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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醉鱼-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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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顾惜朝在一个秋雨绵绵的雨夜被戚少商捡回到野渡无波的。
那天晚上,雨不是很大,但是很密,车灯在正前方射出的两束明亮的光柱里,雨丝像千万颗微生物那样疯狂的碰撞着。戚少商无精打采的窝在后座上,作沉思装。他刚刚从家里出来,被老父亲提首贴面的教训了大半个晚上。
这种教训对他这个未来的连云集团的掌门人来说,是司空见惯了的,特别是他接管野渡无波之后,已经越来越频繁了。人的忍耐承度是有限的,戚少商对于这种超出负荷的教训,采取就是一个政策,态度端正,虚心应承,就是不改。改也改不好。
这的确不能全怪他,连云集团是做饮食行业起家的,从当年街头的小吃店到晓镜湖畔的饭庄,再到豪华游船改成的船舫,戚家历经几起几落,从来没有把放弃过在饮食界的努力。野渡无波差不多就是连云集团的奠基石了。
戚跃明把野渡无波交给戚少商的时候,就已经明言了,能把野渡无波管理好,就把整个连云集团都交给戚少商。否则,他还是另请贤能算了打理连云集团好了。
野渡无波,位于江滨市郊晓镜湖畔,是一艘四星级的豪华游轮改建而成的,晓境湖,湖如其名,碧水似玉,波平如镜, 虽是湖泊,但一眼望不到边际,且水位极深,烟波浩瀚之间,碧水连天。
到了晚上,倚在船头,凭栏远眺,天上的星星,湖上的渔火,水里的倒影,相互辉映。
野渡无波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当年野渡无波的柴把鸭子,曾让野渡无波,门庭如市,食客如潮。
所谓柴把鸭子,全部采用晓镜湖畔放养的中肥鸭子,杀宰后晾干后剁去膀爪,用佐料腌渍,再蒸透后剔去骨头,切成细条,用冬笋,苔菜,火腿相佐,再辅以几味草药与鸭条捆扎在一起,放入深盘中,加放佐料上笼再蒸。
那个时侯差不多可以算是野渡无波的顶盛时代了,只是这个时代,越来越不可能有一枝独秀的说法。哪还有什么祖传绝技,独门菜式,你推出菜式的最多三天,马上大街上都能挂出你菜式的招牌。野渡无波也就不避免地渐渐归于平淡,跟江滨市任何一个稍为大型点的餐馆之间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了。
所以说,戚跃明才连激将带威逼地让从英国归来的戚少商走进野渡无波,一是锻炼,二是为阅力。平心而论,戚少商已经很努力在延缓野渡无波流于中庸的脚步了。但帐本上实在很难给老戚带来啥惊喜。
没惊喜也无所谓,可这惊吓还是能免则免吧。
前几天,台风过境,晓境湖也掀起一片惊涛骇浪。野渡无波的二厨游天龙从野渡无波上失足落下了晓镜湖。当时戚少商在自己房间里,听见目击者的惊呼声后马上赶过来,当时风大雨大,备用艇也不敢下水,只能用探照灯在那里来回穿梭的扫射。湖面上乌漆麻黑,波浪翻滚,哪里还有人影。戚少商向来胆大,根据那两个服务生的指点,下到水里,在风雨交加的湖面上努力寻找,也没有打到,只见水流变幻不定。这游天龙早已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其后几天戚少商组织了船队,拉起排网沿湖搜索,直到湖心位置都一无所获,连尸体都没捞上来。都说那天风雨太大,指不定飘到这数百里的晓镜湖的哪个角落,喂了鱼。
戚少商心想,游天龙是孤儿,父母早亡,又无家无小,应该很处理的。哪知,呼拉拉从游天龙的家乡,来了男女老少几十个人,都称是他的亲戚。他们跑到野渡无波嚎啕大哭,呼天抢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记者媒介都跟苍蝇似的嗡了过来。闹得野渡无波差点没法营业。
