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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烟华 秋叶影-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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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开嘴咿咿呀呀地叫唤了两声,也没明白叫的是谁。
那人捧了一只碗到云想衣的嘴边。闻着是药草的味道,早凉透了,带着一股子苦腥。云想衣渴极了,哆哆嗦嗦地伏上去、大口大口地就吞。胸口一阵子翻绞,猛地又吐了出来,咳着、喘着,象是要把心肝都呕尽了,痛得难受。那人慌慌地扶住了他,手抖得厉害。
隔窗微雨,点点滴滴都沁到了夜色里,那一夜的风情便是万般凄楚。
云想衣抱住了那人哭,呜呜咽咽地抽得肠都断了,其实拼命地想叫出声来,喉咙扯得裂开了,也只是那一点点绝望的抽搐。使劲使劲地抓住了那人,把他的肉都掐下来,指甲缝里满是血。眼睛要哭瞎了,都看不见那人的脸。
叫他的名字:“非焰……”。恍惚寻思着……还是在梦里面……
然后,空阶下的雨便滴到了天明。
云想衣眠了一梦,待睁开眼睛,西窗外已是泛了微白,雨也停了。床头边支了一只红泥小炉,正“咕咕”地冒着药气。云想衣呻吟了下,嗓子干干的说不出话来,眼睛很疼。
炉边蹲着一个人,听得动静回过头来,却是那晚的少年侍卫,仍是板着脸没好声气:“整两天了,好歹是活过来了。我想着你要是再不醒,索性卷个席子把你埋了。”口中虽说得刻薄,少年仍然沏了大半碗浓浓的药汁出来,端予云想衣,“来,喝了,熬了老半天了。”
云想衣木木地望着他,嘴巴动了两下,却别过了脸。
少年气性甚大,这一下便恼怒:“我把你从雨地里拖回来,守了你这么许久,早知道你给脸不要的,我便不费这工夫了。你就是自个儿要寻死去,好歹也要喝了我的药。”他一把揪起了云想衣,也不管许多,粗鲁地将扳开云想衣的下颌,将药灌了进去。
云想衣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咳出了血,被少年捏着鼻子、和着药汁一起咽下去,口中又腥又苦,竟分不是什么滋味。半晌,少年放开了手,云想衣瘫在床上,嘴角边不停地渗出黑色的血丝,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眸子里留着昨夜的雨、就要滴落。
少年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轻轻地拭擦云想衣的嘴唇。
云想衣挣出力气来,抓住了少年的手,喉咙里挤出一种嘶哑而破碎的声音,象是风里欲断的长弦,一颤一颤地扯着,却听不真切。
“你怎么了?怎么了?”少年竟还有些紧张,俯下身子凑近了问他,“哪里难受了?”
“……不是……不是你……”听他如是说,那便是烟雨中梨花落下,一声凄厉的叹息。
天放了晴,淡淡的阳光斜过破烂的窗纱,落在青石板上,就象是初春开出的白花,纤细而温柔。两三只小雀栖在枝头,怯怯地婉转几声,啼道春好。
云想衣慢慢地爬到窗边,靠着阑干只是怔怔看着。
帘子挑处,那少年进来,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什物,用布包裹着,到了云想衣身边,似是想说什么,见云想衣不理他,便赌气地闷着。
阳光落在云想衣的脸上,有一种妩媚的苍白,他垂着眼帘,黑色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子里留下寂寞的影子。
“你又来了……”云想衣并不回头,只是那样轻轻地问着,“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仇家,为何却要救我?”
