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白甲苍髯-第38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阁的月色,皇城宫殿的大火,五爪峰前的夕阳,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曾经来不及出口的道别珍重,都在相拥一刻里得偿所愿。
  大米踮起脚尖想看清楚远处的两个人,搓着手在屋子门口转来转去,不知该不该上去打扰——那个北嵎人不是红发青年的仇家,这样再好不过;雪势渐渐减弱,他也正可以回家去喝娘煮的热粥;一切都被上天安排的皆大欢喜,看来他们苗寨的天神颇为灵验——“只不过”,大米皱着眉头暗想:“那株人参还抓在他手里,怎么才能开口要来呢……那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数十年的老参啊!”

  一 新都

  自北嵎立国以来,历代帝王便少有贪图享乐不思奋进之徒,虽不至人人励精图治,却至少世代屏弃虚文、敦尚实政,不喜浮夸吹捧。睿智的北辰先祖们早就明白,禁城中的皇位固然代表着无上权力,也同样宣示着无尽的义务责任,而一位贤明君主被赋予的荣耀享受同他所需承受的压力磨难相比,往往会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即便是在有着这样传统的北嵎皇室之中,北辰元凰的辛劳勤政也依然能让他的大多数先祖黯然失色。元凰的勤奋认真从他幼年时起便初露端倪,虽然生得聪颖早慧,懂事后的他却从来不肯在读书上投机取巧,玉阶飞若是叫他在日头西沉前背出《大学》里的一段,他一定在正午时候已经读得烂熟于心。他二十岁登基以后,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有片刻懈怠,却被北辰凤先以篡位为名逐出皇城,待到重新执掌天日改都赤城,原先保泰持盈而得的民生积累已在征战争夺同迁移跋涉中消耗大半。赤城本是北嵎东南的小镇,虽然风景秀丽如画,却并没有多少百姓常住城中,城工水利不甚发达,远不如皇城繁荣便利,如今被选为北嵎都城,一时百事待举。随都搬迁的北嵎子民上到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为了国事家业忙得不亦乐乎;新起的皇宫里头,元凰更是日以继夜听政理事。 他在城中迅速重修了庙宇殿堂、商贾集市,又命军队在城外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农人耕种。每日天方破晓,他便要上殿早朝;正午用膳完毕,又新添午朝讨论上午不及处理之事;余下空闲的时间里便恢复皇子时期内阁学士们的“日讲”,所论不再是经史子集,而是朝纲政见;每月逢二日再开“经筵”讲学,朝中百官若无其他要事,一律不得缺席。大臣们往往轮流出席日讲,遇到早朝有事未奏才会参与午朝,北辰胤同江仲逸有时列席在侧,更多日子里则在别处各司其职,只有元凰一人事事不辍,每天只得休息两个时辰,从睁眼开始直至就寝,手底奏折不断更换,手边茶水满了又凉。
  这般景况,大臣们瞧在眼里暗暗心惊,直说皇上即便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也恐怕要积劳成疾。他们思前想后,决定前去拜会颇得倚重的相国江仲逸,请他伺机向陛下进言一二。江仲逸为人最是小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肯去挑这个担子,更何况他同元凰虽然相处日短,却很清楚皇上的性子——元凰同他父亲一样,为了北嵎江山肯豁出性命去,满脑子想的只是临睡前多阅完一条奏折,又哪里会在乎是不是少睡了一点。他是玉阶飞推荐入朝,为官资历尚浅,全仗平乱有功被拜为相,平日里寡言少语,其实将大臣们的小算盘都看得一清二楚——许多大臣都是北辰禹一朝的老官,习惯了循规守成,每日处理完手头要事,清闲下来便可写诗作赋、喂鱼赏花。如今皇帝呕心沥血,群臣们也便连带着夜不能寐,再难寻往日的闲情逸致。他们不是不在乎天下兴亡,但如今龙脉重建,黎民安康,举国上下放眼望去一片祥和,并非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候,实在经不起早午二朝再加日讲经筵的反复折腾。他们明里是让江仲逸力劝皇上保重龙体,暗里也是为自己讨个轻松便宜。
