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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的故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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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之峰稍长,朱怀镜便言必称兄,'之峰兄,缪书记要我多过问一下工业,我能做的也只是过问过问了,还是靠你多操心啊!什么抓宏观,抓方向,那是场面上说的套话,我不去管它。我倒觉得,梅次的工业,更应下功夫的是一个个非常具体的问题。如果只要沾点儿官气,就口口声声抓宏观,抓方向,具体工作就没人做了。
袁之峰听了这话,很是感叹,'是啊,怀镜老弟,你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梅次的毛病就是,不论研究什么工作,大家都热衷于讲大道理,回避最实际、最具体的矛盾和困难。不是我说谁怎么的,缪明就最不敢触及实际问题。他原本就是在市委摇笔杆子的,写惯了大话套话,不懂得联系实际。大家都说他大会上报告做得好,头头是道,铿锵有力。这有什么用?得落实啊!可以说,在梅次,清谈之风,向来如此,于今为烈。'袁之峰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到缪明,朱怀镜倒吃了一惊。他想袁之峰一定是喝多了。俗话说,酒醉心里明。这袁之峰肯定就是陆天一的铁杆弟兄了。他不想议论人是人非,就玩笑道:'缪明同志不同啊,他是一把手。一把手说话就得高瞻远瞩啊!他是出思想、绘蓝图的,具体工作就靠我们这些喽罗了。'朱怀镜玩笑之间对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做了艺术处理,让你听上去既像真心话,又像风凉话。这都在乎你愿怎么听了。
看来袁之峰没有觉得朱怀镜在替缪明说话,也不以为他在调侃缪明。朱怀镜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袁之峰说:'我今天多喝了几杯,说话就没遮拦了。什么思想、蓝图,我就不这么看。一任书记一个思想,一张蓝图。梅次的什么思路、规划实在太多了,朝令夕改。缺的就是一以贯之和具体落实。不论谁来当书记,就总想标新立异,另搞一套,不然就显得没水平似的。又越来越急功近利,只想在短短几年就搞出个经验、典型,然后就政绩卓著,官升一级。'朱怀镜点头说:'这就是如今的为官之道!谁都清楚是这么回事,也没有办法啊!'袁之峰笑了起来,说:'的确,我自己也是从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这么一级一级干上来的,自己原先也是这么做的。当初这么干,如鱼得水,还很得意。现在不在一把手位置上,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得就更清楚了。' '所以说,形式主义、表面文章,也不完全是谁想不想搞,往往还是不得不搞。'朱怀镜说,'而工业这个老大难,你想搞些形式主义、想做点表面文章都不行。工人们的肚子是搞不得形式主义的,是做不得表面文章的。所以说,行署这边,你的担子最重啊。'袁之峰笑道:'就因为工业担子重,缪明就把书记中间最懂经济工作的领导安排在这一块。'朱怀镜忙摇头说:'之峰兄,你这话就不够意思了。我说了,主要还是靠你多抓。工业方面有什么事情,你觉得有必要同我商量的,我随喊随到。'袁之峰仍是客气,'你是副书记嘛,我得在你领导下开展工作啊。'朱怀镜表情神秘起来,笑道:'之峰兄,你这话就是撂担子了。那天在会上,陆天一对缪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袁之峰哈哈大笑了,'不敢不敢!好吧,我尽自己的能力就是了。你也得多多过问,为我撑腰啊!'两人都喝得够意思了,说上几句,就会对视着傻笑。袁之峰有些口齿不清了,话就说得慢而简短。'朱书记,你,休息,休息。'朱怀镜重重地握了他的手,什么也不说,目光意味深长。
