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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传奇 by 纳兰容若公子-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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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人心原来可以如此冷酷,就算是再大的苦难,次教多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现在,他可以完全漠然地任人踢打踹骂,现在他可以在饿极了的时候,为了延续生命,眼也不眨一下地,一口就把半个脏馒头吃下去。
现在的他,不懂自尊与自爱,不懂志向与理想,只是纯粹地如行尸走肉一般,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吧。
现在的他,甚至麻木地,连痛苦,悲伤,耻辱,无奈都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在众人的讪笑中,站直了身子,摇摇晃晃往外走去。饿了三天了,就算有半只馒头略略充饥,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的。
他略略有些迷茫地想,对了,三天来,游魂也似四下地走,为什么在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听到戏台的方向,有人用悲伤的念白,喊着:“劲节,劲节……”
知道这只是演戏,却还是不由得停住了步伐,不由得一跤坐倒,不由得喝了两口劣酒,不由得心摇神动,伏地不起。
戏台上演得好忠良义士啊,似乎在前生,他就是那个忠正为国,一心想为民请命,为国建功的好官吧?似乎在前世,他付出了那么多,就是指望着有一天,百姓可以太平安乐,不会再有人无家可归,行乞为生,受人白眼,似乎在前生……
然而,原来,他爱国,而国却根本不在乎他。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自以为早就看透,自以为,只需心之所安便别无所求,原来,当灾难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谁也不可能真正心平气和,坦然而受。
他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不辨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壶举起来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过来,已经没有酒了。
在前生那些快活畅意的岁月里,在一切美好的回忆中,每一幕都有那个人,他的笑颜,他的傲骨,他与他,一起饮酒谈笑。
最后那一夜并肩月下,那人笑着讨酒喝,而他板着脸拒绝,却在最后一刻许诺,待你归来,与君共醉。
只是,再也没有共醉的时光了。
他是那样爱酒的人,最后的一夜,自己还是不曾让他饮酒。
在前生,他曾笑着答他:“如果你死了,我会代你饮尽天下美酒,我会代你看尽世间美景……”他答应过他,要代替着他,把两个人的精彩活出来,把两个人的生命在一个人身上延续下来。
可是,终究还是失言了。
劲节,劲节,今日的我,已无力饮尽天下美酒,已无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当如何骂我失言背信。
可你,却是到死,还要守住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说:“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还活着。”
所以我一直一直,活到如今,也会一直一直,活下去,我自己可以失言背信,却绝不会让你说出的话,做不到。
劲节,那个夜晚,你告诉我,此生,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
不,你说错了。
卢东篱识得风劲节,是他这一生至大的幸运,仗着风劲节,他可以飞黄腾达,他可以履险如夷,他可以转危为安,他可以死里逃生。
可是风劲节遇上卢东篱,却是他这一生至大的不幸,没有卢东篱,天下还有谁能束缚那个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自由不羁,傲骨如斯的男子,又能有哪一道圣盲,可以迫得这样的人束手就死……
风劲节啊风劲节,你一世聪明,为什么在卢东篱身上,却蠢笨至此……
他抬起头,仰面向天,惨然而笑。因为喉咙不能发声,便连这样至惨至悲的笑,也都是无声的。
这天中午,一个满身臭气肮脏的叫花子,从集市上的戏台边被人呵斥着赶走,他一路行出闹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卢公庙前,终于支持不住,晕倒于地。
卢公庙原是本地百姓因深慕卢东篱保国护民之恩义,所以在朝廷的号召下,由民间筹钱,官府协助,自发建造的庙宇。
因着朝廷正极力宣扬卢风二人的事迹,所以这庙建得倒也不小,前后数进,堂皇庄严。
两个庙祝见有人晕在庙前,虽然嫌恶他的脏臭,但想着卢公生前仁护万民,死后总不好再伤他的仁德,便只得捏着鼻子,把这人生生给拖了进去。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八十九章妻儿
卢公庙是新修成的庙宇,还设有请到得道高僧来主持管理,由百姓们公推德高望众的两位长者主持,又选一些单身男子,或独身老人做庙祝,以便洒扫整理。
这时两个庙祝,拖了卢东篱进去,其他人闻其臭而避之不迭,连声道:“快点洗刷干净了再随便安置个地方。”
这两个也不肯好生替人洗刷,直接把人往庙里的井边一推,从井里摇了水上来,就往人身上冲。
好在现在天气还算暖和,这样冲,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连冲了好几桶水,卢东篱身上倒真是干净了许多,气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
他还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便进了一个房间。才一关门,这二人就劈手过来撕衣服。他的衣服又脏又旧又破又臭还湿透了,当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连保留的价值也没有,让人三下两下,就撕了开去。
这衣裳一撕开,就露出他三年来,因为长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身子,而在这瘦得出奇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有当年沙场争战的刀伤,有剑伤,有野兽的爪牙所造成的伤口,有被人踢打踹骂的旧伤,有山间行走,无意中的挂伤,但更多的却是他自己因为不堪心头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
两个庙祝看他一身伤痕,脸上不免多了些恻隐之意,动作也不再那么粗暴。其中一人拿来一套粗布衣服,低声问他:“你还能自己穿吗?”
