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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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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里却几乎见不到锦蓝、退红、鹅黄这些亮丽华美的衣色——那些都只是摊铺中好看的货品,一望行路上,满眼尽是青灰、深杏、藏蓝、赭红。。。。。。。不知不觉间,便着染了萧瑟肃穆之气。行人常有提刀佩剑者,擦身而过时,会十分警醒地将手扣在柄上,待确定平安,才略略舒一口气,垂下手去,眼神却依旧是锋利的。

这是个在刀口下燃烧绽放的地方,就像一条剧毒的蛇,愈是美丽斑斓,愈发危险暗藏。

还有约摸半个时辰路程,便要到州城外的驿站,按理,凉州的长史该已在那儿候迎了。

白奕下意识催了催胯下马,一面抬头去望。前村未知,后甸不着,官道上略有些冷清,两旁大片的树木与草场随风微荡,依稀有沙沙作响,将远处羊群和羊倌隐约可见的身影,罩在一层薄绿烟雾之后。

一旁的斛射罗似十分悠闲,仿佛已然出了关,回到了他的陀罗斯川、大青山下,颇为自在地四下张望。

白奕瞧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

待将这胡儿平安“送”出关外,也算是大功一件告成。这胡儿虽是个蛮子,却也颇有几分智勇,更有草原民族的彪悍。他在神都时不肯行汉礼,归来一路却一应顺从安排,多半是蓄意学乖,未必会在凉州城内安分守己。

待到入城时,恐怕便是第一声战鼓雷动之时。该要如何安排,才能既不叫之胡为又不招致戒备?

他正兀自思度计议,忽然心中一震。

不对,马很焦躁,鼻息与步伐皆不同平常,地面似有轻微抖动,通过这坐下驹传导过来。似乎。。。。。。是疾驰的马队在靠近。。。。。。?

“众卫紧凑些。前方斥候何在?”白奕方唤了一声,但闻一阵马蹄声急,一名先行探路的骁卫恰回至面前,抱拳急道:“八百米外有轻骑小队,约摸十人,配有弓箭,不是官军服制,不见番旗,末将喊了一声,未有应答,不知是哪一路来的。”

官道忽现马军,又正赶在此时,多半恐怕不是巧合。这名斥候见此马军队时八百米,依所感行速,恐怕远不了了。白奕当即沉声令道:“前卫备盾,左右翼警戒,暂停行进。”他话音方落,果然已见一队轻马军闯入眼帘,一名年轻将官一马当先,驰纵时忽然弯弓疾出一箭,闪电一瞬,那箭已势如赶月,直扑白奕飞来。

随护卫军的呼喝尚未出口,白奕已侧身劈手将那一箭牢牢截住。他一手捏在了箭翎处,箭头堪堪停在他身后斛射罗的鼻尖前,仿佛再进半寸便可取人性命于当场!

看似险情突起,斛射罗惊了半刻,才“哇”的一声大吼,几乎要从马背上跳起。

但这支箭的箭头却并无锋利,反而用一块布包裹着棉团缠住。白奕捏着这古怪箭矢将那位立马于百步开外的将军仔细打量,忽然,他笑出声来,策马出阵迎上前去。

他二人对面静了须臾,“来的。。。。。。可是太原蔺幕卿?”白奕试探问了一声。

那人不应,反先笑了,忽然挥出一掌。双掌一击,两人已大笑着抱臂在一处。

果然是他,蔺姜!

“才见面就给下马威!这一箭若有闪失,你担当全责么?”白奕笑着将那支箭插进蔺姜后领子里去。

“怕什么,最多疼一下,血都不会见,全哪门子责?何况,有你在,还真能闪失了?”蔺姜仍旧大笑,也不觉项后插了支箭的模样有何滑稽,就任之这么歪在脑后,只把着白奕手臂不放。

“臭小子!”白奕当胸揍了他一拳,反身挥手令卫军们撤了戒备,两人比肩而行,对面一队马军却各个低头窃笑不止,显是忽见自家将军给人揍了一记当胸拳又骂作“臭小子”,觉得十分有趣。

“笑什么笑?小兔崽子们,老大也是吃米长过来的,稀奇了!”蔺姜扬眉瞪眼,这才抽出领子里那支箭,望其中一人马屁股就戳过去。那战马惊得一蹦,嘶一声带着人蹿出一大步。

“还不快滚回去报信?”蔺姜又打了一记响鞭,笑骂道:“告诉王使君,王驾与突厥使臣就到,该备酒了!”