少年撇了撇嘴,恨恨地瞪大了眼睛:“看你这番苟延残喘地活着,岂不比杀了你更解气。”
云想衣咬着嘴唇,在嘴角边露出一丝血红,却微微地笑了:“也是、也是呢……好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孩子了。”少年没来由地红了脸,努力地挺起了胸膛,“我姓莫字言,莫家乃是明石王九族之外的旁支,而我现奉职殿前七品侍卫。”
“原来如此、如此……”云想衣的目光远远地望向窗外,似乎痛了,用手捂住了嘴,柔软地喘息着,青色的血脉从肌肤下面透了出来,那是一种无法触摸的脆弱,宛如琉璃。
莫言不知怎的,忽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着外边的鸟鸣也觉得慌乱,默然了半晌,跺了跺脚,掉头欲去。云想衣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陪我说会儿话吧……”云想衣回过眼眸,露出一种模糊的微笑,“我一个人……一个人都快要发疯了。”
莫言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云想衣的缓缓地抬手,抚摸自己消瘦的脸颊,喃喃地问他:“怎么了、怎么了?我很可怕吗?”
莫言立在那厢,怔了良久,忽然用力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长布包摆到云想衣的面前,打开,原是一张桐木琴。“这是我姐姐出阁前用过的旧物,我听得人说,琳琅妃子擅弄七弦,想着你在冷宫里也怪闷的,今儿就顺手给你带过来了。”
云想衣涩涩一笑,信手拨了下,“铮铮”两声,惊得枝头小雀喳喳不已。他的眼波转了过去,带着一点点惘然:“你真是个傻孩子,怎么琢磨着呢,我在这里、人都要烂掉了,弹这曲子又有谁听?”
“你……”莫言恼也不是、羞也不是,憋了半天挣不出一句话来,险些要握住了拳头。
云想衣却又笑,眉目间嫣然如画:“莫要生气,说着玩的,其实……我心里欢喜得很。”歪着脑袋自己思量,絮絮地道着,“我有个弟弟,那时也和你一般大,小孩子生性,逗逗他就生气,凶巴巴的……”他笑着,那样的神情却是凄厉,颤抖着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抚摸莫言的脸,还未触着,便痉挛地缩了回来,只是一叹,“真的……嗯,有点点象他……”
风过花阴,宛然里暗香无迹寻觅。
莫言嘴巴动了动,还是将头扭开了。
云想衣半抱七弦,倚在窗下,低低地弄着那调。宛如花开的声响、嘤嘤哝哝,斜风在商角上转了两三阙,吟着杨柳下燕子的歌。他和着弦上的调,细细地哼着江南岸边的小曲,幽幽如梦里。
卷十 雁字回时 月上西楼
那年的雨总下个没完,苑子里的藤草发了疯似地长,淹过了阶外的白花,花落时也不知归处。青苔慢慢地爬上了窗子,一片班驳的绿。
门外的竹帘旧了,缺了个小小的口子,漏了风月。荒芜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手指尖上落满了尘埃,几乎挑不起琴弦,他总在日落时分拨弄着参差的音色,浅歌低唱、斜阳晚桑,人也一天一天地老去、老去,忆不得繁华。
除开那个送饭的白头宫女,只莫言偶尔过往,常是坐得远远地瞧他,话也不多,琐琐一两句,道些外头的事体,方知今夕何年。卫妃的儿子满了周岁,昭帝甚宠之,立为太子,开宗庙,宴群臣,极奢极华,莫言说的时候,眉色飞舞,云想衣低了头,听着竟觉得生疏。
那时已是夏了。
夜里下了雨,也不知是入夏的第几回了。风摇云倾,树枝抽得窗格子梭梭地声响,窗纱都烂了。重重的“吧嗒”一声,竹帘子落了下来,被风卷落到廊外,外头的泥泞溅了进来。那一记惊雷滚滚而来,金鼓震响、狂涛乱卷,天也缺了一角子。
莫言冒着雨跑了过来,屋子里黑乎乎地瞧不着什么。倏然闪电如剑,劈开夜色的深沉,照见墙角处缩着的人,宛如陷阱中惊恐的兽。莫言呆了一下,缓缓地走近他。
云想衣把身子蜷成一团球,哆哆嗦嗦地咬着手指头,把指甲都咬下来了,血糊糊地一片,也不觉得疼,只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莫言,他的眼底血丝浓浓。
又是一记雷,屋檐欲倾。
云想衣的嘴巴张了一下,莫言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短促而尖利的叫喊,被雷声淹没了,留着绝望的悲凉,在空气中弥漫成灾。
莫言慢慢地抱住了云想衣,用手绕过他的肩膀,把他整个整个包围起来。他的身子是如此地冰冷而瘦弱,颤抖着就要凋零。拉住了云想衣的手,自然地就把他的头靠在胸口上。云想衣胡乱地啃咬着,咬得莫言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痛。
雷过后,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摩挲着阑干外的青石,似粗涩又似温柔。
“……想衣、想衣,跟我走吧。” 莫言的声音细碎如雨,低低地说着,“我带你离开皇宫内院,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来照顾你,好吗?”
