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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狐缘 by 朱雀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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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言雪双手一按,轻飘飘坐上了窗台:「我在自己房中赏月,倒是你,有何贵干?」

  裴鹤谦收拾惊魂,也跳上了窗台,挨到顾言雪身边:「我刚从店里回来,卸货、验货,累都累死了,」说着,裴鹤谦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回了房,却又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你也没睡?想家了吧?」

  江南民居,窗户既高又窄,那窗台一个人坐着还算宽裕,两人并坐却不免局促,裴鹤谦一扭头,二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了一起,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动。

  自寒潭之后,他们再没有过肌肤之亲,这一路上两人虽然是朝夕相对,可也只限于斗嘴打趣,裴鹤谦说过,他不着急,于是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亲近过了。可十九岁的少年,正是情热如火的年纪,今夜风清月朗,东厢花好,怎能虚度?

  顾言雪抬起脸来,黑幽幽的眼珠勾人心魄,裴鹤谦的心怦怦跳个不住,他情不自禁地俯下了身,含住顾言雪的嘴唇。

  顾言雪的唇柔软而温暖,唇瓣上残存着酒香,暗暗的芬芳,叫人不醉也难。甜蜜的亲吻渐趋炽烈、渐趋浓厚,嘴唇无法承受,那吻便溢出了唇瓣,滑到颈项,又滑过了锁骨,衣襟散开,热吻一寸一寸烧了下去,情欲的花,劈啪绽放,开了一路。

  顾言雪仰起头,天上是白团团一轮圆月,如此圆满,叫人没来由地安心。顾言雪不禁伸出手来,抱住了裴鹤谦的背脊。

  他忽然觉得,身上的这个人跟今晚的月亮很像,裴鹤谦的吻也是叫人放心的,坦率、热烈,略嫌直白,却又新鲜有趣。

  来杭州的一路上,裴鹤谦给了他多少新鲜的快乐啊!在裴鹤谦的面前,他不用伪饰,不用媚笑,他可艾萨克气,可以噘嘴,可以流露许多他以为永远不会对人流露的情绪。

  这个少年让他放松,让他觉得舒服。

  裴鹤谦总那么宠溺地望着他,总是攥着他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手指,裴鹤谦的掌心是那么温暖,笑容那么叫人安心,他真像是天上的这一轮月亮,圆满得彷佛永远不会变。

  然而,顾言雪知道,月亮是会变的,今个儿是十五,过了今晚,月亮会一点点瘦下去,到了初一,再看不见月影……

  顾言雪合上眼睛,如潮的回忆汹汹而来,将他卷没。

  那是十年前的盛夏,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的风,四下里黑沉沉的,无边的死寂,无边的蒸闷。

  突然,橘红的火苗直窜九霄,浓烟滚滚,号哭哀绝。火光映上刀刃,璀璨刺眼,有人举起了刀子,「刷」地划下,滚烫的鲜血,喷泉般飞溅。一颗心被生生地扯出了胸腔,无数的手伸过来,争抢、撕扯、践踏……

  顾言雪一抬手,猛地推开了裴鹤谦。

  裴鹤谦正陷在温柔乡里,冷不防被推了个措手不及,从窗台直栽到了地上,额角被撞得生疼。他再是好脾气,不免也有些生气。

  裴鹤谦爬起身来正待跟顾言雪理论,却见顾言雪紧闭着双眼,白皙的脸上全无人色。

  裴鹤谦只当他病了,一着急,只顾着心疼他,再顾不上生气,探出手来,就去给顾言雪号脉:「你怎么了?病了吗?」

  谁想指头才搭上顾言雪的脉门,却被那人拍苍蝇似地挥开了:「我没心思,你走吧!」

  顾言雪的嫌恶显而易见,裴鹤谦莫名之下也来了脾气,当下把脚一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甩手要走,偏偏又狠不下那个心,一时之间呆立在那里,半晌,他才沉声道:「我跟你在一起,又不单是为了那个。」

