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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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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他亲自下手谋害了朋友亲人,此时说话却在不经意间用了一个“也”字,好像是在责怪那些人狠心无情,纷纷弃他而去。玉阶飞很久没听元凰说过这样软弱的话语,霎时明白面前坐着的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他被逼着在一夜之间长大,被荆棘划割得遍体鳞伤,表面上虽已学会玩弄权术的一切手段,一旦面对真正在乎的人,内心却又纯净柔软的像个涉世未深,恃宠而骄少年。——那样的少年,全心全意地依赖父母朋友,偶然也会装作生气的样子,却不过是为了等待疼爱他的人把他唤回,仍旧捧在手掌心里头呵护。他只准自己辜负别人,从来没想过他们也会放弃自己,做错事后难受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间打转,却硬撑着不肯回头去说一句对不起。这样的任性倔强让人心疼入骨,却也因为与生俱来的骄矜敏感令人无从安抚劝慰。玉阶飞轻轻搭上元凰的肩膀,见到元凰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垂落的眼睫遮挡不住惊慌。他笑起来,哄小孩一般的捏捏元凰肩膀:“只要皇上在一日,北嵎便是皇上的北嵎。玉阶飞纵然不能随在皇上身边,也当欣慰皇上他日所成。”
元凰听了只是抗拒着不肯相信,拼命摇头,抓他的手越发用力:“我按你所说,已拜江仲逸为相。你日后便不用入朝理事。吴御医说老师的病是调养不周所致,兴许休息久些,便没事了。”
玉阶飞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道:“或许如皇上所说,调养些时日,也便好了。龙脉尚未安顿妥善,我日后会再向皇上说明。”他说到这里,露出倦怠的神情,浅蓝的眼睛上渐腾起一层模糊白霜,好像秋天清晨的草叶:“皇上先回吧。”
“嗯。”元凰应允道:“太傅方才说,龙脉一事日后还要向朕说明——这是你答应朕的,不能骗朕。朕过几日,再来探望。”他说完不等回答,生怕玉阶飞反悔似的,松开他的手起身走去屋外。北辰泓送他直到竹林尽头,才转身回去萧然蓝阁,轻声责怪玉阶飞道:“你的身体能撑上几日,还说这样的话。”
玉阶飞无力地摇摇头,抬起手指指向案上信笺:“我要对他说的话,尽写在里头了。待我去后,你将信交给皇上,他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北辰泓听说他耍了花招,想要像少年时候那样调皮微笑,刚刚牵起嘴角便已泪盈于睫:“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骗他。”
“元凰生性执着,凡他真心看重的人物,想方设法都要留在身边,碰的头破血流也不肯松手罢休。他若知晓我的死讯,怕是会下令将我葬在皇陵附近。”玉阶飞温柔望着北辰泓,面上浮起如春阳般的和煦笑意:“后半生我只愿伴你游遍江南山水,再不要淹留皇城是非之地。”
十二 茫茫
玉阶飞走的时候,正逢霜降前一日,秋天摇曳着渐近尾声,踯躅不肯离去。阳光依旧充足,却没有了夏天的温度,照在身体上毫无知觉,令人觉得有些飘忽的不真实。白日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晨昏交错的速度似乎比以往缓慢,拖泥带水。每天清晨北辰泓会备好点心,分盛在青花小碟里送去玉阶飞的房间,中午时分拣几个爽口菜肴做了,特意将米饭煮得软些,一样趁热放在桌上;晚饭光景又煲好汤水试过咸淡,端去玉阶飞的床头。大多数时间里,玉阶飞总是昏睡着的,北辰泓不厌其烦的将一口未动的饭菜撤去,换上新炊,然后轻巧地坐在床边,握住玉阶飞的手。那天下午玉阶飞醒过来看到北辰泓,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歉意地笑笑。