云想衣痴了一般,脆弱地仰起脸,呆呆地望着莫言。黑夜中,看不见他眼眸的底色,茫然的一汪水。
“皇上已经不再理会你了,你就是死了、烂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管。”莫言紧紧地抱着他,轻轻地象是在哄着他,“我知道你一定受过很多苦,可是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什么都可以忘记的,想衣,我、我……没有钱、也没有权势,可是我会对你好的,跟我走吧,你想去哪里呢?”
少年的神情有点儿固执,模糊的黑暗中,淡淡的青涩依旧在少年的眼睛里,却是鲜明而激烈的。云想衣寻思着恍惚熟稔,辗转间却又惘然,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莫言偷偷地吻了他的头发,小小声地唤他的名子:“想衣、想衣……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的。”他反反复复地说着,“真的、真的……”
“好疼……”云想衣摸索着向他伸出了手,宛如敲碎在雨中的呢喃,“好疼好疼呢……”。手上满是血。
夜雨阑珊,隔窗下的白花重了几分,作尽那番冷艳寒香的风情,总无人省得。
次日晚些时分,黄昏的颜色漫过了树梢头,几只夏虫躲藏在石缝中“唧咕”地叫个不停。
莫言轻轻地将云想衣从墙角里抱起。云想衣迷迷糊糊地摇着头,眼睛斜斜地瞥了过来,湿漉漉的,就如那淋漓的夜雨,他的嘴唇上抹着血红的艳色。莫言心下有些不安,摸了摸云想衣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想衣……”莫言小心翼翼地问他,“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皇宫,你再也不用受这种苦了。”
云想衣睁大了美丽的眼睛,那是一种痛到极处的绝望,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莫言的衣服,颤抖着念叨着:“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家、回家。”
“好端端的呢,说什么胡话。”莫言的脸色变得有些惨白,强自一笑,“我这就带你回家了……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好的,真的、真的。”
云想衣的嘴唇抖动着,似乎在叫着什么人的名字,而莫言终是没有听清,只是那一声声的呢喃,宛如花落下。
莫言用被单裹着云想衣,抱着他拐过边门小径,冷宫本就偏僻,那时节天色迟了,偶尔几个宦官路过,见了莫言带着殿前侍卫的牌令,也不甚在意。如此行到了崇德北门,莫言也不知与守门的金吾卫说了几句什么,金吾卫竟开了宫门放行。
云想衣仍旧烧得糊涂,只隐约地听见青铜大门打开时“吱吱呀呀”的声响,斜阳的暮色从门那边漏进了眼底,他的胸口忽然一阵子绞痛,“咯”地吐了一口淤血出来,弄脏了莫言的袖子。莫言的手抖了一下,旋及又抱紧了。
宫门角外停着一辆乌篷马车,一个青衣人执着缰绳正在那厢等候,面目冷冷的,见了莫言过来,作了个手势。莫言带着云想衣上了车,放下帘子,那一点的落日便隔在了天外头。
马车行得甚缓,云想衣恍惚听着马蹄子答答地敲着青石路板、听着车轮子辘辘地滚着,那时的愁思便如水一般淹没了他的呼吸。
莫言的手慢慢地收紧,环绕了他的肩膀、他的胸口,云想衣觉得他快要窒息了。莫言叫了他的名字,微微地有几分颤:“想衣……想衣,其实、其实我……”
“什么呢?”云想衣听不真切。
莫言的手指慢慢地抚上云想衣的头发,缠绕着:“……嗯,也没什么,想衣,我这就带你回家了,你可会觉得欢喜?”他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和他的吻一起落在云想衣的耳鬓边,带着少年温暖的气息。
模糊的黑暗中,云想衣的眸子里依稀有一点点水光,他低低地道:“好啊,回家……我都记不得家在哪了。这么久了,阿蔻一定生我的气了,都没有回去看她。”
莫言的脸有些儿红,柔声地道着:“等出了燕都,我们改行水道,按这一路的行程、莫约二十天就到江南怀陵,我身边还有些积蓄,寻个清净的地儿,买几间瓦房、两三分薄地,也够我们过日子的了,你说可好?”