  江仲逸并不将来访群臣的心思点破,而是把他们邀入屋内,落座上茶,呷一口清茗,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头叹气:“诸公之言,下官亦深以为是。只是皇上年纪虽轻,却是心如明镜,既定下如此朝例,心中必有计较。诸公苦劝不得,哪里还有下官说话的份。”他顿了顿,见到大臣们满脸失望的表情,思考片刻,又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不过下官与诸位同心,都是为了皇上龙体康健。依下官看来,我等与其直谏,不如请并肩王代为转达皇上,更为适宜。——待日后下官见着王爷时候,定当尽述诸公之意。”
  众人听说他要将事情报给北辰胤知晓,未及细忖,便先怯了三分:“这……王爷日夜操心军务,吾等安敢叨扰……还是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江仲逸白净的脸上露出诚挚的困惑神情,犹豫片刻不得其解,最终顺从各位大人的意思点了点头,命府中下人恭敬送客,自己也放下茶盏,将众人送至相府之外:“既然如此,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诸公方才抬举,大人二字,下官实在是担不起。”众人方才被他在不动声色间将了一军,如今听他如此自谦,忙不迭地作揖回礼,江仲逸微笑着一一谢过,转身回府之后依旧坐在原位,看着满堂一口未饮的茶水微觉得可惜。他方才说要将事情转述北辰胤,自是推脱暗示之词,好在满座听者都不是傻瓜,一点就悟,倘若果然碰到个认死理的榆木大臣,还真不好交代。——自迁都之后,北辰胤将夜鸮部队一并带入赤城,归入北嵎军编。神堪鬼斋等人虽也封官赐爵,大多数时候仍是呆在夜鸮军营。夜鸮部队虽然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却更像是为数众多的保镖死士,而并非正式操演训练的国家军队。他们精于暗杀刺探,不善攻城筑防,再加上队中多有绿林异士,偶然也会意气用事不服管教。这样的力量在北辰胤避祸荒山之时是最好的防御手段,入驻赤城之后却未必能够物尽其用。因此北辰胤连日以来忙于整编夜鸮,督军操练,另一面又要关注边防异动,有时同元凰议事直到三更以后,为了不耽误来日早朝,便在朝房草草安歇。
  元凰最初得知此事只是隐而不发,后来听说北辰胤练军城外,已有数日不回王府,实在按捺不住,趁着下朝独对时候四下无人,向北辰胤小声抱怨:“你日日下朝便去军中,并肩王府完工了十余日,你可前去看过?”
  “自然是看过的。”北辰胤答道:“近日杂事纷繁,臣才在朝房休息。”——如今元凰的身世已是尽人皆知,他同元凰却仍以君臣相称,即便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肯越矩半分,只有说话声音会比平日温和柔缓一些;元凰听在耳中,好像摘了一粒新剥的莲子丢进嘴里,用舌尖仔细挑出莲心嫩黄出水的芽儿,耐心咀嚼之后,才能在霸道蔓延的涩苦下面品味出流连不去的清甜。有时元凰故意主动唤他父亲,北辰胤倒也坦然应承,不以为忤,这种奇特的相处方式在两人间支起一道透光的屏障,无从亲近却又一目了然。元凰听北辰胤回答得轻描淡写,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应了一声,闷闷的在桌边坐下,摊开手底新接的折子执起朱笔。