北辰泓将他扶坐起来,拿过茶盏喂他喝了几口水,看他精神比昨日略好些,柔声问他道:“昨夜里你睡着了,风刮得很大。外头竹叶落了满地,踏上去能听到簌簌的声音,就像踩在雪上。可抬起脚来,又留不下脚印。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你最是叶公好龙。”玉阶飞嗤笑她道:“说是喜欢踩在雪上,待到真的下雪,却又嫌冷不肯出去了。”
北辰泓被他说破,垂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继续说道:“看林里叶子堆了满地,竹梢上的叶子却不见少,也不知那些竹叶是从哪儿来的。”
“死了会生,生了会死。”玉阶飞随口答道:“天地万物莫不是如此。”
北辰泓听他这么说,淡淡点头,不再答话,抬头看着外面的天色,觉得竹林比上午去看得时候更茂盛了些。她又絮絮说了些有的没的,好像少女时候一样对每一样事物充满好奇。玉阶飞耐心听着,不时取笑她几句,让她红了脸。慢慢的两个人安静下来,北辰泓听到风穿过树林,那些钻孔的竹子就呜呜地奏起乐来,七零八落的,错落听着好像哭泣。她的眼眶有些酸涩,更紧地握住了玉阶飞的手,却听外头散乱的乐音逐渐整合起来,好像四面八方的山涧纷纷汇入溪流,奏出玲珑璔琮的声响,工商角支纹丝不乱,又仿佛一只从休憩中乍然惊醒的鸾鸟,广舒羽翼显露出令人惊叹的华丽羽毛。她倾耳听了片刻,惊疑不定地望向玉阶飞,从玉阶飞的目光中得到肯定回答之后,迅捷起身走向屋外。她垂在腰后的长发随着脚步飘扬起来,散出清淡的栀子花的味道,让玉阶飞恍惚觉得还是夏天时候。
待北辰泓走出房去,来人已在外堂站立等候。那是个多年未见的故人,穿戴打扮都已不是北辰泓熟悉的样子。她犹豫一下,摸不透来访者的用意,面容带了警惕,最终还是开口唤道:“三王爷。”
北辰胤穿着一身霜色开裾长袍,头发在脑后松松一束垂落肩上,粗眼看来只像是个途经皇城的外地旅人,因为皇太后的葬仪,入乡随俗换上了素色衣物。他沉肃迫人的气势同北辰泓记忆中并无差别,目光一如既往深如暮霭,只是眉宇间徒添了并不因疲惫而起的憔悴忧虑,使他较之往常更易亲近。他听见北辰泓的声音,点头应了一句“四妹”,随后问道:“玉阶飞可在?”
北辰泓平日不出萧然蓝阁,却也大抵知道皇城中的变故。她向后退了一步,一手不自觉抚上腰间软剑。北辰胤猜到她的想法,并不多加解释,只将双手伸到面前张开,让她看清楚自己并未携带武器,同时微笑着淡淡说道:“我虽有伤在身,凭你却还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在他人听来像是威胁挑衅,北辰泓听在耳里却觉得无端亲切——她自小与北辰胤最是亲近,知道他说话越是客气圆滑,对对方的防备往往越深,只有在自家小妹面前,才会放任这股与生俱来的倨傲之气。她顿觉得两人之间更近了一层,卸下了大半防备心思,待要请他入内,却又忧心玉阶飞的病情,正在举棋不定的当口,便听见玉阶飞温润的声音响起:“泓,既是贵客来访,何妨请入一见。”
北辰泓简短地答了一个“好”字,不忘抬手理理微乱的发角。她正要进屋,想到些什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冲北辰胤微笑着唤了一声“三哥”,此时带上了女儿家的腼腆,为方才的失态无礼感到抱歉。北辰胤不介怀地点点头,仍是立在原地不动。北辰泓初时不解其意,愣了片刻之后,才低低道了声“请”,顾自转身入内,忍不住嘴角噙笑,心头悄然浮上暖意——方才她以兄长之礼对北辰胤,要跟随在他身后走进屋里,北辰胤却是以客人身份将她当作萧然蓝阁的女主人,要等她先行领他进屋——她自作主张同玉阶飞私定终生,当年虽然免于一死,北嵎皇族中人却万万不肯承认这桩婚事。即便后来玉阶飞官拜太傅,身份显赫,她也始终是德行有亏放逐出宫的公主,同玉阶飞不明不白的关系常被人们拿去作为私下取笑的谈资。她同玉阶飞虽不执着于此,却到底难抛人伦常情,等闲时候想起,总觉得有些许遗憾怅然。北辰胤方才的举动看似自然平常,却是将她当作玉阶飞的妻子对待,细品之下,正是不假言辞的一番疼爱心意。
