个像太监一样把皇上的心思猜的八九不离十。——待他们真摸到了门道,你又要担心他们献媚邀宠。” 北辰胤劝道:“这些地方官员多是前朝任命,在职已久,一时习惯不了新的规矩拿捏不准分寸,也是在所难免。务实去虚是好事,但凡事都讲究循序渐进。假以时日,也便好了。”
“可是现今局面,朕哪来的时日让他们……”元凰话到一半觉得不妥,硬生生吞了回去,只不甘心似的抿紧了嘴唇,拿起题本翻开内页看了看,阖上本子又轻轻“哼”了一声,低头握紧了拳头:“你明明知道,还帮着他们说话。”
即使元凰没有说完,北辰胤也清楚他的担忧。今夏的旱情若在往年当可从容应对,只要下一个秋收不出意外,两三年下来便可寻常收税,回复征兵。只是如今外有楚王孙虎视眈眈,内又甫经战乱,兵力不足,整个北嵎如同大病初愈的伤员,急需休养生息,再经不起雪上加霜的天灾人祸。倘若楚王孙手头掌握有足够的军队,趁此时机抢据西佛国边境之有利地形进攻北嵎,北嵎碍于旱情严峻,无法大举抽调各户壮年劳力入军,战则缺兵少将,和则无所依仗,亡国之危俨然高悬头顶,绝非杞人忧天。——自元凰复辟以来,所颁新政皆是民心所向,言谈举止更是无所差池,作为一个君王他已经做到极致,目前唯一欠缺的只是政局动荡之后,国家缓慢恢复所必须经过的漫长时间。只是当前内忧外患之下,身家性命朝夕不保,哪怕短短数年,对于仍旧年轻的北辰元凰来说,也已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企望。
北辰胤想到这里微笑起来,没有将元凰的忧虑点破,只轻轻对他说了句“没事的”,像是在哄慰摔破膝盖的捣蛋小孩。他然后转开了话题,向元凰询问神堪鬼斋近日奉命查看北嵎典籍,可曾发现有关的龙气其他记载。
“没查到有书上说能将龙气吸收入体的。”元凰道,显然没将神堪回报的内容放在心上:“不过他倒是找到记载说,若是北嵎灭国,或者北辰族人尽亡,龙气就会冲破地脉散入天际。朕猜想,也许那时等在左近又有足够攻体,便能趁机吸收。”他说完瞥见北辰胤由温和转为沉思担忧的表情,甚是不解,不禁玩笑道:“北辰族人就剩了我们两个。我们在一块儿,你还担忧什么。”
“尚有四妹在外。”北辰胤皱眉道:“若有闪失,如何向你的老师交代。”
“我朝向来只奉男子为君,龙气所认定之北辰族人,不会包括皇姑。”元凰不假思索地纠正道,虽然并不确定这个答案正确与否。他同北辰泓并不熟识,但因她带走玉阶飞遗骨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只是碍于北辰胤兄妹情深,不便言明,却也不喜欢北辰胤对皇妹如此牵肠挂肚:“你放心吧。”
“说得也是。”北辰胤颔首道,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元凰趁机搬来椅子让他坐下,追问他此次出行的所见所闻,北辰胤便将冰风岭上遇到一剑封禅以及后来遇见无名剑客的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元凰听说未能招揽到一剑封禅,难免有些遗憾,但又觉得这名侠客也断不会为楚王孙效命,便觉得北辰胤此行非虚。他有些好奇地询问北辰胤向一剑封禅提出了什么条件,北辰胤笑笑不肯言明。
“你不说,朕迟早也会知道。”元凰听了这个答案,有点失望地小声自语,心里好像八月十五的月亮缺了一块,总是不够圆满。他并非不信任北辰胤,而是单纯不喜欢北辰胤有事不愿与他分享:“无非是帮忙做次打手,调查情报之类的。”
“嗯,到时就知道了。”北辰胤点头附和道,不去理会元凰的激将,伸手拦下案上一支即将滚落地面的白毫笔,重新放回了笔架。他当然不会告诉另一个人,既然答应了元凰再不放他独自冒险,他便宁愿孩子知晓真相的那一日永不到来——因为等到一剑封禅履行诺言的时候,也便意味着他已经再也无法守在元凰身边。
而在他内心深处,无惧身死穷困流亡弃逐,只不愿离散相失望穿不见。
九 江灯
待北辰胤向元凰说完出行见闻,已过戌时,他正要起身告辞,冷不防被元凰从身后叫住:“你用过晚膳了么?”