  顾言雪抬起眼来,冷冷盯着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不会仙家法术,更不会辨读你的心事。可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你跟我来杭州,只为了习道吧?」

  被裴鹤谦这样当面点穿,顾言雪心里也是一惊,却挑着长眉不置可否。

  「你知道的……」裴鹤谦仰面望着顾言雪,月光映在他眼底,盈盈的,是伤心,却也是柔情。

  「我喜欢你,可是我并不想勉强你。我早说过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不愿意说的话,你也可以不说。只是,假如你遇到了麻烦,不妨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即便我帮不了你,至少可以陪你说说话,再不然,静静坐着也好。」

  静静的陪伴到底有什么好处,顾言雪既不知道,也不觉得;只是这霜浓露重的秋夜,这两个人,一个坐在窗台,一个蹲在地上,竟是默默挨了一宿。

  夜里睡得晚了,第二天起得也就迟,等顾言雪洗漱好了,太阳早悬在了头顶。小丫鬟来叩门,请他去用午饭。

  到了前厅,裴鹤谨夫妇连同两个孩子已坐在了桌边。裴鹤谦只比顾言雪早到了一步,刚坐下,见顾言雪来了,忙将身边的空椅子拉开了,笑着招呼:「早!」

  罗氏噗哧笑了:「我的傻兄弟,都吃午饭了,还早啊?」

  裴鹤谦晓得嫂嫂的脾气,单是笑笑,并不计较;裴鹤谨看不过,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罗氏把眉毛一抬,横着裴鹤谨:「我说错了吗?鹤谦越长越高了,可一点都不改小孩子心性,胡里胡涂、毛毛躁躁的,你看——」说着,拿筷子指了裴鹤谦的额头问:「这又是哪里磕的?昨天都没看到呢!」

  顾言雪顺着她的筷子一瞧,这才发现裴鹤谦的额角青了一块,不用说,肯定是昨晚摔到的。望着裴鹤谦若无其事的样子,顾言雪心里没来由地竟是一软。

  罗氏摇着头:「鹤谦,你明年就满二十岁了,老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裴鹤谨又咳了一声,望着弟弟:「鹤谦,你是收拾收拾玩心,好好做些事了。涌金门外棺材店的陈三病了,我两个月前给他开了个方子,吃到现在,也不见好,你待会儿去看看吧。」

  裴鹤谦一口答应。

  裴鹤谨点头:「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我们这城南一带出了种怪病,已经死了九个人了,陈三要是熬不过去,可就凑满十个了。」

  罗氏也插上话来:「是啊,得病的都是些壮年男子,原本好好的,突然之间面黄肌瘦,不过十天半个月便一命呜呼。你说奇怪不奇怪?」

  顾言雪听了,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吃过饭,裴鹤谦收拾了药箱,正要出门,顾言雪一把拉住了他:「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玄真子?干脆这样吧,今天我先陪你去看病,回头你就送我去葛岭。」

  「你就这么急着走?」裴鹤谦望着顾言雪。

  他的眼睛很黑,里面有一种顾言雪不熟悉的酸涩,看着他的眼睛,他额角的伤痕,顾言雪的心口猛跳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气短。

  顾言雪想笑一笑,想满不在乎地掉开眼去,不想裴鹤谦却先别开了头:「我带你去。」

  明明是如愿以偿,可不知道怎么的,顾言雪竟有一种被生生噎到的憋闷。

  陈三家的棺材铺也算家百年老店,别的店铺开得久了,沧桑里透着厚实,棺材铺开得久了,却徒添阴气。

  一进铺子,扑面便是股刺鼻的油漆味,店堂里一个挨一个排满了棺椁,再敞亮的房间也显得阴森。

  顾言雪这还是头一次进棺材店,不免好奇,绕着口棺材这里敲敲那里看看。

  偏巧他一身白衣,掌柜的年老昏花,只当他穿着孝服是来买棺材的,蹒跚着上前:「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力。这口寿材是楠木造的,板厚身宽,光漆底就上了十五道,着实是好东西。」