没办法,只好把他们安置到一座招待所。每天大鱼大肉的伺候着。戚少商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助手阮明正出马跟他们谈判。他们一张开口就是赔偿五十万。还提出每年清明时节,让他们上船祭奠,往晓镜湖撒纸钱,抛祭品。
当时戚少商就一口茶喷出来了,他们还真敢开口,干脆直接开口要野渡无波股份算了。
于是谈判一天一天拖下来,招待所搞得又脏又乱,像村镇上的骡马大店,戚老爷子本来也随便戚少商处理的,而这批人居然神通广大,打听到连云集团的办公大楼,虽然还没来得及冲上去就被保卫及时拦住了。但那个时候,戚老爷子刚好亲自送一重要客人出大楼,此番热闹尽落客人眼底,戚老爷子自然大肝火。
而戚少商还很伤脑筋的就是:游天龙名义上是二厨,其实做的也就是大厨的事。他这一死,戚少商临时抓了他的师兄,也是就戚老爷子当年初开饭庄时的徒弟雷卷来当抓丁。请把雷卷出山并不麻烦,来野渡无波坐镇,也不是稳定不了客人的心。
但雷卷几年前视力急剧下降,几乎到了半肓,这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他又如何坐镇得了?也不过就是在那里摆摆样子罢。撑不了多久,雷卷的妻子已三番五次给戚少商递了话,让戚少商悠着使唤雷卷。
而戚老爷子最伤脑的就是,明年开春的江滨美食节,戚老爷已打通各种关节,准备由野渡无波承办的,但这之前,野渡无波还得过五关斩六将的拿出点真才实学来给人看看才行,赢了厨师精英赛回来吧。偏偏这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戚少商自然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骂归骂,骂完了戚少商还得回野渡无波。一想到野渡无波那边还有一堆烂摊子在等他,戚少商的满脑子里就只有八个字:祸不单行,狼烟四起。当顾惜朝突然之间从路旁的黑暗中冲过来,骤然地消失在戚少商车头前的时候,戚少商又加四个字:流年不利。
尖锐的刹车声把寂静的夜空划得支零破碎,刺耳惊心地拖长了音,又被生生斩断。隔了一两里路远的树上的鸟都被惊吓得仓皇飞离树梢,消失在雨夜里。
穆鸠平一拳打在方向盘上,骂了一句粗口,才开了车门下去看。戚少商的脑子在刹那间的空白之后,也跟着下了车,要是再闹一条人命出来,是不是得找家庙去烧烧香了。
很让他出乎意料的是,顾惜朝压根没有被卷进车轮,这当然是穆鸠平刹车刹得快。不然整个路面这会肯定是鲜血四溅了。
穆鸠平一口气缓过来,砰砰得差点跳出喉咙口的心这才回归原地,“你他妈的找死啊!老子上辈子跟你有仇还是怎么着,找死你去跳出长江啊,那里没盖盖子。你他妈想坑死我啊!”
顾惜朝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跌坐在湿漉漉的公路上,雪亮的车灯照亮夜空里的雨雾,打在他身上,乍被刺眼的强光一照,他反射性的挡手挡住了眼睛,几缕湿透的头发从手臂间垂在他骨架纤巧的脸旁。偏侧的脸使戚少商无法一窥全貌,但他可以看见他高高的颧骨、和挺直的鼻梁和刀削出来般的尖下巴,他一手挡在额前,一只手撑在地上,茫然无措像得个迷了路,又遭遇到意外的孩子。
●(2)
怒不可遏的穆鸠平还在那里叫嚷:“你是猪脑子,还是神精病?我要反应慢一点点,还不得让你混蛋给害死了。”
“算了。老穆,”阮明正也下车,怕惹了戚少商生气:“唉,你有没有事,还能走路不?”这后半句话却是对顾惜朝说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略略下垂,扫过顾惜朝,手里的花雨伞盛开在戚少商的头顶。
“你有没有事?我扶你上车,去医院吧。”戚少商走过几步,弯下腰,伸手去扶他。
隔得近了,才看见他半个肩头都是湿的,衣服上还有些泥泞,微湿的睫毛下,一双凤目,明丽如秋湖。四目相对,戚少商心神一凛,倒不是因为他的丰神俊朗,而是因为这双眼睛里藏着的无法言喻的痛,还有近于疯狂的绝望。
