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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支莲-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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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男儿,卖甚身?” 潘金莲道,“卖不卖?不卖,看我把你裤子掠到屋顶上去。”武嵩道,“罢了,先诓过裤子来再说。”遂高声道,“你拿个书契来我画押便了。”潘金莲便摸出一张纸儿来,上头大书几行字: 

  今有男姓 名 者,因年灾月厄,不能存活,情愿卖与潘金莲为夫,自后扁担一根,麻绳一条,上山打柴,下河洗衣,出门买菜,回家煮饭,尽心尽力,伺候娘子,如有违抗,打死无怨。某年某月某日。 

  武嵩叫道,“罢了,罢了。这刁钻淫妇一百年嫁不出去,想出这法儿骗老公。我现有老小,你作成别个罢。”便拖莲生起来道,“看见不曾?”莲生怪没好意思,只道,“小娘子一向少会,病中不能见礼,休怪。”潘金莲上前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早知是你秀才,那卖身契不与武二了。”武嵩抢了裤子穿上,一片声道,“淫妇,你又待怎地?勾引官妻,该个绞罪哩!” 

  金莲嗤道,“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面皮。怎见得他是你妻?我瞧你倒十分小媳妇相。”又冲莲生道,“秀才,这厮若欺负你,你只管找我,我替你管教他。十男九贱,不打不成。”武嵩道,“淫妇,你少掉口掉舌,他现病着。过两日他好了,我再与你放对,若还说一个‘饶’字儿,我姓氏倒着写!”金莲骂道,“色猪狗,若非你淫欲无度,怎把人弄出病来?明日灌你一服金枪必倒丹,才晓得老娘手段!让开些,待我看脉。”武嵩不情不愿,道,“休捣鬼,你又知甚么歧黄?”金莲道,“我有几个看家的方儿,不用不知好哩。你去与我点一杯绿幽幽苦滟滟茶儿来吃,我吃了,却好施展。” 

  武嵩只得端了茶来,金莲道,“乖儿,诚心请我,磕个头我就吃。”武嵩骂道,“贼泼妇,人好心敬你,你越发上头上脸。不吃茶,待吃窝心脚?”金莲道,“你敢沾着老娘袖子边儿试试!我观秀才脉象,左寸脉迟,右寸微滑,左尺涩滞,右尺脉沉。左寸迟者,心血虚也。右寸滑者,肾气耗也。左尺涩滞,色欲伤也。右尺沉者,脾气泛也。该有汗出不解、胸闷气短、四肢抖震等症,是也不是?”武嵩慌忙道,“果然如此,究竟是甚病?”金莲道,“先磕个头作定钱。”武嵩当真跪了,金莲作捋胡须状,干咳几声,道,“此乃产后失调。”武嵩把茶盘一丢,跳起来揪住金莲,作势要打。金莲笑道,“平时多瞧妇人科,信口错说了,你急甚?他是肾虚兼伤寒,经不治水,弄一服真武汤吃吃罢了。你这厢蒙古大夫,颠倒与他发汗药,岂不是火上浇油。”武嵩待信不信,道,“你向来快说嘴,他若吃不好,我只找你索命。”潘金莲道,“这蛮子,几曾见真武汤吃死人来?你若不信,我只住在这里,待他好了起身。” 

  当下武嵩抓来药,照方熬与莲生吃了,晚间果然住了汗。又吃几回,莲生大有起色。两武心里喜欢,向潘金莲谢了又谢。金莲道,“想我在范阳,不说话的牛马也治好无数,何况会说话的。”武嵩道,“你不是妇科么,怎又改行兽医了?”金莲道,“你小厮辈有所不知。畜生是第一等难医,因他有病不晓得求治。似秀才这般禀赋弱的,好生调养便可,倒不难医。”武嵩忙道,“既恁地时,我这两天有些肚胀,你与我瞧瞧,回头一并谢你。”金莲将手乱摇,道, “这个却不敢。”武嵩问缘由,金莲道,“畜生已是第一难医,何况汝乎!”武岱笑道,“怪油嘴,我兄弟老实,休趣他罢”。武嵩眼珠乱转,半晌会过来,骂了几十声“淫妇”不提。 

