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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春仍在(第四卷)烽火千城 by 六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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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鱼想了一阵慨然道:〃他多派几组出去也是应该的,多点人多点把握嘛。反正我是决定要去的,我只管找天极宫其他不理。〃
慧海倒很欣赏他这直性子,对慧清劝道:〃算了,既然子鱼主意已定,就让他去吧。咱们寺里也派两个人跟着照应,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咱们也并非怕事好欺负。〃
苏子鱼连忙摆手:〃不用了,师伯。魏华存会派上清道的人跟着,现在情况未明,我们寺里就别趟这浑水牵扯进来了。〃
慧清站起来一撇嘴,朝慧海笑道:〃师兄,你随他闹吧别管他,这猴子运气好着呢。〃
慧清一点不担心,再不提这茬儿,苏子鱼就怕再遭数落也乐得清净,自己回房收拾包袱顺便知会灰狼。反正灰狼是一定会跟的,他也不费那个心思丢下他独自上路。
但这包裹到底是白准备了。
第二天天不亮,魏华存心腹带来了他们主上的手书。要苏子鱼暂缓行程,静等后续。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魏华存亲自来了,竟然毫不忌讳回避地驾了牛车到上东明寺接苏子鱼。
苏小哥糊里糊涂就被去了差事,一头雾水的坐在牛车里。
〃什么人要见我?〃
魏华存一扫日前的隐郁,一派拨云见日的喜性,连说话都突然亲密了许多:〃子鱼勿要着急,说了给你个惊喜,现在透露不得。〃
〃不是我哥司马兰廷吧?〃
见他一路犹不放心的问了几次,魏华存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这么怕他?说了不是,骗你做什么。〃
不是怕就是不想见而已!苏子鱼哼哼两声,再不开口。
车直接驶进了上清道山门所在,苏子鱼望着那金光闪闪的几个篆字一阵迷惑,魏华存怎么突然杀回来了?他夺回整个上清道了?正自诧异,却见牛车停在了正殿之旁,魏华存含笑招呼苏子鱼、灰狼一同下车。
上清道整个建筑井然有序分布八方,以轴上的主殿堂为中心间隔林木道路,隐有一股宏大的气象。正殿前放了个大香炉,燃着的檀香弥漫于整个空间,道家那出世宁静的气氛被渲染了个十足。
〃子鱼跟我来。〃
正殿后的小道迂回,两旁林木间杂一些野花,入夏时节开得正欢。魏华存在前头带着路,苏子鱼跟在后头东张西望。这道家的地方毕竟比佛家少了一份庄严多了一份清幽宁恬。
〃这地方我们是前年才搬过来的,前头是殿堂,后面是门人弟子的住所。〃
苏子鱼听着他介绍,也不多言,知道问什么他现在多半不会回答,随着他由碎石小路穿过一片竹林,魏华存却不肯再走了:〃前面凉亭有人在等你,你自去吧。〃见苏子鱼狐疑,竟用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态说道:〃你放心去吧,我不会害你的,方才不是我故弄玄虚。只怕说早了弄巧成拙,你也不信。〃
苏子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即便前面是陷阱也会踏一只脚进去看看。魏华存如此反常确实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举步就往前走。灰狼自然跟着,魏华存本想拦,伸了手又收回来了,静静的等在竹林边。
出了竹林迎面就是一座凉亭,有个青衣秀士坐在亭内,看着他二人走近一双眸子静若止水,不见半点波动。
那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清冷面容,苏子鱼在他宁恬澄澈的眼光下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似哀伤又似祥和,似亲近又似疏远。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这眼光中一切都变得很轻很轻,有一种万物皆尘埃的淡泊自然。
他想了想,实在记不起这么一个人,便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呃〃实在看不出眼前之人多大年纪,本着一向不吃亏的原则,苏子鱼说:〃可是这位兄台找我?〃
那盘膝端坐之人泛起一个微笑,招呼他走到近前去。