卢东篱沉默着接过来,虽然眼晴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见到大致样子,用手来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给自己艰难得穿上。
看出他的眼晴不太好,这两个年青的庙祝,就更加同情了。一人又问:“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弄点……”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声大叫:“所有人都出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声音因为过于激动,都抖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不敢耽误,立刻抛下卢东篱,快步出去。
却见外头院子里,整座庙十六人全到齐了。
站在中间的长者,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我刚接到太守大人派人传的话,卢夫人要来参拜,你们快快去准备。”
“哪个卢夫人?”
“还有哪个卢夫人?”老人跌足骂道,“当然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咱们卢公的遗孀卢夫人了。”
“卢夫人不是在京城吗?”
“卢夫人贤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养,请了旨要携子返乡,闭门课子读书。皇上屡次挽留无效,便派了当朝礼部侍郎苏凌苏大人,又紧急调了应天府知府卢东觉卢大人,护送卢夫人,再传旨一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卢夫人听说我们这里新建了一座卢公庙,所以定要来参拜。”
“这这这,这可真是天大的荣幸。”
“当然是荣幸,大家快去,里里外外给出打扫三遍,要是让我看到一丝灰尘,饶不了你。”
“对了,快去把附近十里之内,所有寺庙,道观,庵堂,最会做素斋的人请过来,咱们一定要好好招待卢夫人……”
“这个,你就去……”那老人正在分派任务,眼神忽无意中瞄到一人,愣了一愣:“这人是谁?”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前方,有个衣衫不整,发须皆湿的男人,怔怔站在那里,因为长满胡子而仅可看到的半个脸孔,一片苍白木然,可是身体却在不住地颤抖。
那救他进来的两人忙道:“是个饿晕在外头的叫花子,我们看着可怜,就弄进来了。”
“胡闹。眼看着卢夫人就要来了,岂能让无干的人胡闯,卢夫人身份何等高贵,男女有别,就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到时候也要回避的,怎么能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快,先把人锁到柴房,等卢夫人走了再说。”老人不悦地吩咐。
二人应了一声,走过来就想拉卢东篱。
谁知本来很是温顺的卢东篱竟是怎么也拉不动。
其他人见着这样子,就又过去要帮助,眼看着拉扯的力量大了,卢东篱便挣扎起来。他这里挣扎反抗,人家有的是人,便又呼啦啦冲过来好几个。
论起来,卢东篱的武功是风劲节亲自教的,在战场上,碰上十几个悍兵,也是不在话下的。可是,三年来,这身体几乎让他自己给拖垮了,再加上饿了三天,哪里还有力气挣动,更何况,就算这时候心智已经有些迷乱了,他仍是记着提醒自己不可伤人,诸般顾忌之下,他的挣扎反抗越来越无力,而扑过来的人则越来越多,后来足有十个人,生生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因大家看他不听话,恐他闹出事来,索性拿了绳子把他绑住。大家也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便又拿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往柴房里一扔,把门一锁,众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开始那两个庙祝动了好心肠,原是想给他点吃的的,可现在,人人都忙着迎接诰命夫人的大事,人人又都恼这个疯叫花子惹事,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个可怜人饿得厉害。
本来就很新的卢公庙,很快又被打扫一新,在众人忐忑等待一个多时辰之后,诰命夫人回乡的车驾,终于停在了卢公庙外。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们并没有看到华丽的仪仗,前呼后拥的队伍,只有一左一右两匹马护佑着一辆看来平平无奇的马车,唯有远远缀在后面的十骑快马,二十余个男女从人的存在,才让人意识到,马车里的人,身份不同寻常,而护在车旁的两个男子,也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
二人翻身下马,掀开车帘,一个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手拉着一个六七岁的稚龄男孩下了马车。
苏婉贞在庙内几名长者的迎接护拥之下,进了庙去。抬头处,香烟深处,有人轻甲披袍,不怒自威。
身边的孩儿轻声问:“娘,这就是爹吗?他为什么不动?”