  这日四人一处吃晚饭。潘金莲道,“武大哥,遇着我爹,休说我在这里。”武岱道,“这又奇了,你不跟他回京,怎办亲事?”武嵩忙道, “谁个要娶你这歪刺货,告与我,我去他家放鞭。难得这等好人,也为我每除了一害。”武岱道,“便是新任禁军教头,姓林名充的。”潘金莲大摇其头,道, “罢,提起时活羞杀人。那厮不守夫道,犯下奸情,我已决然将他休了。”武嵩道,“也罢,你也寻个人,不是扯平了?”金莲道,“好孝顺的儿,晚上你过来伺候老娘。”武岱道,“林教头为人极好,敢有甚误会?”金莲道,“误会甚么。他与龙虎山那贼头儿是旧相识,两人三不知刮上了,腆个脸同我说,被我尽力数骂了几句,聘礼都丢还他了。”武嵩道,“莫不是那个和尚,俗家姓鲁的?”金莲道,“正是。我吃那厮缠得苦,借你处躲两天。”莲生道,“若论起那人,其实也还正气,不到得调戏小娘子?”金莲道,“你还说哩。当初与你那包金枪必倒丹,是三个人的份量。你葫芦提都把他吃了,他足足萎了半年。被林充那厮压不过,成天寻我罗唣,要我还他屁股,我那得还?没奈何,替他两个一力担承,只说我逃婚罢了。” 

  武岱道,“躲也不是事。还是正经另寻个人。”潘金莲叹道,“我的哥。这个世道,志诚的不倜傥、倜傥的不志诚。标致的欠老成,老成的不标致。痴心的无家世,富贵的不痴心。温柔的没主张,有主张的忒横。端的是:满目河山空垂泪,放眼神州更无男。教我嫁谁?”武嵩道,“一哨棒打翻一船。你饶在此白吃白住,还把话来伤触我每,甚么道理?更不说这金子也须金子配,你去井里照一照,当真仙女下凡天蓬元帅老母临世。”潘金莲柳眉倒竖,道,“兀那泼皮欠调教,我只同你主人公讲话。”便向莲生道,“秀才,休一味纵着他,也教他与你插几回。我把你个压箱底的好方儿,管弄得他哭爹喊娘。”莲生不好意思,不做声。武岱道,“老二说的甚么话,快同潘丫头斟个酒赔罪。丫头,你安生在此不妨,一年半载你武大哥管待得起。只是闺女家,嘴头还须严紧些。不然,遇到好人也吃你唬走了。” 

  潘金莲离座福了一福,道,“深谢武大哥。这沧州倒好自在,只是男人丑。我叨扰个三五日,还要上京的。我同柳大姐商量了,借他家暂住,慢慢地物色人。”武岱道,“那个柳大姐?”潘金莲道,“就是问蝶听风楼的柳端端。”武岱摇头道,“使不得。行院里只好会嫖客,那寻良人?这都是如今酸文话本惹祸,你女孩儿家,趁早休看。”潘金莲道,“也有好的。像杭州张瘦梅惯写风月体,他的‘秦小官占花魁’,许多人追看。才出了书,定要卖一百五十文一本,少一文也不肯。”武岱道,“胡言乱语。照这般说,天下情种都去妓院了。我行走十几年,怎没撞着半个?行院人家养个好女儿便是衣饭,全家指望都在上头,他肯白舍与穷酸?这厮每嫖不起,只得写文骗你等小女儿脂粉钱,信他怎么!”潘金莲讪讪的,低了头只是呷酒,道,“这酒好碧清,只是淡些。”武岱道,“有陈年烧刀子。”就命武嵩去搬。武嵩才站起来,忽听得锐物破空之声,急低头,一枝羽箭擦身而过,唰地钉在门上。 

   

  11 

  武岱忙将莲生推到床底下藏着,赶到窗前张望,却无人踪。潘金莲拔下那支箭,看一看,道,“不妨,是我身边伴当。”捋下箭尾绑的纸卷儿,读罢了,道,“阿弥托佛,太子薨了,这当口难免一场好乱。”武嵩问道,“新储君定了不曾?”金莲道,“未写,想来不曾定。”武岱道,“诸皇子中只有瑞王、福王年长。瑞王是尹贵妃所出,福王是刘贤妃所出,两家各有势力,却不知圣意何如。”潘金莲道,“这时节召我阿爷回去,却不是坐火炉子么!我是不回家了,且在外打探消息。”武岱又道,“老二,我看你也难得闲了,收拾下行李等信罢。”武嵩灯底下拉武岱袖子,武岱会意,笑道,“我过办事房睡去。”潘金莲照床头一阵乱踢,武嵩道,“你看这贼歪刺,好不庄重!”潘金莲道,“我试试它结实否,怕被你弄垮了。”武嵩只得作个揖,道,“姑奶奶,求你起动罢。明日买烧鸭谢你。”潘金莲道,“鸭头上须多抹些桂花油。”武嵩明知他取笑,不敢还口,千轰万哄,撮弄出去了。 