或许那微笑有些熟悉,或许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人家有恶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反骨的苏子鱼真的就走上去了。那人示意他坐下来,像是中了幻术般他又乖乖蹲在了人家面前。
那人拉了他的手,摩挲着他的头发:〃我是你父亲。〃
苏子鱼眨巴眨巴眼睛,虽然感觉不到人家是开玩笑的,但他还是想笑,正要开口,听见后边〃噗通〃一声,回头去看灰狼跪了下来,眼中有热泪夺眶而出:〃王爷!〃
苏子鱼一个趔趄,直愣愣地坐倒在地上。
百卅三有亲来寻(二)
〃你是承晖十三年入府的小灰吧?〃
灰狼一个叩首:〃是。没想到王爷还记得小奴。〃
那人缓缓摇头道:〃贫道天机子。〃
神情澄明如镜。
仿佛已不在生命之局中,只是一个过客历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后悄然离去,如今淡淡然冷眼旁观别人生命里起起伏伏的短暂旅程。
苏子鱼望着那人,还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激动,只觉得陌生。
那人望着他,虽然眼光温柔,眼底却并无慈父应有感情。
苏子鱼呆呆的,不能置信地瞧着他道:〃你是我父亲司马攸?就是一个人大战西秦三千人的司马攸?〃
司马攸仿若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头下来俯视他这凡间的俗子般,爱怜地轻抚着他的脸庞。微微笑道:〃我以前曾叫过司马攸。〃
苏子鱼浑身一颤,以衣袖擦着眼睛道:〃我是否在做梦?〃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感受父亲的体温,怀疑地说:〃你是活的人么?〃
司马攸饶是心离情境、不染凡尘也被他孩子气的举动勾起了心底的疼惜,爱恋无限地轻声叹道:〃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叹倒回复了不少凡尘之气,有了些许长辈口吻。
苏子鱼大喜如狂,悲呼一声,扑入他怀里,死命抱紧他父亲的腰背开始呜咽。
司马攸哄孩子般温柔地抚着他的背脊。苏子鱼哭了半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泪,心里说不清楚是轻松还是茫然。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背负害死生父的内疚了。可是为什么?如果他一直活着,为什么不出现?他和母亲都如此需要他。司马兰廷和司马兰廷的母亲也如此需要他。他竟然放下所有人不管不顾,自己躲在了一边。
这真的是以家国责任为己身的司马攸么?
苏子鱼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问道:〃为什么。。。。。。〃
司马攸仍歉然一笑,但那歉然却像苏子鱼的欢愉悲伤,苏子鱼的责问都和他毫无关系。他平静地说:〃我五岁的时候遇到了梵净天极宫的九泉真人,得他传承教导,以此为交换,答应他三十年后赴天极宫出家为道。而天机宫自然也不会选一个横死的人做下任掌门,前事种种皆在师父计算之内,包括十七年前那场血战。有天极宫出手,我自然无恙。〃
苏子鱼听他提起前事不由得升起一片孺慕之情,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却也知道里面的凶险艰辛,轻轻捏了父亲的衣袖问:〃没有受伤么?〃
司马攸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淡淡道:〃受伤了。我躺了一个月,醒来之后就忘了一切事情。〃
苏子鱼瞪着大眼睛,讶然道:〃忘了?〃
司马攸点点头,温柔的抚着苏子鱼的小脑袋说:〃是的,忘了。师父为了让我永诀凡尘一心修行,给我服食了‘朝彻无我'丹,前尘旧事一朝尽忘。〃
苏子鱼呆瞪了他好一会后,才试探地道:〃那你现在想起来了?〃
司马攸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回答,缓缓道:〃修仙之人分引气、聚元、金丹、元婴、出窍、分神、洞虚、飞升几个阶段。我已度过聚元期,金丹初成,前尘旧事想察便可于脑中回观。六年前我曾出山想找你母亲了结遗憾,但发现她已经过世多年。你和廷儿各自有各自的天地际遇,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修行之人如果无法真正了断前尘,于心毕竟是一大阻碍,我即将闭关修丹,恐非数十上百年不成,不见你们一面就再无缘分了。〃
苏子鱼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父亲不是回来共叙天伦,是回来了断尘缘的。前尘旧事也不是他回想起来了,而是如同镜花水月般观看到的,所以他心中没有多少前尘旧情。就像一个人看到了另一个人悲欢离合的一生,虽然觉得感慨却不能当成自己的经历,无法感同身受。