  顾言雪正憋着口气没处发泄,当下冷笑一声:「既是好东西,给你东家留着吧,他用得着。」

  一句话,差点把老头噎得背过气去。裴鹤谦赶忙上前,拱手道:「胡掌柜,我是葆春堂的裴鹤谦,特来给陈老爷看病。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开玩笑呢。您老人家海涵。」

  老头捋了半天胡子,好不容易将一口气咽了下去,连声叨叨:「这年轻人怎么说话的?」

  顾言雪听了冷哼,裴鹤谦忙把他掩到身后,百般的赔不是,老头这才引着二人颤颤巍巍朝里走去。

  进了内室,胡掌柜撩开帐帘,裴鹤谦往帐中一望,不觉蹙紧了眉峰:「怎么瘦成这样?我去云南前见过他一回,那时还挺壮实的。」

  老掌柜抹了抹眼角:「是啊,说倒就倒了。我东家原是个勤快人,每天比谁都起得早,可两个月前有天没起来,我进来一看,人瘫在床上,已经胡涂了,请了大夫,也吃了药,可人却还是一天天瘦下去。」

  裴鹤谦给陈三搭过了脉,胡掌柜把他让到桌边,添水研墨,看着裴鹤谦写下新的药方。

  顾言雪趁两人不备溜到床边,撩开帐子,伸出了手,沿着病人的脸,由颔及额慢慢摸去,指头滑到陈三耳后忽觉异样。

  他扯起陈三的耳朵细细一看,果然陈三的耳根处藏了两个极小的红点,殷红的血点衬了苍黄的肌肤,格外诡异。

  顾言雪嘴角一扬,还没勾出个笑影,陈三却睁开了一双血红的浊眼,见了他,便似痴了一般,两只枯黄的爪子牢牢地攀住他:「美人,我的美人,来,我们再来!」

  裴鹤谦听到动静,连忙冲了过来,却见顾言雪已经甩脱了陈三。他掸一掸白衣,抬起眼来盯着胡掌柜问:「他常这样胡言乱语?」

  老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点头:「一天总要叫上几遍,夜里更离谱,便似……」老脸一红:「便似有个女人在屋里一样,可开了门一看,却只有他一个。」

  顾言雪抿了薄唇,不再说话。

  裴鹤谦写好方子,把煎熬的方法细细地向胡掌柜说明了,这才跟顾言雪一起出了棺材铺。

  到了街上,裴鹤谦比来的时候更沉默了,两人踏了枯草,朝葛岭走去。

  到了道观,守门的童子却说玄真子云游去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来,二人只好沿湖岸折返。

  日头斜斜地照了下来,前边的西湖烟波浩淼、风致楚楚,虽是深秋,却带出几分春意。

  裴鹤谦跟来时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脸色都亮了许多,不时把湖中的景致指给顾言雪看,什么苏堤、白堤、大小瀛州,名人掌故、诗词歌赋,数说不绝。

  顾言雪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突然插话:「你怎么那么高兴?」

  裴鹤谦被他说得一愣,别过脸去,脖子微微泛红:「我总觉着,你若见了玄真子,也许这一去,再不回来了。」

  顾言雪这才明白过来,裴鹤谦是因为没遇着玄真子,留住了自己在开心呢,他那患得患失的模样、扭着头的样子,是那么生涩,又是那么的单纯,真跟个小孩子似的。

  被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依恋着,顾言雪的心也轻轻战栗了起来。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亲亲他侧着的脸与发红的脖子,还有那双低垂着的眼睛,然而他忍住了;顾言雪不敢忘记,他是只狐狸,而眼前的少年再好,可到底也是一个人。

  顾言雪轻咳一声:「不想让我来,你不会编些话哄我?或者说玄真子闭关了,或者说他生病不见客。说不定我就信了,在你家多住几日也未可知。」

  裴鹤谦摇了摇头:「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我想跟你在一起……」他攥住顾言雪的手,「言雪,你明不明白?」