“得令!”马军们虽是笑着领命,却异口同声得干脆利落,转身策马,不一时便连蹄后扬尘也瞧不见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轻马军小队,技艺精湛,配合默契。方才寥寥无几眼,白奕见他们人人配弓,早听闻凉州军中有神箭铁骑,专精游击,如电掣风驰,来去无踪影,数度拦狙小股犯边胡匪,颇受边境百姓拥戴,想必,便是他们了。这个蔺幕卿,边疆打磨近十载,早不是当年稚嫩青涩的毛头小子,而是领兵杀敌保家卫国的干将。

白奕不禁颇赞许地又将蔺姜细细打量,恰逢蔺姜扭头笑问:“大王一路辛劳,受累了吧?”

白奕反笑:“你当我在神都呆得久了,以为我惯居安逸,就小瞧我?”

“我是不小瞧你。”蔺姜乐道,“倒是王长史,自打神都公文一到,就给大王开府辟院事事张罗着齐备妥帖了。哎,也别怪他替你操心,算起来,他还是你妻表舅。难得盛情,我看你就受用了罢。”

“何至于这么夸张。我又不是来玩的。”白奕苦笑,余光扫了斛射罗一眼,见斛射罗没什么异动,才向蔺姜使了个眼色。

蔺姜会意,催马靠得更近些,再与斛射罗拉开些许间距,压低了嗓音笑道:“怎样?方才那一箭,够唬那胡儿一阵子了罢?”

“行了,看真吓死了他老子杀来问你要人。”白奕轻笑。

“吓不死。他不错呀,没掉下马来。”蔺姜谑赞。

白奕道:“你可不要小瞧他——”

“我知道。九年的‘交情’了,不劳你叮嘱这个。”蔺姜摆手打断,转眼笑的愈发神秘起来,他抬手搭上白奕肩头,嗓音压得愈低,“今儿晚些时候上我那儿去,我还藏了一坛子好酒,专等着你来的。拿出来就该给他们抢玩了!”眼底一抹灵光乍现,又分明还是当年的顽皮小弟。

奇这才是戎马阵上锤炼出的真汉子。扛起时巍然不动,兵戈不可杀其威;放下时纯如赤子,洒脱毫不矫揉。

书白奕将他那模样看在眼底,由不得心中大叹,感慨时墨鸾那双微寒凉意的眼睛却忽然从心深处隐隐浮现,他怔了一下,转瞬笑容里便多了苦涩。若此时能让他们兄妹再见面,阿鸾也会欢喜的罢。。。。。。“慕卿,你这些年也不寄书信与你阿妹,她十分挂念你,临行时还叮嘱我替她看看你。”他忽然如此说道。

“谁说我没寄?我也只能往家里寄么,老头子不帮忙递,我也没辙。早知道劳你帮这个忙了。”蔺姜说笑一般应道。

看起来,慕卿对“那些事”并不似知情的模样。。。。。。“呵,原来这么回事。”白奕略试这一番深浅才又笑了笑,继而问道:“我交给你的人呢?”

“今日轮着他上边城戍防,没能一起来迎你。”说到此处,蔺姜嘴咧得更开了,“到大营你就能见着。这小子,可真是个好样的!”他似乎十分兴奋,眉飞色舞说得飞快,“就冬天里的时候,有十几个胡贼溜过边境线到民村抢粮,这小子跟我去了。好家伙!一个撂倒四个,险些把条胳膊留那儿!军中那些个给胡贼杀了家里人的弟兄,也拼不出这等狠劲。”

此时说的,却是墨鸾那小弟姬显,算起来也是蔺姜同母的兄弟。

数载前,姬显自神都反凤阳,几次三番说起想往边地试炼,白奕得知,便辗转做下安排,将他交到了蔺姜手中。一晃许多年,当年从太皇太后手里夺回来的孩子也该是十八岁的翩翩少年了,正当风华。

蔺姜说起姬显来便是说起自己的亲弟,眼角眉梢话里话外,全是自豪。

白奕一路听蔺姜细数姬显这些年在凉州种种,听着听着却由不得想起白崇俭,一时愈发满心惆怅。“若是崇俭能有这么一半。。。。。。”

“怎么,你堂叔家的廿郎?我记着。。。。。。是叫白谨罢?”蔺姜闻之似有些吃惊,笑问:“他怎么了?左禁卫大将军,荣尚贵主,你还嫌不够出息?”