司马攸确实不是司马攸了,他是天机真人。
苏子鱼到底是修行过的人,他和司马攸之间也没有真正以父子身份相处过,虽然才见面就要永别也觉得遗憾,却没有过多的不舍和悲恸。他也曾经梦想得大圆满修成正果,而眼前之人、他的父亲居然已经踏入了得道的门槛,修行成为〃半仙〃之体不死不老!即使佛道法门不一,这已足够使得他崇拜羡慕了。
苏小弟心脏霍霍地跳动,手心都冒出了汗,抓着他父亲的衣袖两眼闪光:〃父亲,那。。。。。。那个成仙是什么感觉?〃
司马攸没有纠缠他的叫法,虽然对他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情实感,但苏子鱼这么一个憨直而聪慧的娃娃谁能不心生喜欢呢。他柔声道:〃无法形容,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看苏子鱼晶晶亮的大眼睛写满了好奇,不由笑道:〃子鱼也很厉害呢,我在建康城外跟着你,你竟发觉到了。〃
苏子鱼仰起小脸瞧着他的微笑,恍然道:〃我就说嘛!真的有人跟着啊。。。。。。〃
司马兰廷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奉正适时递出灰狼由建康寄回的丝信。司马兰廷接过信想了一阵才道:〃以后你看了没什么就不用给我了。〃
奉正和跟在他身边的奉祥都愣了一下,低着头应了,小心翼翼地送他入府。议事议了将近两个时辰,这在如今的齐王来说已算少见的。自从大权在握,不知道是因为心灰意冷,还是骄慢生惰了,明明离那肖想已久的大位只一步之遥,却突然卸了力再不思进取。只是不思进取还罢了,隐隐的还有些自毁根基。。。。。。
虽然司马兰廷一派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大家心里都觉得,如果苏二爷回来或许会有所抑制。但如今这情形,奉祥都有些理不清虚实了,王爷要真在乎苏子鱼怎么会放任自流?要真在乎怎么会拿药来毒他?可能,也不过如此罢。。。。。。
刚这么想完,马上就接到指令准备出发前往建康。。。。。。
奉祥心理面居然有些窃喜,偷偷朝奉正噜嘴儿:〃这是遭什么刺激了?〃
一向严肃过度的奉正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一丝疑似笑意:〃灰狼说二爷准备坐船出海游历。〃
二人振振嗓子,对视一眼错身而过。
这回司马兰廷上了十分心来布置离后事宜,他也不想被人伏杀在半路上,事情繁多足足处理了三天,临走的时候收到建康来的另一封飞鸽传书。
司马兰廷接过信心里突突直跳,不是说一时间并不能成行么?难道有什么变故?结果看见书信的内容,手也开始颤抖了,还擦了好几遍眼睛,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三遍,再抬起头的时候脸色绯红,二话不说打马冲了出去。
百卅四有亲来寻(三)
〃我看你哥哥也快到了。〃司马攸看着这里摸摸,那里翻翻的苏子鱼一脸和蔼。
苏子鱼百无聊赖的小动作停了一停,闷声道:〃猜也猜到了。〃向门边望了一眼,灰狼正站在那里。
父子相认后苏子鱼便天天过来找司马攸聊天,算是做最后的亲近。因为自小没有生活在一起,而且司马攸心里也并无什么慈父之念,两个人相处倒像是趣味相投的朋友。
司马攸没问两兄弟间在闹什么义气,仿佛是漠不关心的,却在一次谈话中透露出别样的感情:〃我只道你们二人难以相容,怕是老死不相往来却原是早已相认,看小灰尽职守在你身边颇觉得欣慰。想必你哥哥对你是不错的。〃
苏子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充满人间烟火的话,呆了一下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司马攸对上他的眸子,也笑道:〃以前没有接触你们,便像水中观月一样,甚感与己无关。却其实看到月的时,那月便已经入了人心头,如今再经过接触自然情谊也不相同了。〃
苏子鱼点点头,他自己也是如此。如果说初初见面还没有多大的哀戚,但几天相处下来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想到才找到父亲就要〃天人永隔〃还是生出了依恋不舍。
父子俩再闲扯了几句,魏华存便来了。
司马攸虽仍未正式收他为徒,却尽心地将以前未授完的知识都替他补了起来,魏华存唤他〃恩师〃他也不置可否。想来魏华存虽入不了天极宫,但作为梵净的分支已是铁板锭钉之事。想来也是,魏华存即便可以跟父亲回去修行,但他下面这么大群人怎么办?苏子鱼替魏华存问过,司马攸只答了一句:〃际遇不同,贤安成就颇大不适宜深山修行。〃
苏子鱼和魏华存携手出来已是戌时。自司马攸到后,上清道重新归一,魏华存大权既定,洪方择日也将由天极宫押回受罚,如此百事如意却不知因何魏华存仍是眼有隐忧,有时对着司马攸欲言又止,苏子鱼见他这样又犯起了心软的毛病。