  其实并肩王府的布置陈设,元凰纵然无暇全全顾及,也颇算是花了一番心血。皇宫搬迁的时候宫人们从库中找出一座紫檀边座嵌珐琅的玉雕屏风,是早年四族联合进贡之物,下承八字形三联须弥座,上装着透雕夔龙纹屏帽,屏心还嵌有铜胎珐琅,需得几人合力才能搬动。屏风以五扇组合而成,黑漆紫檀木上用翡翠青玉精雕出五国的起伏疆界山峦迭嶂,以北嵎居中,四族分在两侧,雕中树枝纹理历历在目,川河奔流犹有回响,正中刻有“德譬北辰”四字,以示四族向北嵎臣服之意。 他念着北辰胤的喜好,特意命人把这幅屏风摆去了王府,又记得王府里原有张金丝楠木的八仙桌摆在北辰胤的卧室,索性便把宫里的几件金丝楠木家具一道送去匹配。元凰不愿以皇帝的身份将这些物事大张旗鼓的赏赐给北辰胤,宁愿将它们无声无息运进王府,存了几分讨好另一个人的心思,总期望着能得到一些响应。他本想追问北辰胤见过那些家具没有,摆放位置是否合适,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一场波折过后,他毕竟已经不是每做一件得意事,便非要献宝似的追着邀功讨赏的孩子,况且而今的局面下大家都忙的目不交睫,更没有工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他既然已把心意和盘托出、昭然放置,北辰胤即便一时未能觉察,日后也总会发现,就算当真疏忽彻底不曾知晓,那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一路走来直到如今,他对北辰胤的在乎,北辰胤对他的疼爱,彼此之间都已经心知肚明,再非要摆到台面上来算个一清二楚,反显出他的计较小气。他想通了这一关节,便觉心平气和了不少,只是难免有些小小遗憾,留待日后排解,就像小孩子睡前明知道第二天要早起赶去学堂,却总默默期望能染个小病,在家里炕头躺上一日。
  北辰胤同元凰说完军中近况,正要起身告辞,见元凰用袖子压着奏折,抬起左手去揉眼睛,右手用笔尖点了朱砂提在空中将落未落,砚台里的墨迹已灼干了大半。烛火将他眼角盘根错节的通红血丝映照得比往日更为明显,看来全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颇有些触目惊心。自复辟以来,北辰胤为了避嫌,甚少干预元凰处事为政,然而到底是父母天性使然,舍不得看孩子如此操劳困顿。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开口劝道:“君者劳其心,臣者服其事。为君者只需心怀天下,无需事必躬亲。有些小事你看过便罢,交予江相处置就是。”
  “自家天下,怎放心交在他人之手。”元凰将奏折稍稍上推几寸,手中朱笔就着烛光重重按上了纸面:“江仲逸确有治世之能,却总藏着掖着不肯显露。他既肯入朝为官,又不想大展长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元凰说到这里顿了顿,小楷写完最后一个字,孩子气的瞥了撇嘴:“再说——他终究不比玉太傅。”
  “玉阶飞对皇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人自不能及。”北辰胤笑道:“江仲逸顾身惜命,不敢直言谏上,成不了心腹之臣,这是他的短处。然其人亦有大勇大谋,否则怎能在危殆之际保你脱困,誓死相随。当今北嵎朝中虚实,他嘴上不说,实则洞若观火,将事情交到他手里去办,皇上可以放心。”
  “朕不要什么心腹之臣。”元凰将奏折迭在桌子右角,眉梢微扬,断然道:“除你之外,朕再不信任何人。”
  “你常读史书,怎不明白完全的怀疑,同全心的信任一样充满危险。”北辰胤缓缓道:“ 很多时候,错疑忠良,并不比错信奸佞来得更好。昭示恰当的信任,暗存审慎之心,才能收归他人为己所用。——退步而言,皇上若是不能信任江相,更应差他掌权办事,若非如此,怎能探出他所求为何。”
  元凰闻言停了笔,侧过头去思虑片刻,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父亲教诲的是。”他说完这句再无下文,将笔放落桌上,抬眼看着北辰胤,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似的。北辰胤却不再多言,只留他自己斟酌,正要请退,元凰忽然起身迈步过来,打开了书房的窗户,将手探到窗外平举片刻,无奈地聚起眉峰:“赤城三面环山,比不得旧都气候宜人,这才到了初夏便闷热起来,入夜了连丝风都没有。”