朱怀镜送袁之峰出来,远远的望见刘芸站在服务台里,微笑着。'朱书记,袁专员,你们好。'刘芸躬身请安。朱怀镜见刘芸伸过手来,才知道他自己原来早把手伸过去了。'辛苦你了,小刘。'握着刘芸的手,软软的,他便突然清醒了。也并不怎么失态。
两人并肩下楼,互相搀扶着,话却不显醉意。他俩多半只说些字词,再点点头,挥挥手,对对是是,意思就完整了。若是有人闭上眼睛听他们对话,就莫名其妙了。走到下山的台阶处,袁之峰说什么也不让他送了。两人握着手,推让再三,说不尽的客气话。
朱怀镜上了楼,腰直挺挺的,掩饰着醉态。他望着刘芸点点头,和颜悦色的样子。刘芸微笑着,说:'有人找您,朱书记。'朱怀镜望望走廊尽头,见有人立在他门口。他没去想是谁,只是有些恼火。不知什么时候了,肯定已经很晚了。
那人迎了过来,伸出双手,说:'朱书记,您好,我来看看您。'朱怀镜伸出一只手,勉强带了一下。他刚准备掏钥匙卡,只听得刘芸说:'朱书记,我来开。'原来刘芸一直跟在他身后。
刘芸跟了进来,说:'朱书记,给你泡杯浓茶喝?'朱怀镜点点头,就坐下了。他也不招呼来的人坐,刘芸在一旁请那人坐了。刘芸双手捧了茶递给朱怀镜,再倒了杯茶送在客人手里。刘芸临走,回头犹豫着,终于说道:'朱书记,您早些休息吧。'朱怀镜略略颔首,说道:'好吧。'那人忙说:'朱书记,太晚了,不好意思。好久就想来看看您,您总是忙。我是……'朱怀镜耳朵了尽是噪声,越来越听不清楚。隐约听得这个人是哪个县的书记或县长,他便不好太冷淡人家了。他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话仍是不多,只道:'客气什么?'他也想多说几句,舌头却有些不听使唤了。听人说着奉承话,他只得不时地摇头或点头。只觉得这人的话音忽高忽低,头也忽大忽小。又见墙壁、家具、沙发等等,都呈现着磨砂效果。空气仿佛也看得见摸得着了,是一团浓稠的暗褐色雾气。朱怀镜心里明白,自己越来越醉了。
那人站了起来,伸出双手,露着一口白牙,说了些什么。朱怀镜只知点头了,说着:'好的,好的。'门一关上,他就支持不住了,跌倒在沙发里,闭上眼睛。天旋地转,太阳穴胀痛难耐。心想肯定是假酒,他本来独自喝一瓶五粮液都没问题的。不知躺了多久,越来越难受。胃里有无数个铅球在滚动,五脏六腑被坠得老长老长,深沉的钝痛像连续不断的闷雷。头像缠上了无数的铁箍,痛得想往墙上撞。
忽然听得有人在耳边问:'朱书记,你没问题吗?'朱怀镜眼前仍蒙着层暗褐色雾气,一位面色模糊的女孩伏下身子,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知道是刘芸,却不能开口叫她。一阵恶心滚过胸口,怎么也止不住,就呕吐了。他突然从沙发里滚了下来,要往浴室里去,却跌倒在地毯上。刘芸扶着他,说:'朱书记,你吐吧,没事的,你吐吧。'他摇着头,跌跌撞撞的,勉强去了浴室。他扶着马桶,哇哇地吐了起来。刘芸托着他的头,不让他往马桶里栽。
吐完了,他全身瘫软,坐在地上起不来。刘芸将马桶盖上,他便将头埋在上面,嘴里嘟囔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刘芸说:'朱书记,我给你放水,你洗澡吧。'朱怀镜已经无力回答了,伏在马桶盖上喘粗气。刘芸便放了水,再去取了他的换洗衣服来。她将浴室门拉上,飞快的跑回值班室,换上套干净衣服。她被朱怀镜吐了一身。刘芸不敢在值班室停留半步,马上又跑回朱怀镜房间。
朱怀镜躺在浴缸里,身子虚虚的,直往下沉。他没力气搓身子,只想泡泡算了。脑子慢慢清醒了,人却越来越疲乏。不知刘芸怎么会想着进来看看?兴许是他醉态太明显了吧。他总以为自己步履不乱,话不结巴,别人看不出的。
他又恶心了,却没什么吐的。呼吸困难起来,水蒸气如同浓烟,呛得他喉头发喘。他很清醒,知道这是大脑缺氧,只是四肢都不听使唤了。必须马上离开浴室。他想坐起来,可身子一动,立即头晕目眩。人又重重摔了下去,耳边是嗡嗡的钝响。头撞着了浴缸,却没有痛感。他想叫人,又张不了嘴。