这日时辰有些晚了三人还未用膳,苏子鱼便趁机要他兑现当日承诺,亲自掌勺做饭。
魏华存欣然允诺:〃正想欠着你什么东西,你自己倒先提出来了。也好,只是怕时间挨得久了你受不住饿。〃
苏子鱼不悦:〃你也太小瞧我了。〃于是把灰狼强按在小厅坐下,自己跑去厨房帮魏华存添柴加火。
魏华存的小厨房原料充足,都是现成的,只是斩、片、球、剜、滚、刮,切配都得自己来。
守*的苏子鱼看菜备得差不多了,突然出口问道:〃贤安可是有什么烦恼?〃
魏华存低头看他一张脸蛋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两眼闪着晶亮,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没有。子鱼猜错了。〃
苏子鱼也不再接话,烩的、煎的、炒的、烹的、炸的、煮的、蒸的挨着做下来,两个人一通忙活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做得一席素宴。之后二人洗手端菜,苏子鱼守在铜盆边看魏华存了擦手,伸直五指检查指甲缝,忽地一笑:〃我爹说过,女孩子才喜欢这么看手。〃
魏华存微一敛眉,收了手和苏子鱼默然对视一眼,端了菜径直去到小偏厅。
苏子鱼跟在他后面,几进几出搬齐了菜肴碗筷,都饿得狠了,坐下来先满上了饭。灰狼再替三人一一添上了酒,但发现气氛有些安静,正想着方才这二人还有说有笑的,这是怎么了?就听他那小主子又在一鸣惊人:〃贤安是个女人吧?〃
灰狼听旁边魏华存发了怒,碗筷一摔〃碰〃地一声,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两个人拌嘴相互嘲讽。结果魏华存摔了碗筷,却突然一阵沉默,最后抬起头脑淡淡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灰狼〃啪〃地一声掉了杯盏。两个人却不去管他,隔着饭桌相互直视。
〃我初见你时,你以罡气护体使得雨不湿衣,我虽觉得大材小用却没多想。后来你袭杀杨尘,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六年前萦阳花家之事,突然就想到了你。‘华'不是通‘花'么?而花家最后一代尚未出男丁。上次在船上你不是也说自己是在六年前遇到我父亲的么。还有洪方的事,你的为人我大概也知道,上清道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若不是被人家抓住了把柄怎么会拱手相让?而且你看你这样子,哪有男人长得如此端丽的?〃
说完这句突然想起什么,眼光闪躲假咳了一声,怕人家回嘴似的急忙接到:〃本来你是男是女都和我无关,你是女的难道就不是‘魏华存'了?不是我朋友了?可我看你这几天行止有些鬼祟。。。。。。哦,不是,是有些藏头露尾。。。。。。咳!我是说有些神叨叨。。。。。。咳!反正不大正常。对着我父亲总是欲言又止,我就想你是不是在为这个烦恼?是不是想跟我父亲说个清楚却又有些顾虑?所以想开导开导你,反正我们大家都知道了,你就不用避讳了。我父亲为你启脉通经,难道会不知你的性别么?〃
苏子鱼说这通话的时候,魏华存一言未插,淡然、哀戚、不忿、恼恨、动容、凌厉、省思,脸上五颜六色变换个不停,最后化做一叹:〃发现的和坦陈的总不一样。恩师他说了什么没有?〃
苏子鱼小哥小心眼的怕人家恼羞成怒掀桌子,正想抓紧时间抢菜刨饭,听这一问知道一席话到底没白废,笑得春光灿烂:〃他非常看好你,说你今后成就不凡,怕就怕你自己画地为牢。〃
魏华存低头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手,静静地有些悲漠,隔了半晌忽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你们慢用,我去去就回。〃
苏子鱼看着他走到门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师父曾教诲我,人有顽痼,要善为化诲,切莫讳疾忌医。〃
魏华存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月长叹:〃想不到我竟要你来点醒。〃踏步出去了。
屋里苏子鱼向灰狼挤了挤眼睛,敲着碗道:〃吃饭,吃饭。。。。。。〃
一日之后,司马兰廷带着十八〃小鱼摆尾〃护卫队赶到建康,而这一日也是上东明寺诸僧启航前往辽西的日子。
百卅五有亲来寻(四)
越接近建康,司马兰廷的心思越是复杂。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究竟缠绕了多少纷乱、紧张、压抑和沉重。
想起自己背负深仇恨怨于朝廷中挣扎求存,在尔虞我诈中一力支撑起父王留下的家业,运筹不辍,终于达到权利巅峰站在万人之上。
可又怎么样?