玉阶飞见北辰胤进来,仍是靠在床头,丝毫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打算,长发散乱的压在背后,嘴角牵出似有似无的笑容,漫不经心地拖长了声调:“王爷此来,是要向玉某讨公道啊。”
“要讨公道,怎会让你等到今日。”北辰胤看他一眼,随口应道,也不等北辰泓上前,兀自拉开椅子坐在桌旁:“竹水琉是得了你的指引,才知带人去城外荒道接应。当年遇刺尚欠你一命,如今更是还不清了。”
“好说了。”玉阶飞更是笑意盎然:“相交一场,不妨算是玉阶飞给王爷的赠礼……”他话音未落便连连咳嗽起来,北辰泓趋上前去将他扶住,待他气息稍缓之后,去桌上拿了茶碗捧在手中,侧身坐在床沿上静静望着玉阶飞,关切的话却不曾出口。玉阶飞拍拍她的手,转头看着北辰胤,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自嘲笑容:“你看,以后想再送人情,只怕也没机会了。”
“君竹岭上你若全力接我那掌,又何至于斯?”北辰胤移开眼睛去对着窗外竹林,沉默片刻,淡淡说了这一句。语气并不像是探求,也不像是责问,只好像是一夜雨疏风骤过后,惜春人清晨醒转,独对着满目落花残香。
“咦,王爷不也留手了。”玉阶飞不以为然地笑笑,原本清朗的笑声绊在喉头转为嘶哑,休息片刻才再次悠悠开口:“当年我曾问你为何要我出山辅佐太子,你不肯回答。后来我才明白,你是算准了玉阶飞的为人处世,知道哪怕太子身份暴露,我亦不舍反目相向——只是王爷忘了,同太子师徒十载是情,同王爷少年相交,亦是情。君竹岭上王爷尚念旧时之谊,我又怎能厚此薄彼。”
“我留手,只因为皇上尚需你的扶持。”北辰胤道:“你若撒手不管,偌大朝堂之上,他还有谁可倚靠?”他人前人后都以皇上称呼元凰,天长日久成了习惯。“凰儿”二字虽在心口舌尖盘绕许久挥之不去,那日踏出书房之后便已再没有出口的机会。玉阶飞为移龙脉设计将他逐出皇城,元凰却是假戏真做要他有去无还,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想得通透,起初仍不明白元凰为何恨他至此。后来听说长孙太后出游路上遇刺身亡,他才悟出元凰是下定决心要将知道身世秘密的人铲除干净,禁不住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惊讶——世上最难掌控的莫过人心,最难收买的莫过真情,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千金难易,从来不是你付出多少,别人便会还你几分。对谁真心,对谁假意,对谁笑里藏刀,对谁披肝沥胆,很多时候但凭一己好恶,又或趋利避害,并非买卖商品一般,讲究等价交换。这个道理北辰胤最是清楚不过,一旦放在元凰身上,却忍不住以已度人。他对元凰倾力维护,总以为元凰对他也当是满腔信任。其实细想之下,处在元凰的位置甫闻身世,又眼见他十数年来大权在握,难免会生出种种猜忌惊疑。即便退得一步,元凰相信他是一片忠心,二人之间也不过是叔侄君臣,谈不上血脉至亲,为防秘密泄漏痛下杀手,正是为君者不拘小节着眼大局的果断坚定。先有江修,后有华容,北辰胤在元凰心中的位置恐怕尚不及长孙太后,实在并没有说得通的理由让他笃信元凰会对他网开一面。——如此追究下来,归根结底还是北辰胤错估了元凰的心思,怪不得元凰翻脸无情。
这厢里玉阶飞见北辰胤话到中途便垂下眼睛沉思不语,大约揣测出他心中所想,缓缓摇了摇头:“其实皇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哈,哪有人在父亲面前替他儿子说情。”北辰胤被打断了思绪,轻笑起来,转头注视着玉阶飞,面色凝然:“我并不怪他,日后也不会与他为难,你尽可以放心。”他见玉阶飞摇头再要解释什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开口询问另一桩紧要之事:“依你之见,新迁龙脉确能为皇上所用?”