“嗯。”云想衣仿佛叹息,“阿蔻说过,等想衣长大了,要给想衣娶一房贤惠的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多好啊……”
“那可不行。”莫言忽然紧张了,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埋怨,“我才不会让你娶媳妇的,我、你……你只要有我一个就好了。”
云想衣伸出手去,抓住了莫言的胸口,他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着,悉悉嗦嗦的声响宛如虫子的啃咬:“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算计了别人、也算计了自个儿,这些年来象是在火里油里煎着熬着,竟没片刻安生。临到末了这番下场,我也认了,这会儿心倒是死了也安了,无非是作了一场梦醒了,只想着……”他的声音如中风中飘摇,那一点点幽思便断在了天边,在斜阳的晚唱中只是寂寞地微笑,“嗯,幸好还有你呢……幸好、还有你呢,我再不想其他的了。”
“想衣……”莫言抚摸着云想衣的头发,丝一样的缠绵,“我很喜欢你。”
云想衣的手越抓越紧,拼命地揪着莫言的胸口再也不肯放,他的微笑是夏夜里那一朵小小的白花,伶仃而脆弱。把头埋到莫言的臂弯中,他的身子痉挛着,仿佛是濒死前的挣扎,那般痛苦那般扭曲。
莫言轻轻地拍着云想衣的背,象是在哄骗着不懂事的孩子,絮絮叨叨地道着:“等安下了家,我给你挖个水塘子,放几只鱼,那时夏还未过呢,或者种些莲藕,怀陵湖的藕丝鱼羹是极有名的,到时候我学会了,做给你吃。你看你这么瘦,得养得胖些才好。”
心头上有一根刺,竟是怎么也拔不出来,辗转地埋了下去。云想衣的眼睛很疼,疼得流泪。委屈地啜泣着,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也不管莫言怎么哄他,一直哭着、哭着,靠在莫言的膝头快要睡着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停了下来。莫言的身子僵了一下。
云想衣揉着眼睛,软软地问他:“怎么了?”
莫言沉默了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声:“到了。”他将云想衣抱出了车厢。
外面很黑很黑,云想衣思量着或者是自己把眼睛哭瞎了,竟什么也看不见,有些慌张地抓紧了莫言的手。
“想衣……想衣。”黑暗中莫言的表情是也是恍恍惚惚的,“你……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吗?”
“那是自然。”云想衣回他。
“我、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出息,手头上也没几个钱,将来无非是种地耕田作生计,你可会过得惯?”莫言的声音也不太利索,象是碰磕着什么。
“没关系。”云想衣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没关系的。”
倏然有人大笑了,耀眼的灯光亮了起来。
青铜的凤凰衔着明烛宫灯,华丽堂皇的大殿那时宛如白昼。一声磬板,纱帘后面的乐女拨动了丝竹,似那一番歌乐袅袅清平调。高坐在龙椅上的男子英俊而华贵,便是那张狂的笑容,也流露出了倨傲的味道。他的眼睛望了下来,象刀刃一般刺痛了云想衣。那种透到骨子里的刻薄。
云想衣踉跄着退了两步,想躲都无处藏身,立在大殿中央,呆呆地呢喃着:“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莫言对着居高位的景非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吾皇万岁。臣已将云想衣带到,听候皇上发落。”
“好,莫言,你做得非常好,朕很满意。”景非焰仍是笑着,凌厉的眼神瞥了过来,莫言竟不敢抬头。美丽的妃子半跪在座前,为景非焰斟了一盏酒,景非焰轻轻地啜了一口,似乎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啧”了一声,“想衣啊想衣,你何至于如此呢,若是耐不住寂寞了,和朕说一句,看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朕也为你寻一个合适的。当真的饥不择食了,你竟看中了这样的小角色,往日的清高都到哪去了?”
