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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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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他急道,双足敲叩座骑侧腹,疾奔入林。
谁知他一心欲救的少年瞧见有人策马奔来,喝声阻止:「别过来!」
出乎意料的响应,令殷皓倏地扯住缰绳,当真安分留在原地。
只见那名少年轻盈穿梭林间闪躲,相较于以拔山倒树气势追赶在后的野兽,他更如识途老马,游刃有余。
心知对方暂无危险之虞,殷皓安心在旁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对峙。
顷刻后,他发现少年轻功尚佳,且每一次的纵身穿梭似已先有盘算,将埋头追赶的巨狼带往一定的方向。
「嚎——」夹杂极大痛楚的兽鸣片刻后取代先前危急的场面,追捕者与被猎者角色互换,雪地上不见巨狼行踪,只见绛紫身影独伫。
殷浩旋身下马,奔至少年身旁,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巨大的狼只跌进早先设好的陷阱,两人高的深坑下早事先被安插顶端削尖的竹节,根根穿透狼身,跌落的瞬间就注定牠死亡的命运。
在这个致命陷阱前还有一个人高的坑洞,想来必是引诱野狼跳跃的饵。
以为逃过陷阱却没想到真正的陷阱就在落脚处——好一个连环计!
殷皓打自心底欣赏这名初儿的少年。
目光移向身侧,殷浩再次惊讶。少年双目清朗、俊逸卓尔,眉目间有贵气有聪慧,更有尖锐如锋的傲气,绝非寻常人家的子弟。
在他打量的同时,少年也回以颜色,揣测这剑眉星目锦衣缎袍的男子身分。
他没想到这时节会在腾能山上看见人迹,这个人差点坏了他好事,如果这头狼转移追猎的对象,他设下的陷阱便无用武之地。
对于眼前这个人的评价,他只有两个字:碍事!
没有闲功夫和他在这大眼瞪小眼,少年转而动手将雪块推入坑洞。
殷皓这才回神,不解问:「为什么猎狼却不取?」
少年没有应声,继续他填雪的动作。
好倔的少年。殷皓笑了笑,上前帮他。
少年拍开他的手。「不要你多事。」
「你总算开口说话了。」这少年着实与众不同。「在下殷皓,你呢?」
殷皓?少年的手顿了住,再度侧首看他。「太子?」
「你知道我?」这更令殷皓好奇。「看你的穿著应是官家子弟,令尊官拜何职?也许我见过。」
这名少年,西绍郡王的世子,此刻噙着冷笑。
在明知对方身分之后,仍然不执君臣之礼。「你的确见过。」
「喔?」剑眉征挑,等待他下一句话。「是哪位?」他回想在西绍郡内见过的几名官吏。
「打赢我就告诉你。」不由分说,凤怀将声落的同时,拳风已到殷皓门面。
殷皓后翻闪躲,满眼的不敢相信。
「你明知我的身分还敢出拳?」询问的口吻并无不悦,只是非常好奇。
凤怀将反身折来枯枝为剑,直点他命门。「接招!」
自小习武且好钻研武学的殷皓也折了一根回档,眨眼功夫两人对招十来次,步法身势也逐渐移往它处。
凤怀将与殷皓,一个是存心迁怒的倨傲世子,一个是少年老成的当朝太子,在对招之间,后者感觉到前者的怒气似乎是针对自己而来。
这样就更令人好奇了。「你气我,为什么?」对招中,他趁隙问道。
「不为什么。」他的武功不弱,甚至高过他。
可恶!一股傲气使然,凤怀将施展出更猛烈的招式。
可惜都被对手轻易化解,让心高气傲的他怒意顿生,招招迅速猛厉。
大雪弥漫腾能山,剑影人迹双双落——
此时两人都没料到,纠缠难解的剑招,竟也隐隐预言了将来彼此难分难解的情仇。
噗嗤!