白奕摇头苦笑,“别扯远了,趁这一路,你先与我大致说一说凉州治下情形。”他怅然叹了一声,匆匆换了话题。已经失去的,再多说又有何益,总是回不来的。

章五四 凉州吟(2)

便如此到了驿站,见过凉州长史王徽,诸般礼仪罢了,用过些水食,又行半日路程,终于算是入了凉州城。待将胡使团安置妥当,白奕便随了蔺姜一齐,往凉州官军辕营去走看,离校场尚有百步之遥,便已听人声鼎沸,数十名军将围在一处,呼喝不断,似在比斗什么。

“准是那俩个臭小子又较劲呢!”蔺姜颇习以为常地乐道,笑容里早浸了观赛待局者盎然意兴,但他看了眼白奕,却道:“你也累了罢,叫他们今儿别战了。”说着便要上前。

“也不在乎这一会儿,看看去。”白奕忙拦住他。

两人先后上了不远处搭起的高台,一望,果见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战在一处,众军分做两拨,各自擂鼓呐喊,威盛震天。

只一眼,白奕便立刻认出姬显来。这孩子长相大抵也是随母亲得多,眉眼竟与墨鸾有七八分的相似,高鼻薄唇又很似蔺姜,当真是个美少年,若穿上锦衣罗袍,必定是一位翩翩俊少。但他此时却是打腿裤黑马靴,衣衫系在腰上,上身精赤。西北之地的边关骄阳将他的颈项和小臂晒得黑红,面庞也略微泛着棕色,但身上仍残有南方人的白皙,于是变成了几道泾渭分明的线。他双手持刀,下盘稳健,拧眉时抿着唇,全神贯注于对手身上,眸中精光闪动。

正与姬显相持的少年持一杆长枪,身量比姬显略矮些许,也不像姬显那样随意,连短打交领都紧掩得严严实实,于是汗水湿透了衣衫便黏贴在身上。他眉目修长,尤其是双眼狭长乌黑,沉敛得不形于色,一举一动看似安静无息,却是干脆利落,招招式式透着股狠劲。

“那是什么人?”白奕观之微奇,不由出声询问。

“那小子是我左营的左将军,叫赵灵,字英犀,可也是个厉害的。”蔺姜道。

“好年轻的左将军。”白奕一叹。他不禁仔细盯着那赵灵打量,正见赵灵一个游龙入江向姬显膝头刺去,待姬显跃起闪避时忽而长枪一抖作惯日之势挑起,枪身飞旋,竟就扑姬显咽喉戳去。这是个十分狠辣的杀招,扎得颇稳,其势凶猛。观战众军皆忍不住惊呼。姬显似乎也非常震惊,但身在半空一时不得着力,情急时双刀交错下压一推,擦着赵灵枪尖再翻了个筋斗,闪身避到一旁去,却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欠火候。今儿阿显又要输。”蔺姜颇有几分不甘地摇头笑了一声,如是断言。

白奕神色微异。这倒有些出奇。姓赵的小子枪上透着股戾气,若是阵前杀敌时倒也无可厚非,自家兄弟切磋技艺也这样却是所为何来?蔺幕卿精于枪法,难道看不出其中端倪?“他这枪法。。。。。。跟你学的?”白奕瞥了蔺姜一眼如是问。

“你看出来了?”蔺姜略有惊诧笑道,“不是跟我学的,只是师出同门。这小子,是我师尊领来的,算起来,还是我师弟了。”

“好狠的枪。你到是用了个好人才。”白奕叹道。

“唉?你这什么意思?”蔺姜闻之不满:“你既也是带兵领将的出身自然就该知道,军中的规矩看的是军功。他如今这位置是他自己打下来的,能不能服众也是他自己的神通。我可从没有厚此薄彼亏待过咱弟弟啊。真要论提携,我还能胳膊肘冲外拐了?”他说着白了白奕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奕轻笑拍了拍蔺姜肩膀,“快去,叫他们别打了。”

