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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童 作者:幻影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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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懂。”无命点头受教。 

  他早已习惯,在爹爹说话的时候,无论他说了什么,都要答应。就像十三一样,什么话也不用说,只管做。 

  当爹爹把凤仙从他身边抢走时开始,他便学会了,什么话也不必说。 

  他其实和“刀子”没有区别。他出卖的,跟刀子们出卖的,是同样的东西。就像青楼的女人们,卖的是她们的身体;十三和刀子们,卖的是他们的命! 

  他刚刚到花家时,才七岁。 

  就在那个大雪天里,他被花无是狠狠地抽打了一顿之后,被花错看上。 

  因为他的眼睛。花错当时说,这孩子有双漂亮的眼睛!不仅漂亮,而且够狠、够毒、够怨、也够劲! 

  像野兽一样的眼神。 

  他被带到了花家,得到了一口热饭。 

  从此以后,花老爷子像放牛一样,任他在花家庞大的院子里生存,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想学什么想干什么尽管去,若你十岁以后还像现在这么没用,那么,你的日子会比过去更惨! 

  什么事都可以,就是不许提要求!只有具备‘资格’的人,才有在花家提要求的权利!花老爷子什么也不用给,只等小孩子自己明白。 

  不知从何时起,家中的教头和护院们开始叫他“小豹子”。据说他是山民,躲避山难来到城里的,也有人说他是随父母从更北方的偏僻小村逃难来的,总之,他怎样出现在一水城,一直是个谜。 

  因为他的身体像祁连山上的山豹一般矫健有力,他的肢体比穿梭林间的山猫更灵活柔韧,因此,他被叫作小豹子。当小豹子长到十岁时,家中的护院和教头,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小豹子打架从来没有章法,一是没人教,二是他认为没用。任何完美的招式、任何稳固的硬功,都敌不过最简单的——速度与力量!世上没用滴水不漏的功夫,唯一无敌的,只剩下速度与力量! 

  他迅速长高,没有任何人催促,他自发地迅猛成长。由一开始的干瘪瘦小,突然变成一头华丽而强健的生物,他的成长让所有人害怕,让花错想起了以前买进家的昆仑奴和那奴隶带来的一头小豹子。 

  真正的豹子,像花猫一般大小,一开始还顽皮好动,任由人类亲近、搂抱的小豹子。 

  但那毕竟是头豹子,野性的血液不会因为人类提供的生肉而逐渐消弭! 

  它突然开始长大,像小牛犊一样庞大的身躯开始令人望而生畏!斑斓的皮毛金光灿烂,金色的眼睛也开始透露凶光! 

  花错开始下令把那头豹子关进笼子,再也不准放出来玩耍。但不幸还是要发生,终于有一天,这野兽狂性大发,扑出笼子,把常年照顾它、喂养它的昆仑奴撕咬成了碎片!集合了三十个武艺最高的教头,与花错一起动手,才合力把那野兽杀掉! 

  真正的野兽,永远也不可能像家猫一样温驯!总有一天,它们会张开利牙咬断主人的喉咙! 

  真正的豹子和像豹子一样的少年,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让花错难以分辨,少年和猎豹,到底谁比较像真正的野兽! 

  所以,当这个叫小豹子的少年十岁时,花错下令,以后谁也不准叫他“小豹子”!他给予了少年新的职务与新的名字——“神行太保的十三”。 

  而他得到新名字的那天开始,他便不能住在花家! 

  他开始出‘任务’。无论是跟着刀子们一起去与人火拼,还是潜伏到外地去进行暗杀,每一次回来,他总是带着满身创痍。当他开始圆满完成任务,不再受伤流血时,他已经十六岁,精通所有的暗杀伎俩,也通晓了所有的格斗技巧!他的经验如海纳百川一样积累,他失手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获得的声望甚至凌驾了十三太保里所有的人!他变成了真正的强者,然后,他遇到了怡红院的凤仙。 

  那时候他已十六岁,既不是男人,也不再是男孩。他的经验,在很多地方,也许是很多同龄男子无法比拟的,但他在爱情方面的智慧,也许比牙牙学语的孩子更无知! 

  他几乎为那个清纯而美艳的少女献出了所有,他也得到了那个少女的一切,他以为那就是爱情,所以他与那少女在一起,整整三个年头! 