  裴鹤谦的目光灼热如火,被这样的眼光烤着,顾言雪也有些晕眩,裴鹤谦的话他如何不明白?又如何敢明白?顾言雪从裴鹤谦脸上调开了视线,然而留在他掌心的手,到底也没能抽得出来。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清波门,天都黑了,幽幽的月光照着石板路,单是看着就觉寒意逼人,偏偏那秋风也来凑趣,「嗖嗖」地直往人身上招呼。顾言雪禁不住袖拢了手,裴鹤谦见了,默默地将他拉到身侧,替他挡住了寒风。

  顾言雪心头一暖,抬眼去看他,却见对面的屋顶上飞出一蓬银光。不及细想,他左手将裴鹤谦往后一拽,右腕一转,「啪」地展开了折扇。

  「叮、叮、叮。」彷佛有什么撞上了扇面,不等这些东西悉数落地,顾言雪左袖一卷,接住了这蓬银星,手臂一振,将它们甩回空中。

  屋顶上响起声极细的呜咽,随即便是一片死寂。

  事发突然,裴鹤谦几乎看愣了,等回过神来,忙拉了顾言雪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顾言雪也不理他,俯下身自地上拈起些什么,拢进掌心,细细抚摸。裴鹤谦凑过去一瞧,却见顾言雪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裴鹤谦干瞪了半天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再问:「你在摸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说,你是肉眼凡胎。」顾言雪说着微微扬起了嘴角,月色映着他淡淡的笑颜,裴鹤谦心底一阵翻涌,正要说什么,顾言雪却噘起嘴来,朝着他眼里吹了口气。

  裴鹤谦只觉双目一凉,不禁合上眼皮,等再睁开眼来,却见顾言雪手心里放出一团融融的微光。裴鹤谦低呼一声。

  顾言雪微微笑了,慢舒五指摊平了手掌,只见手心里伏着丛银白的毫毛,晚风穿巷而过,掠过他的指间,将那毛团吹散,一丝丝、一缕缕,宛如杨花,联联翩翩,没入夜空。

  等银毫都散尽了,裴鹤谦仍望着天幕,舍不得调回眼来。

  虽然是夜晚,眼前的世界却彷佛是洗过了一般,说不出的清明,他把视线下移,发现原本静谧的街上此刻却多了几条人影,那些人或站或走,或蹲在街边,双脚却不曾沾地,彷佛飘在空中,脸上的表情也是恍惚的,似睡似醒。

  裴鹤谦惊愕不已,回头去看顾言雪,目光碰着团刺目的白芒,逼得他闭起双眼。两根温暖的指头划过眼皮,耳边是顾言雪淡淡的声音:「看够了吧?也该回来了。」

  裴鹤谦再睁眼,世界已恢复了常态,诡异的人影消失了。

  「那是什么?」

  顾言雪笑了:「小小法术,帮你开开眼罢了。裴大夫,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鬼魂?」裴鹤谦一怔:「这么说,刚才偷袭我们的也不是人,而是精怪。」他想了想,猛地抬起头:「陈三病得蹊跷,我们替他看了病回来,便遇上这事,莫非……莫非他不是生病,而是遇邪?」

  「咦,你不傻么?」

  顾言雪语带讥诮,裴鹤谦也不计较:「你既然会法术,就捉了那妖怪,救救陈三,已经死了九个人了。」

  「陈三贪淫好色自寻死路,本不关我的事,」顾言雪长眉一挑,「只怪那畜生有眼无珠,欺到我头上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早晚找它说话。」

  裴鹤谦拉住顾言雪:「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你?」顾言雪笑起来:「算了吧,你一个凡人能做什么?况且你心又软,不是这一路的人才。」