  他抱怨完毕,故意觉得烦闷似的松了松领口,利落地解开箭袖,转过脸来旧事重提:“朝房里头那几扇窗子不好通风,这样的天气里怎么睡的踏实。——日后你若是赶不及回府,便在宫里歇下。”
  “知道了。”北辰胤微笑应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听闻皇上常常读书忘了时间,以致通宵达旦,要小心身体才是真的。”
  “怎么不是大事。”元凰一甩手,紧声强辩道:“朕亲封的一字并肩王,哪见得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
  北辰胤仍是笑笑,没有答话,又同元凰议论几句最近西佛国活佛不再登坛讲经的异状,说是要尽早派人详查。他临走前想起了什么,特意回过头来:“皇上送来的紫檀屏风,我叫人移去书房了——卧室里头,实在放不下那么多的摆设。”
  “啊,……那也都好。”元凰愣了一下,急忙应承道:“放在宫里也没用,你……父亲喜欢便好。”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在嘴角带了笑,为了掩饰低下头去,将北辰胤送出书房门口。
  无论是元凰或是北辰胤都没有料到,在他们决定派人去西佛国详查之后的不久,就从鎏法天宫传来活佛梵刹珈蓝圆寂的消息。活佛圆寂本是顺应天地轮回之事,信徒不以为丧,北嵎朝廷也不多加干涉,然而同时传来的另外一则噩耗,却令早朝的大臣们炸开了锅:自鎏法天宫建立以来,历代活佛圆寂之前都会口述寻找下任转世灵童的三条线索,由四名护持高僧依言寻来灵童,再以金瓶掣签的方式确认身份,迎入寺中坐床;而据侍奉梵刹珈蓝的僧众转述,梵刹珈蓝圆寂之前坐禅七日,滴水不进粒米未沾,数次睁目欲言,终是一语不发溘然而逝。没有前任活佛留下的线索,就寻不到转世灵童,也便意味着鎏法天宫从今往后,再不能供奉活佛保佑四方子民。此事对鎏法天宫的僧众而言不啻于是灭顶之灾,在百姓所剩无几的西佛国内掀起轩然大波不说,连带着北嵎同中原交界地面的西北十酋也趁机造势,到处宣言北嵎天子无道,龙气不兴,连累活佛寂灭,戕害佛国百姓。
  西北十酋与西佛国毗邻,由数个部落共同推举的族长统领,多与中原交往贸易。族中人善养金银蚕蛊,日常用以治病防灾,据说还流传有金蚕银蛊邪门功法,只因族人大多信佛向善,才甚少有人修习。西北十酋同北嵎称不上互为友邻,但因常有百姓入北嵎属地西佛国拜会活佛,数百年来也倒相安无事。而今鎏法天宫名存实亡,西北十酋族长一反往日的恶战厌兵,频频煽动边境百姓,又屡次纵容手下骑兵入西佛国挑衅滋事,扬言北嵎皇帝若不退位,活佛便无法转世再入红尘。
  西北十酋的国力本同北嵎相差甚远,现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必是受到其他力量的挑拨教唆。北嵎朝廷因而不敢贸然发难,只作观望之态,然而三番五次下来,大臣们忍无可忍,再加担心国土被侵,便联名上疏请求元凰下旨收回西佛国地界,再派兵驻守,防范西北十酋有所动作。
  元凰在奏章上没有见到江仲逸的名字,于是当庭询问他的意见。江仲逸起先推说不敢有异,待元凰追问再三之后,才缓缓出列,恭声奏道:“活佛脱出红尘一说,只是西佛国内传言,尚未证实,皇上若此时派兵收管西佛国土,正给有心小人落下口实。况且西佛国自古以来居中而立,全境佛土,不见兵燹。如今西北十酋虽有挑衅之意,却无入侵之实,我朝若率先发兵,他们师出有名,岂会坐视不理。”
  “西佛国本是我北嵎属国,派兵前往乃是军队调度,何来发兵一说。”户部李尚书驳斥道:“数日后便是皇上诞辰,按例要入皇陵祭祖。皇陵所在已是西佛国地界,若不事先增军防卫,莫非要让皇上以身犯险。”
  江仲逸本不是个多话的人,被李尚书抢白一顿,不但不加分辩,反而好像理屈词穷似的低下头去。元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见他不为所动,终于将那份联名奏书折好放在一边,转过头去望向北辰胤:“并肩王以为如何?”