他以为自己报仇了,却原来根本〃无仇〃可报。这个劳心近二十年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密友散去,亲人反目,纵使拥有天下至权,纵使贵为天下第一人,也不过如此。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天地间渺小而无力,对于那蒙昧未明的天道来说就像只蝼蚁,被玩弄于命运的鼓掌之间。
看到司马攸时,他的反应和苏子鱼的迷迷糊糊完全不同。那张记忆中不曾改变的面容,那熟悉得仿在梦境的轻呼,使他平时深藏着的情绪山洪般暴发开来,完全控制不了。
悲辛苦乐狂涌心头。
其它所有的都不重要了!仿佛生命里又找到了支撑,他的委屈,他的不甘,他的遗恨,他的挣扎,他的痛楚在这里将得到释放。没有问怎么回事,没有问为什么,他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静谧的厅堂内只闻呜呜地哭泣声,心酸却并不哀伤。
看着这一幕的奉祥、奉勇和只闻其声不见其景的其他十六人心头齐涌上一种莫以名之的感觉,动容多过吃惊,一时之间这位素来冷酷的小王爷霎时鲜活起来。跟着,眼眶也慢慢有些红润了。
没有哭诉的对象是很悲哀的事,其实,而再强的人在父亲面前都只是孩子。
可他的父亲并没有给他多少抚慰,只是用手温柔地拍着他的脊背,话音中却没有父子久别重逢应有的感情,他近于无奈地说着:〃你这样会让我走不安心的。〃
司马兰廷茫然抬起头,满面泪水,通红的眼中透出浓浓的依赖和孺慕。司马攸看得一叹:〃倒是我看错了,你这孩子却是个至情至性的。〃
司马兰廷失魂落魄地从修舍中走出来,茫茫天地间一时竟不知往那里去。奉勇、奉祥引着他上马往建康码头跑了几里路才逐渐清醒过来懂得控马调辔,却只觉得心灰意冷,胸中闷痛不已。惊天喜讯只能换父子数日缘分,然后一个个都要离开,他看重的父子亲情、兄弟亲情、爱人依恋都不过尔尔。这一条路,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的冷寂之路,只能自己孤孤单单走下去,以前那些念想别人不执着,轻轻松松便放了手,只剩自己一个人紧拽着不放。
何苦?
眼见天水一色,码头在即,司马兰廷淡淡地挥手停止急行,招呼众卫道:〃先等等。〃
一行人停在码头外土坡之上驻足观望。
建康是江左最大的城镇,为当初孙吴建国之都。气势磅礴的长江自西南滚滚而来,到建康折而向东,奔流入海。从这里乘船,西上可过两湖,以至巴蜀、汉中;北可渡徐州、寿春;南可达闽越、倭国;出海东上,航线直通辽西,鲜卑诸地。水路交通极为便利发达,码头停泊着大大小小各种船只,眼花缭乱。司马兰廷一队,其实没花多大眼力就找到了苏子鱼等人。
一船的光头能不好找么?
