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水花]似水年华-第2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乌突突的马路牙子。长袍马褂的臭老九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持根长烟杆吞云吐雾,遇上日本和服女人就点头哈腰几下,脊梁骨弯得能脑壳碰地。偶尔一支黄绿军装的队伍路过,马蹄踏起扑扑的尘土,把满街的阴丹士林染得像洋人相馆里没了颜色的照片。
兵荒马乱的年代,暂时的宁静平和不过是颗斑斓的肥皂泡,不知飘到哪儿就破碎了。
我上的是西式医学堂,大胡子洋教授指着人体神经中枢系统示意图吐唾沫星子,我勉强支起眼皮昏昏欲睡。就我来说,对针灸膏药的兴趣可能还会高些。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铃声一响我就收拾东西走了。散步穿过教堂后的一片树林,一间雪白的画室小楼出现在面前。越野宏明一干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见我就站起来。
我一愣:“怎么不进去,泽老师呢?”泽北荣治其实只是个大学生,小时候长年定居海外,师从苏联现实主义名师,画得一手好洋画。后来不知为什么回国了,在清华学文,业余当绘画老师打点零工。
越野宏明着急地说:“啧,你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能急死人。泽老师出事儿了,好像惹到日本人,前几天就去避风头,现在半点消息都打听不着,也不知道被抓了没有。”
我又一愣:“啊,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
“妈的!”越野宏明拍拍屁股上的灰,“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个鸟。得了,你也做不了啥,我就是来告诉你,绘画课最近上不成了,泽老师回来之前,你就去钓鱼打发时间吧。”说完挥挥手,领着其他学生走了。
我在原地呆了很久,看着天边一朵流云苦笑。每周就等着这两次绘画课,现在画不成画,还真有点无聊。
走进院子,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惴惴不安,似乎一打开门又能听到豪爽的哈哈大笑,还能看见一颗红扑扑的头壳摇头晃脑。可想象总归不能实现,客厅沙发上连那人的一丝气息都没留下,只坐着个眼睛又大又圆的漂亮女孩儿。穿一件绸缎小袄,斜分的短头发,少的一边撩在耳朵后,多的一边半垂在脸旁,学生气很足。
母亲招呼我:“阿彰,你终于回来了,这就是你的妹妹,赤木晴子。小晴,这是你哥哥仙道彰。”她有点沾沾自喜,仿佛在这种时刻才能找回一点女主人的尊严,平时父亲待客,那些话题她半句也插不上。
我扯开领带,在表妹对面坐下,笑着对她说:“妹妹好。”表妹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低下去不敢看我:“哥哥好。”我看着她粉嫩的脖颈,突然产生怜爱之情:“你真漂亮。”母亲踢了我一脚,低声嗔怪:“不正经。”脸上倒是赞许的神色。
这下表妹的脸红成了猪肝,她飞快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你也很……很……你的头发好怪。”我摸了摸被摩丝精心固定好的发型,扬起眉毛:“不好看么?”“不不……”她急忙摆手,生怕我会错意,“好看,很好看……”她又说不出话了。
母亲急忙打圆场:“啊,小晴,家里还好么?你父亲的生意做得怎样?”
“哦。”表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父亲前不久收购了锦鹏,在霞飞路又开了间分店。”
“听说云裳又出了新款的冬季夹大衣,巴黎立体剪裁,绸缎里衬,一上市就被一抢而光。”母亲的眼睛闪闪发光,“当真没有存货了么?”