  在他所居住的地方——'福禄寿'的天字号客房,留下了他和那少女痴恋狂爱的所有印记!他依旧可以把任务完成得很好,但他却更眷恋那少女的身体。 

  他已经不再是少年,他浑身上下每分每寸,都不再是昔日的样子。他已完全改变,而这改变让一水城里所有人都看到,包括花府! 

  于是,花错对他说,既然你有了成亲的打算,至少要让我看看未来的媳妇吧!花错当时的打算,可能真的只是想见识一下迷住十三的女人,谁又会想到,能迷住十三的女人,同样也能迷住年过半百的花错!? 

  当时的十三是否打算成亲,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但无命知道,当她听闻这件事后,每晚都开始做噩梦!梦中的十三,拥抱着无数不知名的女子,每个女人都像凤仙一样妖艳,就在他的面前,癫狂地缠绵着!他怕得不敢哭,却又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只好一直睁着眼睛睡觉,直到天明,也不敢闭上眼睛。 

  十三把凤仙带到了花错面前。 

  像水仙一般娇艳的女子,用她的美丽为花错决定了一个命令。 

  他让十三去剿灭'连云十八罗汉'。 

  那任务的凶险,几乎让所有江湖人侧目!得到风声的十八罗汉甚至狂傲地放话出来——只要神行十三敢上山,他们就有本事给神行十三一千种死法! 

  没有人敢肯定十三能够回来!或者应该说,大家都断定十三再也无法回来。 

  但他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福禄寿'的天字号房里已经没有凤仙。那个像水仙一样娇艳的少女,成了花错的七姨太…… 

  那时的错愕,也许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惊叹号!他阴鸷地伫立在花府门前,'十八罗汉'的鲜血似乎还染在他身上未干!腥臭的铁锈味混合着腾腾的杀气,几乎让管家花伯忍不住叫人准备迎战!而每一个来劝慰他的教头们,都用一种奇妙而怜悯的目光将这出身低贱、灵魂却异常高傲的生物看了个通透——他们似乎也在打赌,看是花老爷子的威慑力大,还是野生猛兽的狂性更绝! 

  他最终没有发狂,而是静静地冷笑着,慢慢走向花伯,告诉那干瘪的老人,他要进暖阁向老爷子复命。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沉默。不是声音,而是心的沉寂。他的心已漠然无声。 

  事后无命才知道,花错已经预备好了两百个最好的‘刀子’,只要十三动手,就会有八百只手脚从暗处涌出来阻拦! 

  那一天,无命一直停留在他回去时的必经之路上。 

  从他走出暖阁那一刻开始,他默默地跟随着他的脚步,寂静地跟随着,他不说,他也不说。 

  但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要说——看着那挺直而僵硬的背影,他使出了平生所有的勇气,用尽了天底下最低下、最卑微的恳求,请他看看他、请他相信,他跟那个女人不一样!他会一直待在他身旁! 

  他回报他的,却依然是那怨毒、凶悍的目光。只是这一回,他已经学会了笑。露出那尖锐雪亮的牙,仿佛一匹高傲的狼在嘲笑他的一相情愿—— 

  “我的确是生冷不忌,男人的身体跟女人比起来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但在我看来,你不是一般的小相公或者妓女。你当然跟那女人不一样,她只不过是我花了一万两银子买来的婊子,而你,则比婊子还不如!因为——你老子嫖了别人的妓女,连钱都不给!” 

  他回报他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他对他的感情,他始终不会接受。他甚至更愿意用最残酷的方式,把他的心践踏在污秽里,踩得鲜血淋漓! 

  他只有踉跄地后退。即使把嘴唇咬破,也无法忘记他那尖酸而深沉的恨意!他从没有选对时机,那一回更是错得离谱!他永远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其实一开始,他就该知道了…… 

  那一年,他十七岁,他十九岁。他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但却没有成亲的去处。 



  兽童【7】 家猫 

  如今他二十岁了,最近突然多出许多提亲的人。当年对这种事不闻不问的花错,如今却显得异常热心。他瞅着无命,不愠不火地笑着,再看看十三,突然道:“对了,无命。罗大官人的女儿很是喜欢你的样子,罗大官人已经差人来跟我提过了。就当是交个朋友吧!那罗大官人的千金据说在京城也算一等的才女,我们家正好就缺这种人撑门面!” 