上东明寺聚集僧众往西域讲经说法不算小事,江左也有一些官员前来送行,远远可见正与身着袈裟的僧人对话,他们旁边还有好些忙忙碌碌的小和尚通过浮桥搬运着食物储备,再旁边一点围着几个俗家打扮之人,司马兰廷眼光一闪却没有任何行动,只静静的坐在马上盯着那蹲在吊梯旁的身影。
熟悉得陌生。
用的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狗蹲式,也不知骂了多少次总听不进去,在衙门有官职时还好些,除此之外简直是散漫惯了没有一丝贵介子弟应有的姿态风范。
从洛阳出来这么久仿佛又黑了,也不知道瘦了没有?忽又想起他离开的时候因为昏睡过多,已经很瘦了。。。。。。
司马兰廷嘴角露出一丝苦涩,也许他离了自己才是好的。
储备搬运完毕了,那些跑上跑下的小和尚都没了踪影。接着身着袈裟僧人也慢慢上了吊梯,船上有人探出头来催促。苏子鱼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拍拍送行之人肩膀几个起落搭着吊梯翻进甲板。在他后面是频频回望,一脸焦急的灰狼。苏子鱼完全踏上甲板后他也不得不攀上吊梯,他爬得很慢,可再慢也拖不了多少时间。最后,吊梯被缓缓收了进去,直至全没。
楼船侧微动,一点点离了岸。
〃唰〃地一下升起了风帆。
司马兰廷一震,捏紧的拳头陡然一松。
旁边奉祥奉勇几次想开口,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了回去。眼看楼船远去,终是忍不住叫了出来:〃王爷!难道。。。。。。〃
司马兰廷一脸冷峻,即使有过焦急、痛苦、绝望也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迹。视线从楼船转移到奉勇,再转移到笔直而来的送行者身上。
魏华存。
清容俊颜,儒雅温文,白马白衣,仙风道骨。洛阳匆匆一别,他倒是风采更盛,反观自己想必此时难掩狼狈。
〃王爷,子鱼才刚离开,何不早来一刻。〃魏华存看他一脸阴沉,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在意,又问道:〃王爷见过令尊了?〃
〃他还是我父么?〃司马兰廷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魏华存一个了然,皱了皱眉居然柔声道:〃他是断情修仙之人,等若转世。如不是放不下你们兄弟怎么会千里迢迢特来见你们?如不是还有一份亲情不舍,怎么会留下与你们一一清理话别,天下可怜之人那么多也不见他去关注宽慰别人。〃
司马兰廷倏然望过来,眼如利剑。
魏华存玉容望向江面,淡淡道:〃起码,你的血脉至亲还好好活着。活着就有无限希望,活着难道不是幸福?难道你觉得生,不如死?〃
司马兰廷默然半晌,调转马头回行,行得却十分犹豫十分缓慢也十分沉重。
魏华存在身后突道:〃海上多凶险,日常商人如此行走一圈便可谓九死一生,何况子鱼旅途更长更难,西域诸国猜忌多于友好。至此一去,你们许是今生最后一面也未可知。。。。。。〃
司马兰廷立马停驻,忽然霍地转身,虎目精芒闪射看进魏华存眼里,一瞬而错。
马鞭唰唰的煽下去,往那楼船追去了。
船舷灰狼一直注意着岸上情况,失望心急间眼见司马兰廷骑马追来,极喜而呼,扯来苏子鱼指与他看。
苏子鱼默默看着,抓了船沿的手微微颤动。紧盯着那身影沿着河岸一路追随,直到河岸阻断终无可续。司马兰廷立马山石横断之处,呼喊回荡,消散风间:〃你回来〃
苏子鱼簌地掉下眼泪。
正是送君此去断人肠,风帆茫茫遥相望。
百卅六北上之旅(一)
草丛边流萤飞闪,满天星光璀璨,隐约的天河旁新月梳云。
廊下,司马兰廷从码头回来便一直守在司马攸门口,不进不走,站了快两个时辰几成石柱。子时将近,奉祥来请他休息,身后吱呀一声,司马攸也开门出来了,盯视儿子磐石不动的脸叹了口气:〃廷儿,去歇着吧。你站在这里会让我分心的。〃