穆鸠平的骂声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顾惜朝就是被他骂得回过神来的。
头一偏,顾惜朝清冷而锐利的凤眼就绕过了戚少商,落在了穆鸠平身上,下一刻就闪过如厉鬼般令人不寒而怵的寒光。穆鸠平还在那里骂嗓咧咧的发牢骚。
顾惜朝伸手搭在戚少商宽厚的手掌上,一借力就站起来了,然后,一个箭步走到穆鸠平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猛然一个大背摔;穆鸠平那么大的块头;一下就被他摔了出支,狠狠砸在了地面上。轰的一声;身材高大粗壮的穆鸠平好像一座小山倒塌一样在戚少商和阮明正的目瞪口呆中轰然倒下。
顾惜朝冷冷地昂起头;睨视了戚少商和阮明正一眼,俏薄的嘴唇边慢慢的浮过一丝不屑。从发梢到脚尖都是尖锐的刺,哪里还有一丝半毫的脆弱,活脱脱就是一个耸起利爪的小兽。
暴烈且美丽的小兽。
他抿着嘴,什么话都不想说,转过身,走出车灯的范围,冷寂的雨夜里,昏黄的路灯照下来的浅浅的暗光连同细密的雨丝一起落在他瘦削的背上,他微微的战栗了下,好像那些灯光和细雨都是无法承载的负荷,他又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孩子。
“你站住!”戚少商皱眉蹙眼搭上他的左肩,因为他的左腿在走路的时候有点不自然,可能还是受了点伤的。虽说是穆鸠平骂人在先,但也不让穆鸠平在他眼皮子底下吃这么大的亏。他自小就受过跆拳道训练,自问还对付顾惜朝还是绰绰有余,不过保险起见,还是避开他没受伤的右腿比较好。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用力,手底一空,那个肩头突然软软地从手底滑了下来,那只小兽毫无预兆地晕倒在雨水淋漓的公路上。
顾惜朝醒过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墙上的一副巨大的黑白照片,是一个女人飞燕展翅的造型。占据了近一画面的是她俏肩蜂腰的后背,柔韧纤细的小蛮腰盈盈一握。任何人都能想到这应该是一个绝世佳人,但美人的侧面脸部全部被无情地省略掉了。只剩下微张的红唇,饱满而色泽鲜丽。两条笔直秀美的腿,就算是固定是黑白色里,也感觉得到它随时都可以像弹簧那样轻盈的弹跳起来。
“这我女朋友,息红泪,跳现代舞蹈的,现在在英国皇家舞蹈学院留学。再过两年就回来了。”推门进来的戚少商手里端了一碗面条,见顾惜朝对着照片出神,主动介绍着。
“很漂亮。”顿了下,顾惜朝又加一句:“跟你身边那个女孩子不相上下。”
“你说小阮,很漂亮吗?”戚少商一呆,他认识阮明正很多年了,差不多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许是近极相轻;熟极则疏,他压根就忽略了阮明正也是一天生丽质的女孩子。
顾惜朝没兴趣讨论阮明正漂不漂亮,他现在更关心是他身处何地,虽然这个人看起来不像坏人:“这是哪里?”
“野渡无波。”
“野渡无波?”
“你的腿受了伤,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安置你。你先将就着在这里呆几天,养好伤再说。我这里虽然不大,空房子还是两间的。”
这间房子装修很有风格,让人感到有钱真好,可以买来品位。顾惜朝眼波流转,落在戚少商脸上,道:“难道你是野渡无波的总经理戚少商。”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这一回轮到戚少商吃惊了,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就了笑意,露出一深一浅两酒窝。原来自己也这么出名了。
顾惜朝淡淡一笑,“这么大的江城,还有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野渡无波啊?你能把我带到野渡无波躺着,这房间又布置这么华丽,除了作为总经理的戚少商,还能有谁?”