云想衣觉得冷了,用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惶恐地张望着四周。温婉的宫姬在殿前侍奉着歌乐,却在不经意的时候掩嘴而笑,如画的眉目中描着三分蔑然。宦人立在阶外,冷冷地没什么神情,似乎也不看他一眼,只当是尘埃了。云想衣越来越冷,牙齿都“咯咯”地响,哆嗦着伏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舞姬从帘子后面转出,翩翩旋舞,柔软的纱衣拂过了云想衣的脖子。十丈阑干外,和着笙歌丝竹,有人吟唱着春花秋月,嘤嘤婉转。
景非焰从座上缓缓地踱了下来,停在云想衣的面前,温和地道:“想衣,来,把头抬起来,看看这歌舞可好?”
云想衣发出了小兽般破碎而模糊的呜咽,瑟瑟地抖着,将身子向后面蹭动。
“朕叫你把头抬起来!”景非焰暴怒,一把扯住了云想衣的头发,把他的头拉了起来。
云想衣睁大了眼睛,仿佛是痴了一般看着景非焰,咕咕哝哝地道:“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哗”地,景非焰将那盏酒泼到了云想衣的脸上。他挑了挑眉,淡淡地问:“你当初不也是这么骗朕的么?”
淋漓的酒水滴滴答答地从腮边滑落,绯红的,就如胭脂的泪,让人醉了。云想衣的手吃力地抬起来,慢慢地摸到了景非焰的衣角,猛然死死地抓住,撕破了喉咙,才挤出那么一点尖利的声音:“你恨我吗?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是的,朕恨你。”景非焰将云想衣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贴在他的耳边,只有他听得见,冰冷而清楚地对他说,“就如朕当初爱你一样深。”言罢,一脚踢开了云想衣。
云想衣在地上爬了两步,哆哆嗦嗦着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只是僵在半空,半晌缩了回来,抓住了自己的胸口,使劲地想要把那里的肉都挖出来,竟是那么疼。
莫言仍旧跪在那边,敛眉垂目,始终无言。景非焰坐下,拂了拂衣角上的灰,笑了笑:“倒是险些儿忘了你了,莫言,你办事得力,朕可要好好地奖赏你。”
莫言匍匐着向前,在景非焰的脚下重重地叩了个头:“臣斗胆,请求皇上赏赐一物。”
“哦?”景非焰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臣……臣……”莫言把头触在地上,咬牙说出了口,“臣请皇上将云想衣赏赐予臣。”
乐女拢起纤细的手指,引着箜篌上的弦,低处断丝、高处惊雷。莫言额头上的汗涔涔地淌了下来。
“好、好。”景非焰慢慢地饮下一盏酒,咧开嘴,似笑非笑,只是森森地瞥了过去,“没想到这种东西却还有人要,行啊,朕赏给你了。”
莫言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反身拖了云想衣就走。
景非焰扭曲地微笑,捏破手中的青瓷杯子,碎片划破了手心。明亮的烛光下,他的眼中有一片班驳的阴影。
莫言出了大殿,匆匆牵了一匹马,抱着云想衣策马出了宫城。彼时夜半,下弦月,疏星两三点天外。
奔马疾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云想衣安安静静地呆在莫言的怀里,在冰冷的夜色里,他就象是月光的影子、那一抹无声的苍白。
“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气。”莫言犹豫了半天,咳了两声,嗫嚅着,“可是……可是,我母舅家亲眷二十余人皆因你而死,我、我这样……也不算对不住你,我、我……”
云想衣连呼吸都恍惚忘记。莫言听不见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一时两厢默然。
