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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天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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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
一阵颤栗掠过他全身内外,连经脉神智都毛骨悚然。
绯红色的纤细身影站了起来,一张俏脸苍白无比,满脸泪痕。
息红泪失声惊呼,“小红——”
戚少商突然觉得如此辛酸……仿佛是重伤之人蹒跚跋涉于黑暗,埋头前行之时,突见前方星辉,以为即将晓白清明——却被人刺瞎双眼,黑雾重新笼罩,无尽无边……
“戚大哥,小顾,我——我——”温千红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疾奔出去。
莫言笑眼睁睁瞧着那窕窈的身影掠过身旁,竟也未拉她。
悲恸的哭声,慢慢地,越来越远……
戚少商喟然长叹,“是她。原来是她。”
淡淡收回眼光,莫言笑一扬唇角,“不错。你已经冤过她一次,绝不会再疑心到她身上。”
他瞧了挣扎站起身的顾惜朝一眼,淡淡道,“他大哥本就有联姻之意,我们一路返回京城,少女怀春,打击之下,若有人对他温存体贴,心思本来就转得快得很。”
戚少商瞪着他,突然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人明明在利用他人的感情,但他的眼神,在电光火石里透露出的忧伤,那么狠辣果断却又含蓄哀婉——竟让他不忍出言相讥。
白衣公子轻叹着,好像是因为长夜漫漫,眉头才郁郁寡欢,“你身负重伤,不是我对手。顾兄,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惜朝双唇全无血色,轻轻地,握紧了铁手的手,将他扶起来,脸上却突然转出一抹飘忽的笑。
“你让小红就这样走了,莫非是存了死念?要把我们尽数封在这古墓之中,为你最后的故国殉葬?”
莫言笑看着他,突然笑得温存,“你真是我的知已。若我们联手,天下谁人能敌。”
顾惜朝唇角微挑,“可惜,我的选择却不是你。”
这样的两个人彼此微笑着,就像镜子的两面,缓缓的,浮现出同一个讥哨的笑容。
讥诮着繁华,讥诮着侠义,讥诮着自己,讥诮这可留连的红尘无可留恋的生命。
寂然中,莫言笑曼声长吟,“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他的声音悠长苦楚,犹如远方传来的梵唱,手上乍现的白羽银器反射着安详的光芒。
铁手的眼神突然收缩。
“逝!”
逝。寂。灭。名满天下的莫家最霸道的暗器。
十丈之内,玉石俱焚。
以逝去之心,奠往昔盛景。
“有诸位相伴,黄泉路上,绝不寂寞。”
莫言笑仍然站得笔直,衣袂如雪,意态雍容。他的一生之中似乎从不曾有失风仪。可以淡静自若,可以煦如春风,也可以惨烈决绝孤注一掷。
戚少商从脚筋到手指都绷得快要断弦,他的手还拿着逆水寒,他也还能举剑,只是,没有内力支撑的剑,能快过灭绝的光?
汗水,从额头,滑过眉目,润湿了肌肤。
一室寂静。
没有人惧死,但也没有人喜欢等待死亡。

晕黄的墓灯,静静地,照着此时,照着此地。
顾惜朝却突然看到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一怔。
这一眼仿佛有莫大吸力,他不由的,抛开生死玄迷,回望过去……
此时此地,这样的——幽暗闪烁,眼眸深深。
他们对望。如同回望那年风沙呜咽的旗亭。
时光回溯,彼此的目光里少了初见的动容,少了暗藏的杀机,多了一些,时间的灰尘。
信任与背离,猜忌与放纵,迂回与曲折,杀心与不忍,一个浪花接着一个的拍打着,渐渐渗进心里,越来越清晰。
顾惜朝没有变,变的是他自己的心情。