  隔日一早,潘金莲蹩到屋前,拍门高叫,“兀那禽兽,好起了。你亲家已打鸣两三回了。”武嵩压着喉咙道,“短命泼妇,我门上没烧饼,你只管鸹噪怎地?”潘金莲道,“我是好意,你若不出来,白耽搁了大好前程。”武嵩一手提着裤带,钻出来摇手道,“小声些,甚事?”潘金莲笑道,“你不出来,秀才少不得吃你弄杀了,岂不是坏了前程!”武嵩正待骂,武岱却在走廊上招手道,“二郎你来,有事商议。” 

  三人凑做一堆,只见武岱从袖里掏出文书,道,“宫中要来人查先头英王那件案子,我等须及早预备。” 武嵩诧异,道,“八年前陈案,还要查甚?”潘金莲道,“怪道你只得七品,原来不知事。这招唤做隔山取火,乃官场中踩人惯技,只看谁倒霉罢咧。”武嵩道, “任他踩谁,想踩不着咱弟兄头上、”金莲道,“哥儿,不是这等说。你买烧鸭子,还晓得要两根鸭脖作搭头。人家争的须是江山,似你这般行货,抬抬手也搭进去三五十。”武岱道,“这回来人是景福殿奉直大夫陈宗钱,不过从六品官,倒挂着天使的衔,十分可罕。潘丫头,你使人探一探他底细。二郎替我上京一趟,下封书与黄太尉,就捎一担儿礼过去。我拣两匹好马与你,路上休吃酒,不可耽搁。” 

  两人道,“都理会得。”武岱道,“现只有莲儿的事不妥。”武嵩忙道,“你不是报了误伤么?”武岱皱眉道,“却是这般不巧。当日莲儿杀人,众人都看见。那死尸入土不到三月,又是冬天,野狗又不多,想来尚未曾烂。若要验尸,倒有些烦难。”武嵩道,“恁地时,挖出来放把火烧却。”武岱道, “被人撞见不当耍处。”潘金莲道,“那厮一条贱命值甚的!老娘平生最恨三等人:第一等,强Jian。第二等,花心浪荡,背妻偷人。第三等,蠢笨,心似比干通六窍,还有一窍在屌上。秀才咬死他,极好,极好。依我说,将那厮扒出半截,丢些烧鸭子在上,引野狗吃了他,岂不利落。”武嵩道,“只怕未曾引狗,先引得馋婆娘去了。” 

  武岱道,“也罢,一动不如一静。尸单在我手上,改易不难。即便要验,我自教仵作行事。只是莲儿断不可过堂,他老实人,三言两句招出来,却难打救。”武嵩道,“只说他病罢。”武岱道,“你竟不像是做公的,这样傻谎哄那个?除非是死了,便无对证。”武嵩道,“这又何难,我每将他偷运出去藏了,不拘那里寻个死人顶包,你只说已病死。待过了风头,却好自在度日。”潘金莲道,“怎运?”武嵩道,“见天有大车送菜蔬进来,将他放在筐里盖几片叶,趁便运出去罢了。” 潘金莲笑道,“坐箩筐顶菜皮?好体面哩。你当旁人都是瞎子!”武岱道,“休嚷乱,我已寻思下一个计策在此,你等只如此行事。”却不知端的何计,有分教:金鳌一朝脱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那武嵩与潘金莲得了计策,各去料理。次日清早,武岱叫醒莲生,将一套女衣与他换,道,“少顷有轿子来接你,你休做声,听我安排行事。”莲生猜着五分,拉着他袖子道,“武大哥,你休胡做,为我耽干系却不值当。”武岱道,“放心,不得有事。”莲生还不肯,武岱趁他不备,使蒙汗|药闷倒了,换过衣服,背了便走。 