  天子皇冠上的玉藻拂动好像一帘清风,阻断了堂下众人跃跃欲试的发言,尽皆沉静下来等待北辰胤一锤定音,北辰胤抬眼见到元凰掩在垂琉下的目光漫不经心,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江相所言甚是,西佛国不可派兵。”
  “朕亦有此意。”元凰略微颔首,矜傲的扫视过群臣,停留在北辰胤身上的眼角余光拖出长长的尾巴:“皇陵祭祖一事,容后再议。”
  众人得令退朝,赶紧回转各自官邸,有的着手处理早朝议定之事,有的准备午朝想要奏请之章,元凰才回书房又拿起昨日不及阅览的折子细批,直到华灯初上,听说北辰胤在外求见,才想起自己尚未用膳。他此时方觉出饥肠辘辘,便将手头事情暂放一边,传膳养心殿内,邀北辰胤与他同坐。元凰继位初年便废去了由太监试毒的“尝膳”制度,是以一待饭菜摆上桌面,便命宫人退下听传。他秉承北辰禹在位时候自奉俭素的习惯,膳食颇为简单,今日留了北辰胤一道,才特地嘱咐御膳房多添了菜色。一旦左右无人,他便卸去了帝王家的讲究,拿起筷子摆到北辰胤面前排列整齐,并不多余客套,径自坐下夹菜:“江相果然是个明白人。——以王朝现在的兵力,要固守西佛国,对抗西北十酋,只怕并非易事。”
  “皇上说的是。”北辰胤点头道:“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接之处尽是坦荡通途,无所屏障,四面局势尽收眼底,易取难守,非是屯兵佳所。北嵎先祖当年设立鎏法天宫在此供奉活佛以据外敌,不是没有道理——我记得神武侯早年曾言,若是派兵镇守西佛国疆界,要有三四倍于敌军的兵力,方可保不失。”
  “朕总觉得,十酋族长是受了中原人的挑拨——只是要帮着中原对付我们,他难道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亦或是为外人所制。”北辰胤沉声道,抬头发现元凰一味去夹手边盘子里的菜,便把自己跟前放着的菜盘往元凰的方向推去:“从前听说过族长独女招了中原人为婿,不知两件事情之间有无瓜葛。”
  元凰注意到北辰胤的动作,一下子觉得在对面男人的心里,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于是放下筷子,悄悄整顿神色,作出往日上朝的威严样子,沉声答道:“不如静观其变吧。——那皇陵祭祖,该如何办?”
  “祭祖之礼,万不能废。若担心徒生变故,不如命陪祀官员照常前往衙署斋戒。皇上自在斋宫提前斋戒,于祭祖前夜,带两三随从秘入皇陵。”
  元凰先是不安地皱了眉,交握起双手,低头想了片刻,面上方现出恍然之态,同北辰胤相视而笑:“不写祝版,不行拜礼,不设中和韶乐,倒是瞒过众人耳目的好方法。——若十酋幕后主使有所行动,也正好探个究竟。”
  说完这句话,元凰面色略微开朗,却有另一桩由祭祖引发的心病,愈发让他觉得困扰。他重新拿起筷子,望着满桌的菜肴不知要往何处下手,无奈又把筷子放回盘上,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朕还有事问你……朕的生辰,究竟是在何时?”