  「也许我们很不一样,可我想跟你在一起。」裴鹤谦揽住顾言雪的肩,将他轻轻带进了怀中。

  裴鹤谦的臂弯温暖坚实,这一份暖,连同他的话,都叫顾言雪心神恍惚,他不禁靠在裴鹤谦心口,暂时忘却了争辩。

  裴鹤谦轻抚他的背脊,声音也跟手势一样温柔:「不懂的事,我可以学。我不是会画符吗?还有,其实我很小的时候是能看见那些鬼魂的,我还跟它们一起玩过。」

  顾言雪猛然一惊,抬起头来,紧紧盯住了他。

  裴鹤谦亲了亲他瞪得滚圆的眼睛:「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你哥哥也见过这些?」

  裴鹤谦摇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他看不见这些。」

  裴鹤谦神色坦荡,顾言雪相信他没有扯谎。这个人不但能画灵符,还有神玉护身,小的时候又能见鬼怪,可见也有一些来历。

  「你娘是怎样的人?很少听你提她。」

  「据说很娴静,不爱打扮,也不喜说笑,她和玄真子是师兄妹,嫁进裴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修道。我两岁时她就过世了,这些事我都是听家里人或是玄真子说的。」

  顾言雪不免惊异:「玄真子多少年纪?竟是你母亲的师兄。」

  裴鹤谦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得出来,日后你见了他,自然明白。」

  次日清晨,天边堆起一层彤云,到了午后,那云越堆越厚,窗外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一会儿,便落下层融融的初雪。

  裴鹤谦想起顾言雪没带几件衣裳来,带来的又都是轻衫,怕他受寒,差小丫鬟请了顾言雪来,商量着要带他去买冬衣。顾言雪起先一再推辞,可禁不得裴鹤谦的磨,到底松了口。

  二人套了驾马车,迎着微风细雪,去了市集。

  等到了地方,顾言雪下了车,一看店招,心里便有三分不悦。原来裴鹤谦带他来的,既不是成衣铺也不是绸缎庄,而是一家叫「宝裘居」的皮货行。

  裴鹤谦不知就里,一边引着顾言雪往店里走,一边笑着说:「宝裘居的皮货是全杭州数一数二的,皮子又好,颜色又多,我嫂子特别喜欢这里的狐裘呢。」

  顾言雪听到「狐裘」两个字,心里的不快从三分加到了七分,当时就沉下了脸,有心要走,却见掌柜、伙计都已迎了上来。

  那掌柜跟裴鹤谦显然是故交,谈笑间极其热络:「二公子,听说你去了云南,我可惦记得紧呢。」说着,又朝顾言雪拱手:「这位公子是?」

  裴鹤谦也拱手还礼:「这位是顾公子,我的朋友,想买件御寒的冬衣,有好的尽管拿出来。」

  掌柜的绕着顾言雪走了一圈,把他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拈了银髯,呵呵笑道:「顾公子身量颀长、风神俊秀,最宜穿锦着裘。」说着一招手叫过个伙计低声吩咐了两句。

  不多时,那伙计托着个盘龙描凤的织锦包袱走到三人面前。

  掌柜的一边解那包袱,一边低声道:「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若不是裴公子的朋友要,我轻易是不肯示人的。当然,也是顾公子人物齐整,衬得起这袭宝裘。

  不是我自夸,我在这行干了二十余年,断不会看走了眼,这颜色、这款、这型,天生便是等着顾公子来穿的。」

  顾言雪听他啰啰嗦嗦一堆话,早就不耐烦了,正要拂袖而去,却见那掌柜的解开了包袱,双手掂起那领裘皮,轻轻一抖。

  顿时,屋里彷佛绽开了千朵雪莲,又如倾下了万斛珍珠,明晃晃地叫人无法逼视。众人定睛再看,却见掌柜的手中,水银泻地般垂着一领雪白的狐裘,当真是灿烂如星、轻柔似雾、丰润如云!