苏婉贞柔声道:“这不是爹,这只是爹的像。爹爹是好人,人们为他雕了很多像。”
孩子似懂非懂得点头,认真地观察烟雾中的神像,这就是爹爹的样子吗?
而苏婉贞则只是凝视望着上方神像。其实这雕像,并不象呢。东篱是个儒雅君子,哪里会有这么威风肃穆的神情。不过,不象也并没有什么关系,百姓自发建庙,也是一片诚意,图的不过是个念想,不必苛求太多。以东篱那样的性情,纵死九泉,也当化清风细雨,润泽苍生,岂肯困于这泥胎木塑之中,更何况……更何况……东篱根本没有死!
她的目光徐徐下移,看向卢东篱神像旁,那轻裘缓带的白袍将军。
做为祭祀卢东篱的庙宇,自然少不了他的亲兵爱将的塑像,而这其中,风劲节更是没有人会忽略淡忘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苏婉贞执意前来拜祭,为的不是卢东篱,而是风劲节。
她徐徐拈香,恭敬而肃穆地奉于灵前。
那人不避嫌疑,送过她许多钗环首饰的朋友,那个走遍天下,却永远有一纸书信遥寄的朋友,那个沙场征战,永远护在夫君身前的朋友,那个为她治病出力,为她安全操心,曾经笑着在面前许诺“只要有风劲节,就一定有卢东篱。若要伤卢东篱,除非风劲节身死气绝,才有可能踏着他的尸体走过去。”的朋友。
他说过的话,句句都做到了。即使他身死气绝,也依旧尽力保住了卢东篱。
那一日,万里边关之外赶到京城,偷偷见到她的少年亲兵,跪在地上哭得象个孩子。
“夫人,卢帅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死的是个替身啊。我亲自把卢帅送出来的,卢帅答应过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卢帅没有来见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还活着。”
她相信,绝对地相信。因为,她相信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对她许下诺言的朋友。
而且,那叫小刀的亲兵虽不明白,她却可以明白,明白卢东篱为何不来相见。
风劲节,风劲节,此生何幸,得友如此。
风劲节,风劲节,伤君弃君负君,卢东篱可以为你一句话,忍辱苟存于世,又有何颜面去全家团圆,自得安乐。再加上他身负重罪,忍死逃生,更不愿再连累朋友的旧日部属了。
而她,只能安静地等待着,期盼着,她的丈夫,可以心结尽解,有归来的一日。
日日夜夜的期盼,时时刻刻的等待,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苦苦煎熬,唯一的指望,不过是将来还有夫妻团圆之时。
在时机来临时,按照风劲节的安排去呼冤,为丈夫平反,却没有料到,转眼之间,苏卢二家,齐受荣宠,而民间军中,亡夫之声誉威望,竟然如日中天。天子一道道厚恩殊遇的旨意降下来,她却知道,重见丈夫的希望,越来越遥远无望了。
她虽不擅官场权谋,帝王心术,到底也是个饱读诗书史册的聪慧女子,也知道卢东篱这样的声望,得到的封赏哀荣,绝非人臣之所当得。这一切属于一个死人,是殊荣,是佳话,可万一死者复活,则当朝圣主,满殿文武,甚至苏卢两家的所有人,都会处境尴尬,进退两难。
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继续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而她现在做为卢东篱的遗孀,享尽殊荣,受尽瞩目,更没有可能避过所有人的眼晴,自去与他团圆。
此刻,她安安静静地焚香合掌,然后诚心诚意地跪拜下去,恭敬地叩首三回,心头默默祷告:“风将军,你若有灵,请保佑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我情愿他另有妻儿,我情愿他另置家室,只要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为了这个国家,他已付出太多,为了天下百姓,他已失去太多,与其重新找回身份,受尽束缚,我宁可他再也不用替谁出力被谁出卖,自由自在,不必为任何人牵挂劳心。为了他,我会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在心里,就算亲如父母独子,也绝不透露。为了还他的自由,我愿替他去做这笼中之鸟,从此成为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节牌坊,一切荣宠厚恩的保障。国家已定,边关已靖。家人前程俱有所托,他可以放心,他可以不必牵挂,不必忧怀。风将军,我请求你,让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第四部《风中劲节》第九十章败露
泪水无声地在苏婉贞脸上滑落,耳旁传来爱子惊异的叫声:“娘,你哭了?”