「呵……」殷皓落子的手悬在半途,莫名其妙笑出声。
对桌不明究理的凤怀将皱眉以视。「你笑什么?」
「你这表情让我想起在腾能山初遇的情景。」难得在棋盘上赢他,殷皓甚是开怀。「那时的你脸上就是这副不认输的神情。」
「事情都快过一个月了还提。」存心惹他生气吗?
「不过我当时万万没想到你会是西绍郡王府的世子。」落定棋子,殷皓投向他的黑眸有赞赏,也有兄长对待小弟般的疼惜。「更想不到的是,你猎狼不取的原因竟是意不在猎得,而是打算以捕狼之事一试连环计的成效如何。」当他听见他这个说法的时候,除了讶异,他还是讶异。
世子……这个身分令凤怀将眼神转黯。「承蒙殿下不弃,让怀将得以进此别院与殿下对奕,怀将心中莫名感激,来世衔草结环以报犹不足偿还殿下恩情——」
「停,停!」殷皓抬手,要他别再说下去。「是我的错,文韬。」他认输,急忙唤他的字,拉近彼此关系示好。
「别再提你我身分,龙渊。」凤怀将认真道,神情不似年仅十四的少年。「你我以字称呼对方就是不愿提及彼此身分,也许你觉得我这举动毫无意义,但我就是不想视你为太子,牢记自己世子的身分——平辈论文,你不觉得这样较自在?」
「所以我说是我的错。」服了他,总能搬出使人信服的大道理。殷皓咧嘴大笑,为他注入新茗。「这杯茶就当是为兄的赔罪,我们继续下棋可好?」
凤怀将喝下他倒的茶,算是接受他的道歉。
「不过这盘棋——」殷浩观看整盘棋局,黑子多白子十二目且呈龙蟠虎踞、易守难攻之势,他至今还不认输,实在逞强。「难道你认为还有反败为胜的余地?」
棋盘如战场,落子如遣将——见微知着,小小的棋局亦可比拟作两军交战。
比棋艺,等同于比军略。
凤怀将神秘一笑:「险中求胜,才能显出真功夫。」谈话间,白子已落,提起围困的数粒黑子。「该你了。」
一时无法明白他话中含意,殷浩疑惑看着他,当然,下子的手也没停。
「提这几子对你并无实益。」他说,回敬地提走三颗白子。
「有没有实益待终局便知。」凤怀将依然从容。
片刻之后,殷皓愣神盯着棋盘,棱角分明的轮廓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黑棋龙蟠虎踞的局势在凤怀将几回提取零星黑子后只剩虚像,而他提取白子的攻势反趁了对手的心。
那些白子不过是转移他注意力的诱饵,让他防线失守而不知。
「奇胜,要在险中求,龙渊大哥。」这声「大哥」喊得好听、好甜、好——嘲弄。
殷皓终于明白他方才话中真意。「你是故意将自己置于落败的境地,试一试险中求胜的要诀?」
「这也要有好对手才成,否则文韬难有一尝被逼到绝处的滋味。」绝处逢生,的确是件难事。「多谢了。」
这声谢听在殷皓耳里,很难觉得痛快。「你这小子……」半晌,豪爽笑声乍起,实在是服了他。「你年纪轻轻,在军略上远胜于我。」
「论武功却在你之下。」咬了口茶点。入口即化的甜味令他蹙眉。
「甜的?」殷皓猜道,相识日久,知他不喜甜食。
凤怀将轻轻点了头,欲将剩余的糕品放回空盘,不料一只手掌中途拦劫,丢进朝天大开的嘴里。
「你——」凤怀将瞪着眼看殷浩咀嚼、咽下,他不羁的行举惊得他哑口无言。
他咬了半口的……没来由的,殷皓的举动令凤怀将顿觉双颊微热。
心性笃直的殷浩并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只是针对这一个月来与他相谈中发现的疑点提问:「你师承何处?」
从言谈中,他发现小他三岁的凤怀将思虑细密、年少稳重并无一般少年的轻率莽撞,论文谈武亦能引经据典,授他学问的师尊必是高人。
凤怀将倏地清醒,暗恼自己的怔忡失态。「你说什么?」