戚少商在心里唉叹了一声,果然是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谁知道他的难处,如果现在能来大厨帮他渡过难关,他宁愿把房间让出来,自己去和杂工们挤底舱的宿舍。
“我们开车不小心撞到你,你后来晕过去了,不过,医生说你没什么大事,不用住院,只是腿上外伤有点严重,已经处理,但是这几天走路会有影响,再加上疲劳过度,而且。。。。。。”后面一句“精神上受了点的刺激”,戚少商很厚道的咽了回去。“来,你先吃点东西,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戚少商把手里的碗递到顾惜朝手上,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红的是西红柿,黄的是鸡蛋,白是面条,上面还洒了几粒葱花。腾腾的热气,迷糊了视线,对面隔着雾气的笑脸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很清澈。
戚少商以为他不吃面食,说道:“吃吧。医生说你有点的营养不良,不要太挑食了,五谷杂粮都得吃点。”
顾惜朝也不分辨,端起碗尝了一口汤,立时热香酸鲜齿颊生津。
戚少商继续说道:“把你带到野渡无波也是不得已的。你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的身份。好容易翻到你的手机,里面存的号码也少得可怜,还好。你电话里面的有个高鸡血我认识的。”
“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不好好安置。他就过来找我算帐。”
“你讲的笑话一点也不好听。”顾惜朝冷嗤一声。高鸡血要是有这份古道热肠,他也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了。他从来江滨市的那天开始,就在高鸡血那里打工,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高鸡血那里从清洁工到调酒师换了一拔又一拔,就他一个人坚守了两年。
原因很简单,这个酒吧与晚晴的学校只隔了条马路。
被揭谎言,戚少商的笑就有些僵硬了。其实高鸡血的得知戚少商撞了顾惜朝之后,原话是这样的,“啧啧啧,该他走运了,昨天才被我炒了鱿鱼,今天就被你撞了,这样也好,不愁没有人管他饭。最起码,不会饿死了。”
高鸡血后来的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戚少商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是根据高鸡血的话总结了以下几点,一,这个人没家,至少是江滨市是没家的;二,没朋友,至少高鸡血是不知道他有朋友的。三,没工作,他在高鸡血的酒吧做调酒师,就在昨天,他被高鸡血炒了鱿鱼。戚少商当然就只把顾惜朝带到野渡无波来,那种撞人后逃逸的事,他是做不出来。
对于高鸡血,戚少商还是有些了解的,“高鸡血这个人吧,其实也就是眼睛小了点,牙齿暴了点,脾气坏了点,待人刻薄了点,钱比命重要了一点。也就没有什么缺点了。”
那高鸡血让他这么一总结,还能有优点吗?偏偏戚少商损他的时候,还是一脸言辞恳切替他开脱般的样子,顾惜朝终于忍不住,扑赫一声笑了起来,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郁闷之气,在这一笑间烟消云散,那双眼睛也流光四溢地放亮了,映得另一双眼睛也亮了起来。
●(3)
也许是面条太香了,也许是戚少商的笑容太温暖,顾惜朝很快就吃完了那碗西红柿鸡蛋面,用略带赞许的口吻问道:“这面条谁做的?你们厨子吗?”
“好吃吗?”戚少商不答反问。
“还可以。面条筋滑,酸甜适中。就是鸡蛋碎了点。”
“我以为我天生皇帝舌就够厉害了,你也不错,算是内行了,我刚才调鸡蛋的时候在接电话,多调了几下,就碎了点。”
“你?” 他微微歪了下脑袋,剑眉轻挑,嘴角轻斜,似信非信,然后又点了点头道:“也是,到底是野渡无波的掌门人,煮一碗面条还是绰绰有余的。”
戚少商哈哈一笑:“你抬举我了,除了这种鸡红柿鸡蛋面,我别的都不会了,我爸那点技术传给卷哥了。把我爸的手艺继承下去还是我小的时候的理想?”
“为什么又放弃了?”君子远避疱厨,还是厨子历来只是下九流?