她慌忙拭泪,柔声道:“傻孩子,娘不过是想你爹……”
话说到一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令得她语声一顿,略有讶异地抬头。
身后一个锦袍发福的中年男子脸色一沉,喝道:“怎么回事,诰命夫人来参拜,还有什么人敢喧哗?”
主持的老人哪里见过这等官威,立时吓得脸色发白,答不出话来。
苏婉贞忙转头轻道:“大哥,你莫要吓着老人家。”
也就是这两句对话的功夫,后堂急急转出一人,慌慌张张施礼:“夫人恕罪,这是我们收留的一个疯叫花在里头闹事,我们正在教训呢。”
岂止是苏凌,就连卢东觉也有些不悦了:“明知夫人要来,怎么还弄些闲杂人进来。”
这人更是惊慌愧乱:“我们也是看那疯叫花饿得晕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哪里知道这人竟是个不知事的浑人,明明都锁到柴房里去了,不知怎么还是挣了出来。不过夫人放心,我们断不会让他冲撞夫人的。”
苏凌冷冷哼一声:“婉贞,这里太杂太乱了,你先离开,我留下好好处置这帮不知轻重的家伙。”
苏婉贞只注意凝听那外头传来的动静,倒是没在意兄长说些什么。隔着一道墙,隐约听到打打骂骂的声音,想是那人吃的苦头不小。
东篱是何等仁善之人,若他在场,又岂肯叫人为了迎接贵人,而欺凌卑微贫弱之辈。心念一动间,便脱口道:“让他们不要打了,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见苏凌微微皱眉,卢东觉也略有迟疑之色,庙里的主持长者神色也颇为难。
苏婉贞心头暗叹一声,刚才一时情急,倒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
从来男女有别,越是尊贵人家的女子,越是不可以轻易在陌生男子面前出现。
所以富贵人家的女眷出行,马车俱是遮得极之严密,又有前后护从拥卫。若是入庙拜观,那除了主持的老出家人,便是庙中年青的弟子们,也必要先驱赶管束起来,断不容冲撞贵女的。
以往卢东篱的官职不大,又不爱讲究身份,在这礼法规矩上从不十分拘紧于她的,所以这些规则束缚,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受。
只是如今,她已是寡妇未亡人的身份,又兼是一品诰命,更是苏卢两家道德风范的活招牌,荣华富贵的最高保障,这进退出入,自是有重重规矩管束的。
听那喧闹之声,里头怕是有不下十个男人,而且那个据说是叫花的人,又有些来历不明且极之卑贱,以她的身份,怎好轻见。
见她蹙眉,苏凌笑笑上前一步:“我去瞧瞧。”
苏婉贞忙道:“不用劳烦大哥了。”
自己的这位长兄,好逸恶劳,食财小性,又有些寡恩薄情,以往与东篱也有过一些冲突矛盾的。只是她素来也不是记仇记恨的人,原本又极重感情,还念着扳倒九王一脉,为丈夫平反,大哥颇有一些功劳。所以虽然兄长如今因着自己颇受皇家看顾照料,而处处着意亲近,她也从不拒绝或疏远。从来人无完人,有很多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便少欢欣,倒不如安然享受眼前的亲情为好。
但不记恨兄长是一回事,对苏凌的为人处事,她却是一直不太认同的。此时哪里敢让大哥进去,怕不将那个可怜的人,打骂一番,还顺便一张名帖送官府里治罪吗?