出了西城门,马蹄得得地慢了下来。莫言的手偷偷地搂住了云想衣的腰,低低声地说着:“其实我没有打算骗你的,我这就带你回江南,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们……”
没有说完的话生生地卡住了,忽然从马上一起跌了下来。莫言捂住了喉咙,血从指缝里涌了出来。云想衣挣扎着转过头来,手上抓着一根沾血的发簪,他扬起的手臂把月光划破成碎片。
莫言的口中发出“荷荷”的声响,吃力地张开双臂,那种姿势仿佛是想要拥抱住什么,他的目光依旧是深情眷恋。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云想衣嘶哑地叫喊了起来,发了疯似的用簪子在莫言的身上戳出一个一个窟窿,血溅到了他的眼睛里,狰狞的血色,象是鬼的哭。
莫言抽搐了一下,将手伸到云想衣的脸上,轻轻抚摸他的眼睛。莫言的嘴巴一直在动着,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云想衣全身都在抖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号叫,倏然推开了莫言,仓皇地跑开。那是一个凄凉的背影,长长地拖在黑夜里。
荒芜的郊野外,老树嶙峋地立在月亮下面,枝头的鹄鸟被那人惊起了,扑棱着翅膀低低地掠过,“呱”然啼断天外。
夜色一重重一叠叠,宛如彼岸潮水席卷而来,把他淹没溺死,连呼吸都不能。云想衣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象最卑微的虫豸,在泥泞中蠕动着。长风萧瑟,呜呜咽咽地泣,月光的泪,苍白而冷漠,干涸在眼睛底下。
不知何处寒山古刹,一声禅钟,几点梵音喃喃,随风遥遥而来。六更天,天意薄凉。云想衣木然地抬起头来,摇摇晃晃地挣起身子,循声而去。
曲径通幽,深山禅院,风入松,松声如涛。折过那片松林,拾上几级石阶,原来到了西禅寺外。景朝崇佛,西禅尊为皇家佛地,泱泱然大态度,便是夜半也不闭户。云想衣踉跄着进去,不见僧者来。侧旁禅房或有几点青灯,晚课方歇。
云想衣直直进了大殿,反手上了门栓,虚弱般靠着门滑倒。佛前,那一盏长明灯冉冉如浮生之莲,炉中香灰细软,一半点青烟袅袅,佛拈花而笑。云想衣爬了两步,跪倒在蒲团上。颤抖着伸出了手,嘴巴张了又张,终于挤出了一丁点声:“娘,抱抱想衣啊……”手指头凭空抓挠着,却抓不住什么,委屈了,嘤嘤地啜泣着,“想衣很乖的,娘……抱抱想衣,好不好啊……”
月光落在班驳的砖瓦上,有一点惨淡的青色,就如那夜里的烟灰。
“为什么不要我呢?”云想衣仰起脸,睁大了眼睛瞪着佛,“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拼命地伸着手,仿佛抽搐的挣扎,打翻了佛前长明的灯。佛不语,但笑而已。
灯火溅到了经幔上,一下燎开,在暗夜里惊起最艳的颜色。
“为什么……不要我呢……”,云想衣捂住了脸,反反复复地问个不休,总没人理会,慢慢地将头伏在尘埃里,用微弱而凌乱的声音哼起了江南的小调,白堤边杨花飞絮,烟雨湿了蝴蝶的翅,燕子宛然轻啼,声声迟意。
火势窜上了房梁,桐木的梁柱烧着了,发出“毕剥”的声响,火焰跳跃着、拂扭着,宛如青蛇的舞。火里,侬软的吴音却咿咿呀呀地转着,痴痴地吟唱春色婆娑。
僧众被惊动了,在外面仓皇地奔跑着,有人用力敲着殿门,半天不得声响,便聚着慌张地喧哗。年迈的长老只顾低头念佛,手脚利索的沙弥飞似也地往后山腰打水去了。
火光在天边夜色里透出了一点红,仿佛是妩媚的意思。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剽悍的黑马踢开了寺门直闯进来,几个僧人被撞得飞了出去,连声也哼不出来。景非焰从马上翻滚下来,气都喘不上来:“他呢?在哪里?在哪里?”