正在这时,听得有人伏在他耳边喊:'朱书记,朱书记,您听得见我叫您吗?'他听出来了,这是刘芸的声音。他张了张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您起得来吗?朱书记您起得来吗?'他睁开眼睛,见刘芸搂着浴巾,低头望着别处。他无地自容,想请刘芸出去。可他动弹不了,只好把手伸向她。刘芸拿浴巾裹住他,扶着他去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静了会儿,就感觉整个人都在化着水和泥土。刘芸出去了,听得她在外面打扫。三更半夜的,真是难为她了。他困得不行了,不久便呼噜睡去。又时常醒来,总觉得外面客厅里有动静。他想出去看看,却没有力气起身。这是他第二次喝假酒了。记得在县里工作时,别人送了瓶茅台,不想是假的,他喝过之后就进了医院。这回没有上次中毒严重,却也磨得他跟死差不多了。借着地灯的余光,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睡衣。他这才想起自己还赤裸着。忙闷在被窝里穿了衣服。
通宵就这么时睡时醒,直到天明。他起床去卫生间,不经意瞥见刘芸躺在客厅沙发里,还没有醒过来。他忙轻轻关了洗漱间,将水放得小小的,怕吵醒了她。洗漱完出来,见刘芸已经醒了。她慌忙爬了起来,说:'对不起,朱书记,我睡死了。' '哪里哪里,让你辛苦了。你整夜没睡吧?'朱怀镜问。
刘芸说:'我昨晚不敢过去睡了,怕您到时候身体不舒服,没人招呼。'朱怀镜想着自己昨晚赤裸裸的样子,毕竟难为情,不禁说道:'小刘,对不起,很不好意思……'刘芸也红了脸,说道:'我昨晚过来关走廊的灯,正好听得您在里面呻唤,不知您怎么了,就进来看看。我按了门铃,不见您回答。'刘芸说着,低头整理沙发。没想到她一抖毛巾被,竟滚出一个大纸袋。刘芸躬腰捡了,却从纸袋里跌出一砣钞票。刘芸顿时慌了,说:'我才看见,我昨晚拿了枕头和毛巾被过来,随便睡下了。朱书记,您数数吧。'朱怀镜眉头皱皱,笑笑说:'小刘,我也是才看见。你替我点点吧,看有多少。'刘芸疑惑着望望他,坐下来点钞票。朱怀镜也在对面沙发里坐下来,想不清这钱是怎么回事。记得昨晚袁之峰到来之前,先后来过三个人,都没坐多久,就让他打发走了。他同袁之峰约好了,晚上两人扯扯事情。送走袁之峰,又来过一个人,却怎么也记不得是谁了。只隐隐想起他是哪个县的领导,就连他长得什么样儿都忘了'一共十万,朱书记。'刘芸点完了,将钱全部塞进纸袋里。
朱怀镜掏出烟来,慢悠悠地吸着。'小刘,这钱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想你也猜到了,肯定是谁送给我的。'刘芸没有说话,只是紧张得呼吸急促。朱怀镜说:'小刘,这钱的事,我请你保密。也请你相信我。'刘芸点头说:'我知道了,请朱书记放心。'朱怀镜长长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好吧小刘,你忙你的去吧。你白天应该休息吧?昨晚你可是没怎么睡啊。'刘芸说:'我是每天中午接班,第二天清早交班,上午休息。'朱怀镜夹上提包,准备下楼去。他早餐多是在宾馆里吃,顺手将提包带上,免得再上来一趟。
'朱书记,其实您不说,我会以为是您自己的钱。'刘芸临开门时,突然回头说道。
朱怀镜笑道:'说不说,都不是我的钱。'朱怀镜吃完早餐出来,赵一普便笑着迎了上来,接过他的提包。原来赵一普早同杨冲候在餐厅外了。去办公室不远,驱车不过三四分钟就到了。赵一普替朱怀镜泡好茶,就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朱怀镜有些心神不宁,先不去想做什么事,只闭着眼睛品茶。昨晚先去看他的那三个人,他记得清清楚楚,有位县长,有位行长,还有位是企业老板。他挨个儿回忆那三个人进出的每一个细节,想不出谁有可能留下那个纸袋子。最后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好像也是县里的头头?哪个县的?书记或是县长?副书记或是副县长?那人都说了些什么?朱怀镜想破了脑袋瓜子,却连影儿都想不起了。