“是没有存货了,但我相信姨妈若是想要的话,店里会再做一套送给姨妈的。”
“啊啊,那怎么好意思。”
我这才知道姨父就是鼎鼎大名的上海云裳服装公司的创办人,当年找了唐瑛和陆小曼当形象代表,红遍上海滩,全国名流女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云裳潮流的动向。母亲的积极似乎有了根据。
她俩絮叨着,就算听不进去,我也习惯性地微笑,表妹时不时看我一眼,马上又把视线挪开了。父亲在楼上书房里,大概正翻看账目吧。
这时大门打开,失踪一天的大哥风风火火冲进来,嘴里叫着:“花道!花道!”除了我和表妹,客厅的人见到他全愣住了,嘴张得能塞鸡蛋。他居然剪了个清爽的短发,衬衫下摆塞进背带裤,西装和大衣规规矩矩穿在身上,牙也补得很整齐。哥本来就长得挺好,个头也不矮,这样一来显得英气逼人,之前的地痞流氓样全不见了。
“阿寿,你……”母亲指着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理都不理,径直往楼上冲:“花道,花道!”他的声音在整座房子环绕了一圈,又回到客厅。
“樱木花道呢?”他的脸已经冷了,带着点焦急和不耐。屋里很安静,没人回答他,大概都还没回过神。父亲出现在楼梯口,看到他的转变似乎是高兴的,却板着脸没表现出来,语气照旧很严厉:“你樱叔早就回军部了,他是个忙人,怎能跟你一样闲。花道是你能叫的么,长幼不分的畜生!”
哥一下子泄了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慢慢走上楼,跟父亲擦肩而过,走进自己房中锁上门。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原来并不了解这个由于血缘的羁绊成为自己大哥的男人。
表妹就这样住下来,带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此时正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冀东防共自治政负没过几天便成立了,北平处于沦陷的边缘,少爷小姐们安适的日子在继续。大哥又失踪了,三天没回家。
整整一个星期,教堂后小树林里的画室门都紧紧关着,我每天放学都去那儿逛一圈,腋下夹着连纸背都画满图案的速写本,肩上扛着钓竿。
钓鱼之前我总是先去茶馆里喝两杯热茶,屋内三三两两的人显得挺空旷,一个瞎子老头背着个布褡裢,摸索着向我走过来:“先生想听说书么?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名人轶事风流韵事全有,什么关羽张飞马可波罗拿破仑白素贞潘金莲聂小倩洪秀全梁启超袁世凯蒋中正……哪怕是近年来有名的无名的元帅司令将军参谋长我都能如数家珍。老朽年纪一大把了也不怕丢了这条命您想听什么我就给您讲什么。”
我来了兴致,问他:“你知道最近来北平的那个红发将军么?”
他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啊,您说的是原东北军六二零团团长现一三一师师长樱木花道少将啊。”我一愣,原本只想为难他一下,不料他还真的知道。
他已经开始滔滔不绝:“说到这樱木花道,不能不提那一头迥异于常人的红发,黄帝龙颜、颛顼戴舞、帝喾骈齿、神农蛇身人面,此圣人皆有表异。然天生异相者是否都能成为英雄,这不得而知。樱木花道二十岁从军,跟着奉系打江山,十八年立功无数,偏偏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鲁莽暴躁口无遮拦,不被赏识,几番大起大落,直至张作霖命丧皇姑屯,才重得少帅器重。”
“说到樱木花道,又不得不提他的生死之交水户洋平。莽莽东北黄土高坡,这枪杆子的真本领,若樱木花道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若水户洋平称第三,无人敢称第二。两人早就干了血酒对月盟誓:桃园结义,当为兄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此后同喝一杯水,同吃一碗饭,共助少帅称霸东北。”
“叹昔日东北王,终得了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北大营失守,关东军铁蹄踏入东三省大门。樱木花道未能及时接到撤退命令,被迫带团自卫抵抗,樱水二人领头阵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只可惜红发儿肝胆狭义,为保兄弟性命丢了胳膊,从此双枪变单枪,两袖成独风……”
我不想再听下去,给了他几块大洋匆匆离开茶馆,再晚些就没法钓鱼了。
冬季的湖水像平滑冷淡的镜子,浮漂悬在上面一动不动,死了一般。我正想着心事,一只手很轻地拍了拍我,一回头,表妹红扑扑的脸跃入视线。她跟我不是很熟,可是比起第一次见面已经放松很多,显出开朗的本性,偶尔露出点羞涩的矜持,很惹人痛爱。
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心地用黑色学生裙遮住雪白的腿:“听姨妈说你喜欢钓鱼,我就来找你,放学早,一个人挺孤单的。”她偷偷看了眼我空空如也的桶,眼睛睁大了。
“呵呵。”我笑着说,“失望么?”