从寺门外跟进的一个侍卫跪倒在景非焰的面前,指着燃着火的佛殿,不住地磕头:“小人适才眼见他进去,也不知怎的就起火了……”
景非焰的身子分明摇晃了一下,倏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朝着佛殿冲了过去,扑在门上捶打着,象发了疯一样拼命地叫喊着:“云想衣!云想衣!你出来,出来!听见没有,我叫你出来啊!”
从门缝里窜出的火苗舔着了景非焰的衣袖,侍卫与僧人皆惊,下死劲拉住景非焰:“皇上、皇上,危险!切切不可啊,皇上!”
景非焰赤红着眼,后退了几步,侍卫还没来得及抹把汗,景非焰猛地挣开了他们,大吼一声,飞撞上去,用身子狠狠地砸在门上。佛殿的大门轰然倒塌,景非焰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一抬眸,便在火中见着了他。景非焰的眼睛被烟灰刺痛了。
那个伶仃的人影匍匐在佛前,絮絮地清歌着,仿佛是彼岸优昙钵华的灰烬,湮灭在十丈红尘的烟火中。
景非焰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云想衣往外拖。云想衣用手死死地抠着青砖,不肯走,景非焰使劲拉扯着他,磨破了他的手指、折断了他的指甲,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的痕迹。景非焰的手发抖了,火里的呼吸拂过云想衣的脸颊,肌肤都烫伤了
云想衣蓦然回眸,景非焰却一低头,火的影子一掠而没,错过他的眼神。
侍卫们抢进来,用衣物胡乱扑打着火焰,一个个急得嗓子都走了调:“皇上,快走,这儿撑不住许久了,皇上,快走啊!”
燃烧的梁木带着呼呼的火花当头砸了下来。景非焰想也不想,扑在了云想衣的身上。梁木掉在他的腿上,“咯啦”一声,不知是骨头裂了还是肌肉焦了,景非焰的手痉挛了一下,狠命抓紧了云想衣。
“皇上——”侍卫们唬得魂飞魄散,拥过来护着景非焰,慌手慌脚地移开梁木,有的躲闪不及,被压在崩塌的屋檐下,惨叫连连。
混乱中,心跳的声音沉重而缓慢,一下一下地敲得胸口都要裂开。云想衣贴在景非焰的耳边,恍惚着宛如呢喃:“……还爱我么?”那是繁花落尽时幽幽的一声叹,叹道春息了。
火光映在景非焰的眼中,一片浓浓的血色,就要滴落。他嘶哑地咆哮了一声,猛地揪住云想衣的头发,将他扛在肩膀上,咬牙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大殿中央的案台塌了,佛从高处倒下,剥落了金箔,恍惚眼角有一点泪。
景非焰抱着云想衣一起从石阶上滚了下去,僧人紧忙拎了桶子把水兜头泼下,“哗啦”地湿透了头脚,身子一下凉了,景非焰忽然象是被蝎子蜇到一样摔开了云想衣。侍从跪下,搀扶起景非焰。
“你拉我回来做甚?”云想衣蜷在地上,抓着胸口,似乎是痛极了,却在嘴角边挑起一个淡淡的笑,他的声音只是软软的,有点儿冰冷的味道,“死了罢了,正合了你的意思,把骨头都烧成灰,风一吹便散了……”
景非焰倏然转过身,狂乱地抓住了云想衣,狠狠地摔了他一巴掌,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言语。
云想衣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嘴唇上的血。他的嘴唇也是灰的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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