袁之峰来了电话,哈哈一笑,问:'朱书记,你昨晚怎么样?' '我?我昨晚差不多快没命了。你呢?'袁之峰又是一笑,说:'你酒量不错的啊,怎么会呢?我一回家就吐了,老婆伺候我一个通宵。'朱怀镜大笑,说:'之峰兄,你是不好意思把话说破吧?我说呀,昨晚我俩喝的,百分之百是假酒。' '假酒?'袁之峰就笑得有些幽默了,'没想到朱书记那里也有假酒啊!老百姓就只好喝农药了。唉,假酒真是害死人。朱书记,你没有人照顾,太危险了哦。'朱怀镜只道:'我没事。只是把你害苦了,就怪我。'两人说笑一会儿,就放了电话。报纸送来了,朱怀镜随意翻了翻。每天送来的报纸有十几种,他都是二三十分钟就翻完了,多半只是看看标题。今天梅次日报的头条新闻竟让他大吃一惊。这新闻的标题是《陆专员独闯夜总会,怒火起铁拳砸公车》。
(昨夜十点半,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陆天一路过夜夜晴夜总会,见门口停着很多公车,不禁怒气冲天。他掏出随车携带的警棍,朝这些公车奋力砸去。围观的群众拍手叫好,都说要好好整治这些使用公车出入娱乐场所的腐败干部。
陆专员爬上一辆公车,挥舞着警棍,对群众大声疾呼:党和政府严惩腐败的决心是坚定的,不论他是谁,不论他职务多高,后台多硬,只要他敢搞腐败,我们就要把他拉下马。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望着群众那理解和支持的目光,陆专员显得更加坚毅和自信。他平常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只要身后站着人民,没有什么办不好的事情。今天,他再一次坚信了这一点。……)
朱怀镜想象陆天一挥舞警棍的样子,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这时宋勇过来请他,说:'朱书记,缪书记说有事请你去一下。'他笑着说声就来,仍坐着不动。宋勇便点头出去了。朱怀镜拖了会儿,才去了缪明那里。'坐吧坐吧。'缪明揉着肚子,微笑着。
朱怀镜接过宋勇递上的茶,望着缪明客套几句。他也不问什么事,只等着缪明开腔。缪明办公室总是很整齐的,桌子中间放着正在修改的文稿,一头是文件筐,一头放着一叠报纸,像是才看过的。就连笔筒里的钢笔、毛笔、铅笔、蘸水笔灯,都是整齐的一把,往同一角度倾斜着。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上次地委会上,否决了陈冬生的任命。后来组织部门又另外做了个方案,拟让陈冬生同志任畜牧水产局副局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缪明问。
'组织部同我汇报过这事。陈冬生学的是畜牧水产专业,也算是学有所用吧。我个人没什么意见。'朱怀镜知道陆天一必定暗中协调了,才有这么个曲线方案。谁都是这么个心思:如果能提到个要紧岗位上当然更好,实在不能尽如人意,先上个级别也未尝不可。
缪明说:'好吧,你若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下次让组织部提出来通过一下吧。'朱怀镜点头说好。他心里明白,给陈冬生这么个位置,等于缪明和陆天一各退了一步。看来缪明也不是真的要挡住陈冬生,只是想让陆天一的意图打点折扣。缪明没别的事说了,却想同朱怀镜闲聊几句。
'住在那里习惯吗?'缪明问道,他的右手在桌上轻轻敲着,左手却闲不下来,正来回揉着肚子。
朱怀镜说:'很好啊,那可是总统套房,我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哩。'缪明笑了,说:'怀镜开玩笑,什么总统套房?梅次人自己说的。'朱怀镜说:'真的,还行。可惜有蚊子了,不然夜里开着窗户,空气太好了。'说的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话,朱怀镜只想快快走了。他瞟了瞟缪明桌上的那叠报纸,见最上面那张就是《梅次日报》,载有陆天一砸车的新闻。缪明闭口不提这事,就有些意思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仍是闭目抽烟。桌上放着文件夹,却是作样子的。拿着那十万块钱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这时舒畅打了电话来,'朱书记吗?昨天晚上想来看您,打了您房间电话,总没人接。' '是吗?谢谢了。'朱怀镜想起昨晚他同袁之峰谈话,把电话线扯了。却也不必同她解释。'我昨晚回房间很晚了。' '哦,是吗?我想来看看您,又总怕打搅您。'舒畅说。