“不,没有。”她赶紧摆手,脸又红了。
我看着湖水另一头鸡蛋黄大小的残阳,说:“人总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得不到。想钓许多的鱼,却从来钓不到鱼。”
她认真地看着我:“可我觉得,你并不想钓许多鱼啊。能不能钓到鱼,对你来说不重要吧。”
我哈哈笑了:“是啊。”
她看见我放在脚边的速写本,好奇地拿起来翻开:“你会画画?我从没听姨妈说过。我从小就特羡慕会画画的人,能把自己心中想要描绘的东西画下来,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多开心啊。”
我喃喃重复她的话:“是啊,多开心啊。”
她翻到内页,惊叹出声:“啊!这是你画的么?好厉害,像真的一样,仿佛正在盯着我看呢。”她继续向后一页一页翻过去:“同一个人啊,哥,是你们绘画班请的模特儿么,笑起来真好看,不笑又挺凶的。为什么他的头发都被涂成红色?”
我说:“因为红色的油画棒太多,用不完。”
她大概觉得这个理由很荒唐,皱着眉想了想,又想不出所以然,于是高兴地接受了。我冲她眨眨眼:“千万别告诉家人我画画的事儿,父亲想让我学医,最恨我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愣,立刻明白了,惋惜地说:“真是遗憾,我一直觉得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卑贱还是尊贵,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才是最快乐的。”
浮漂一沉,她激动地跳起来大叫:“咬钩了咬钩了,哥,快拉快拉!”我一用力,一道银光飞出湖面,啪的一声砸在我们身后的石头上。“啊,好小。”她失望地看着那条鱼,“都不够吃,哥,咱们放了它吧,怪可怜的。”
我说:“好。”手一扬,那条鱼又回到它的故乡。树林尽头血红色的残阳颤了颤,慢慢沉下去了。
到了家,满屋子鸡飞狗跳,我这才知道大哥又闯祸了。他是被几个当兵的押回来的,一身精心打扮的高档行头被扯得稀烂,蓬头垢面,手上还抓着一大把长梗玫瑰,花瓣早就掉光了,掌心全是被刺刮破的血。旁边两人架着,他还不老实,挣扎着嚷:“让我见他!让我见花道!他会答应我的,他会的!”
打头的小战士一个立正,恭敬地对父亲说:“仙先生,您的儿子死活想要参军,樱少将拒绝多次他也不听,于是派我们送他回来。少将还说了,公事繁忙脱不开身,改日再登门拜访,同您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哥还在嚷:“妈的关你们屁事!我要见他本人!让他亲自见我,让花道亲自见我!”
父亲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按住大哥,对小战士歉意地抱了抱拳:“犬子不教,给花道添麻烦,对不住了,我今后一定严加管束他。让花道多注意身体,别太操劳。”
院门外的军车开走了,父亲转身就给大哥一巴掌,骂他:“畜生!平时散漫就罢了,这回竟闹到别人司令部去,你是越来越胆大包天!要不是我跟花道的交情,一颗子弹就要了你的狗命,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么!”