“小的时候跟人打架,伤了右胳膊肘儿的一根筋,手感就没法掌握了。我爸说即然再怎么学,也做不到最好,不如算了。”戚少商一脸的惋惜,卷哥已经没法下厨了,他的那些个徒弟没一个真正学到了他的精髓。现在厨师都是觉得混到碗饭吃就自满了。
顾惜朝笑道:“这话不错,要做自然就做最好。”他才吃了一碗面条;背上就有些发汗。翻开毛毯下了床,身体一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拉起裤腿一看,果然好长一道口子。
戚少商连忙问道:“你去哪里?”
“有幸来了野渡无波,怎么也得到外逛逛,开开眼界。我的外衣呢?”咬牙又试着走了几步,把重心移到右腿来,果然好点了,但眉头还是有些拧。床头只是他那只外壳都快磨花了的手机,没有他的衣服。
戚少商自动忽略他话里淡淡的嘲讽,“你的外衣,我叫人拿去洗了,你先穿我的吧。”
野渡无波的前身是名噪一时五星级豪华游轮“昭君号”, 共有6层;高21米;宽17。5米;全船长126。8米,配有两座透明观光电梯;并在大堂有中空旋转梯直达顶层。只可惜这艘游轮只在长江三峡幽深的峡谷内穿梭游弋了两年,就惨淡收场,被连云集团以远远低于成本价的价格购回,停靠在了晓镜湖,被改造成了水上餐厅。
里面装修得极为精致,不光桌椅是花梨木的,第一层的大厅内还设有观鱼池,一尾尾名贵的锦鲤,在水中悠闲自得的游来游去,池内绿荷田田,碧波涟漪。一盏盏的红纱宫灯,被丝绸滤过的光变得滑爽;夜也一如丝绸般柔顺恬静起来,还带着丝丝缕缕地香。
虽然已是半夜,野渡无波依然觥筹交错,阮明正自然也没有休息。
刚才在路上的时候,顾惜朝的那股贫寒之气,被阮明正微吊的眼角扫得一清二楚。原以为在野渡无波,顾惜朝应该有些怯场,至少是不自在,阮明正相信,无论一个人多聪明想掩饰好自己的贫寒根本做不到。
然而,顾惜朝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自在那里转来转去,骨子里蕴藏的贵族气质就在不经意间表露无遗,微跛的腿倒没有人在意了。而戚少商在一旁指指点点,最尽职的导游也没他那么热情。
走近了,阮明正才看见顾惜朝身上穿得那件米白色的衣服很眼熟,眼熟到让她恨不得冲上去给顾顾惜朝两耳刮子。
这衣服是她帮戚少商买的。她这个助理算是做到极至了,除了公事以外,衣食住行她都替戚少商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件衣服包括袜子都是她精心挑选回来的,这套衣服,连戚少商都没有穿过。
撞猴子。
阮明正觉得八成就是这样了,找不到工作,或者说好吃懒做不愿意吃苦,就自编自演了这出撞猴子,跑野渡无波蹭吃蹭喝来了。心里这样鄙视着,她的眼里就带了惊疑和愠怒。正巧,一服务员拿了菜单子慌慌张张来找阮明正:“阮小姐,阮小姐。”
阮明正寒着脸道:“做什么呢?到处乱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那服务员一怔,阮明正平时待人很和气的,很少有这么严厉的时候,收住脚,怯怯的不敢做声了。
阮明正冷冷地问道:“到底什么事?”