司马兰廷抿着嘴低头看草,半晌抬起脸来,面上也没有委屈气恨,一片沉寂。
司马攸一瞬不瞬的回视他,如果说那个儿子像他的忘年之友,那这个儿子便相差太远,明明感情深厚却别扭非常。司马攸负手望天双目深邃莫名暗暗一叹,终是心有歉然招手要司马兰廷跟他进屋。
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司马兰廷冷着脸进来了。坐在离他最远的垫子上,盯着墙角。
司马攸即刻想起每次见苏子鱼,那孩子总是挨挨蹭蹭非挤到人眼跟前凑着不可,再看向司马兰廷眼中不得不多了一分无奈疼惜:〃廷儿,可是舍不得?〃
司马兰廷想起恨事眉头一皱,看向父亲的眼神竟然带了两分凌厉。
司马攸不以为忤反眼带笑意。
司马兰廷一省,又瞥开眼睛盯着墙角,听他父亲柔声道:〃我虽因修炼断情却真真记得你幼时诸事,故而心中明白你和子鱼不同,必定难舍之情更甚。也知晓我只身一去,必定害你非浅。你少时已显重欲执念,我曾以为这性子适合庙堂得志,如今却已参透。生死,命也。譬如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唯善于把持身心者,掌握天地规律在手,才能收放自如,不受伤损。你这性子我却是最为担心的。〃
司马兰廷眉心微微跳动,听出司马攸话语间存留的细微亲情。魏华存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血脉天性并非轻易割舍得掉的。不禁稍稍有些动容,看向司马攸的眼睛终又带了一丝依恋。
司马攸现出隐含深义的笑容,接到:〃你现今可以说权倾天下,但不瞒你说这不过是镜花水月。本来天机不可泄漏,但我有另外的打算,说与你听也无妨。天下大乱将至,谶语示警零星而出,这些预兆想必你并非一无所察。〃
对上司马攸询问的眼神,司马兰廷想起慧远、道安曾对他说过的话,又想起那童谣和朝廷收到的一些上报却固执的不发一言,倔强的和父亲对视。
司马攸却没有往他瞧来,他眼望窗外星空,透出一股冷情的淡薄:〃不久之后天下会有近三百年的血腥动乱,适时遍地杀戮,天下腥膻。你弟弟我是不担心的,他佛缘深厚,自有高人庇佑,但你若执意其中,杀祸缠身只得死路一条。〃
司马兰廷听得寒意顿生,几乎从头凉到脚,却听司马攸缓道:〃因而此次下山,我尚有一个想法。你从小学习释天则的根基稳固,资质上佳,我欲引你入道,望你舍弃外物和我同回天极宫潜心修行,这才是真正脱离天命掌控之法。〃
司马兰廷闻言大惊而起。他脸上变了数变,心里起起伏伏掠过千百念头,一时间纷杂无序。
司马攸的提议让他忍不住升起一丝欣喜之情,〃弃子〃心理渐渐消散。但随即,司马兰廷想到了更多责任:走到今天有这么多人为其效命献力,他能一走了之吗?苏子鱼前往塞外诸国传道,西秦也在行程之内,虽是自投险境难道他能不管不顾么?洛阳、许昌、齐国偌大封地家业就如此全然放弃了么?
他能么?
落霞漫天。余辉洒落在草野树丛上,交错出班驳的阴影,照映出格外沧桑的绿色,亮中有黑,黄中透碧,有一种草木茂盛充盈的味道,这也是夏季的味道。
从建康到辽西其实也可以走陆路,但因为要护送佛舍利子,为防万一慧海和道安一早就商量定了走水路以求稳妥。一路北上虽花费掉月余时间,船上航行却是难得的清闲平顺,到达辽西后倒也风光,伽勒寺盛典相迎,苏子鱼跟着慧天、慧空、慧静、慧清几个老和尚大开眼界。这鲜卑人和他原先所想的野莽大汉相差甚远,个个皮肤白皙,鼻梁高直,五官分明,实实在在的大相径庭。
在伽勒寺开坛十天讲说经文,之后一路西进,过上谷、平城至盛乐善若寺才算完成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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