莫言笑也看到这对望的一眼。
看着看着,心底某处也微微一动。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阴影丛生凹凸难平,眼前恍忽飘过光影。
少时的故友,郭青顽皮的笑,青衣故作刻板的脸,兆风偷偷递过来的花雕……
那些光影随着收拢的阳光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十六岁的纤细女子,在他逐渐收紧的手指下,呓语般地问:你……悔不悔?
那个黄昏,那个黄昏。他回过头,是父亲凝重的脸。
你悔不悔?
万劫有尽而寂寞无涯。
他只是这么微微一恍,左手便不自觉地抚上右腕。
眼前突然银光流转,有什么撕风裂雾而来。
鬼哭神号,飞雪尽断。
悲亢凄凉的啸声,仿佛自地狱越出,飞旋着,逼到面前,带着令人惊粟的颤音。
他不自觉,挥起手中银光……
“当。”
天上人间,黄泉碧落,谁可亘古相随?

退了几步,气血还未翻涌,刹那已有一痕血丝嵌入心头。
竟只有微微细密的痛楚。
他想,命该如此。
他竟然觉得轻松。
那一刻,他的笑容温润如月华。
血色温暖了幽寒似水的剑刃,黑沉的剑锋转为沉沉的红。
逆水寒。当代名剑。惯隐于胸膛之中。
寒凉如,他的生命。
他见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注定要败于它,亡于它。

倒下去的时候,白衣翩然。面上,还带着江南的葱郁水气。
他恍惚地步入死地,仿佛又看见那个温婉低眉的女子在他眼前起舞,临风快意楼的飞花水雾重新在空气中飘荡。
他知道,那是幻觉,死亡降临前的幻觉,生命尽处那最迷人的幻觉。
身体仿佛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
脸上微凉。 
他忽然惊觉,是雪?或是泪?
他其实知道,江南也是有雪的,英雄也是有泪的。但他的一生,不允许他多想。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另一双手。
戚少商的手。
四周尽是柔白的薄光,他的脸,是惟一清晰的存在。无限伤情,也无限悲凉。
他握着他的手,然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了一句话。
看着那张脸由于惊诧而慢慢地苍白。他微笑起来,挣开了他的手。
他想,他其实是不悔的。
一口长气自黄泉碧落寻觅而来,人生还可怎样寂寥……
温暖在迅速地逝去,江南的水气迎面而来,记忆忽然变得稀薄遥远,烟一般的飘散——
戚少商伸出的手落在空气里,空空如也。
挡不住生命的流逝,阻不了风流的凋零。

逝。银光。坠地。“咯”地一声轻响,灿出一片光芒。
 
 '逆水之清风天下' 36。 终章! (平坑!埋土!~唉~~米想到,这文还真有平滴一天!)

人生难得几回平!笑^_^。 
两个月,十八万字,远远超过预期。
偶然的一个起念拖出了太多意外。有笔下犯HC的畅快,有挤不出字的苦处,有想撞墙的委屈,也有数度想放想弃想看不见的……咳,跳过。鉴于此,强烈建议潜水看文的霸王们吐个泡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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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终章

入冬以来,难得的晴夜。

月光渗澹。

东北离震坤艮之地,骤然划过颗妖异的流星,尾部隐隐扫起刀兵。

夜观天象——他只观出这天上地下一般的纷乱繁复。一如身后优雅清华的王孙,斜身倚栏,横看流火,纵看成冰。

暗色的夜空漂着一层极薄的灰蓝,几颗星宿远远的,闪过微弱而明晰的光。他低下酸软的颈。

还有什么可看的,该来的总是要来。

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他从出师那日就已明白。

“如何?”

叹了一口气,回身,“刃是七杀。剑是破军。人是贪狼。三方正四会照即将来临。”

“何指?”

“七杀,南斗第六星,乃运筹帷幄之帅,主肃杀,遇帝为权,搅乱世间;破军,北斗第七星,耗,主祸福,为纵横天下之将——”

他顿了一瞬,注视着黑暗中那双暖袍锦带下仍皎如冰雪的手,缓缓道,“贪狼,北斗第一星,主权术,乃奸险诡诈之士。此,三星聚集,天下大乱。”

“可,有,解?”