朱怀镜笑道:'打搅什么?你有空随时来嘛。' '好吧。您很忙,我就不多说了。'舒畅说。
舒畅已打过好多次电话了,都说晚上想来看看他。可总因为他要开会或有应酬,她都没有来过。自从上次她带着弟弟上门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奇怪,偶尔想起她,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放下电话,朱怀镜又在想那钱的事。他可以马上向缪明提议,让地委几个头儿碰在一起开个会,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钱交出来。他在会上应该有个义正辞严的发言。可他如果这样做了,同陆天一在街上砸车没什么两样了。梅次人茶余饭后就必谈朱怀镜了,百姓会说他是清官,同僚会说他只是做秀。
纪委有个廉政账号,设立一年多,只在最初收到寥寥数百元,传说也是纪委自己放进去的。这可能是所以廉政账号的必然结局。贪官自然不会往账号上打钱,账号原本就是给想廉洁又怕廉洁的同志设立的秘密通道。但清官更不会往账号上打钱,因为它除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很难证明自己的清廉。
朱怀镜在荆都财政厅当副厅长时,自然也见过这种钱,却没像这回感觉烫手。那时候,他不知水深水浅,只知道闭着眼往下跳。经历了一次挫折之后,他知道自己该往上浮了。对于这十万元人民币和以后还会无法拒绝的不同数目的人民币(或许还会有外币),他必须要交出去。但如果他还想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想有所作为,他还必须保证两点:一、不能让人知道他交出去了;二、在关键时刻,又必须能证明他早已经交出去了下班时间还没到,朱怀镜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赵一普和杨冲,说有事想回宾馆里去。上了车,杨冲说起了陆天一砸车的事。'到处都在议论陆专员大闹夜总会。老百姓高兴,都说梅次出了个陆青天。我们当司机的有个毛病,就是爱车。一听说陆专员砸了好多高级轿车,就心疼。他那一警棍砸下去,没有一两千块钱是修不好的。听说他昨夜一口气砸了二十多辆车,等于砸掉了好几万块钱。这钱谁出?'朱怀镜只是听着,一言不出。赵一普觉着气氛尴尬,就说:'陆专员是个张飞性子。'杨冲仍是说:'我只是想,这事怎么收场?'说话间就到五号楼下了。朱怀镜独自下车,上楼去了。服务台里站着的是小周,微笑着叫道朱书记好。朱怀镜点点头,还算客气,却不说话。他开了门,却见刘芸正歪在沙发里。见了他,忙坐了起来,脸儿通红。'对不起,我没想到您……' '没事的,没事的。要不你仍旧休息?'朱怀镜说着就要出门。
刘芸站起来,说:'那怎么行?我收拾完您的房子,有些累了,想您一时也回来不了,就迷瞪了一会儿。白天在值班室休息不了,我住的集体宿舍白天也嘈杂……'这时,于建阳推门进来,说:'朱书记您回来啦?我……'他话没说完,突然见着刘芸,愣了一下。他抬眼望望刘芸那稍稍显乱的头发,便微笑了。'我来看看朱书记还需要什么。好好,我不打搅了。小刘,这个这个小刘,朱书记需要什么,你安排就是啊。'于建阳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刘芸很是窘迫,额上立马就汗津津的了。她去洗漱间匆匆梳了下头发,低了头出来,不敢正眼望人,只说:'朱书记对不起,您休息吧。'刘芸走了,朱怀镜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他进卧室提提皮箱,感觉一下重量,就放心了。他不停地抽烟,脑子里也是一团烟雾。到底没有想出个周全的法子,便想吃完中饭,先去银行把这钱存了。 第四章
朱怀镜的办公室在二楼。窗外是片樟树林。樟树本是成行成排整齐栽种的,可从二楼望去,却是森然如墨。因为喜欢这片樟树,朱怀镜的窗帘便总是拉开的。有各种各样的鸟在林间啁啾,只是他没有留意过。他太忙了,哪有听鸟的闲情?