  “诸葛先生不也是一等一的才子么?”无命先是一惊,然后冷笑,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反抗。诸葛先生是'折枝堂'的清客,据说是前朝宰相诸葛虹的后人,虽然学富五车,却因为许多原因而无法考取功名,而像花错这样的大人物身边,当然正好欢迎这样的人。 

  当年,无命的姐姐无忧,就是为了替花老爷子争取到更大的势力支持,而嫁到了南方。 

  而今,他又要自己的儿子再给他找一个“能撑门面的才女”。 

  让'折枝堂'有面子的事,当然是越多越好。 

  “怎么这样说?无命,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倔!做事情要脑筋灵活、会看脸色,太死板就不成器了!”花错不满地眯起眼来,对于这个小儿子,他是三分严、七分爱。 

  “是么?那么像七姨娘这样可好?”无命尖酸地道,冷冷瞅着那做戏的女人,身旁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讥笑。 

  发笑的人,是十三。 

  他似乎终于无法忍受面前这一台拙劣的大戏,短暂地笑过后,干脆朝老爷子示意:“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在他眼里,花错也好、凤仙也好、无命也好,统统是唱戏的角儿,只可惜演技太差,徒惹笑话! 

  花错那双利眼扫过十三,懒洋洋地拍拍凤仙的香肩,转移个话题:“十三,听说最近你身边有个从南方过来的一个粉头儿?” 

  “那样的女人到处都有。”十三说这话时,看也不看凤仙,但凤仙却最终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她一直忍着不去看,但说到底,女人对自己第一个男人,始终是很难遗忘的。 

  “那个粉头儿很聪明,我打算把她送给'福禄寿'的丁老大,你觉得呢?”花老爷子森森地道,他的眼没笑,脸上却布满笑纹。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画着寻常人难以捉摸的内幕。 

  但十三不是寻常人,他已经明白。 

  “原来她早是老爷子的人。” 

  “不、她本就是我打算给你的!不过,她现在另有用途了,你若喜欢,干爹我会给你更漂亮的丫头!” 

  “'福禄寿'的丁老大一直在和南方的'铜钱串'接触。”十三避重就轻,说出他最近掌握到的线索。帮会本就是如此,当你以为他们在谈论女人的时候,其实说不定他们是在谈论生意。 

  “不错。我也听说了,他们在凤鸣城里开了个赌场,场面还真的大得很呢!”花错微笑着,笑容依旧森然,冷冷的没有笑意。 

  '福禄寿'一直仰'折枝堂'的鼻息过日子,如今想偷偷摸摸另起炉灶,当然说不过去! 

  “需要我去吗?”十三道,'折枝堂'在凤鸣城里的堂口虽不大,但至少有花无是坐镇。 

  “暂时还轮不到你出马!所以我要你把你那个粉头儿送给丁老大,明白了吧?”花错点起烟,从天竺来的“鸟土”开始散发出一股甜蜜的异香。 

  “明白了,我会把她洗得干干净净,像个雏儿一样八台大轿地送到'福禄寿'去。”露出一口白牙,十三突然笑得像头狼!只有无命看到,他背过去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头。 

  他不懂这个男人。一方面他恨他恨得入骨,一方面,他又对他爹爹忠心得一丝不苟!就像在春风得意楼时,他为他出头时说的那句话一样——他的存在,就预示着'折枝堂'的威信!到头来,他再聪明,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的脾气,已经被十三磨砺得不成形状。 

  当十三离开的时候,他也准备离开了。爹爹叫他来暖阁,几乎只是为了要他听他和十三的对话。 

  他一句也不想听。 

  “无命。”花错突然叫住他。 

  “什么事?” 

  “记得和罗家小姐见面。”花错难得地一再提醒。 

  “知道了。” 

  “你可怨恨我?”花错突然道。这句话说来突兀,让他那矍铄的精神突然显得苍老十岁。 

  “为何怨恨?”无命淡淡道。 

  “你身体并不好,为父却总害你总为这些琐事烦恼,心头不安。” 

  微微颤抖的声音,让无命坚硬的内心微微摇晃。看着这老人,他恍惚想起,这个搂着凤仙的男人,事实上是他唯一的父亲。十三有资格怨恨,他没有。 

  “没有怨恨,孩儿只盼望哥哥能早日继承爹爹的基业。”他摇摇头,真的不怨恨。即使是对凤仙,他也不恨。凤仙只是现实,她寻找到比十三更可靠的后山,未尝不是她自己的希望。 

  “无是就算了,能力是有的,可惜太莽撞、招摇!至于目前堂里的其他人,不提也罢!”摆摆手,褪下适才的精明强干,花错一瞬间仿佛苍老得不成样子。 

  “我退下了。”默默地离去,无命再也不敢回头看。 

  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刚才,看着爹爹和十三在一起时,那感觉更是尖锐得可怕!爹爹真的在衰老,时间无情地腐蚀着他的心和身体;而十三却正当壮年,他的身体、他的心,都处在最颠峰、最鼎盛的时期——他凭什么愿意忠诚? 