  何消个半时辰,一个婆子领着乘轿儿,走到提刑司后门,向着守门公人深深道个万福,道,“上下,劳烦寻武爷出来说句话儿。”公人便道,“妈妈子,你不走人家,到俺这衙门来甚?”婆子道,“老身姓黄,是武爷下处洗衣裳的。却是武爷数月前托我寻房小,看了多少家,都不中他老人家意,不能够成。却巧今日寻得个相应的,原是城外吴大户家使女,年纪不上二九,写得唱得,又会一手好琵琶。只为家主婆不容,要卖他。我本待等武爷回下处寻他,不料那家十分急切,没奈何,教抬过来同武爷相一相。若合适时,老身也落些脚步钱。”公人道,“这却使不得,衙门法度摆在那里,没的我倒担不是。”婆子便说好话,又在袖里摸出五分银子把他。公人接了钱,道,“没奈何,看你恁大年纪,替你走遭罢。若有好处,不要忘了我。”临进门,又回转来,捞起轿子帘往里乱觑,那坐的小娘忙使袖子将脸遮了。公人看一回,还待摸脚,婆子拦住道,“罢咧,上下,闺女家家的,你老且抬抬手儿。”公人笑道,“脸面倒罢了,只脚大些。提刑若瞧不上,我砸几两银子取了罢。”一面说着,便抽身进办事房回武岱。武岱听了,故意皱眉道,“这婆儿可恶,我正忙哩,他颠倒叫我出去。好不好,抬进来看看罢了,谁费那些事!”公人得了话,便让婆子领轿子进去,停在院中。婆子取一方手帕搭在小娘头上,便领着进办事房去了。 

  才进了房,武岱命婆子出去等候,将门关了。那小娘便掀了手帕正是潘金莲。武岱笑道,“潘丫头,你这般打扮标致,我倒认不出了。”金莲道,“谁耐烦穿这些,秀才在何处?”武岱便抱莲生出来,使冷水激醒了。潘金莲将手帕盖他头上,道,“你只休说话,万事在我两个身上。”说罢,越窗而去。武岱便开门放婆子进来,道,“此女我要下了,这十两银子你拿去盘缠。就好生送他去我下处,待成亲时,我还格外与两匹大布你。”婆儿接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假小娘去了。 

  谁知潘金莲趁人不见,藏身轿内。待莲生上去了,却教他伏在座板底下,自家仍乔模乔样,坐在轿子里。媒婆同轿夫一些不曾发觉,只怪道轿子怎重了。出门又故意伸半边脸出来,同人说话。公人见了,只道,“小淫妇,傍上高枝儿了,就兴得这等!可见也是个不本分的,武大往后绿帽子有得戴哩。” 更不晓得其中蹊跷。到了武岱下处,武嵩早守在门前,不许旁人搭手,亲身扶着莲生进去,又叫媒婆同轿夫吃酒。潘金莲得空儿,拔去钗环,解散头发,只一闪便闪出轿子,抄后门寻武岱报信去了。武岱自做手脚,弄个病故文书报上去,一些风浪也无。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丈,从来色胆好包天。 

  潘金莲助两武完了这事,自装束了上京。武岱在城内僻静处买了所房儿安置莲生,又准备上方巡查,忙得脚不沾地。武嵩还想同莲生盘桓,武岱催他上路,没奈何,将莲生头发割了一绺,贴肉藏了,押着礼物担子,洒泪去东京干办。 

   

  12 

  过几日,却是知府太太生辰,提刑司一应堂官都去庆寿,大吹大唱,热乱了一日。武岱酉时方回,将马洗刷了,拴在棚里吃草。进门宽了官服,止穿贴身褂裤走到后院,见卧房里黑漆漆的,就知道莲生在书房。悄手蹑脚地掩过去,从门缝里张望,见莲生在灯下读书。他便不出声,却取袖里的松仁扣在指间,使个梅花镖,扑地将灯火打熄了。莲生还道风吹的,摸了火石重点,才点上,又打熄了。莲生犯疑,出门看了一圈,却又无人。才要回房,被武岱从后一把拦腰抱住,莲生大惊,奋力扎挣,武岱待他挣不动了,却贴上去亲脖子。莲生闻见他身上香,便知是武大,按着他手道,“你方才惊得我好”。武岱道,“傻儿,怎不出声?”莲生道,“叫得人来倒决撒了。纵是强盗,拼着破些家伙钱财与他,横竖不是我的。”武岱笑道,“这货,别人若要劫你,你也随他?”莲生道,“终不成天下人都好这一口,也就是你两个没脸。” 