不用说,哥和父亲又闹了一场,表妹从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哭了。我带她到后院散心,腊梅花一朵朵绽出嫩苞,在灰色的天空下鲜艳得刺眼。屋里叮叮咣咣的,像这年复一年单调的岁月。
第二天上课,越野宏明那帮狐朋狗友看见我就笑,鬼鬼祟祟的。不过这小子也算仗义,很快告诉了我缘由。原来这些纨绔子弟家里有在军部做官的亲戚,目睹了前几天那件事的全过程,拿回家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终于成了姨太太们麻将桌上的谈资,又被儿子辈的偷听到了。
我这才知道大哥穿过半个城区独闯司令部,并不单单为了参军。他当时带着一捧野玫瑰,在士兵荷枪实弹看守的军部大门外站了三天三夜,一开始还很规矩,只是说要当兵,请樱少将收留他。后来就有些失去理智了,撞着门大声唱歌,吼些你侬我侬的肉麻诗句,活像个求爱的疯子。士兵要送他回来,他就抓住铁栏杆死活不松手,皮肉磨破了也不知道痛。好不容易送上车,因为顾及哥的身份,士兵们不敢下重手押他,于是眨个眼他又溜了。
我听完后,说不出话,觉得荒唐而又合理,摊上这么个心智不成熟的大哥,我也哭笑不得。
“哎。”越野宏明看了看四周,神色很怪异,压低嗓子问,“你大哥,当真得了痨病?”
我一愣:“什么痨病?”
“啧,”他说,“喜欢男人啊。你哥真的喜欢男人,还好死不死喜欢上个将军?我听人说,这种人都是又病又疯,自作贱不可活。会传染不?”
“呵呵。”我笑了一声,提着书包走了,不是不想回答,我根本不知道答案。
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父亲耳里。他整天忙着生意,家里的琐事并不大管,这么个晴天霹雳下来,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那是个阳光挺灿烂的午后,母亲哭哭啼啼跟我说:“阿彰,你带妹妹去钓鱼,去吧,傍晚再回来。”表妹睁大眼,满脸疑惑。我摸摸她柔软的头发说:“走吧,带你去钓最大的鱼。”表妹十分高兴,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两人一路晃晃悠悠向中山公园骑去。
到了湖边才发现没带饵食,我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我回去拿,你在这儿等我。”她很乖巧地答应了。
我早就猜到折回去会看见什么,那场面还是把我唬了一跳。哥被绑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尘封已久的家法都亮出来,在他身旁堆了一圈,母亲和女佣都被赶进屋里锁着,只留几个壮仆。哥已经被打昏过去,全身上下皮开肉绽。父亲的状态只怕不比大哥好,他脸色铁青,清瘦的身躯缩在太师椅里发抖。这个男人终于还是老了。
哥被一桶冷水浇醒。父亲问他:“你知不知错,改不改?”
他咧嘴一笑,露出血糊糊的牙:“我不知错,我不改。我爱他,第一面见他,我就爱上他了。”
“畜生!”父亲大喝一声,手一挥,男仆扬起油亮的鞭子抽在大哥背上,带起呜呜的风声。
“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就是个疯子,疯子。我喜欢男人,我要一辈子疯下去。”“你知不知错,改不改?”“你主宰我的人生,主宰不了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这辈子,只爱上一个人。”“你知不知错,改不改?”“我爱他。”……
我拿起鱼饵走了。结果那天我们还是一条鱼也没钓到,表妹并不失望。被夕阳照得火红的西长安街上,穿蓝布大褂的女学生在分发传单。我们骑车沿着路边蛇行,她轻轻唱起一首歌。
【4】红色青春
第二次见樱木花道是在十二月初。
我和父亲去广和楼听戏,因为据说当红的一个名角儿要演贵妃醉酒的剧目,父亲这种铁杆票友当然不能错过。表妹得了风寒卧病在床,母亲对京剧不感兴趣,于是只有爷俩动身。大哥自从那天后就没出过房门,不是他不想走,他根本走不动了。