  难道被爹爹那样陷害、设计,接受了那样的耻辱,还不够他仇恨的吗? 

  他的忠心从何而来? 

  他不知道…… 

  他害怕知道…… 

  像躲避瘟疫般逃离暖阁,无命感到自己脚步踉跄。一路上不知碰到多少下人问安,他支离破碎地应付着,只想逃回房去。 

  他已经很累。他的身体终究是单薄的,野心永远不会掌握在病弱的人手中,只有身体与意志都同样坚强的人,才甘愿为看不见的名利汲汲营营! 

  他想忽略内心不祥的预感!他想装作不知道!最好,什么也不知道! 

  路过院中的梅园,他微微喘息着扶住廊柱,看着满园萧瑟,洁白的霜花像开在心里。那些光秃秃的枝头上堆积着严寒的风雪,零落的花朵依旧倔强,逞强般地硬要开放! 

  就像自己。 

  明明没有那么坚强,却偏偏只能故作坚强!明明没有那么能干,却只能装模做样地把自己武装得无所不能!也许十三正是看透他这点,所以总是冷冷地讥笑。因为他永远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凭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把他看作逞能的傻瓜!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因为他看到那个把他看作傻瓜的男人,正蹲在一株老梅下,不知在拨弄着什么——原本以为,他早该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才是。 

  默默地走过去,不由自主。 

  “在看什么?”轻声问着,生怕打搅他与泥土的‘交谈’。在无命看来,十三面前什么也没有,霜冻的土地坚硬而冰冷,散发着苍白的味道。 

  他默默地看了无命一眼,继续用小木棍拨弄梅树下的土壤。 

  “去年,在这个地方,开过一丛花。”他淡淡地说着,意外平静地回答。 

  有么?梅园一直有人打理,梅树下即使开了花,也会被当作野草除掉。 

  无命不吭声,悄悄蹲下身。洁白的皮裘沾上尘埃,他视而不见。 

  只要能呼吸他身边的气息,哪怕是严寒的冷风也好。 

  “你想为那些花松土吗?”他恍然大悟。 

  “怎么可能?!”十三突然发笑,声音短促低沉,很像他刚才嘲弄凤仙时发出的笑声!“那不过是野草,即使没有人为它松土,它也可以长得很好!”他冷冷地看着他,用木棍敲了敲凹凸不平的树干道:“家花总是开得比较鲜艳,不过却永远没有野花那么香!因为野花不需要别人伺候,自己也可以开得很好!” 

  将小木棍轻佻地一丢,他懒洋洋地舒展身躯,似乎准备离开。 

  他的话,让无命的眼眶突然红肿!就像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纵然再灰心丧气,依然忍受不住一再被提醒自己的刑期! 

  “是么?!所以,你也总是比较喜欢野的东西是吧?!”他突然狂怒,就像积压太久的岩浆终究需要喷发!颤抖的声音凋零在风中,萧萧的掠过。 

  野的东西,世上的确很多!有野花、野果、野兽……当然也有野女人! 

  “当然!”十三欣然微笑。这是一个珍稀的笑容,因为他以前的笑,总不是很纯良!这个笑倒是很轻快,没有一点恶意—— 

  “因为我也是野孩子,凑在一起才比较相配!” 