  “天佑四年七月廿六。”北辰胤讶然:“北嵎百姓皆知,皇上为何要问。”
  “那不过是朕入宫的日子罢了。”元凰撇开头去嘟囔道,声音低下来,伸出手指将汤碗里的勺子拨的左右旋转:“朕想知道……真正的生日。”
  “就是七月廿六。”北辰胤淡淡答道:“我本想将你在王府内多留一日,是你母亲的意思,要即刻送你入宫。她说孩子日后没有自己的父母,总要让你过到自己的生日。——即便只得相处几个时辰,她也是最疼你的。”
  元凰的眼神黯下去,不知怎样答话,七月廿六是他的生辰,也是他母亲的忌日,以往宫中年年大摆宴席喜庆非凡,北辰胤看在眼里,却不知是怎样怆然伤怀。“幼时生日你送我的那些奇巧玩意儿,我都还留着。”他喃喃道,卸去了尊称:“我那时只想着自己高兴,以为你也会由衷喜欢。”
  “我是由衷喜欢。”北辰胤微笑起来看着他:“二十岁前我有眉姬相伴,二十岁后,便有了你。纵然不能时刻共享天伦,苍天却也待我不薄。”

  二 王孙

  元皇皇帝二十二岁诞辰的前夜对于有幸参与祭祖大典的北嵎群臣来说,无疑是段让人寝食难安的煎熬。内阁大学士已将写就的祝版在今晨呈元凰预览,典乐大臣正督人一一查验演奏中和韶乐所需的一百零五件乐器,陪祀的大小官员在斋戒衙署里用过他们今晚的点心准备入睡,礼部尚书正为了迁都以来的首次祭祖夜不能寐,他们都曾因元凰的尴尬血统而对北嵎目前的统治者心存鄙夷,却宁愿竭尽所能,向一群已经死去多时的高贵骷髅展现虔诚的敬仰臣服。——当然谁也不会料到,翌日天明当他们打点完毕整装待发的时候,将要得知的是皇帝已于前夜入陵行完祭奠大礼的消息。
  祭祖典礼对于元凰而言并不陌生,每逢生辰,清明,先皇忌日再加上四季伊始,他都要斋戒三天,穿起缂丝衮服进入皇陵,参拜先祖合祭星辰。皇帝衮服不同于明黄龙袍,是由石青缎面织成,袍袖同色,双肩胸背上都印有绣金团龙,袖口彩绣也比龙袍张扬。元凰并不喜欢这样的衣服,觉得穿在自己身上略显老气横秋,厚重浓稠的色彩又将他高颀的身材衬得太过单薄清瘦。他用心回想起来,觉得十五岁那年的成人礼上,北辰胤穿着衮服的样子就要好看许多。虽然那并不是他最近一次见到北辰胤身披礼服,却是他印象中最为光耀夺目神俊逼人的一次。那时候所有人都欣喜于他的聪颖谦和,对他毕恭毕敬爱护有加,而他单纯的少年心思好像一只用桃花纸糊成的燕子风筝,即便乘着最轻巧的微风,也能放飞到看不见的高朗琼霄。如今神武侯中气沛然的祝词也许仍旧回荡在废弃皇城的上空,而那些他十五岁前未曾尝过想到的复杂感情也在成人之后的岁月里发酵蓬勃。他的爱情、怯懦、悔恨、绝望,都被施了咒术似的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铺天盖地泛滥成灾。
  元凰少年时候对皇陵先祖所奉持的敬畏感激之情在夺位以后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报复的轻蔑不屑,唯一残存下来的是他对曾经父皇北辰禹的怀念尊敬,却也在他手刃凤先之后被下意识地封存进了记忆深处。在元凰心里,皇位由他浴血夺来,盛世由他一手开创,他如今所握在手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并非经由北辰先祖们的施舍,同只知依赖龙脉听天由命的族人没有丝毫关系。现下西北十酋局势未明,他本可为安全起见取消例行祭祖,或者将仪式改在宫中举行,而他最终决定前往皇陵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对文武百官有所交代,更多则是因为这是北辰胤的希望坚持。——仍然是那一个人,也只有是那一个人,刻在心上,揉进肉内,溶入血中,化到骨里,在每一个日升月落里承载着他的所有爱恋向往,辗转反侧无以自拔。