「我问你师承何处。」
「非台先生。」答话时,一双如墨池般的眸忍不住落在殷皓开合的唇。
「杂家隐士非台先生?」他惊讶地站起身。说话的语气惊喜非常:「难怪你才学渊博深厚。明镜、非台两位先生是杂家大宗,但后者据说在十五年前便失了踪影,世人以为非台先生已死,没想到他人就在西绍郡王府!」
「你知道非台先生?」
「我当然知道。就不知你是否愿意引荐,让我一瞧非台先生芦山真面目。」
「这……或许可以。」他迟疑,面有难色。
「如果会让你为难,不见也无妨,只是我会觉得遗憾,无缘见高人一面。」
「我想她会见你。」她从来不曾拒绝他,让他失望。「只是你见到她时别太惊讶,因为她是——」
「不好了!不好了!」惊慌失绪的叫喊从另一头传来,打断他的话。「不好了!不好了!沁风小篆的夫人她……她……」未尽的话声呼啸而去,再也听不清。
沁风小筑!凤怀将一听见这四个字,立刻施展轻功纵离别院。
殷皓不解,但从凤怀将倏然一变的脸色来看,也知道事态严重,急忙尾随在后。
第二章
凤怀将往沁风小筑奔来的脚步在进入小筑月洞门前的信道弯角处停下,不想让先他一步赶至的白衣少年发现行踪。
直到小筑传来一声惊呼泣喊,他才举步入内,看见里头景象,顿停在门前。
凤骁阳,他的二弟,此刻双膝跪地,紧搂怀中白衣女子疯狂地哭喊:
「娘!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眼见此景,凤怀将霎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就连举步向前跨过门槛都必须花尽他全身力气,步步艰难。
他不相信……正如同二弟的哭泣质疑,他也不相信眼前所见竟是事实!
不可能,她不可能就这样——
踉跄上前,伸出的手被凤骁阳一掌打回。
「骁阳?」
「滚!」冷冽寒声中带有哽咽,随恨意深稠的眸射向他,彷佛他是始作俑者,罪无可追的元凶。「她是我娘,不是你的。你,没有资格碰她,没有!」
「也许她还有救。」凤怀将犹存一丝希望地说。「让我看看。」
「你以为呢?」十五岁的少年抱着亲娘,唇色扬起阴残冷笑。「你娘会这么简单放过我娘吗?」
突来的质问如箭,穿透凤怀将,逼得他惊骇倒退。
「一定是你娘,逼我娘悬梁,亲眼看着我娘断气——」
「不可能!娘亲她——」凤骁阳突来抬起的手上一条绢巾打断他的辩白。
那是他娘亲的贴身物!凤怀将骇然倒退,心慌中,脚跟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凤骁阳的悲恨视线始终不曾离开他,紧紧追上。
「我恨!」他恨!恨尽西绍王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尤其恨你娘,逼死我娘亲的凶手!也恨你,恨你夺走我娘对我的专注,她只有我一个儿子,只有我!」
声声恨,字字箭,一支支射进他心坎,射出一道道伤口和泊泊不止的鲜血,伤得他体无完肤,然凤骁阳的怨恨却依旧如箭雨直下,箭尖带着恨意的毒素步步逼近。
「……但她收你为徒,宁可将她真传尽授于你也不愿教我……我只能自学、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跟我娘谈文论武……」他好气!气娘偏心,气娘……为什么丢下他自赴阴冥!「不公平……妳总是吞忍一切……为什么得到的竟是这种下场?为什么……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好恨!他好恨!