蔺姜起先还板着脸,一副受了冤枉模样,待白奕又拍了他一巴掌催促,才重笑起来。只见他点足一跃,轻巧巧从台上飞身到战圈内,拍腕夺了姬显双刀将之丢下场去,旋身正是赵灵长枪又至。蔺姜眼疾身捷,不闪不避,反一脚将枪头踩了个扎实,俯身时双手长刀先后反转跟进,贴着枪杆向上削去,接连两下,刀背正敲在赵灵持枪手上。赵灵吃痛不住,立时松手。那长枪陡然失衡,当空里打了个轮翻,便给蔺姜拿住插在了地上。

这两下若换在了刀刃上,足够削掉一双拳头。

“瞧见了?光顾着躲什么劲!你心里就先着了慌,连对手的前招都看不清,还谈什么‘料敌先机’?刀剑无眼,最喜欢戳你这种自乱阵脚的!”蔺姜将一双刀扔还给姬显,拍手高声道:“自家弟兄切磋,点到为止罢,别一个二个跟烧了毛的斗鸡似的,叫人笑话你们!”他说着冲白奕所在方向使了个眼色。

姬显面上本来还有些窘色,顺着蔺姜所示一望,顿时眸光一震。“白。。。。。。白大哥。。。。。。!”他很是激动地唤了一声,抬腿就要奔上前去。

“大什么哥?你大哥我在这儿呢!那是大王!”蔺姜抬腿一脚正踹在姬显屁股上,不轻不重刚好踹得他向前一扑,四爪摊开匍倒在地。

众军见状顿时一阵哄笑。

姬显摔得啃了满口沙子,揉着屁股抬头,见白奕已到了他跟前伸手来扶他。他爬起来,很是顽皮地回头看了蔺姜一眼,“呸呸”吐了一嘴土,奇*|*书^|^网反身又冲着白奕故意喊了一声:“白大哥!”这一回,喊得更大声了。

那灵气十足的模样,白奕看在眼里,愈看愈喜欢,不由得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但他便即转了目光,向那另一位才下场的勇士看去。

赵灵已拿回了自己的枪,见白奕看他,十分适时的抱拳施了一礼,口呼:“末将参见大王。”

他这一礼,当场气氛顿时一凉,热闹随意不再,立时便严肃下来。众军这才想起,面前这人是神都来的钦差,高高在上的凤阳王,即便微服巡营,也不是他们这些下级军士可以僭越了嬉笑一处的人物。如此一想,立时慌忙拜了一地。

姬显四下里一瞧,眼里显出郁卒之色来,又不好独一个竖着,只好闷闷地也去行礼,却被白奕托了一把,示意他不必。

“大将军与我说,你姓赵。”白奕缓踱了两步到赵灵面前,一面如是道。

“末将赵灵。”

“字——”

“拙字英犀。”

“英犀。”白奕浅一琢磨,笑道:“英华灵犀。果然人如其名。”

“谢大王谬赞。”赵灵颔首应道。

“哪里人士?入伍几年?今年多大了?”白奕不急不慢又问。

赵灵答道:“末将祖籍常山真定。天承三年入伍。今年一十有九。”他应得十分沉稳,字字清晰,简洁利落,年纪轻轻,却似早已见惯了大场面。

“十三岁就投军了?真是英雄出少年!”白奕似十分惊叹一赞,心中却益生疑窦。

常山真定,这该是蔺姜那一位师尊的籍贯才对,莫非这孩子是那老道士的本家子侄?但他却从未听说过。这姓赵的老道是不入世的高人,行事素来古怪刁钻,虽说算来是蔺姜的师父,却与蔺姜未有多少接触,只传了蔺姜一本枪谱。倒是裴远早年为之所救跟随了许久。他也曾想将这样的人才收归己用,无奈不成。只是,若这老道士有这样的子侄,怎么从不曾听子恒说起过?假若。。。。。。这小子说的不是实话。。。。。。思及此处,白奕便又笑了笑,道:“你投军时这样小,六年不归,家中父母姊妹一定十分挂念。”