  他从不忌讳自己的出身,他甚至以自己的野性为荣!他就像一个永远不服驯养的野生动物,对待他的饲主,既不知感激、也没有忠诚!看着他的背影,无命突然感到脸颊冰凉…… 



  兽童【8】 身前身后 

  清晨的声音逐渐从远处传来,仿佛越来越近,仔细辨听,几乎可以分辨出那是何种营生制造出来的响动。 

  首先是车轮的轱辘声,那应该是菜贩子张老头的车队进城来了;其次是吱嘎吱嘎的声音,街道上的店家已经开始打开大门迎接顾客;更远的地方,传来叮叮的声响,城南的打铁铺已经在做生意;而最近的地段,小贩的吆喝声越来越清晰…… 

  夜晚已经过去,一水城又苏醒过来,热热闹闹地迎接着新的一天,充满了生命的脉动与活力。 

  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死气沉沉。呼吸依旧还属于夜晚,他的巢穴还来不及转醒,转头看向身侧,年轻的女孩依旧呼呼大睡,紧闭的窗户早把外界的纷繁芜杂隔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的六感一向灵敏,尤其是听觉和嗅觉。即使把房间隔绝,他依旧可以嗅到一个世界活过来时散发出的香味——那是'秦楼'脚下的小面点铺子传来的气息,鸡丝馄饨和南瓜圆子在热锅里蒸腾的味道。 

  不用侧耳倾听,他就可以判断出下面那些嘈杂声,哪些是过路人咀嚼的响动,哪些是面点老板的汤瓢在铁锅里舀汤水的声音—— 

  他一直对这些声音又爱又恨。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像现在这样光着身子,伏在温暖的床上,用灵觉去感受这一切,的确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这些声音可以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但他也实在痛恨这样的声响,因为这繁华活络的一切,总是离他很远,总是让他羡慕得眼睛发红,总是离他想象中的美好差了些距离。 

  所以他宁愿听,也不想去看。看到了这些繁华热闹的景象,他的心情,只会变得很坏。 

  修长的四肢在锦被下舒展了片刻,被子里的少女咕哝着睁开半只眼睛。倦意写在她疲惫的脸颊上,只有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她的美丽才是完整的。这个地方的女孩都不习惯面对阳光,青楼,本来就只适合夜晚,而她们的美丽,也只适合在没有光线的地方绽放。 

  她好奇地瞄了男子一眼,装聋作哑地作势要缠过来。丰满的大腿搔弄着被子里那双修长坚实的腿,半晌过后,她无言地放弃。 

  当一个男人不需要异性的温暖时,无论怎样勾缠,不需要的始终不会需要。她放心地闭上疲惫的眼,再次沉睡。 

  她睡了,呼吸缠绵着幽暗的气息,而她身旁的人,却又失去了睡意,懒散地躬起腰身,悠然地滑下床去。 

  一件件地,把地上的衣物拾起来,再一件件穿上,华丽而精悍的躯体逐渐被漆黑的丝绸所掩盖。比丝绸更黑的,是男人的眼睛,在没有光亮的房间,这唯一反光的物质流动着幽深的水泽,折射着透过窗隙进来的阳光,像描金一般勾勒出那张清秀深邃的轮廓。 

  他默默地离开,就像他默默地醒来。悄然的步伐,有若踩在棉絮上一样轻盈,床上的女子依旧沉睡,只是房里,独剩下她一人。 

  他始终要回到这个活络的世界里去。因为他会口渴、也会饥饿。在他还没有能力承受自己生命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了解到饥饿是怎样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 

  那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强烈的信号! 

  他太了解那种恐惧,胃里空荡荡的时候,浑身上下饥渴的细胞,几乎要把全身骨血都消化吞噬进去!手上没有力量,心里就会不安。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冷得可怕的年头,破庙里的老乞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还活着,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跑起来才不会那么冷! 

  因为肚子饿,所以特别冷!冷得要死! 

  所以他不停地跑、不敢停下地跑。 

  然后有个像女孩子一样粉妆玉砌的小公子,坐在华丽的马车里,从他身旁经过。突然从马车里跳下来,跑过来问他——“你为什么要跑?” 

  多么傻的问题?傻得令他恨不得咬他一口!把他那活生生、鲜嫩嫩、热乎乎的脸颊当作活下去的粮食! 

  他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他想活下去吧? 

  他的生命,就算会在那个冬天结束,他也依旧想活下去吧? 

  只是当那孩子用他那双纯净的大眼睛望着他,虔诚地解开袍子送给他的时候,他突然暴跳如雷——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也许什么也没想吧!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男孩推开、压倒,不管是用拳头也好,还是其他的方法也好,他很想让他知道,不要用那种哀怜的眼睛看着他! 

  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尤其不需要他的怜悯! 

  所以,他挨打是应该的。在别人眼里,他践踏了那男孩的好意,还恩将仇报地把一身洁白的小公子推到雪地上!所以他活该被打得皮开肉绽! 