这天下午还算清闲,他翻完了文件,时间还早,又没别的事,就打开电脑上网。地委和行署都是上的荆都经济网,多是些经济信息和时政新闻,做领导是必须看的,可看多了也乏味。这时秘书长周克林路过门口,微笑着望了里面一眼,见朱怀镜手握鼠标器在桌上抹来抹去,就进来了,说:'朱书记上网哪!'上网在梅次都还是时髦事儿,很多领导办公桌上的电脑都是和尚的篦子,没用。周克林特意进来这么说说,就有些奉承的意思了。
朱怀镜头也没抬,点击着电脑,说:'克林同志,能不能还给我开通个因特网?我们这个政府经济网,毕竟有局限,很多网站都不能访问。'周克林回道:'我同保密局的同志商量一下吧。领导上网,保密局要过问的。'朱怀镜这才抬起头来笑笑,说:'看行不行吧,不行就算了。'周克林说:'我想没问题的。'缪明突然来电话,说:'怀镜,天一同志提议我们几个商量个事情。你过来一下,就到我办公室吧。'朱怀镜马上过去了,其他人都还没有到。缪明说的'我们几个',就是指地委正副书记。
'什么急事,临时动议?'朱怀镜问。
'砸车的事。'缪明语气平淡。
说话间陆天一到了,气呼呼的样子。朱怀镜拿出烟来,陆天一摇摇头,掏出自己的烟。他的烟抽得冲,嫌朱怀镜的烟淡了。陆天一和朱怀镜抽着烟,缪明从容地揉着肚子。谁也不说话。李龙标马上也到了,他是管政法的副书记,却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不见一丝煞气。宋勇早过来了,给各位领导倒了茶,仍旧出去了。缪明叫住宋勇,说:'你叫周秘书长来一下吧。'周克林马上就到了,便开始开会。缪明说:'天一同志,你先讲讲吧。'陆天一将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使劲一拧,说:'关于我砸车的事,不知同志们是否也听到了种种议论。我听到了,很让我生气。我向各位领导同志汇报我的想法。不是我陆天一缺乏雅量,而是这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说,在梅次,一定程度上,正不压邪,或者说邪气上升,正气受到压制。我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只要看到少数人公车私用,包括公车迎亲,用公车上高档娱乐场所,我就气得七窍冒火。结果呢?我砸了车,群众是拍手叫好,有的干部却说我是土匪,说我假正经。好吧,我就匪给你们看看。我提议,追查那天晚上使用公车的当事人。我当时就请交警部门的人来了,当场记下了车辆牌号,一个也跑不了。我的具体意见是两条:一是车辆维修费由当事人负责;二是给予当事人一定的行政处分,县处以下干部由单位自己处理,县处以上干部交地委处理。我就是这个意思,地委定吧。'陆天一说完,谁也不看,只望着窗外,脸黑着。平时开会,发言自然而然形成了顺序,通常是缪明提出议题,陆天一紧跟着发言,次者朱怀镜,再次李龙标。朱怀镜今天不想马上发表自己意见,只埋头吸烟。缪明就提醒道:'怀镜同志、龙标同志,你们谈谈吧。'朱怀镜只得说了:'公车私用,特别是开着单位的车,去高档场所吃喝玩乐,影响极坏,这股歪风一定要刹刹。这次的事具体怎么处理,我同意天一同志的意见,缪书记最后定。但是,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有治本之策,比方说,改革用车制度。不然,今天强调一下,紧张一阵,过后又是老样子。'他的这番话,听上去是赞同陆天一的意见,其实是不以为然。