“无解。紫微命格已成,江山必将易主。无可逆转。”

那双手的尾指微微挑了一下,如兰花,如凰羽。

“不愧是提举司天监,本王敬你一怀。”

一叹,仰首饮下,腹内立时像烈火烧灼。他抓紧胸口,扭曲着倒下,提起最后一口气,嘶声道,“……纵是乱世之贼,也不一定能……能登临帝位……”

登临帝位么?不,如果可以,他其实不想要登临。

郓王站起身,越过那死去的老人,站上高楼边沿,仰首一笑。檐下几盏琉璃灯被风吹动,照耀着他凤凰般的眉目,飞扬着,秀美着,振翅于万人之颠。

脚下是一片刚修缮完毕的宫殿,雕梁画柱上悬着红绡朱纱,烛光融融而深远地,照见那些行走于深宫闱苑中的影子——

这腌臢污秽的皇庭。锦锈玉楼,红帐华梦,都是大张了口的阎罗宝殿罢。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朱栏,微微笑着。总有一天,这里会血流成河,哭声曳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被粘稠的锈色淹过鞋面……


“殿下,高楼风寒。”

一件狐裘搭上肩头,他回身一笑,带着森寒血气的眸子染了一层暖意,“有你在,倒也不怕什么高处不胜寒。”

秦飞轻的手萧瑟了一下,仍是低眉肃目,“殿下言重了。”

司天监的尸体已被无声无息地清理,小小阁楼仍是干净温暖的,伴着天外疏朗星辰。郓王将身影偎向暗处,淡淡道,“他怎么样?”

“这几天孙梦唯守着他,树大夫也来看过了好几次,都说身体倒是可以慢慢调理恢复,但此次折损了本元——只怕是要伤及寿数了。”

“自古美人同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淡淡地,挑了抹微笑,“月内可否动身?”

秦飞轻一惊,“殿下难道这么快就让他出京?只怕兵马入手,难困龙于渊。”

“是刀剑就要用在战场上,是蛟龙必不甘久为鱼舞。有你看着他,总比留在京里让另外一群人虎视眈眈的好。”他展了展眉,“以他的聪明,自会审时度势。金戈铁马之心,也耐不住这年华消磨。”

默默点头,秦飞轻凝重道,“各方调动均已齐备,只待殿下请得上旨,便可开拔。”似又想什么,声音转低,“只有一事,那陈姬重……顾惜朝本已拿到他贪贿之证,不知怎的,不但放过他,还担保他做调度使——这,只怕……”

“只怕是欲擒故纵借刀杀人。这陈姬重若只贪贿岁币,官官相护下也不过丢官罢职,脑袋却还保得住。若动了军需……”郓王轻声一笑,“就算他能忍住顾惜朝也有办法让他忍不住,界时才是断头灭族之祸。”

秦飞轻皱眉,“陈姬重贪婪成性,死不足惜,但他可能会连累到萧正风。我方重臣获罪,只怕与大局有碍,不如扣发调令,另着人填补。”

白玉般的手指微微一摆,“不必。那晚确实折辱甚重,这两个人,就当是我向他赔罪。”一笑,转为低语,“顾惜朝绝非常人,本王既要他的心,就要拿出诚意。这次出去你需记得,除却事关大局之事,其他都且由着他。”

秦飞轻轩眉一扬,郓王安静的声音已如一树寒花,在月夜里绽放清冷的光华,“重臣还可以赏识提拔,良将却傲世独立,可遇难求……区区两个侫臣,怎及他半根头发。”

他矜持而优美地微笑着,“只要他明白,这天下虽大,却也只有本王能容他敢用他识得他——他要上天摘月就摘月,他要下海屠龙便屠龙。”

紫衣一震,随即躬身道,“是。飞轻明白了。”

郓王凝视着他,背对脚下无声的繁华,半晌,举起酒杯,曼声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先生保重。他日君归,必春柳相迎,不负君心。”