「这是因为——」
「住口!」凤骁阳喝止,十五岁的少年悲愤眸中竟有噬人的杀意。「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娘,绝不伤西绍王府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你和你那该死的亲娘,滚!」
这是凤骄阳最后的话,其余的,全教丧母的椎心痛消蚀。
凤怀将狼狈起身,正如凤骄阳所说,他不是她的至亲,甚至未曾正式拜过师礼,连师徒也说不上。
他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这里,除了凶手之子的身分……
尾随在后的殷皓,则跟在神色怆惶的西绍郡王后头进入沁风小筑。
不明究竟的他只见西绍郡王大力挥开凤怀将,后者撞上门板发出轰然一响,而前者浑然不知自己刚对长子做了什么,所有心力全凝着在一名少年紧抱的白衣女子身上。
他上前,赶紧扶住看似站不住的凤怀将。
「文韬?」他担忧地轻唤,同样也忧心地移目探向西绍郡王。
他看见这名叱咤风云的伟岸男子竟抱着尸首痛哭失声,身旁的少年跪地垂首,落地的白绫与魂赴九泉的女子足以说明一切。
这情景,他在后宫亦见过,而且……不少。「看来后宫嫔妃暗斗之事在面绍郡王府内也不能避免。」叹息同时,他也质疑起这名女子的身分来历。
她是谁?为什么她的死会让堪称一代英雄的西绍郡王拋开尊贵身分和自尊,无视旁人在场地悲痛哭泣?也让凤怀将惊慌失措到这地步?
他深知凤怀将的个性,知道能让他脸色骤变的事不多,是以他想知道这名女子究竟是何人——非关好奇,只是挺心,想从中找出能帮助他的着力点。
凤骁阳的指责、西绍郡王的痛哭、死别的悲怆,每一声、每一幕都像沾有剧毒的鞭,苔打在凤怀将心上,留下伤他悄悄渗进毒液,腐蚀他心底某个角落深藏的些许柔软,那些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暖情。
只是,现下的他并不知道,甚至感觉不到内心的转变,悲伤凌驾一切,事实的真相更让他心慌意乱!
娘亲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了嫉妒、为了争宠,就可以——
「走吧。」殷皓扳着他身子想带他离开。
恍神的游思倏地被这两字打醒!
走吧……是啊,除了走,他还能做什么?木楞楞地转头看着地上三人,在这悲凄绝冷的死别中,没有他可容身的位置,没有……
他凄然地想,转身移步离去。
只是才刚跨过门槛,凤怀将突觉双腿发软、眼前一黑,往后倒进殷皓怀里。
「文韬!」那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文韬,骁阳就拜托你了。
初见时她笑着和他说的话,如今他终于明白!
清醒后,凤怀将躺在床榻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懂的话:
「她早知道……早知道自己逃不过此劫,所以将骁阳托我……凶手是……」依她的神机妙算,她怎么可能算不出谁会想谋害她!「既然如此……妳为什么还要授我学识、督促我练武……为什么还要像……亲娘般待我?」话声哽咽,热泪旋即如雨下,湿透两侧枕巾。
殷浩进房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瞬时,心头像被人狠狠握在掌心揉捏,疼痛万分。
「妳信我么……信我能保护他……是因为信我才托的么……」就算他是害她一命归阴的元凶之子,她也相信他么?「告诉我……妳告诉我啊……」
不曾见他如此慌乱,像个无助的孩童,殷皓顿时感到心怜也心痛。
暂且无暇析释自己的心绪,殷皓坐在床侧,小心翼翼地拭去他无法停止的泪,轻唤:「文韬?」
文韬,冠以文名柔克刚,取以韬字藏其锋,这样,你才不致少年锋芒早露而遇祸遭陷……
她担忧他、为他取字,甚至时而带着希冀的眼神望着他,怯笑说如他不弃,可唤她一声姨娘。
而他,倨傲地坚持以师礼待她,不肯拉近彼此距离,哪怕——哪怕在他心中,她的地位早凌驾于娘亲之上。
她是他的师,亦是他……他凤怀将认定的娘!
虽非亲生,她为他做的早超过一个亲娘所能做的!