冬季的夜冷得很,我裹紧呢子大衣,摸了摸头发,它们硬邦邦高竖,像要被这夜风冻成冰凉的刺。表妹曾问我:你这么温和的人,为什么留着这样玩世不恭的朝天发。我说:我懒得抗争什么,这便是我唯一的抗争。
影影绰绰的灯下,一台台黄包车拉得飞快,似乎跑慢些就会被沦陷的大河吞噬。白光一晃一晃,是姨太太们裸露的光滑小腿。这个年代,只有这些小腿听不到敲响的丧钟,仍旧怡然自得地闪耀着。
到了前门大街的广和楼,我们被拦住了。跑堂伙计见父亲穿着锦面长袄,拿着根走了朱漆的上好檀木手杖,不敢得罪,只好苦着脸说:“先生,对不住,戏园子被当兵的包了,有个将军说要让弟兄们放松放松,老早就定了场子,一个外人也不让放进去。”
父亲勃然大怒,手杖在地上点得啪啪响:“这都什么年代了,难不成还学着旧时的军阀头子搞特权、吃喝玩乐犒赏部下?我今天铁了心一定得看这出,叫你们老板过来。”
伙计慌了,赶紧赔不是,说老板正跟军官说着话,脱不开身。我仗着个子高,越过伙计的头顶向里望,满场子闹哄哄的,全是穿着guomindang军装的武夫,腰间别着铮亮的手枪,有的已经喝上了,有的磕着花生米,眼睛黏在风月楼请来助兴的姑娘身上甩不开。屋子中央那座雕花的戏台孤零零杵着,被忽视在长年征战的男人们脏兮兮的黑布胶鞋下。
熙攘的人声中,一个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响起:“啥?铁观音?老子是来喝茶的,你给个铁铸的观音作甚,不怕磕了弟兄们的牙?啥?它就是茶?那茶叶长得跟观音似的不吓人么!啊?碧螺春?大冬天的喝它做啥,有没有碧螺冬?妈的,你别啰啰嗦嗦一大串,本天才懒得听,最好的每桌上一壶就成。”
我心里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左边看,一颗毛绒绒的红脑壳醒目地立在人群中,右手抓着张茶单,空荡荡的左袖被来往士兵撞得摇来晃去。戏园老板满头大汗跟他解释着什么,旁边的大背头黑发男人说了句话,立刻被他一头撞在额上,半天起不来,嘴里说:“花道……报昨晚的仇也不能这样。”红发军官眉毛倒竖,抓住他又打,终于被门口的喧哗吸引,转头看过来。
“啊,刺猬头小子!浩之!”他手一松,把水户洋平扔在地上,高兴地挥手大叫:“老熟人,认识的,放他们进来!”伙计长舒了口气,弯腰把我们让进去。才不过两个星期又见老友,父亲十分惊讶,他心里总放不下大哥的事,免不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好在樱木花道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几人落座又是一阵寒暄,水户洋平沉默地坐在一旁。
“浩之,这么巧也来看戏?你儿子也来了,另一个老不听话的家伙呢?”
“哦,呵呵……”父亲敷衍着。
樱木花道恍然大悟:“因为那件事儿,被你关在家里面壁思过了吧。年轻人,教训一下就行,你手重,千万别把他打死了,那小子心眼不坏,正一正还能成才。”
我突然感到悲哀,为躺在床上的大哥,为他这么明白无误的、爱一个不该爱的人的心。
“你呢,事务都打理完了?”
“哪儿能啊。整日戒备着,一刻都不能放松。少帅和元帅之间有间隙,拖累着我们也难过,既得防共,又得防着中央军,上面还让我们镇压抗日救国会的那帮子人。现在正是刀口上的时候,你这几天少出门,别瞎凑热闹了。我这不是看兄弟们前段时间干了一场,放他们休整。”
这时一声锣响,大幕拉开,剧目上演了。父亲一直皱着眉,因为满园子碰杯调笑的声音,根本没法看戏。樱木花道抓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含混地跟我们介绍:“是演杨贵妃喝醉了酒的,听说那个鸡蛋漂亮得不得了,性格也很刚烈,别人唱戏,唱着唱着就当兔子了,他宁可留胡子也不肯,好在后来躲过风险,又剃掉了。”
水户洋平在旁边听见,一口茶喷出来。他小声对红发军官说:“旦,是旦,唱青衣的。”樱木花道也小声问回去:“对啊,不是蛋么?青皮儿的?那是鸭蛋?”