秦飞轻一笑举杯。

凭忍说华年,垂垂欲暮天。

晚风猎猎吹散了郓王心底的轻叹——只希望——只希望那颗破军星是先生你,而不是那个不死的神龙。



不死的神龙却正在郓王府的檐瓦上呆呆出神。

前方寒雪别院只剩黯淡灯火,有童子在廊下恹恹熬药。火苗卟哧哧地跳,清苦的味道一阵一阵飘过来,他的眼神也就深而寂。

一阵连着一阵的低咳,起伏着,淡淡地卷起飒飒寒风,飘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

五天了,在这荒凉而寂寞的冬天,他夜夜站在清寒的琉璃瓦上,无力而黯然着。

那阵风吹过他微凉的袍袖,不是没有一丝悔意弥漫。

竟伤得如此之重么?


五天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那片银光乍起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大惊,然后,迷迷糊糊的,飞身而起。

眼前有人影恍惚。

银光灿得人睁不开眼睛。瞬间,照亮一切。

照亮每一个人的心意。

亮与暗。光和影。

铁手抓起了雷鸣,赫连自然扑向红泪,老八大吼一声,朝自己扑过来,却被冷血一把拖开……
然后,他呢?

古老的墓地中,有烟火袅袅升起,缓缓落下。

自己手臂死死压住的,是青淡得像一抹飞烟的衣衫。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双幽亮得渗人的眼睛。
银光下的烟火,变幻着颜色,漫天散开。

美得,如同江南的飞花丝雨。

在这稍纵即逝的辉映下,彼此的脸,回黄转绿泛蓝——他们对望,像两只惊愕的小羊。


“逝”出的,居然不是毁天灭地。

深谋远虑的莫言笑,其狡如狐的莫言笑,谁能换了他留作最后一击的暗器?

还是在那密室的十天十夜里,他微笑着,暗寂着,给了自己一场最讥诮盛大的游戏?

一切都不得而知。

“逝”,艳而寂的,炸开。

惊了一个人的天,动了一个人的地。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盛了满天星光掌握了潮生潮灭的眼睛移开,望往另一个方向。他茫然地,跟着他看过去。

脑里嗡的一声钝响。

赫连满面惶急,兀在声声问道,红泪,你有没有伤到哪?

伤到哪?伤到哪?

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她曾设想过并马江湖的无限可能,她荡气回肠的爱情和她千里望断的梦——都被这一刻的疏忽和相背碾成了粉末。

倾城的容颜苍白地,挑出似水流年。

那一刹他知道,就算他用一世英名,也再换不来红颜一笑。

当是时,彼时彼地,各人应付着各自的沉杂思绪,无人留意,三人在这瞬间默然而奇异的对视。

一触,转开。已仿佛是一世。

花火明灭的瞬间,他和他,他和她,似了而非了,似悟而非悟。

所有一切尽是无言。

他的手还握着他的腕。他低下头,在他极不稳定的呼吸间专注地盯看。

冰冷着,微颤着的手,青色的筋在指背上流水似的显现出来。金戈铁马,尔虞我诈……瞬间被湮化为幽谷的酒江南的花长湖上的高歌霜叶秋蟹的挣扎闲敲棋子的月夜奴家安好的年华……

心里像有把刀子,钝钝地锉着。


纷乱很多,平息却很快。

无情的暗器追命的腿,于是辽国潜入的高手都死了。

雷霆七子也死了,秦飞轻手下很少留活口。

雷鸣走了。他当然只能放他走,带走了雷家堡所有深深的恨浓浓的仇。

温千红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个本应笑语嫣然的女孩子,只留下了几声痴笑和一线温柔。

莫言笑的死沉默而静惋,五关布防图原来一直系在他右腕之上。戚少商只能苦笑。他总这样,对眼前的真实视而不见,却对虚妄的想像一往情深。

婉拒了铁叶禅师要将他骨灰留在寺中超度的好意,只着人将之送返江南,洒于西湖楼畔。他想他可能也希望这样。

这样的人,无怨无悔,无需超度。他用自己的一生为他风流而悲凉的王朝落下了最后一个注脚。从此,剪断一线月光,留下一川湖烟。

红泪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她有她的骄傲。可以容忍一个男人的心中江山侠义在前,但绝不能容忍她的名字前面,还有着另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知已还是仇敌……都不行。