赵灵却抬头看了白奕一眼,“劳大王眷顾,末将是个孤儿。”他的嗓音听来似乎很平淡,像是正安静地诉说一件早已看开的事实,然而却总有一点黑色的影仿佛尖锐的杂音,隐隐地藏在不易察觉的深处。

如若姓名是假的,籍贯也是假的,没有家人,没有来历。。。。。。莫非,这竟是个望不清底的人?但他身上必须有些什么是实实在在的。或许,最直接的是。。。。。。眼睛。

白奕心底的戒备愈发紧绷起来。他也不知缘何,这个名叫赵灵的少年令他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那种长期在黑暗下滋生的潮湿阴冷刺激了他敏锐的嗅觉。他确实嗅到了,仇恨与求生的血腥气。

“大王。。。。。。有什么吩咐么?”

思索打量时,他听见赵灵如是问他。

“没有,忙碌一日都累了,没有夜值的,就问你们大将军。。。。。。放不放你们归营去歇了罢。”他面上不露半点痕迹,笑着便说了这样的话。

“是是,体恤子弟都是大王的,苛刻属下都是末将的!”蔺姜笑回了一句嘴,转脸对众军喊道:“今儿就算凤阳王的面子,不然我这个恶军头非罚你们绕校场跑圈到晕!小子们都滚回去睡大头觉罢!记着大王的大恩大德!”

两下玩笑,气氛骤然又活络起来,众军们哈哈嬉笑而去,但细看之下,却并不觉散漫无序,几队人各归各班,无形之中便是默契有度。

“战时钢铁,闲时弟兄。治军有道,当如蔺卿。”白奕不由笑叹。

“行了啊,你今儿是一定要让我浑身发冷才罢休是罢?”蔺姜摆出一副颈项发麻的模样,“走吧,咱兄弟喝酒去!”他说着,上前来拍了白奕一把,又招呼姬显同去。

姬显立在一旁,却似没听见一般。他只呆呆地站着,恍若沉思,夕阳霞色映在那张清俊的面庞,将眼眸映作浓稠金色。他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竟像个急切的孩子般紧攥住白奕的衣袖,“我阿姊她。。。。。。她还好么?”他问时,嗓音里仿佛有生涩的期盼和恳求。

白奕心头一颤,猛怔了怔,一时竟不能作答,亦不忍将这少年推开去。这孩子是阿鸾的亲弟弟。在他心里,或多或少的,也早把姬显当作半个弟弟看待了罢。

情势忽然间诡异起来。沉闷而又尴尬。

忽然,却见蔺姜一巴掌拍在姬显脑门上。“小孩子家就沉不住气!”他一手勾了姬显脖子,将之掣住,笑道:“走了走了,喝酒去,有什么话三碗下肚再说!”

“慕卿,我。。。。。。今日当真有些累了——”白奕勉强笑了一笑,返身便想走。

不料,蔺姜却横臂一搭。“想临阵脱逃?仔细我军法处置你!这会儿是在左营,本大将军说了算!”他索性将白奕也拐近身前来,一手一个拖了,乐呵呵笑道,“一个也不许逃,都给我乖乖喝酒去!”

“好了好了,我还当你总算是历练得稳重了,这什么体统!”白奕无奈苦笑,一面将蔺姜胳膊往开甩。

蔺姜只大笑着,依旧像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活泼小将一般,与他打闹。

余晖金红,洒落三人身上,影子拖曳时荡起的氤氲,浅浅,宛如卷轴。

章五五 泯恩仇

已及日落西山,屋里便昏暗下来,愈渐影绰。

三进的堂屋,上到最里,推开屏风,玄关下的里院十分古雅,乍见之下,只觉该是个文雅君子观风赏月对酒吟诗的好去处。但若要细看:院中空地开阔,古木参天,又是另一番气度。

然而,更令人称奇的,却是这家宅中的静谧。往来不见半个仆婢,冷清的颇有些蹊跷。莫不是自己当真京里繁华久居安逸的忘了辛苦?白奕不动声色四下里打量,随手在屏风边框上抹了一把,心下不由一沉。西北风沙极大,穿身亮丽些的衣裳出去转一圈立时就要作了蒙蒙暗色,这些摆设之物每日沾灰落尘自不必提。但这屏风却十分干净。要么家主人既有亲自劳动的时间又有打扫擦抹的癖好,要么——这府内定有家人仆役。但这便是出奇之处了。既有家人仆役,为何提前便遣退的如此干净?刻意的如同布局一般,未免可疑。这个蔺幕卿,又在耍什么把戏?白奕既已起疑,却不想立刻点破。以蔺姜为人,做不下什么大奸大恶,小小猫腻,姑且静观其变。