我低下头笑了,这回是真正的笑,并不是刘妈说的那种“虽然笑,可又看不出真的在笑”。
很快裴力士和高力士就踱步上台。裴力士白:“天上神仙府。”高力士白:“人间宰相家。”裴力士白:“若要真富贵。”高力士白:“除非帝王家。”两人同白:“请了!”裴力士白:“今日万岁爷同娘娘前往百花亭饮宴,你我小心伺候。香烟缭绕,想必娘娘来也!”高力士白:“你我分班伺候。”两人同白:“请!”
不知为什么,我听不清戏,却总听见旁边二人的小声说话。
红发军官问:“那家伙怎么鼻子上一片白油漆,像鸽子粪。”水户洋平说:“那是丑角儿,都是这种扮相。”樱木花道说:“是挺丑的。”他又问:“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的啥?”水户洋平说:“具体的你也不懂,大概就是杨贵妃快上场了。”说着,他的手摸上少将被结实肌肉绷得紧紧的军裤,在他大腿内侧慢慢揉动。
樱木花道眉毛一竖正要发作,突然安静了,因为一声懒洋洋的念白响起,尾音有点上扬,像要把人的魂儿都吸走:“摆驾!”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跟随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走出帘子,一身宫装,和着平板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他的确很美,我形容不出来,顶多会些书里的描述,“杏眼留青、桃腮带赤”,要不就是“明媚的一双眸子,花骨朵一样的唇”。他学的大概是程派唱腔,幽咽婉转、起伏跌宕,用来演这梅派的经典剧目实在算不易的挑战,然而那若断若续的嗓音仿佛月光下一缕薄纱般的青烟,通透的,然而又是看不透的,撩拨得人从头到脚如同吸了福寿膏一般飘飘欲仙。
满场的官兵都不说话了,父亲终于能如愿以偿地听戏。
但是好戏并不长久,樱木花道还在愣神的当口,茶楼外响起一串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是一队军靴摩擦地面的响动。紧接着大门吱呀开了,跑堂伙计刚说了句:“这位爷,里面正演着呢,您……”砰!他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再也说不出来。
不愧是惯于走南闯北的,不到一秒钟,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同时拔枪,咔咔两下,身子还没转过去,两只枪口已经稳稳指住门边人。京胡戛然而止,满屋静得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门边的男人慢慢举起手,开始鼓掌,因为戴着雪白的手套,那声音有点闷,节奏也掌握得很好,不快不慢,每一下都砸得人胸堵。他抬头,露出军帽下一张冷冰冰的脸,俊美得不可思议,眼睛又细又长,很黑,被帽檐压住的头发也很黑,下巴有些尖。笔挺的军服,扣子一丝不苟直扣到最后一颗,外面罩着件貂毛翻领大衣。
男人左右一排穿着关东军军服的日本兵,几十支坂式步枪齐刷刷指着屋内人。他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话了:“比四年前有进步,有勇无谋的白痴。”
樱木花道看清来人,脸色由黑转白,又由白转青,牙咬得咯咯响,一双眼里喷出的火恨不得把对方焚成灰。“妈的!流川枫!”他大喝一声,“你们愣着吃屎!操蛋的仇人就在眼前,你们忘了北大营的几万个弟兄是怎么不明不白死的么!”其他人被吼得一震,这才回过神,边骂娘边掏家伙,一阵金属碰撞声后,两支人马对上了。樱木花道手下操的都是毛瑟手枪,武器方面输了一截,气势却不弱。
父亲额上出了一层冷汗,太久没行军,他已经不习惯这种场面,我为了保命,也只能一动不动坐着。戏台上的人早就杵成了木头桩子,大气都不敢出。流川枫身后一个副官模样的男人站出来打圆场:“别误会,中将今晚刚到北平,听说您在这儿看戏,只是来和您打个招呼,大家都别误会。”
樱木花道恶狠狠说:“打招呼需要杀人么!”