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清清了喉咙,道:“有个客人要点鲃肺汤,可是已经没有鲃肺了。客人不依。”
阮明正越发的严厉了,“上次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这种事情叫领班处理,换个别的菜,结帐的时候给人打点折。还有,这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多,不要老是站在这里碍眼。”
“我。。。。。”
阮明正生硬地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野渡无波不是养闲的地方。”
那服务员被阮明正一通话训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小阮,你今天怎么了?”戚少商莫明其妙,直觉得今天阮明正反常得很,他哪里听得明白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倒是顾惜朝站在阮明正的斜对面,阮明正嘴里说着服务员,那眼风却时不是时就瞟过来了,心就跟明镜似的了。阮明正看他碍眼,他又何曾觉得阮明正顺眼过。
阮明正扬了脸不吱声。
戚少商对那名服务员说:“你去跟厨房说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把鹅肝或者说鸭肝改个刀,切鲃肺成的样子,做出来。”回头见顾惜朝的脸半隐在暗处,似笑非笑的样子,忙笑了笑解释道:“鲃肺汤本身都是没味道的,全靠高汤辅料,还得多放点鸡精吊出味来了的。鲃肝、鹅肝他们未必分得出来。”
顾惜朝不屑地一挑眉:“你这叫狐假虎威。”
“狐假虎威?”戚少商更糊涂了:“你是不是用错成语了,应该叫滥竽充数吧。”
“没用错,你借着野渡无波的威风,唬人呢。”顾惜朝意有所指地说道。他绕过戚少商,突然间身形一晃,差点摔倒,戚少商手明眼快,连忙扶住了,“你看,叫你不要逞强到处走,差点摔着了吧。”
顾惜朝正待挣脱开来,却看阮明正清秀俏丽的脸都在开始泛青了,满含苞恨意的眼光如利刃般刺过来,索性由着戚少商扶着,道:“我想外面甲板上看看,你扶我过去,好不好?”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从两人碰触到一起的那一点开始,沿着戚少商的手指向上蔓延,使戚少商的肌肤莫名其妙地发烫起来,心跳也猛地漏掉几拍后更加速地狂奔起来,好容易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跳,道:“不如我们坐电梯直接上船顶上去,那里看夜景是最好的。”
顾惜朝抿嘴一笑,眼睛在暗处闪过小狐狸一样的光,道:“好啊。”
“戚总。”阮明正从来没觉得哪个人这么刺眼过,包括息红泪,她不甘示弱的叫住了戚少商道:“我有事情跟你汇报。”
戚少商犹豫着道:“那我们一起上甲板上去说吧。”
“我不去了,你做事去吧。”顾惜朝刚要抽回手,又被戚少商牢牢握住了。顾惜朝凤眼如梭,阮明正的脸色由青到黄再到煞白,自然逃不出他的眼底。
戚少商转头对阮明正道:“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又低头对顾惜朝道:“我们从那边上去吧。”
顾惜朝挑了挑眉,挑衅般地说道:“阮小姐,再见。”
阮明正哼了一声,板了脸不看他,水杏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透明电梯缓缓上升,阮明正已经不在那里,顾惜朝也收敛了微笑,冷冷的拔开戚少商的手:“我自己能站稳。”
戚少商讪讪地收回手,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的情绪怎么变得这么快。他哪里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就做了顾惜朝手里的刀,捅在阮明正身上。
走到甲板上,雨已经停了,远远地望向江滨市方向,满城的灯火出现在远处,照亮了江滨的上空。
顾惜朝半眯着眼睛,静静地欣赏着那一片灯海。想着这璀璨似锦的灯火中,再也没一盏灯是属于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子了,心就尖锐的痛了起来。
那是一种看不真切的真切,那是一种没有诉说的诉说,这密密层层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灯火,除了迷人,还让人浮想联翩,记忆如潮水般地涌来。
●(4)