“天地间自生阴阳正邪,相互消长而成龙气,只因气本无形,必依脉而立,才有龙脉一说。龙脉之中蕴有戾气,轻易驾驭不得,历代以来依靠佛门清圣之气压制,方为北嵎天子所用。而今真龙在隐,龙气无所依附,动荡冲击已久,早已撞破鎏法天宫所结法阵,再难回归掌控。赤城三面环山,一面抱水,正成龙爪之势,虽能抑制龙气流泻,保北嵎一时平安,却也好像一座囚笼将龙气围困其中,无论是皇上或是别人,都无法再受它的庇荫。”玉阶飞仿佛担心交代不周,一气说了许多不曾停顿,虽是缓缓道来,亦颇有些力不从心,轻轻咳了数声,立刻紧抿住了嘴角,手指扣在床沿上泛出苍白,脸颊几乎转为青色。北辰泓急得站起身来,玉阶飞向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不用担心:“我力尽于此,计无所出。王爷手底若有精通风水者,或可再谋他法。”
“如此说来,北嵎旦夕不保。”北辰胤界面道,玄蓝的眼眸暗沉下去,脸上无甚波动:“相传鎏法天宫的转世活佛能见过去未来,便是他也无计可施么?”
“我曾以此事求教梵刹迦兰,他说不破不立,先死后生,元凰虽有天子之相,却是未逢良机。”玉阶飞低声叹道:“其中禅机,我苦思数日依旧无法参透。所谓不破不立,也许是指龙脉迁移一事,却不知先死后生是何含义。”
北辰胤点点头,思虑片刻,沉声问道:“此事皇上知道吗?”
“我已留书一封,详尽说明。”玉阶飞的目光扫过北辰泓的眼睛,又移向北辰胤所坐的位置:“不过梵刹迦兰曾言,龙脉之所是死地亦是生机。日后若是事有危殆,可让元凰前往龙脉蕴藏之处,或能化险为夷。——天意如此,非是人力能及。王爷不必太过担心。”
北辰胤听到此处,淡淡一笑,低下头去,手指按上乌檀桌面平缓划过:“既是天意,便只好与天争一次。是成是败,非是你我能够预料,但求无愧于心,也便罢了——有我在世上一日,总要护他周全。”
“哈,这话当要说给皇上去听。”玉阶飞应道,忽然话锋一转,语调里带了调侃:“今日难得故人相逢,王爷可有雅兴陪我饮一杯水酒?”他说完不等北辰胤的回答,转向北辰泓微笑道:“泓,又要烦劳你了。”北辰泓愕然之下,本能地想要劝阻,抬头对上玉阶飞澈蓝的眼睛,蓦然间明白了什么。她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板起脸,一面却又小心翼翼地将玉阶飞扶至桌边坐下,好像又回到少年时候无所牵挂的飞扬岁月。她同北辰胤玉阶飞三人一道,坐在皇城近郊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楼里。风景可以不好,却必然是二楼窗边临风远眺的位子,菜肴可以无味,却必然要备好热茶温酒,两碟香豆。她挂着一脸无奈又掩不住欣喜雀跃的表情,听兄长同玉阶飞一词一句你来我往,有时候言辞犀利唇枪舌剑,有时候慢条斯理各说各话,谈到兴起之处,玉阶飞扣案而歌,北辰胤弹剑相和,全不管周遭客人的异样眼光。店小二闻讯上来,见他二人服饰华贵,立在一边不敢作声。她向小二摆个鬼脸,悄悄塞给他一锭银子,看他宝贝似的捧着,眉开眼笑地走下楼梯。
萧然蓝阁里并不备酒,只有两坛用腊梅酿成的渡寒青,去年冬天在宫里做好了,元凰特地差人送来。此酒寒中回暖,是北辰禹在位时候的最爱,通常在初春时候开封饮用,取其渡寒迎春之意。现下已是深秋时节,腊酒在坛子里封的时日长了,酒香更为浓郁。玉阶飞披衣而坐,等北辰泓将酒盏斟满,端到两人面前。北辰胤坐在他的对面,举起酒盏做出祝酒的动作:“既是作客,我先干为敬。”
玉阶飞闻言微笑着摇头,按下北辰胤的手:“今日随性而饮,尽情为上。照你这般喝法,不过一刻酒坛就见了底。”