而她……她知道天命,算得出命数!她可以防范的!为什么不!「为什么……」
无法忽视他伤痛欲绝的悲凄,殷皓使力拉起床上的人紧紧抱在怀中。
「说出来,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他低喝,带着命令强迫。
烫热袭上冰凉的泪水,凤怀将才知自己竟失态地将心里所想的事说出口,那些深藏在他心中不欲人知的私密,那些他孩子心性的一面……
「——都说出来,你会好过许多。」
凤怀将哽咽的声音从怀中闷出:「真的?会好过许多?」被伤痛击得粉碎的他再也无力维持老成的冷静,像个溺水者,十指紧紧抓住眼前浮木,怎也不愿放。
殷皓忍住腹侧的抓捏疼痛,语气持平保证:「会的,一定会。」
简单的话语却成功说服了凤怀将,多年来放在心里的话、积累的不甘,随着眼泪,一点一滴道出,时而哽咽,时而泪如雨下,浸湿殷浩前襟。
此时此刻的他,才甘心容许自己像个十五岁的少年,绽露未脱稚气的一面。
听得愈多,殷皓愈是心疼,愈是愤怒。
他终于知道凤怀将的少年老成因何而来,都是被逼的。
只是,他们之间仍有不同——他有重视他基于自己的母后,而他却不曾得到亲娘给予的一丝温情。
直到怀中的身子由颤抖不已至哽咽停顿,而后平息、瘫软,入了睡,殷皓才调整姿势,让他靠躺在肩窝,抬臂拭去俊容上狼狈的泪痕。
「我宁可见你傲视万物的神态,听你嘴里吐出凉薄苛刻的话,也不愿见你如此伤心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但见你这副模样让我觉得难受。」凝视怀中睡容,紧蹙的双眉彷佛诉说入梦后仍不得平复的哀痛。
殷浩搂抱的双臂不敢松放,在凤怀将突然梦呓哭喊持他低语安抚,直到见他眉头舒缓才放下心,等着下一次他突发的梦呓,如此反复,浑然无觉窗外天将明。
看进一夜悲怆的眼不敢轻合,这样的凤怀将着实令他心痛——
没有来由的,痛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之后,凤怀将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终日口中喃喃呓语。
这段期间,除了看诊的大夫,他的床榻只有殷皓一人,包办了喂药、擦身、更衣等等琐事。
贵为太子,如此作为看在从北都城随行的扈从眼里当然会出言劝阻,甚至连西绍郡王也压抑丧妻的悲痛前来谏言,前者被他厉声饬回,后者则被他辟室密谈,反劝节哀顺便,要他放心把人交给他。
但也有人暗自心喜赞同,例如暗令凤怀将与太子交好的西绍王妃。
殷皓没有心思打量其它人的感想,也不打算理会,与凤怀将相识虽不算久,但了解的程度不可谓浅,他知道他性情高傲,必定不容旁人窥知他羸弱的一面。
至于这个「旁人」包不包括他——他独断地替他作了决定:不包括。
说不上为什么,任凭旁人说此非太子所当为,过于纡尊降贵,他这个忙于看顾、夜夜不能安眠的人都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唯一令他浓眉深锁的,就是床上的人怎么也不肯清醒这事。
不间歇的细心看顾至第六天,凤怀将总算退烧,醒过一阵又陷入昏睡。
第八日入夜时分,凤怀将终于完全清醒,睁开的第一眼,便看见累得以掌撑额,肘靠在桌上打盹的殷皓。
数日昏昏沉沉的意识里,他知道,是他日夜守在床边看顾照料,在他耳畔说着安抚的话语,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心。
思及此,凤怀将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本来,他极度不愿顺遂母命与他交好,然而殷皓这个太子实在让他无法讨厌;更有甚者,他欣赏他。
博学多闻、文武兼备,为人豪爽大度,没有位高权重的倨傲,也无勾心斗角、贪权慕利的狡奸机巧——这个太子,将来若登基为帝,必是留名青史的贤君。
至于他……突地忆起昏迷的病因,连带想起娘亲因妒恨施予的残酷手段,凤怀将原本带笑的眸光转而冷厉,隐隐辐射出逼人的杀意。