李龙标说:'天一同志的意见很好,怀镜同志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都同意。群众对少数干部的作风很有意见,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不能把公车私用当作小事,特别是开着公家车出入夜总会,太不象话了。'周克林也得发表意见,又只能说别人说过的话。秘书长被当做参谋长,得是很有点子的样子,却又不能太有主见。下级太有主见了,上级会很不舒服的。大家都说了,程序就很民主了。缪明最后拍板,说:'各位的意见都很好,我原则同意。第一,修车费用由用车当事人负责;第二,严肃处理有关当事人,县处以下干部由各单位处理,县处以上干部由地委处理;第三,责成地委办、行署办研究用车制度改革办法。怀镜同志的意见,我深有同感,纪律固然重要,但治本之策还是要有制度保证。'散会后,周克林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请示道:'朱书记,缪书记要我专门向您汇报,请示您对用车制度改革的意见。'朱怀镜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很成熟的具体意见,只是感觉光靠强调纪律,或者处理几个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具体怎么办,你们研究吧。外地也有改革的先例,看看有没有成功的经验?'他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不能说得太透了。谁都清楚,公车私用可谓中国特色,解决起来太棘手了哦。说是归说,只怕是没有办法改革的。
'天一同志,嘿嘿,太有性格了。'周克林突然如此说道。
朱怀镜望着他笑笑,说:'是吗?'周克林捉摸着朱怀镜的心思,试探着说:'天一同志有时就是急了些。一急,就不注意方法了。公车私用,很多情况下是说不清的。'朱怀镜笑道:'天一同志给纪委出了难题,也给组织部出了难题。按干部管理条例,这够不上什么,怎么个处理法?不处理,天一同志面子上过不去。'两人都说得含蓄,其实私下都认为陆天一太鲁莽了。周克林看样子有很多话想说,却只得遮遮掩掩。朱怀镜并不原因同周克林一起说三道四,他的话就适可而止了。要不然,只要他稍加点拨,周克林就会说出很多不堪的话来。陆天一的风头的确也出得太离谱了,很多人会说他的闲话的。
下班后,朱怀镜回掉了几个应酬,自己跑到宾馆去吃便餐。于建阳见了,吆三喝四的,要服务员加菜。朱怀镜黑了脸说:'小于,我说你,你就是不听。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别浪费了。'于建阳只顾自己笑,说:'朱书记,我老是挨您批评。好吧好吧,就加一个菜。'朱怀镜也不想再同他罗嗦,便点头笑笑,埋头吃饭。吃完后,于建阳忙端了碟水果过来。朱怀镜没说什么,拿牙签挑了片哈密瓜,边吃边往外走。他怕于建阳又跟着去房间,就说:'小于,你忙去吧。'于建阳略作迟疑,只好站在那里了。
刘芸正站在服务台里吃饭,见了朱怀镜,忙放下碗,说:'朱书记您好。'说着就跑到前面去开门。朱怀镜说:'小刘你别麻烦了,你吃饭吧,我自己开就行了。'刘芸回头笑笑,说:'没关系的。'开了门,刘芸也进去了,替他倒了杯茶。朱怀镜连声道谢,叫刘芸快去吃饭。刘芸嗯了声,就往外走。朱怀镜又叫了她:'小刘,你没事就把饭端这里来吃嘛,站着吃不难受?'刘芸将门拉开一半,说:'习惯了,没事的。'朱怀镜自从那晚醉酒之后,总觉得自己同刘芸亲近起来。刘芸自是客气,却也不像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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