车粼粼,马潇潇。一切关于荡气回肠的传说都成了过往。

赫连护着她。她静静地高高在上,宛如凤凰。


这些在戚少商心里涌动的若干潮水已经渐渐平息,只余些微的惆怅,些微的惘然,如绕梁的歌声,缓慢而悠长的在心尖打转。

他和无情已达成了共识,不再追究其他什么人。死的人的已经太多,他疲倦得,只想沉沉睡去。

可是,他不能睡,无法睡——

顾惜朝伤势沉重难起。

困顿的旧伤心魔将他的年轻的生命烧成一片惘然。

自秦飞轻从他手里把他带走,他就没有再见过他。

京里有人说,这个走到那里都带来血腥和杀戮的疯子,也快要死了。

众口烁金成泥砂。

他只有夜夜站在这里,若远似近的,看着医官们眉间的忧色,听着他昼夜辗转的呼吸。

沉苛着,生命仿佛只有一线。

寂寂冬夜,风霜雪凉。

昨夜铁手也来了,清晨才跨出房门,拍了拍他的肩。

“他会没事,说不定用不了几天,他又能提剑追在你后面喊打喊杀了。”

铁手无疑是一个很妙的人。就像他会在危急时刻舍身去救雷鸣,就像他居然会随身带了一把银色的小斧头……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的弧线有点微苦。

突然很怀念那略带讥诮的笑,薄薄的,如刀锋的凉,一任冷峻的蹄声,惊断人间喝叱,踏破乱世繁华。
狠狠地,恨恨地,“戚少商,你怎么还不死。”

那么,生机勃勃地鲜活。

连绵的咳声突然沉寂下去。

夜像死了一样。

他眼角跳了一跳,功运于耳,凝神,听到细细的喘息声,方松了口气。几日来有过这样无数惊惧的刹那,他仍然觉得疲倦。这覆灭了风流的王权,还要几多血肉白骨才能填满?

他只能,静静地站在这里。

等着——

生命中的温暖或是寒凉。


顾惜朝在做梦。

第一次,梦里,没有风沙呜咽,没有血飞火燃,没有嫁衣红袖和一把剑的惊茫。

他在连日的杀戮後,只梦见一头白鹰,爪间抓了一只青鸟,飞扑而去。

他不知应当追逐,还是勾留。

那只鹰,在苍穹上,越飞越远——

心房似有一块缺失,没有什么可以填补,又不知怎样掩饰的空落……

睁开眼睛,一炉沉沉的香,晕出一屋薄雾。

那香,蜿蜒成一条细细的蛇,扭动着,在他身体里四处游戈,像镇定痛楚的极品圣药,抚平了胸口处的凌乱纠葛,将彼此缠乱已久的精气脉络归於最初的平和。

他慢慢握了握拳,生命的力量正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回到身体里。

这几日服下的药——那药丸带著妖冶的斑斑锈气,仿佛吃下去,能重筑人的血肉,一寸一寸,把腐败的肉身更替。他微笑着,有点冰冷。

这个夜里,有月光。

他脸上浮出一个飘忽的笑,低声喃喃了数语,翻身下床,推开了窗。

繁华过后是荒芜。

总有明月故人稀。

偌大京华,月白如镜,梦似空华。

他的眼里竟有十里东风,将他高拔的身影及背后的月光剖成两半。

难得的,九现神龙穿了一件白袍,神情坦定自若,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

窗内的人只着了一件月白中衣。夜风起而层林翻。

默默的,两色白,像是在为某段逝去的风流祭奠。

他步出门外,看他如大鹏般飞旋直下,朦朦中,想起那只鹰——

“你……”

“你——”