从小到大,刻薄尖酸的话顾惜朝听得多了。他一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死在1983年的严打风潮里,父亲是一家工厂的出纳。那年,顾惜朝得了重病,必须马上动手术,可父亲一时凑不齐手术费。父亲无可奈何之下,挪用了厂里的四百块钱。这在现在撑死也就只是挪用公款,而在1983年定义的是贪污,四百块钱救回顾惜朝的命,给父亲的却是七年的刑期,三天的上诉期形同虚设,连朱德的最小的孙子都在那一年被枪毙了。何况这么一个小人物,耻辱如影随形是刚刚一岁的顾惜朝。
他都还没学会口齿清晰叫一声“爸爸”,他的父亲就死在押解到监狱的途中,送骨灰回来的警察一脸冷漠的说,他意图逃跑,被押解人员开枪打死了。
所有的亲戚中,除了顾梅的父母,没人多看他们一眼,而顾惜朝从那个时候起就没看过他的爷爷奶奶,更别说是叔叔伯伯。他实在太小,没有记住母亲顾梅被夫家撵出大门的凄惶。新中国都成立那么多年了,早没贞节牌坊这回事了,顾梅呆在那边,总是有贪图他们家什么东西的嫌疑。那些冰冷的刻薄的嘴脸,直到十五年后,顾惜朝才机会亲眼目睹。
顾家是厨行出身,顾惜朝是第六代了。很小的时侯,一到星期天,节假日,他就跟着母亲顾梅出入大街小巷,帮人整治宴席。厨行属于勤行,夏天面对一团火,冬天时常两手冰水。这些其实苦都无所谓。顾惜朝的学费。母子二人的生活费,还有后来顾梅的云飞楼,都是顾梅在水与火之间他挣回来的。顾梅在饮食界还是很有些名气的。不过别人在谈起她的时候,总会加上一句“就是那个男人贪污犯的女人啰。”而顾惜朝在学校里,“贪污犯的儿子”是他另一个名字,越是优秀,越是被人频频提起。
顾梅打算开云飞楼的时候,顾惜朝才知道其实他也有很多亲戚,放学回来,家里常常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他被自称是他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的人围着,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集资,集资,社会上的集资风已愈演愈烈,大伙争相往外掏“谷种”,等着创收。
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的道理人人都懂。顾梅要开云飞楼的带给他们的机会是千年等一回。谁不知道当年汪精卫都顾家的一道芦姜炒鸡脯情有独钟,特意派小汽车把当时顾家的掌勺人接到汪公馆,以一条小黄鱼的价格让他的家厨,只是后来,汪精卫还是一直感叹,未得顾家菜之精髓。
他们都拼命的巴望顾梅把云飞楼开得越大越好,那个或金壁辉煌或古香古色的高级餐厅饭庄哪一家不是日进斗金。
云飞楼开张后不久,顾梅就听说,惜朝的父亲不是逃跑,而是被一想逃走的重刑犯当作了人质,混乱中,父亲就成了枪靶。
死亡的真相带个顾家母子其实是另一场灭顶之灾,母亲顾梅开始一趟又一趟的寻找当年的服刑人员,找他们取证,然后一遍又一遍地上访。有一天,外婆来学校,哄着顾惜朝说,学校离外婆家近些,云飞楼又吵,你去外婆那里复习准备高考。顾惜朝就去了外婆那里。
顾惜朝走出考场之后,被他的爷爷带人围住了,一遍都揪心的抱怨和刻毒的诅咒中,顾惜朝才知道因为顾梅的频频外出,云飞楼疏于管理,终因电路失火而毁于一旦。,而顾梅也被烧伤躺在医院里,云飞楼还有顾家,现代版的林家铺子已近接近尾声。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他爷爷慢了一步,什么都没抢到。就来找顾惜朝。他想顾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厨子;总有几本祖祖传菜谱;说不定还能卖几个钱。而顾家除了顾梅,没一个得了顾家真传。这菜谱自然要在顾惜朝身上来要。
“老扫把星养个小瘟神,害死了我儿子,还骗我的钱。”老头口味横飞的跟人讲述顾梅的种种罪行,顾惜朝当时就一拳砸了过去。
混乱之后,顾梅面临的是鲸吞集资款的指控,外婆在舅妈的诅骂声中卖掉了老房子,顾惜朝签下了无数张欠条,算是私了。而顾梅在内忧外患中闭上了眼睛。
就在顾梅火化那天,顾惜朝拿到了他的录取通知书,不过只能是一个纪念了,没有了任何的实在意义。
顾惜朝认识傅晚晴顾梅死后很久以后,那时候,顾惜朝并不在江滨市,也不在阳城。而是另一个风景如画的江南古镇上给一家餐厅打工。那天晚上,顾惜朝收工后,沿着穿城而过小河走回自己的住处,傅晚晴带着一脸的幽怨强势地闯进他的视线,他想她一定是遇了很不开心的事情了,才独坐在那座石桥上。月华如水,傅晚晴长发披肩,犹如玫瑰初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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