“东觉,你去看看,那人流浪乞讨,想来也是可怜之人,不要太为难他了。”她这般淡淡吩咐了一声。
论长幼,苏凌为兄长,而卢东觉却是小弟,论官职,苏凌也确实比卢东觉大了好几级。
苏婉贞以长嫂身份吩咐小叔子做事,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对长兄的尊重,倒也不至于让苏凌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卢东觉应得了一声,便往里去了。
时光荏苒,如今的卢东觉早已不是当年时时跟在长兄身后的小小少年郎,也曾科场取功名,也曾公堂断是非,也曾多年为官屈居县令,也曾兄蒙奇冤,受尽他人冷眼薄待,也曾冤案平反,飞黄腾达,这么多年挫折起伏,少年时的锐气和锋芒,渐渐磨得平滑圆润了。
只是他到底是卢东篱教出来的弟子,为人处事,自律自警之处,终是比苏凌胜上许多。
等见了那大院中,被一干人按着踢打的叫花时,也并不曾有什么鄙夷轻视之心,反而大喝了一声:“住手。”
虽然他没有穿官服,但那份威仪气度却是瞒不了人的,就算不认识,光猜猜也知道是诰命夫人身边的大人物。这一声叫出来,谁敢不听,上十个人立刻收了手分站两旁。
奇怪的是,刚才被十个人按着犹自挣扎的疯叫花子,被这一喊,立时就不动了,就着被踢打在地的姿势,伏在地上,连头也没抬一下。
打人的众人,互相看几眼,暗道,这疯子也知道怕官啊。
卢东觉只道他挨了打,受了惊,上前几步,柔声道:“你别怕,我让他们不许再打你就是。”
却见那个叫花子,只是死死低了头,动也不肯动一下,更不曾应一声。
卢东觉虽没生气,旁人却嫌他不知好歹,重重喝了一声:“叫花子,还不谢谢大人。”
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被吓着了,身子忽得剧烈得颤抖起来。
卢东觉心中生怜,也不嫌他身份低贱卑微,直走到他面前,伸手自袖中取了一锭银子,便要递到他手里去:“我瞧你有手有脚,也该有点力气,何必一世乞讨。拿着这些银子,做点小生意也好。”
他语气自觉温厚,不知为什么,这人却似受了极大惊恐,整个人往后缩去。
卢东觉略一皱眉,伸手去按他的肩膀,不让他逃开,同时俯身弯腰,意欲拉近距离。
四周众人,只见到转瞬之间,那位大人的身子忽得一僵,然后晃了一晃,便似要跌倒一般,声音倏然沙哑:“你……”
只说得一字,便忽得松开手,踉踉跄跄后退三步,脸上神色,竟似见鬼了一般,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叫花子。
大家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这疯子刚才又对大人无礼了。众人心头惶恐不安,便有人直冲过来:“你这家伙,怎么连大人也敢冒犯。”
眼看着又要伸腿踢人,卢东觉忽得大吼一声:“我看哪个敢踢他?”