北辰胤答了一句客随主便,放下酒盏不再坚持,同玉阶飞一道,各自拿起杯子慢慢喝着。两人都没有太多的言语,仿佛专心欣赏着外头秋景,北辰泓一杯接一杯地替他们满上,唇边含着笑,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玉阶飞,有几次见他捂住嘴巴轻咳,便沉默地侧过脸去,眸子渐渐被温润的水汽浸湿,在室内光线底下好像宝石一样华彩流转,很是好看。
数杯过后,玉阶飞感慨似的开了口:“当年你说我纵有长才,难成大事——如今果不其然,穷尽一生困顿皇城,莫不是一语成谶。”
“官拜太傅,多少人梦寐以求。也只有玉阶飞你弃若蔽履。”北辰胤反唇相讥:“你本无成就大事之心,反倒怪我直言相告。”
“哈,正所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玉阶飞将酒盏放在手心里头把玩,双目微敛,昏昏欲睡,忽然长叹一声,好像甚是苦闷:“辅佐太子十八年之约,我尚欠你两年,只怕还不上了。”
“日以继夜,十六年当作三十二年计算。”
“王爷说得好听。那样算来,岂不是你欠了我的?”玉阶飞道,不以为然地摇头,目光忽由清远转为温存,投注在北辰泓的身上:“泓,我欠了你一辈子,现在也是还不了了。”
“这辈子还不了,还有下辈子。”北辰泓道,反手抹去即将落下的眼泪,警告似的提醒他:“这是要算利息的,有三哥帮我讨公道。”
“你要多少利息都好。”玉阶飞展颜笑道,眉宇间滑过神采奕然,语调变得轻柔,眼睛好像窗外无云的疏朗高天,特意嘱咐道:“到时候莫忘了来讨。”
北辰泓用力点头,泪珠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勾勒出形状姣好的下巴轮廓。玉阶飞勉力抬手伸到她的面前,心高气傲的帝女却不等他的动作,转脸过去抢先擦净了腮边泪痕。玉阶飞的手垂在半空颇为尴尬,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不好意思似的回头向北辰胤低声道:“王爷见笑了。”
“四妹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北辰胤也随着玉阶飞笑起来,说话间饮尽了面前的酒:“只凭这一桩事,你就应当好好谢我。”
“哎,这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啊。”酒至正酣,玉阶飞已有醉意,斜身向后靠在椅背之上,手指鼓点一样断续敲击着桌面。他凝视着北辰泓,片刻后又将目光移上北辰胤的脸,如此来回数次,顾自微笑起来,喃喃一句他人听不懂的话:“如此,玉阶飞不枉此生。”
说话间他探身向前,从桌上取了今晨北辰泓摆放在碗上的一双竹筷,一手搭上椅背,一手持筷叩上酒盏边沿。酒杯发出清脆的鸣响,杯中清液随着节奏宛转荡漾,映在玉阶飞的眸子里,好似桓娥冰魄振袖而舞。
玉阶飞醉得彻底,似乎已忘了北辰兄妹尚在身边。他清澈的眼底逐渐迷蒙,手指微微颤抖,竹筷落下沾到杯中琼浆,敲出的节奏却仍是有条不紊,细听之下,正是一曲《鹧鸪天》。他就着手底乐章断句,大笑起来,漫声吟道:“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北辰胤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半阙,低垂下眉眼,和着他的声音一起把词念完:“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好个几曾着眼看侯王!”