  而在那一群殴打他的人当中,却只有一个人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他推倒那男孩的原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那个人知道,他看穿了他,他把他带走,给了他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告诉他——“如果不想比现在过得更惨,就变强吧!强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像刚才那样对你!” 

  那个人,是那小公子的父亲。 

  这个人,跟小公子完全不一样。 

  小公子什么都想给他,而小公子的父亲却什么都不给他,他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去抢!也许,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人,就是那个小公子的父亲,因为他看出来了——他是野孩子,永远也养不成家猫…… 

  一水城里,最大股的江湖势力是'折枝堂',最大的三教九流集散地是'福禄寿',而最最热闹的地方,却是'秦楼'。 

  只是秦楼的热闹,只会出现在夜晚。当他从那华丽的阁楼里步出时,身后的楼阁死气沉沉,一点不复夜晚的活力。 

  他一眼就看到了秦楼楼脚下那个小小的面点摊子,老板招呼着过往的路人,忙得不亦乐乎。 

  看了看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锅,他静静地走了过去。 

  “哎哟,什么风把十三少吹来了!快坐!快坐!今天有上好的鸡丝馄饨,正是十三少最喜欢的乌骨鸡……”小老板招呼得异常殷勤,而其他桌子上正在吃东西的人们很自觉地把咀嚼、喝汤的声音减到最低。 

  '折枝堂'的人,在一水城里有着超然的地位,有人甚至自觉地把位置挪到旁边,自己蹲着喝汤进食,也要硬是空出一张桌子来。 

  “随便吧。”十三默默地坐下,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空荡荡的。他觉得很奇妙,十五年前,这里也同样有个卖早点的小贩,每天同样卖的是鸡丝馄饨和南瓜圆子,每天同样聚集着不少贩夫走卒来这里填肚子。只是,十五年前,没有人会让桌子给他,小老板也不会这样招呼他——他们只会露出嫌恶的神情,看着他在摊子前露出饥饿得凶狠的目光,步履蹒跚地走过…… 

  小老板很快把早点端过来。三碗鸡丝馄饨加一份南瓜圆子,不算丰盛,却很足够。看在旁人的眼里,几乎要怀疑——了不起的'折枝堂'十三少,居然不去富丽堂皇的'福禄寿',而在这种路边摊上吃如此简陋的食物! 

  别人当然不明白——因为他从来就分不出东西味道的好坏!不是他的味觉有问题,而是无论那食物的味道如何,对他而言都是一样——食物只要够吃饱,就能成为活下去的能量!好吃或不好吃,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一个人饥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算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肉,也照样可以一口吃下去! 

  东西吃到一半,十三的手就停了下来。他听着靠近过来的脚步声,略一迟疑,便又重新动筷,将南瓜圆子慢慢放入口中。 

  “十三哥。”走来的人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折枝堂'统一的黑色短打装束,一双大眼睛像火炬一样明亮,步履轻快,神色精悍。 

  十三没有回应,少年便靠到他耳边道:“很太平,没法儿闹事。” 

  言简意赅,少年的话比暗语还要简洁。十三扬了扬筷子,让少年坐下来吃饭。 

  “那边请来了段非。”少年继续道,声音不大不小,一点也没有告密的模样,神态自若。 

  而十三的表情更自然,从头到尾,他连眉毛也没抬一下。 

  “他的刀真的很快!”少年接过老板送来的馄饨,一边说道。 

  十三还是静静地吃着,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每一口食物都要化成他的能量。 

  “听说段非的刀,可以在一瞬间劈出十六下!”少年继续道。 

  十三把空碗碟一放,掏出一两银子放到桌上。他站了起来,终于对少年说了一句话:“少说话,多吃饭,命才会长。” 

  少年讪讪地点头,一片赧色。 

  离开小面摊,他悠然走进街头对面的茶楼,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见一个与少年相同打扮的矮子跑上楼来,一见他,立刻凑了过来—— 

  “十三少,老爷子有请。” 

  嘴角轻轻一掀,十三点头。不出他所料,花错的消息几乎与他同步。很明显,花错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他叫过去。 

  一切都像演戏一样连贯,他几乎想要拍手叫好!把茶钱付了,十三伸了伸懒腰,同那矮子一起走向花府。 

  “少爷,快看!梅花开了!”翠玉的声音透着兴奋,无命默默看了一眼,道:“早就开了,你没注意。” 

  那些花早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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