流川枫轻描淡写看了眼地上跑堂伙计的尸体,说:“挡路者死。”
“C你妈的!”红发军官破口大骂,“我看你这条狐狸才该死!”
跟樱木花道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水户洋平脸色出奇冷:“花道,你忘了,他不仅欠几万条人命,还欠你一条胳膊。”
流川枫仍然面无表情:“你的胳膊,我会还。”
红发军官一愣,大概正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流川身旁的副官已经恭恭敬敬端来一把武士刀,平举着递给中将。流川慢慢把手套脱了,右手握住刀柄一抽,闪着白光的长刃唰的亮在众人视线中。
“你看好。”流川说着举起左臂,刀刃从下贴在胳膊根部用力往右上方斜拉过去,一股血喷出来,沉重的断臂砸在地上,砰的砸开一朵猩红的花。他把刀递还给副官,一旁立刻上来几个日本兵帮他简易包扎了断面,暂时止住血。
他做这事的时候一直盯着樱木花道,做完了也不说话,只看了他半晌就转身走出大门,军大衣被风吹得衣摆鼓动,泛冷光的背影很快融进夜色中。
其他的士兵也开始撤退,副官最后一个离开,捡起中将的断臂小心翼翼托着,冲樱木花道鞠了一躬,说:“这次,总司令派遣中将的部队进驻皇城,也是中将本人的意思,因为听说阁下也在此地。中将让我告诉您,四年前的那夜,他一直念念不忘,他欠您的,也记在心上,现在偿还了,就不再欠您什么。公私分明,私人的恩怨了结,站在对手的立场上,中将绝不会留情。他希望阁下能审时度势,同我们皇军合作, 将北平从中国政府的黑暗统治中解救出来,重振大清的辉煌。此外,中将很欣赏您的人才,希望能同阁下成为无话不谈的亲密知己。”
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话,红发军官早就听得不耐烦,等副官终于讲完,他呸的吐了口唾沫,大声说:“你回去告诉那鸟人,中国振兴轮不到你们日本猪管,本天才也不屑跟畜生当什么扯蛋的知己,老子怕自己染上狐狸的牲口疫。”
副官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中将想要的东西,会不计一切代价达到目的,即使毁灭也在所不惜,阁下好自为之。”说完匆匆走了。
樱木花道看着那人的背影,满头青筋暴绽,正想把他一枪毙了,却被水户洋平拦住,只能抓起身旁的茶壶往地上一摔,大声骂娘。水户洋平放下枪,不动声色地握住红发军官的手,握得紧紧的。父亲长舒口气,擦了擦汗。
茶馆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懈下来,脸色惨白的伙计很快把同伴的尸体抬下去,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樱木花道冲部下招招手,说:“来来,接着喝茶看戏,不能让畜生坏了弟兄们的雅兴。跟他们武力对抗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就看谁的枪杆子硬,这场戏听完,咱们就步入正轨,该干啥干啥,七七八八的小事都放下,加紧操练,只等上面下令打鬼子。”
“好!”众人此起彼伏吼道。樱木花道冲戏台上软做一堆的伶人喊:“都起来了,爷还等着你们唱呢,那什么鸡蛋鸭蛋的,你继续。”
藤真健司黑白分明的秋目看了红发军官一眼,理了理袖子,京胡一起,他又开始唱:“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我再也听不进去了,门口那片血迹红得刺眼,樱木花道的侧脸带着一种孩子的天真,唱腔悠长曲折,像童年那段无忧无虑的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