  虽然北辰胤从来不提,元凰却明白他远比自己更为重视北辰姓氏所带来的荣耀显赫,这个男人弑亲篡位的雷霆手段背后,是埋藏于骨血之中、对北嵎国土的深切挚爱,他满心希望这一帝国拥有最为优秀的统治者,终将北辰的名字刻上更为广阔富饶的海河疆土。元凰并不因姓氏而格外自豪,也不在乎身上是否流淌着北嵎先祖的血,但他每次想起成人礼上皇城的晴空,就觉得自己愿意为了北辰胤做任何事情,自然也包括对着皇陵中死去的灵魂卑躬屈膝。——十五岁的光阴有时好像是在昨天,有时又觉得恍若隔世,他只记得那日穿着束缚手脚的华贵礼服,焦急又小心翼翼地四下寻找,而他的三皇叔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身着庄严衮服不苟言笑,暗蓝色的目光散洒开去,变成夏天一样的清澈。他望向北辰胤,北辰胤也凝视着他,那样温和专注,喜悦欢愉,沉静而久远的,仿佛他就是他的整个生命。
  元凰沉浸在拥有晴朗高天的回忆里,直到叩门声音第三遍响起才幡然醒转。他晃晃脑袋,又伸手轻敲着额头,确定那些回忆又都重新潜藏去了某个角落,才起身打开了房门。同他一模一样的影子皇帝站在门口,屈身行礼唤了一句“陛下。”
  他点点头,向郢书说道:“走吧”,随手将身后房门严实阖上,生怕刚才散进空气里头的怀念眷恋偷跑出来教人知晓。经过一天的行程,元凰按照计划微服简从,在数名宫中侍卫的陪伴下来到了北嵎皇陵。在北嵎民间的传说中,皇陵金砖墁地,白玉为墙,明珠为日月,水银为流川,历朝天子死后荣华,远比生时更胜。而在现在的元凰看来,皇陵外正红色的围墙在夜色里失去了摄人气势,反而显的阴森可怖。门楼墙檐上的赭黄琉璃瓦,汉白玉刻花的石栏杆,金丝楠木的窗棂门框,都卸去了贵气灼人的颜色,只剩下朦胧模糊的轮廓,在空旷陵寝中突兀出来,显地木愣楞的呆板。他穿过寂静庭院走入须弥殿内,屈膝跪下,抬起头来仰望殿上错落排开的红木神龛,每个神龛中都摆有一尊刷上金漆的先帝神位,好像无数双失神的眼睛,在幽黄灯光下无声谴责他摈弃大礼独自来访。元凰闭起眼睛俯身拜倒,额头触到地下柔软的木棉蒲团,嗅出了长久寂寞的清冷气味。
  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听见房梁上的隐约响动,好像是耗子疾速逃窜的脚步;封闭的大殿里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倒灯罩里的烛火摇曳扑朔。他警觉地往身后看去,望入殿外茫茫的黑暗之中,正想开口提醒侍卫小心,就见到他们醉酒似的晃动起来,接二连三摔倒在地。元凰面色一变霍然起身,万籁俱寂中只能听到自己衣袍的摩挲,他左右寻不到敌人踪迹,却在低头拔剑时候见到地下倏然多出四五条人影,在他周围合拢成一枚利爪,迅速逼近。元凰不及细想,纵身跃出殿外,本以为会有人趁机偷袭,结果不见一丝风吹草动。他才在庭中落地不及喘息,那五条人影又在月色之下悄然展现,默默围拢过来,依旧不见有人。元凰试着走了几步,那五条影子也跟他一道前进后退,始终将他围在正中。他停下脚步,望见皇陵处处都有月光照射,只有身后黑洞洞的祭祀前殿吹熄了烛火。他静思片刻,忽然身形疾动往后退去,眼见围着他的五条影子霎时凭空消失,正欲隐入殿内黑暗,却被一道强大气劲封住了退路甩出殿外,踉跄数歩才险险站稳。元凰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见到一个全身赤红打扮奇异的男人挡在殿前,宽额阔目,方正脸上尽是霸气,火一样的短发贴在耳侧,身材高大约九尺有余。他再转头四顾,方才隐而不现五条影子见到首领现身,也都纷纷走出藏身之所,由衣着看来不像是北嵎人士。
  “小皇帝,你够聪明。”红发男子摇摇手指:“只可惜武功实在太差。”
  “诸位是从西北十酋来吧,”元凰眼见逃脱不得,立刻镇定下来:“你有一身好功夫,然朕贵为北嵎之主,总不甘落于无名小卒之手。”
  “北辰元凰,好气魄啊。”红发男子似乎颇觉有趣,哈哈大笑,语调也变得恭敬:“我叫东方鼎立,让你知道倒也无妨。——既然逃不掉了,那就请你同我回去。要是不肯,我就把你筋脉打断散尽攻体,抬去西北十酋。陛下你看如何呢?”
  “既是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