“进宫前在府里吃过点心了。”北辰胤犹豫了一下,据实说道。他回到王府已过了寻常晚饭时间,一面不想让元凰担心,一面又怕太晚入宫影响元凰休息,因此只匆匆吃了几块糕点垫饥,立刻入宫求见。以往他在外行军时候也常常因为赶路不能按时三餐,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如今听元凰这般细心询问,才想起上次用餐已是五六个时辰之前。——从前次悄悄送入王府的屏风,到今日细致贴心的关照问候,北辰胤总觉得他近来每见元凰一次,元凰便又成熟长大了几分,好像这个孩子在每一个他离开的夜晚里偷偷吐丝结茧,又一次次在他归来的清晨羽化成蝶。在北辰胤来得及察觉之前,元凰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外壳,成长为与他同样担当的伟岸男子,如同寒树琼枝上的媗妍腊梅,前夜尚在风雪中花苞紧闭,翌日推窗便乍嗅浓香扑鼻。这样的转变让北辰胤由衷欣慰,但也难免觉得怀念惆怅,这就好比亲鸟在巢中望着昔日幼雏振翅而去,欢喜之余总会有些不舍失落。他回答完元凰的问题,怕他多想,又补充道:“刚才只顾着同皇上说话,也没觉得饿。”
“那就是没吃过了。”元凰道,将目光移去别处,刻意让语气听来很是平板:“朕也还没用膳。你留下来,同朕一起吃点东西吧。”
北辰胤微皱了眉头正要说话,元凰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等他开口便解释道:“你说过节前回来,朕算算时间,最迟也在今日,所以特地叫御膳房准备了,等你进宫。——虽然取消了宫宴,团圆饭总不能少,我们也很久不曾一同用膳了。”说完这些话,他微微勾起嘴角,回过头来认真看着北辰胤等他答复,不一会儿又害怕被拒绝似地垂下眼睛,灯影下的睫毛更显细长,看来颇有几分无缘故的委屈。
若是元凰编出个公务繁忙,正巧忘了晚膳之类的借口,便免不了让北辰胤旁敲侧击地数落几句,说他不知轻重。现在他老实说是一心等着北辰胤回来吃饭,北辰胤心下虽觉不妥,反倒说不出话语责怪。元凰方才同他说话的样子重新带上了几分他所熟悉的任性无赖,但同以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天真稚气又很是不同。以前见到元凰在他面前温言软语的讨好耍赖,北辰胤疼爱欢喜在心里,也连带着升起几分担心忧虑,唯恐孩子这副少防好欺的模样被他人偷瞧了去,日后逮到机会捉弄加害;而今元凰的偶尔撒娇仍是毫不做作的天性流露,却不会再让人有同样的不安感觉,倒是觉得他行为处事已皆有自家分寸,不过不亏叫人放心。北辰胤只笑着摇头说了句“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就饿了一个下午”,元凰见他没有反对,高兴地站起身来,随手理了理案头文书,率先走出书房吩咐宫人道:“传膳养心殿东暖阁。”
外头宫人低应一声,小跑着下去传旨。元凰在门口等北辰胤出了房间,同他一道往养心殿走去。赤城的皇宫不及旧殿华丽恢弘,但诸如太和殿,养心殿这几处皇帝休息议政的主要殿堂仍是照着图纸建造得一丝不苟,连殿宇名称也都还沿用祖制。北辰胤亦歩亦驱走在元凰身边,一面问道:“皇上平日都在养心殿里用膳?”
“有时候就在书房。若有闲工夫,便去东暖阁。”元凰道:“用膳还是东暖阁里好,地方宽敞。——不过平日里一个人,也不讲究这些”
元凰这话说得微有些落寞,眉峰淡淡地敛下来,被夹道宫灯晕染出半透明的暗影,好像远山寒碧,雾气氤氲,让北辰胤觉得明明人在身边,看起来却似乎离得遥远。他一时不知应该响应什么,只好沉默不语,习惯性地低下头去,趁着垂首的动作藏起眼角不经意间泄露出的体恤怜惜。——他并非刻意要在元凰面前隐藏关心,只是不愿在眼下灾祸横生彼此支撑的当口,将软弱哀伤的情绪传染给另一个人。反是元凰顿了一下,微笑着转过脸来:“明天就是中秋,还好你回来了。”
“皇上不说,我也自会赶回。”北辰胤道:“中秋宫宴本是不应缺席。”
“说得也是。”元凰接口道:“小时候,朕最喜欢的就是中秋。平日在东宫能常常见着老师,可你老也不来看朕。朕还跟在母后旁边听她召集大臣议事,总不见母后找你。只有每年中秋的宫宴你一定会来,照例穿得整齐——满朝文武中,朕就觉得你穿礼服的样子最好看……”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东暖阁,宫人们早架好桌椅餐具,只等着皇上到来。元凰暂时掐住话头,吩咐宫人将摆在桌子正东头的那张座椅拉离了原来位置,然后才随意选了一张椅子坐下,示意北辰胤一同落座。
按照北嵎宫中规矩,逢有皇帝参加的宴席,无论正规与否,御座皆设在坐东向西位置以示尊贵。元凰特意让下人放偏了座椅,表示二人不以君臣身份相对,又预料到北辰胤碍于身份不愿僭越,故此仍旧率先落座。北辰胤随后坐在他的身旁,两人斜斜相对,稍一侧目就可以看清对方。元凰想起刚才话到中途正要继续,又觉得儿时回忆痴蠢的很,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怕被嘲笑似的,微转过脸来端详北辰胤的表情,见到北辰胤认真倾听着,才又继续下去:“那时候,朕老觉得你就好像树梢头的月亮,朕睡下后才肯升起来,等朕醒来又急匆匆落了下去。只有中秋节那一日,朕趁着宫宴可以晚睡,正好能见到月亮,每年都圆圆亮亮的,一样好看。”
北辰胤听他说得可爱,不期意想起早年办差路上,曾数次听赤城左近的乡民哼过一首以月喻情的正宫调,其中有两句歌词便唱的是“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望几回中秋月,盼他时又似盼着辰钩月。”元凰长在宫中,自不会听过这等民俗俚曲,然而方才短短几句话里所描述之幼时盼人如盼月的单纯心境,却同小调里所唱的神思情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北辰胤从不知道孩子幼时还怀着份堪比诗人骚客的灵活心思,听完元凰的描述哑然而笑:“那时明明时常入宫教你弓箭,怎比中秋元月一年一度。”
元凰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很是在理,一时回想不出自己当年怎会有那样日盼夜盼的莫名心情,只得轻声分辩道:“习箭,那是朕长大以后的事,不作数。”他说完环顾左右,岔开了话题:“你看这东暖阁,建得同原来可是一样?”
东暖阁顾名思义,是间位于养心殿东侧的宽敞房屋,在建造之初仅供北嵎皇帝小憩所用,后来因为同寝宫相距不远,逐渐成为了皇帝非正式的理政地点。屋内设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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