“呵呵,好个且插梅花……醉洛阳……”玉阶飞的声音越来越轻,眼见北辰胤举杯相敬,起身伸手去接,尚未触到酒杯,手腕骤然一软,人便轻飘飘地向后倾倒,好似不胜酒力,欲要乘风而去。北辰胤惊呼一声“玉阶飞”,即刻伸手去扶,不小心碰落了玉阶飞斜插的发簪,坠在地上发出一记悦耳的清脆声响,碎落成无法拼接的星星点点。玉阶飞的长发于是铺泻开来,淌满了北辰胤的整条手臂,好像月色下不知深浅的山涧暗泉,静默起伏,散着莹华幽光。
“玉阶飞。”北辰胤又平静地唤他一句,北辰泓在旁叫了一声“阶飞”,想要走到近前,才迈开一步,便重重跌坐在地上,泪水连成直线,哭不出声音。
秋日里的阳光带着冷意,明媚满目。林里沙沙的穿梭过身形轻捷的飞鸟,翅膀尖上染了竹青,将天空分割成蔚蓝蔚蓝的小块,支离破碎。空气里带有渡寒青的脉脉酒香,提醒主人还差最后一杯酒尚未及饮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原来的金陵玉阶飞,冷眼看功名,笑叹红尘事,鬓角耳侧竟连一缕白发也无,就连醉酒不支,也要这般出其不意随心所欲。北辰胤俯下身去,耳畔传来女子竭力克制着的啜泣声音,辨不清东西远近。他已经听不到玉阶飞的呼吸,却能见到玉阶飞嘴唇轻动,仍在说些什么。他将耳朵凑近,气若游丝之间,终于还是听见了溢出唇畔的最后一句。那句话清晰镇定的不像是临别言语,仿佛云雀一样,惊鸿一瞥间隐入高天,永不回转。
“王爷……珍重……”
北辰胤本能想要再回答些什么,哪怕几个字也好,却知道那个人再也听不见了。他抱着玉阶飞,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尖一篷热气猛然涌上炸开,随后化作茫茫一片,在眼前悠悠飘散,仿佛一夕之间天地中落满白雪,梅花开遍。他抬头四顾,见到泓,见到翠袍,见到羽扇,见到竹林,一切的一切都还是当初遇见时候的样子,那个同他击筑长歌醉笑千场的少年又在哪里?
十三 空山
霜降那一日,北辰元凰下朝后同江仲逸商议完毕皇城内的禁军调度事宜,同他一道走出书房。江仲逸正要出言请退,便见有人送来萧然蓝阁的书信呈上。元凰当着江仲逸的面拆开阅读,一目十行看得很快,不时点头称是。江仲逸见皇帝并不避讳自己,出于对同僚的关切询问道:“玉太傅有何吩咐,臣下即刻去办。”
“无甚紧要之事。”元凰答道,将信纸仔细迭成原样,插回信封:“他说新的龙脉已经生成,还有些小事要同朕说明——朕这就要去萧然蓝阁。”
江仲逸点点头,行礼退下。元凰按照旧时习惯,换上宝蓝色的团龙对襟常服,独自一人前往萧然蓝阁,一眼见到人去楼空,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他在外堂坐下,选的还是能看到竹林的位子,把另一张椅子留给玉阶飞,慢慢地抽出那封信用双手展开,见到信上第一句里写着“臣玉阶飞叩别吾皇……”
御书房外当着江仲逸的面,他只读到这一句便停了下来,随后目光在信上扫来扫去,尽在边角空白处停留。现在到了萧然蓝阁坐定,他才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地把信读完,就连句末的标点也不肯错过,就像幼时临窗读书那样,认认真真地将每段综意归纳概括。——“天宫龙脉积郁,赤城只得暂抑龙气,……皇朝内忧外患不断,众人皆仰一朝之变。……臣力已竭,谨以身殉,恭具遗析,仰祈圣鉴事。……”这段之后便是留计百条,事无巨细一一写来。信中字迹起初清健峭劲,越近结尾越是潦草软弱,多有涂改错字之处,被一团团或浓或淡的墨迹匆匆遮盖,好像留信人思如泉涌,虽然落笔如风却还是跟不思考速度,只能先记下几个断句要点,想要回去修改却又没了时间。