片时,蔺姜单手拎着一大坛酒返来,轻而易举,步履灵快。他将酒坛搁在面前案上,松手时,那坛子才猛向下沉了一沉,压出闷声一响。“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坛子酒,千杯不足,知己难求,唯愿酒后真言足矣。”他说着,将几个海碗一字排开,醇酿一碗一碗,斟得满满的。他一面不疾不徐地斟酒,一面笑问:“咱们是喝完了再说,还是先说了再喝呢?”

但闻此言,白奕心中一动,瞬间明澈。

原来如此。果然,到底还是为了这个。

他瞧了蔺姜一眼,却没应声。

气氛顿时微妙得有些诡异。

蔺姜仍旧是笑着,但手中酒却渐渐先有了动静,打破初时平如镜,随着空气中骤然凝结的沉默愈来愈冷,颤得涟漪四起,愈显波澜。

白奕仍旧不动,又向姬显看去,见姬显正倚在玄关处抱臂而立,低着头,阴影笼罩在那张尚透着稚嫩的年轻面庞上,隐匿了神情。

那般模样,似浸染了满满的伤怀。这孩子实在与阿鸾长得太像了。。。。。。白奕轻呼出胸中长气,终于反问:“什么意思?”声未发,先不动声色攥紧了拳。

“你不是真当我远在边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罢?”蔺姜一笑,扬唇时,眸中精光已现了几分拉意。“说吧,痛快说清楚了再喝,还是朋友的酒。”

“否则便是断头酒么?”白奕扬眉。

“省了罢!跟我来这一套。”蔺姜眉心一拧,一把拿住白奕衣襟,“阿显过来。”他沉沉唤了一声,嗤道,“你白大哥也算一条好汉,让开路去料他也搁不下面子逃了!”他虽如是说着,却先抬腿以膝盖狠狠在白奕心口上顶了一记,臂上再施力,已将之摁下地去反拧了胳膊。两人撞在一处,碰得案几摇晃,琼浆洒落。

白奕似并无意反抗,顺从任之摆布了,只是笑道:“我当你怎么。原来变了‘笑面虎’。”他贴面在地上,夜晚寒气渐渐透了上来,激得人愈发神思清醒。他抬起眼,正见姬显站在面前垂暮看他,一双眼闪烁不定,犹似辰星。“好,你们想叫我说什么。”他叹了一声。

“难道不是你该说点什么说法?”蔺姜冷哼,“白奕,你别搞错了,我就是现在拿你人头去城楼祭旗也自有一百种解释向上头交代。少你一个,我城照守兵照带胡贼照样打,余下些狗屁倒灶的破事跟我什么相干?我若不是。。。。。。若不是看在阿妹面上——”他终于提起墨鸾。

初时,白奕只是微笑听着,至此终于笑出声来。“既然如此,你不如即刻砍下我的头颅,封匣发还神都,她恐怕才释怀了要多谢你。”他双手依旧被反剪着,并不设计挣脱,眼角眉梢散出的嘲弄冰冷又坚硬。

但蔺姜却陡然暴怒起来,“好!你他娘的就有种!老子忍你也忍足够了,真当老子是猫叫唬你的!”他跳起来骂了连串,一脚踩在白奕背脊,单手拧了双臂,另一手却从靴侧摸出把近一尺长的瓜刀来,抡刀便剁!

刀锋寒光一耀,如白星落尘而下,眼看砍在颈项,只怕血红喷溅,人头就要滚落。

白奕却仿佛当真就死一般,竟半分也不动弹,任凭刀光寒风直逼而来。

“大哥!”