  武岱摸他手冷,道,“这时辰不去床上捂着,还用甚功?我不在家,你便恁不知将养。”莲生揉着眼道,“也没看久,不知道就天黑了。你吃茶不吃?” 武岱道,“茶便不要,你陪我吃个点心。”旋身去厨下取了四个冷盘,一扎面,又一盘子花色馅饼、一旋子高汤,都端到卧房。莲生添些炭在火盆里,簇得旺旺的,武岱便架起火锅煮面。莲生道,“你在外头没吃饱么?”武岱道,“官场应酬怎比得家里。我菜没夹几筷子,酒倒有了。这边又没好清酒,尽是些恶辣烧酒,激得人心口不自在,眼突突地跳。” 

  莲生见他脸通红,道,“快不要动,我弄些茶汤你吃。”立时使小壶烧滚水,将绿豆面子冲了茶汤,在大盆里镇得温热,端与武岱吃。武岱吃一口,道,“好清气,何处寻来?”莲生道,“我看本草经自家揣摩的。烧酒火气重,这个正是去火。”武岱都吃尽了,果觉头目清凉,困倦思睡。莲生收拾了肴馔,打水与他洗漱。武岱难为情,道,“我自来罢。”莲生道,“你平日也曾伏侍我来,我今伏侍你一回,也不为过。”说话间,便卷起衣袖,同武岱擦脸烫脚,打发他上床睡了,顺手撂个盆在地下,预备他晚上或要呕吐。莲生又秉烛前后看一回,添马草、关炉子、锁门,都料理停当,方脱了衣服去睡,却是各自被窝。 

  武岱唤他道,“你那边被里不冷么,过来睡也好。”莲生道,“你醉了,今晚便不弄罢。我也怕酒气熏人。”武岱道,“虽不弄,只我这腹中闷胀,你过来同我揉一揉。”莲生只得钻过去,武岱伸胳膊与他枕,又将袄儿盖他肩膀,莲生便与他揉肚皮。武岱咂嘴哼唧,舒服地要不得。莲生趣他道,“你倒似我先前邻家养的一头老母猪,只少根尾巴。”武岱闭着眼道,“小油嘴,你逐日在家同猪睡?看我明日使大棒敲你下截。”嘴里说着,手便拧莲生屁股。莲生道, “饶醉成这等,还不老实。我与你摸着,好生睡罢,明日还要早起的。”武岱才没言语。睡到四更醒了,摸下床尿了一抛,见莲生睡熟了,轻轻地抱在身上。莲生口里不知唧哝甚么,武岱当他醒觉,细听时却是梦话叫娘。武岱心下怜爱,搂着他满头满脸抚摩。莲生迷迷糊糊地,在武岱胸脯上拱,及至鸡唱方醒了。 

  武岱笑道,“小猪儿好睡哩。”莲生发了一回怔,只顾眨眼睛。武岱道,“猪儿,发甚梦来,四处寻奶吃,口水糊了我一身。”莲生才见他|乳首上湿漉漉的,讪道,“没甚么。”武岱不让莲生下去,箍着他腰,道,“思想爷娘么?”莲生听了,眼酸酸的点头。武岱道,“我父母也死得早。待到清明,咱三人同去庙里拜拜,做个法事,祈两边老的好处生天。”莲生道,“我亦曾问二哥来,他说并不记得爷娘面。”武岱道,“他是遗腹子,我娘又害|乳疮死了,晓得甚么。在我姑娘家住了几年,吃羊奶大的。我十五岁当差,他死活要跟着,颈子上拴个钥匙,衙门里吃衙门里睡。原说教他读书应考,他也不肯去,到如今字识不得一箩筐。他若似你时,也不止眼下这般。”莲生道,“二哥拳脚上本事却好,你教他的么?”武岱道,“他自有几斤牛力,小时镇日惹事生非,拜了几个师傅皆不中用。只得送去辽东军中三年,方学了些武艺。正经我家传的棒法镖法倒不耐烦学。”莲生听见家传二字,却又勾起心事,悄声问,“大哥,你如何不成亲?”武岱道,“怎想起这事,莫非不耐烦同我睡了。”莲生摇头道,“不是。”武岱抚他头顶道,“你休乱想。自古帝王有几家传到如今?何况咱平人。快活过一世也够了,那身后事没影子,计较他则甚。” 