“真是的”,元凰看着信想,“老师何必同朕那么生疏,就连最后一封信,遣词用句都要严守君臣之礼。他大概是想同皇姑一道走,却又何苦瞒着朕……”他蓦然生出一股被人误解了的委屈,信笺上涂抹的墨团在眼前化成片片乌云压境,把外头天空遮得黑了,在元凰心口也留不下一点亮光。他不服气地抬头,四处张望,孩子似的撅起嘴巴。往常碰上这种情况,不论元凰是真得一筹莫展还是无理取闹,坐在对面的玉阶飞都会出言轻声抚慰,目光柔和宽容得好像一曲袅袅笛歌。元凰又在萧然蓝阁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气闷,起身把所有窗户销得大开,迤逦金风打着旋儿,蜂拥而入,将桌上轻巧的信纸卷起挂在空中。元凰一动不动坐着,眼看信纸被风越推越远,直到快要刮出了窗外,才突然醒转似的跳跃起来扑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信笺抓住,压在两只手掌中间。他怔怔地站在窗口,感到有凉风钻入了紧束的箭袖,耳中传来竹林外不远处闹集里的喧哗嬉闹,踮起脚尖也望不见人影。
通往玉阶飞卧室的门大敞着,榻上收拾整齐,钩好了纱帐。纸墨还是放在原来位置,小毫洗净了挂在笔架。元凰走过去,将毛笔依次取下握在手里,想要猜出玉阶飞是用哪一支写完了他手中的长信。最后他拿过玉阶飞常用的湘竹留青管紫毫,嗅到笔尖上若有若无的墨香,神使鬼差地举起来放在耳边,闭上眼睛。恍然间他听到有声音在唱一首前人古句,被风搅乱了唱词,只能辨出其中一段:“四面春寒,暮烟深浅。征鸿过眼,行人不见。”歌咏的声音清越疏懒,半合半乱着节拍,明明是他所熟知的,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他正在凝神沉思,忽觉得耳畔声音蓦然清晰,好像唱歌之人就在他的身后。他屏住呼吸,猛然转过身,大喊了一句“老师”,空落落的嗓音跌下来,无人接住,摔碎了一直被风送进竹林。他愣了片刻回过神来,觉得眼睛生疼,脸上冰凉一片,疑惑地用手去摸,却没沾上一点水汽。
元凰按玉阶飞信中嘱咐,没有将他的死讯公开,每日照旧上朝下朝,便是贴身的宫女太监也没瞧出反常。他并非刻意压抑伪装,而是在心底深处始终不曾觉得玉阶飞已经死去,他的时间仿佛还停留在接到绝笔书信的前一刻,正耐心等待着太傅远游归来。北嵎自元凰登基以来便是大事层出兵荒马乱,直到如今才勉强算得安定,其时边疆稳固,乱臣被逐,龙脉迁移完全,迁都势在必行,朝中大臣皆以为尘埃落定,都翘首期盼皇帝入主新都,重现天朝威仪,便是元凰也放慢了防备心思,调回大部分在外搜寻刺客同北辰胤行踪的禁军,只命令刑部继续察探刺杀太后的凶犯。他采纳江仲逸的建议,收回了皇城内一半的禁军兵权,剩下的一半重新打乱编制,交给北辰望与铁常焕共同掌管,又在城外增派了两队骑兵巡逻,日夜不辍。
元凰以为这样的安排足够周全,因此当他趁着批览奏折的间隙走出书房稍事休息,却见到北辰凤先持剑孤立中庭的时候,难免惊讶万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确定他的身份,又见书房外的守卫宫人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下明白了大概,嘴角牵起玩味的轻蔑笑容,脸上不减天子骄纵。“小小贼人,胆子倒是很大,”元凰道:“竟敢私闯禁宫。”
“北辰元凰,你看清楚,这里已再不是你的皇宫。”凤先不理他的激将,明锐的目光锁住元凰:“阴谋败露,你已众叛亲离,曾经犯下的罪孽,总有偿还的一天。”他说话时候正气凌然,卸去了琴师装扮,只穿一身简单的冷白袍子,在襟口镶着精致的花青衮边,衬上温和不减英气的眉眼五官,看来好像是微服出行的官家子弟。元凰听了他一翻说辞,嘴角的嘲讽越发扩大,眼看就要笑出声来,却见到不远处廊柱后头转出三个人影,渐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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