千钧一发,姬显忽然大呼猛扑上前去,徒手截住杀锋。刀刃割入肉中,鲜血顿时涌落,滚烫全洒在白奕后颈,又顺着流淌在面颊。

“滚开!”蔺姜勃然怒喝。

姬显双手紧攥着刀身,仍是不放。“若真杀了这人。。。。。。阿姊。。。。。。阿姊她会——”他声音听来急切又辛酸,交织时,细微得几乎要听不见了。

不料,白奕却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似一枚银针,刺得蔺姜眉心一跳。“你看见了?”他愤然冷哼,腕上着力,便要将姬显推开。

“大哥!”姬显情急高呼,顾不得疼痛,抵死握住蔺姜手中刀,“他毕竟也曾救我一命。。。。。。”他皱眉盯着蔺姜,眸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眼底徘徊的犹豫出卖了心下难决。

蔺姜眸色略一震,反现了哂意。“原来倒是我们弟兄还欠着大王两条性命!”他冷笑,忽然放手,收刀退开一步,扬手将那把刀扔在白奕面前。“也罢,要么大王收了回去?”

这是当真要绝义不成?

白奕听在耳畔,心下苦笑。得脱桎梏,他终于撑起身子。双臂被扭得酸麻,苦涩却似细而深的伤口,有血腥点点缓慢散开。“我救人也不是为了行善,你们不必。”他淡淡轻叹。

“你还——”听这一句,蔺姜立时又上了火,出手想要打人,但被姬显一把拦腰截住,这才愤愤不甘地哼了一声,甩手罢了。

姬显看着白奕,面上渐渐浮现出自嘲来,略扬起脸时,眼眶却有些泛红了。“若你只是个毫无关碍的人,事情会很简单。我可以一刀杀了你,也可以故作洒脱地说:‘杀了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仇恨根本没意义。’怎样都好。可你偏偏不是。”他涩涩地笑了一声,“我记得你救过我。我六岁就没了娘,九岁起又离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一个救我、养我、教导我的人。。。。。。忽然有一天,变成了一个片子、凶手、杀我父,伤我姊。我没办法接受。我不能杀了你,也做不到洒脱,只好问你要个说法。”

“但你要我对你说什么?”白奕拧眉反问,“‘我骗了你们,我不是什么好人,对不起。’是这样?”

姬显肩头一颤,怔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嗓音竟有呜咽声,未知哭笑:“。。。。。。反正也已是被骗了——”

“所以不如继续骗下去么?”白奕平静地将之打断。他望着姬显的眼睛,一字字缓道,“若是如此,与从前又有何分别?”

“但你至少。。。。。。总可以有点什么解释。。。。。。或许,苦衷之类的。。。。。。”姬显的目光彻底虚浅下去,游移不定得像只脆弱的子猫,仿佛一切的竭力强辩,不过是拼命地替自己寻找一个理由。

但白奕却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

“没有。阿显,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借口。”白奕泰然回望,面上犹带血痕,眸色却平湖如镜,“我这一生愧对过多少人,你叫我数也数不清了。我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如有报应,也是善恶因果。既然事已至此,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或是你阿姊来日叫我还她一条性命,我不会摇头说半个不字。但——”他顿了一顿,眉宇间隐隐浮上些疲惫倦意,“但我不想再多做所谓的‘解释’。做过的事明摆在那里,冠冕堂皇,装模作样,未免多余。”

姬显呆楞半响,忽然问道:“若换做别人来向你寻仇,你也会如此么?”

白奕眉心一震,直盯着姬显双眼。“若真还能有这样的人,我会再补他一刀。”他怅然扬眉笑道:“我就是这么个人。说真的,我很高兴你像你大哥,并不曾学这些旁门左道。”

姬显低头默然良久,喉结滚动隐约可见,仿佛竟是强忍饮泣。他忽然一把捉住白奕衣襟,三两下扒了上衣,将之推在地上。他从怀里取出只马鞭,望着白奕背脊便猛抽下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血肉翻开得几可见骨。

白奕自始自终挂着微笑,拧眉时默然无声。汗水含着血水滚落,颗颗冰冷。

直到再也无力挥鞭,泪痕早已不知觉湿了满面,姬显垂手站在白奕身后,盯着那片皮开肉绽。血色在眼底沸腾,而后冷却,往复交替。“我阿姊是个傻瓜。”他惨淡笑了一声,喃喃地犹如自语:“小时候,阿娘给她做了个皮影人偶,我很想要,她就让给了我。其实我知道,她也喜欢的,但她就是不说出来,全藏咋心里。”

“于是我就学会了,会哭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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