敏锐察觉到动静,殷皓醒了过来,看见凤怀将已挺起上半身靠坐在床梁,苍白的面容表情凝重,彷佛在思索什么,而投注在一点却无神的空洞眼眸——隐隐约约,透出冰冷的气息。
一瞬间,他竟对此刻坐在床榻的凤怀将感到陌生。
感觉有人窥视,凤怀将醒神目光四巡,发现视线来自于坐在桌旁的人,这才减了防备。「你醒了。」说话时,干涩的唇色扬起微笑。
还是他认识的凤怀将啊!殷皓笑自己的恍惚与没来由的陌生异感。
大概是接连几天照顾他,太过疲累才会产生幻觉,他想。
「这话该我问你。」倒杯水送至他面前。「你昏迷了整整八日。」
八日……双睑半垂,轻喃道:「赶不上了。」
她的首七已过,依天恩王朝礼制,非王公贵族者,人死七日后必入殓埋葬,他连最后一程都来不及送她……
「你说赶不上什么?」
他摇头不想多加说明,接过陶杯饮尽,润了喉之后声音不再那么干哑难听:「你说过想见非台先生。」
「这时候还提这事做什么?」
「你昨日该去见她的,见她最后一面,送她最后一程。」
言下之意是——殷皓瞪大眼,对话中真意着实难以置信。
杂家另一位高人隐士竟是女流之辈!「她,她就是非台?」
颔首响应,凤怀将续道:「我所学所知全赖她教导传授,自我四岁启蒙至今,虽然她总笑说我已学全她的本事,甚至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但我知她是安慰我的,我是如此不服输……」
以为他又要掉泪,殷皓扬臂圈他入怀。
突来的搂抱打断他未完的话。「你做什么?」
「这样就可以放睁大哭,不会有人听见。」除了他。
「你以为我会哭?」他的举动让人哭笑不得,也带来暖意,更让他察觉经过这事之后。大病初愈的自己与之前有何不同。
虽知殷浩的担忧是真心,他却再也无法像当初那样容易感动。
西绍王妃逼死凤骁阳娘亲、他的师尊一事,已然改变凤怀将些许性情。
现下的凤怀将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加重力道的紧搂来得突然,毫无预警地打断他的沉思。
揽他入怀的人正锁着眉头一脸担心看着他。
凤怀将推开他为自己敞开的胸怀。「放心,我不会哭,再也不会。比起蒙头痛哭,我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闲功夫软弱。」他该做的事太多了。
瞬霎间,异样的陌生感再度袭上殷皓心头,双眸审慎注视眼前人。
他的脸色诡谲得令人心惊。
「文韬?」不由得试探地轻唤。
对方立刻有了响应,移眸看他。
「怎么?」盘算的心思不着痕迹地让浅笑取代,与平日无异。
八成又是他的错觉,殷浩暗想。
定是他看顾他太累了才会看错……一定是。
时光荏苒,转眼寒冬过,已是隔年初春时节。
明的,西绍郡王府中并未有任何变动;暗里,看不见的命数轮盘已悄然运转。
西绍郡王凤至明再三考虑后,决定将爱子托予他最信任的人。
临行送别的此刻,仍不忘叮嘱:「骁阳之事,今后还望先生多费心。」杂家泰斗明镜先生,是继位前的江湖至交,也是他挚爱女子的师兄,有他照料,骁阳必能安全,凤至明深作此想。
「我也只能顺天应命,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至于未来局势如何?就要看各人造化了,不过——」这时候说好吗?前些天他别到时说他郡王府第紫气带顶,结果被迫听他说了串微臣忠心的狗屁倒灶话,这次再管不住嘴,他怕这老家伙又会吱喳什么忠心不二的碎言,弄脏他耳朵。
可是不说嘛又忍不住,他实在好奇。「你知道非台与我之间的联络暗语吗?」
凤至明疑惑地望着他,显然不知有这回事。
「嗯……那飞鸽传书、落款暗语的又是谁?」低头思忖时,眼角余光发现曲廊暗处有人影浮动。「呵呵,你这西绍郡王府风水不好、风水不好。」才会什么奇人怪事都在这里出现。
「先生?」
「你不信命数星象就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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