一字出口,齐齐收住,俱是一笑。

卞河的水被引入王府,再直直地淌出去,泻出一城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戚少商打量的神情有几分欣喜,眉目隐隐生辉。但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同他一齐眺望这流川的尽头,一如眺望无尽的过往。

他仿佛从未这样接近过顾惜朝,就是西湖急雨的那一夜也不曾。那时他纠葛于惊天的阴谋重重的心事,疲于奔命。

现在想来,原来定数如此。

“多谢你在铁血大牢里留下了雪腴斋那几人的命,总算有人将他的骨灰带回江南。”

他惊疑自己出口的,竟是不相干的事情。


顾惜朝微仰起头。

雨夜飞花,寥落数子,天地为局,江山为盘。

纵横鏊战的对手已逝去,如今对月一声轻叹——

如斯寂寞。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戚少商看着他的神情由寥落转向微茫。

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若不是那女子的引颈一剑——他年青的生命是否也会被这样献上祭台,与荣华和野心一起腐烂?

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激动,有什么,在血脉里,突突地跳着。

他莽然地,沉着地,诚挚地,略有疑迟地——

“你——可肯随着我去……”


你,可肯随着我去?从此天辽地阔,饮马湖川。避天下风云,做红尘醉客。


他侧过头,看着他,半晌,挑出一抹笑。清浅而寒薄。

你呢?你可肯陪我去——踏过血火,沙场逐鹿,冷对苍生,笑看浮屠?


戚少商重重地,垂下了头,垂下了眼。

半晌才哑声道,“郓王心机缜密绝非善辈——”

“我知道。”他悠悠地,“蔡京不如他韬光养晦,太子不如他心狠手辣。素日看他清贵宽和,其实他这府邸,哪里是园子,根本就是坟场。”

他轻声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颠来倒去,算计人心。”

戚少商重重一震,半晌,才哑声道,“那晚,炮打灯中——”

“大当家不必介怀,我知你是不想我第二日涉险,才会有那壶雾飞花。并不知桥下有雷家堡的伏兵。”他的声音也有点暗哑,仿似裂弦。“我算计你多时,那一点计谋,原也不算什么——何况,”他顿了一顿,唇角化开的笑,丝丝都溶进了月光。

“何况墓室之中,大当家终究还是对我存了顾念——惜朝,很是感激。刻骨铭心。”

戚少商重重地退了一步。

山水相识,千里纠缠,这是他第一次,对他,说感激。

这已经不是旗亭之内侃侃而谈的他,大帐之外桀骜张扬的他,长湖之上拍舷高歌的他。这年余,他愈发沉淀凝重,锋芒尽隐,眼里三分狡黠调侃不知去向。

他不再如他的神哭小斧,撕风裂雾,光华照眼。他成了一卷扑帘的风——清风过处,无从挽留。

戚少商下垂的眼光直直盯着自己的手。

没有带剑。两只关节苍劲的手,空空如也。他始终,不能把他带出落落孤寒。


“难得月圆。大当家,我再为你弹一曲吧。”


凤首箜篌是一种古老的乐器。

高人名士,献于殿堂。

戚少商从未见过这样优美的弦。他惊诧得无语,继而沉默。

他安然地坐在他对面,一手慢惗,一手轻拢。

如此亲近,又如此疏离。

千年的月色,冷冷的映上指尖。

弦声流出万里尘烟,自帝都散向遥远的彼方。天空是一种奇异的紫蓝,星汉间,紫薇七斗,勾碎了一天的明暗。

惶惶天地,冥冥之音。昆仑玉碎,凤凰飞临。

低声长吟的,似曾相识——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长歌天籁。可以冻住空山的云,可以凝起大漠的烟,还可以,引起号角和弦羽隐隐嗡鸣。

他的眼眸慢慢地,似一记刀锋,将寒凉的兵气削进莽莽人间。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他专注而微灼地,看着他。有点酸楚的苦,有点背离的痛。