  那莲生闲不住,屋后原有空地,他便寻些菜籽种了,又搭起瓜棚。武岱报怨多少回,道是,“难道差这两个菜钱?好容易养掉了老茧,休又把手磨粗了。”莲生也不听,又思量起不能应试,便用心看医书,待别寻个道路。武岱看他要学,见天也买几钱银子药材回去,成包堆在厨房里,随他煎煮炮制。 

  这日莲生见瓜秧子长出一尺多长,心下甚喜,暗道,“还是农家生理稳善,只用心对付,便有收成。”当下提桶浇过水,又将土细细松过一道。正在忙活,却听屋外人叫马嘶,慌忙爬上墙头张望,原来是武嵩领着几个快手司役在搬行李。莲生便藏在厨房后,等了半晌,估摸着人散方走出来。 

  不料武嵩一地里觅不着他,恰寻到厨下,一眼看见,照面搂住便做嘴。莲生推开道,“就是这样猴急,我身上邋遢的怎弄?你去房里等着,待我使回水却去。”武嵩也要洗,宽了衣服便跳在汤桶里。莲生同他洗头搓背,问,“一路上可稳当?”武嵩道,“甚是稳当。礼物也下了,消息也打听了。我哥哥不久满任,指日升去大理寺卿,二月底便回京。”莲生又道,“你装病许久,也该回衙门干事,终不成为我耽搁在此。”武嵩道,“好教你欢喜,我托人情谋调到大理寺司承直,往后常守着你。”莲生道,“快不要如此。男儿功业为重,那里不去了,怎颠倒学抱窝鸡儿!你胆大心粗,字义又不通,怎干得文吏勾当。依我说,还是做外职的好,日后巴到金吾、提刑,也不枉为人一场。待你大哥回来,你却与他细斟酌。” 

  武嵩听了道,“兄弟,你也说得是,我只舍不下你。”莲生道,“你没认得我时怎地过来?公干也有个时限,三五七日、半月一月,完了事依旧回家,我又不走到天上去。”武嵩才没话讲。 

   

  13 

  向晚武岱回来,听了端的,便道,“恁地时,将行李慢慢地收拾起来,莲儿仍作女妆上路。”武嵩又提起转任一节,武岱道,“小厮不知高低。文房里都是积年的滑贼老骨头,他肯成全你!休看他每吃八方请受,里头水且是深,趟他怎么。我同潘老爹说了,教与你军中谋个出身,虽辛苦些,不得受暗气。”武嵩骨嘟个嘴,道,“我要带莲生同去。”武岱道,“看这夯货!你又不是地方官,岂有带眷属的。”武嵩道,“我晓得,你成心打发了我,好独占着他。” 武岱将桌拍得山响,喝道,“驴牛入的,好话倒当做砒霜。我还是不占着莲儿,我若要他,有你甚么说话处!”武嵩青筋乱跳,嚷道,“可知没我说处哩!你又是哥,又居这官,事事便躧在人头上!我便不中用,须不靠你讨饭吃,谁要你谋甚么出身!你只把莲生还与我,我与你分门别户。” 

  他话未完,吃武岱当胸踢翻,揪着乱打。莲生见劝不开,走到房里,将绸缎衣裳一阵风剥下来,换过粗布裤褂,绾起髻儿,将膏药贴了脸,包了潘金莲与他的几本医书,提在手中望外便走。两武厮打一阵,不见了莲生,止见衣服丢在炕上,喊又无人应,慌得没做手脚处,点起灯笼一径去寻。 