这一声喝怒极愤极,却把人吓得当时就呆住了。
卢东觉深深吸了口气,望望直到现在,还低着头,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坐着不动的那人,这才徐徐道:“他不过是个可怜人,你们怎能这样欺辱于他呢。先把他好好安顿吧,待我把夫人送往寓所之后,自会派人来把这可怜人接走安置的。”
众人自是连连点头,一迭声地表示对大人仁慈心肠的感激佩服。
卢东觉扭头想走,迟疑一下,复又走回到那人身旁,一点也不顾及身份,毫不在意旁人惊讶的目光,看似只为和那人谈话方便,竟一屈膝,以一种半跪的姿势蹲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异常轻柔:“你……你在这里。是……不是,也仰慕卢夫人的风范,想要见一见呢?若是……如此,我可以帮你……我带你到旁边,可让你在近处……偷偷瞧一眼,卢夫人……还有……卢公子……”说到后来,不知为什么,声音竟有些哽咽。
卢东篱沉默了半晌,然后,徐徐摇头。是他太冲动了吧,只听人说起卢夫人三字,便失了心,也失了神,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挣扎,本能地拼命,本能地想要多靠近哪怕一寸的距离。只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连东觉也引了过来,却又是何苦。
现在的他,根本连看人的能力都没有。靠得再近,他也看不到妻子伤心的容颜,看不清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已长成什么样子。他谁见到的,只是两个模糊的红色影子罢了。
相见不如不见,又何苦必要相见。
只是刚才一时冲动,已叫东觉窥破了行藏,此时若再勉强近前,万一再叫其他人发现,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婉贞也罢,爱子也罢,甚至苏卢两家所有的族人也罢,受他的连累已有许多,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日子,何忍再让他们平安宁静的生话受到丝毫威胁。
卢东觉见他摇头,也怔怔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
其实以卢东篱现在的落魄凄凉,外形变化,就算是熟人也很难认得出来。而且,纵然是再熟再亲近之人,怕也难以想到死人复生的可能,只当是长得象罢了。
可卢东觉却不是其他人。
卢家东字辈,卢东篱居长,而卢东觉最幼。平日兄弟们读书做人,多是长兄带领管束,卢东觉因着最小,便是最让长兄操心照料的。他的学问知识,为人处事,多是卢东篱言传身教的,后来卢东篱为官四方,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照料呵护,无微不至。
对于卢东觉来说,卢东篱实在是亦兄亦父亦师的存在。如此亲近之人,彼此的了解,自是极深的。
而且,当日卢东篱身死,卢东觉受牵连罢官,他却连哭都没空哭一声,就长途快马,赶到定远关,亲自为卢东篱收敛尸体,操办后事,移棺归故土埋葬。
他亲自查看过卢东篱的尸体。
虽然,风劲节当年在替身身上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所谓易容术,也并不是神仙术,要瞒瞒普通人是没问题,要想完全瞒过至亲至近之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卢东觉亲自为卢东篱的遗体擦身换衣,虽然身体上一切特征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的确总隐隐有点不对劲的感觉。但实在是长相啊,身体特征啊,甚至胎记啊,都绝无半点差错,他也确是没想到死的可能不是卢东篱,只当是长年不见,身体多少有了些变化罢了。
然而,此刻在全无心理防备的时候,看出卢东篱的长相特征,心中一震一荡之间,几乎本能地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兄长,他的老师,他至亲至近之人。
可惜多年的人间磨折,仕途历练之下,他已不是当初热血少年,他甚至不敢放声一哭,不能纵声唤一句兄长。
他只得咬了牙,慢慢站起来。他只得深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的心绪,硬生生让自己的表情回复镇定,这才回头而去。
他走得很慢,却没有回首,所以,看不到那个被人所看不起的流浪疯叫花,十指扣在地上,拼命用力,所以指尖已隐隐有血色蜿蜒于地。
苏婉贞在前堂仰首望着高处风劲节的雕像,静静地出神。
直等到卢东觉回来,淡淡说一句:“不过是个可怜人,我给了他点银子,安抚了一下,已然没事了。”
苏婉贞也轻轻点点头,这本来就是小事,原不必去多费心的,此时她心境又极之伤怀,自是没有多注意卢东觉的神色。
倒是苏凌,平时最能承奉上意,查颜观色,此时见卢东觉看起来虽神色如常,但眼神却闪烁不定,似是受了极大惊吓,且心绪极为激动一般。苏凌心中微动,口里却不问,只低声道:“婉贞,天色不早了,本地地方官还准备了迎接你的仪式,不好叫人等得太久。”
苏婉贞点点头,也不多说,便携了爱子的手,行了出去。
当朝的礼部侍郎和应天知府,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旁,随行而出。
一个民间女子,此生能有这样的威风,这样的荣宠,该是至尊至极了吧。
世间女儿,最大的荣耀,除了进宫侍君之外,便是凤冠霞佩,诰命皇封了吧。
然而,苏婉贞有最高等级的凤冠霞佩,做为未亡人,却永远不会有佩戴的机会。她是当朝的一品诰命,却连坦然行走于阳光下的自由,都已没有了。
她一步步向庙外行去,外面是礼仪重重,规矩森严而尊荣华贵的世界,外面是永远永远等待她的囚笼。
永远不会有人微笑着,与她共坐月下,看星辰漫天。永远不会有人,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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