不解自宽,归去非迟。

他的指尖划过苍凉,循入猎猎北风。在这个干枯的季节,他弹着凤凰一般的优美乐器,绝然如同风中的一根残枝,脆弱而坚定地,将所有过往折断在寒凉尘世。契合他生命的单薄。

那一刹,他有些懂了他。

济世之才而天涯流落。空怀壮志而不得一酬。

他不要那功,不要那侯,他只是不能平常终老,世人不知燕雀鸿鹄。

那眼眸,如此坚执,如此慎重——

江湖夜雨容不下他命运的孤绝,桃李春风也不能将他胸中丘壑化为平川。青史只会记得名将而湮没了英雄。

不屑什么通敌叛国,不惧什么大逆逼宫。一朝权柄在握,自可抗辽拒金,重整山河。百姓是健忘的,史书是可粉的,天下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枭雄所把控的。

这一世,他要的是匹马峥嵘,是傲视天下,是寒兵铁霜。即便是错,是险,是迷途,是沉渊,是半生飘零,是一世飞蓬。他都——无怨,亦不悔。

他温柔地仰了头,以冰雪杀伐之气,笑拥寂寞。


他不能随了他。他也无法陪了他去。

他们在寂寂月色里微笑对视。

夜风清寒。终是,一曲知音,一场离梦。


————————————这素代表喜欢离别的大人们可以止步了的分割线————————


政和五年的腊月特别寒冷。

隆冬长驱直入,将彻骨冰雪洒遍京华。道君皇帝取回幽州之心却如春意融融,浑不觉自己诏书上,那一笔瘦金体如此孤绝嶙峋。

郓王赵楷在三呼万岁时看了一眼巍巍殿堂,有清冷的笑意绽放。那堂上孤独的帝王,黄袍上腾云驾雾的龙,俯视时看不清黎民,仰望时又看不清自己。

与金使的密谈已经往复了几个回合。太子金冠之下憔悴了面容,而又难掩阴鸷。他怀着对皇权的刻骨思慕,积极于驿馆皇宫间穿行。有时他也会猜想郓王那轻盈而毒辣的手下次会伸向谁?他不能控制地轻微颤抖着,满怀愤意地继续同太师府来往。

微微的挫败没有左右到权相的信心,在与金使一轮又一轮或甘心或不甘心的谈判中,太师顾盼神飞,俨然已有了左右天下的雄势。

冷眼旁观的除了神候府,还有百官。

一月前的血火诡密已被自动洗去。各路对手都是虚与委蛇的行家,朝堂之上对谈,府邸之间宴饮,暗含机锋而恭敬妥帖。很快紧张的局势便似风过无痕,临近除夕,朝野上下一派安乐喜气洋洋。

郓王不动声色,终日醉于歌舞繁华,府里飞出的曲谱传遍了整个京华,淡泊清明而又意态舒雅。他行事与太子截然相异,两人在同样金碧辉煌的皇权争斗里,手段迥如日月天地。关于将来也分别在两人的梦境里开花,一个是九五极荣,一个是血火杀伐。


等到腊月除夕,天公做美,难得地放了晴。

司天监们都说这是盛世之兆。朝廷下令,大敕天下,祝祷太平。

东风夜放花千树。

全城百城都涌上了天街。

烟火起于岩窦,火炬焕于半空。

开出梨花数朵,杏花数朵。又开放,牡丹数朵……

人潮中发出啧啧称赞,嬉闹声夹杂着炮仗爆裂声,到处充斥着平安喜乐的气象。

而在此一刻,京师最僻远的大庆门,一队队铁衣玄甲寂静而沉穆地,悄然出了城门。

顾惜朝在马背上回望。

空中的烟火变化着,灿烂着,消逝着,是世间最无常的叹息,最不能形容的辞藻。

他穿过如线烟花,仿佛看到自己不胜凄凉却又磅礴壮丽的一生过往。

一切,一切,恍如幻觉。

爱恨成败,仿佛都只是烟火一场。

千步外,城墙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彼地,仍让他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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