  裴鹤谦接过那狐裘,给顾言雪披上,玉人雪裘,相得益彰,众是一迭声地喝彩。

  裴鹤谦心里高兴,顾不得人多,两手按着顾言雪的肩头,一时舍不得放,却觉着那人的双肩一阵阵发抖,再看顾言雪的脸,早白得没了人色,一双乌幽幽的眸子,定定地放出毒光。

  裴鹤谦跟他连日相处,对他那任性乖张的脾气也略知一二,看这样子,晓得顾言雪是恼了,却不知他恼些什么,便放软了口气,轻声问他:「这狐裘好不好?」

  顾言雪嘴唇颤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个「好」字来,眉毛一抬:「买下来!再贵也要买。」

  裴鹤谦原想跟掌柜的坐下来慢慢议议价,可看顾言雪这副模样,却不敢耽搁了,冲掌柜的笑了道:「这狐裘我要下了。此乃宝物,价钱想必不赀,我身边这些银子怕是远远不够。跟你打个商量,东西我先拿了走,银钱明日纳还,你看如何?」

  掌柜连忙点头:「换了别人自然不成的,可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您尽管拿去,来日我备下香茶,再等您叙话。」

  裴鹤谦见掌柜的答应了,便取了那织锦的包袱皮,又替顾言雪掖了掖狐裘,带着他出了门。

  顾言雪出奇的安静,乖乖地坐进了车中,裴鹤谦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贴近了才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楞楞响,裴鹤谦急了,忙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顾言雪别过脸,抬起了胳膊,像是要解狐裘,手却抖得不行。裴鹤谦环住了他,小心地替他解开狐裘,迭好了,搁到一边。

  顾言雪蜷进壁角,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裴鹤谦想去抱他,就被他狠狠推开:「快去赶车!快走!走啊!走啊!走!」

  裴鹤谦忙退出去,翻身上马,猛挥鞭子,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这才勒住了缰绳。

  天边暗云翻滚,大雪似纷飞的鹅毛,绵绵密密,洒落下来。裴鹤谦犹豫了半天,跳下马背,撩起一角车帘:「外头雪很大,我可以进来吗?」

  顾言雪怔怔望着身旁的狐裘,眼皮都不抬一下。

  裴鹤谦站了好一会儿,才蹭上了车,挨到他的身边。

  顾言雪垂着头,雪白的脸绷得跟匹素缎似的,眼睛定定的,像缎子上落的两点漆,那张藏了刀言剑语的毒嘴抿成了条红线,整个人似极了一个绢人,精致漂亮,却是空心的。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性子倔强,又爱面子,轻易不肯示弱,今日失态至此,怕是遇了天大的变故,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想要问他,既不知从何问起,更怕问错了话,火上浇油,只得叹了一声,盘腿坐下,自己也化成了泥塑木雕。

  雪粒子打在车顶上,沙啦啦作响,两个人对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越来越暗,外头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拍开帘栊,飕飕地往车厢里直灌。

  裴鹤谦怕顾言雪受凉,挪近了一些想把他抱到怀中,用体温为他御寒,可才碰到他肩膀,顾言雪猛地扬起手来,照着裴鹤谦的脸就是一巴掌。裴鹤谦还来不及躲,第二个耳光又甩了过来。

  裴鹤谦被推倒在车中,顾言雪像头愤怒的小兽扑过去骑在他身上,对着他又抓又打,可不管他怎么撕、怎么踢,裴鹤谦既不还手也不吭气,一味退让。纠缠中,裴鹤谦脖子里的丝线被扯断了,血玉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裴鹤谦刚想去捡那玉,颈间忽地一热,两排牙齿贴上来,耳畔是顾言雪的低语:「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现在,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裴鹤谦闭上了眼睛,脖子里一阵刺痛,尖尖的牙齿撕开了皮肉,鲜血汩汩地向外涌,有一点疼痛、有一点晕眩。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抚着顾言雪的脑袋:「言雪,你知道的……」

  顾言雪愣住了,每杀一个人,他都会问他们相同的问题——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不同的人会给他不同的答案,有的推诿塞责,有的闪烁其词,有的信誓旦旦,但不管答案如何,当他真的撕开他们的喉咙,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号哭连天、拼死挣扎的,只有裴鹤谦,他,居然心甘情愿。