  还幸这地处僻静,只一条独路上官道,两武马快,没半刻功夫,便见莲生孤伶伶在前走着。两个追上截住,莲生觑得似有如无,只道,“怎不打了?快回去好生打着。”武嵩下马拽住,千般求恳。武岱也道,“随有甚话回去说,又不曾伤触着你,怎就恼了?”莲生道,“问甚么,除夕那回便是小样,如今便是大样。待你每睡厌了,想起今日之事,倒成我调唆你弟兄坏了情义。还不走,等甚?”武嵩急眼,待要抱他上马。莲生道,“你若行强,我再不活着进你门,不信只管来试。”武岱道,“你独个待去那里?”莲生笑道,“我活到今已是多赚的了,有一日过一日,管得那许多!”武岱便执他手道,“你休燥性,我同老二也不怎地,都无事了。你面上须有文印,被人瞧见了不当耍处,快随我回去。”莲生道,“却又来!我纵吃做公的拿了,断不攀扯你两个,你急怎地?”武岱道,“你但说话便寒人的心,咱弟兄虽不好,也不曾薄待过你,怎恁般铁石心肠?”E41C6寂一:)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莲生呆了一呆,摇头道,“红颜未老恩先断,女子尚且不免,何况男子。如今撇开,你我还存几分恩情体面。若待你两个成亲,便一些面目都没了。武大哥,你只要快活一世,我怕奉陪不起。待胡子白了,与你做娈童的是,做奴才的是?”武岱听见,便知前番话说差了,只得不言语。武嵩双膝跪下,抱着莲生腿道,“好兄弟,是我的不该了,任你打我骂我,只休撇下我,天南海北我也随你去。实告诉你说,我打小儿不爱女娘,你不嫌我没出息没前程,咱两个厮守着过,待过三五十年,做对老头儿耍子。谁人不老,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又对武岱道,“哥,我向不敢跟你说的,而今却说开了。从此后生儿生孙、接续香火,都是你的事。”武岱半晌叹道,“亏我还指望着你,如今两头不着,白荒废了祖宗庐墓。”武嵩道,“你相熟表子随接一个,也生得孩儿。”武岱道,“现有正室在,不去了。”说着,却摸莲生的手。莲生低头不语,那两个见他活动,如夜路拾得金子般,扛上便走。莲生叫道,“若再起争执,我仍是不留的。”武嵩道,“放心,以后都去外头打,断不与你看见。”武岱道,“他自小拳头当饭,早是你在,还打轻了哩。” 

  回到家中,两武欢天喜地,重布杯盘吃几杯酒儿,武嵩便打点东京带回的物事,与那两个过目。好细龙团凤饼、织金段子、川扇、苏杭罗帕之类,都点了数,搁在一边待送人情。单取出四对金八宝嵌珠簪子、一对金点翠耳环、一双蝴蝶花钿,付与莲生。莲生道,“我没耳朵眼。”武嵩道,“我知道,特意挑了带小夹子的。”又有貂鼠围脖、玉色银线百蝶穿花昭君套、藕荷折枝梅背子、银灰旋袄、鹅黄肚带、水红裙儿、闪金云头羊皮靴子,武岱道,“怎都是寡淡颜色?”武嵩道,“你不晓得,如今东京时兴穿孝哩,这还是我跟柳大姐问来的。”又拿出一个布包,却都是各色时鲜花样汗巾,笑嘻嘻地在莲生身上左比右比。莲生劈手夺过,丢在屉子里。武嵩赶着道,“好兄弟,你依我系那条紫的。”莲生只不理会。武嵩从他背后两手一拢,道,“哥,今晚上偏我一回罢。”武岱道,“也罢,我还回衙门睡去,留哑巴在这里看门。”正待起身,不料莲生按他手道,“夜黑风大,路上滑跌。”才说得两句,便撇过头去了。武岱如何不会意,笑道,“那我过书房去。”武嵩道,“阿哥,恁生分时,显得不似亲兄弟了,只管装斯文则甚。”武岱道,“你每恁般说时,且胡乱睡晚。” 

  不料武嵩旷久了,未免不知重轻。弄了半晌,见莲生下边竟有几丝红,慌得大叫大嚷。莲生道,“不打紧,我并不觉疼痛。”武岱过来看,道,“休得轻易。先帝征南诏时,许多人下面得痈疽,因不知痛,常有肠子烂穿死的。”便喝令武嵩将匣子搬过来,替莲生细细上了药,道,“先吃几天粥,若不好时,还要请大夫。”又骂武嵩,“驴牛射的,怎你回来便出事?”莲生便道,“是我孟浪了,不怨他。”武岱道,“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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