  「你真的愿意?」顾言雪抬起头来,雪白的肌肤衬着染血的红唇,妖异而又骇人。

  「嗯。」裴鹤谦望着他,眼神温柔依旧。

  「我不是人。」

  「猜到了,」裴鹤谦看着一边的狐裘:「你是狐狸吧?」

  顾言雪冷笑:「后悔了吗?」

  「是后悔。」裴鹤谦抬起手指,轻轻替顾言雪抹去嘴角的血渍:「我只有一条命,只能为你死一次。我多想再陪你几年、几十年、一百年,或者更长。」

  顾言雪眼中寒光闪动,忽地,他一低头,再次咬住了裴鹤谦的脖子,然而这一次,他的撕咬有些无力,慢慢地,凶狠的啃咬变成了急切的亲吻,当热吻从颈项移到唇上,裴鹤谦第一次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还有,顾言雪眼泪的味道。

  微凉的指尖滑过脖颈,血渐渐止住了,怀里的人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却不时拖过自己的袖子,擤一把鼻涕,裴鹤谦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顾言雪瞪他。

  「没什么。」裴鹤谦低下头,在顾言雪额上盖了个吻。

  顾言雪叹了口气,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低低地问:「你没话问我吗?」

  裴鹤谦托起他的下颔,鼻尖对着鼻尖:「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不过,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什么都不问。我,不想逼你说谎。」

  两人靠得极近,顾言雪可以听到裴鹤谦的心跳,「扑通、扑通」,如此有力,如此清晰,叫人心生依恋,恨不能靠着他,一世一生。

  顾言雪望着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人没有爪子、牙也不尖,可是你们有的是甜言蜜语,许的是海枯石烂,可翻脸比翻书还快,相信了你,只怕我就走上了条死路。」

  裴鹤谦托着他的下颔,细细摩挲:「人生不过百年,哪来的永世永生?我只能说,我活一天,便会好好待你一天。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可以看着,一天一天看下去,看满一百年。」

  「换汤不换药。」

  「你不信?」

  「我大概是疯了,我……」顾言雪闭上双眼,睫毛颤抖,「我想相信。」

  「你说什么?」裴鹤谦喜得眼睛都亮了,灼灼的目光落在顾言雪脸上。

  顾言雪叹了口气:「得意吧?我信你。」

  裴鹤谦高兴地跳了起来,脑袋撞到车顶,「哎哟」一声蹲到壁角,顾言雪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去看他撞得怎么样了,裴鹤谦却在角落里摸起了样东西,万分郑重地递到他眼前。

  「世人定情,总有个信物。这玉虽然寒薄,却是我娘给的,我也戴了十数年。」裴鹤谦说着,将一枚红玉系到了顾言雪的颈间。

  「人心若变,留着信物,又有什么用处?」顾言雪抚着那玉,到底也没有摘下:「再者,我又没东西还你……」

  「不一定要东西的,我只要你一句话。」裴鹤谦揽住他,点着他的鼻尖:「答应我,以后再不要骗我。我想让你信我,也想让自己信你。」

  顾言雪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夜,两人依在车中说了一宿的话。

  顾言雪告诉裴鹤谦白雾客栈其实是家狐狸店,白雾城也是个狐狸镇。裴鹤谦听了点头:「那静虚不是妖魔,真是和尚了?对了,你诓我们去客栈到底想做什么?」

  「谋财啊……」顾言雪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你住在深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裴鹤谦蹙起了眉头。

  「买鸡吃。」

  裴鹤谦听了哈哈大笑:「你要吃鸡,以后我帮你买。谋财就谋财吧,不害命就好。对了,据说这十年间进了白雾城的人都失踪了,到底怎么回事?」

  「闲人闲言,以讹传讹,你也信吗?」顾言雪把脸埋到他胸前:「你说过,我不想说的,你就不问。」

  裴鹤谦叹了口气,揽住了他,半晌才问:「那件狐裘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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