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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丝断-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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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好好的活着,怎能不吃东西?但是手臂微一用力,牵动背上伤口,痛得他几欲昏倒。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攒足力气,左手肘拄在床上撑起身子,右手将那碟咸菜折进粥里,也不用筷子,把碗端到嘴边囫囵吞枣悉数倒进肚里。冷热咸淡,他来不及在乎,背上的伤痛就已经完全侵蚀了他的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感觉背上的伤口似是被重新包扎过,桌上的粥冒着热气,咸菜飘在里面,小碟里是一个馒头。释然不禁苦笑,这回可给他出了个难题,他不晓得自己是否有吃完这“丰盛”的一餐的力气,当然他绝不会奢望有人会喂他吃。虽然他感觉得到一直有个人透过窗子看着他,想必是被派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的吧,只要他现在开口说:“我要回应家。”立即就会有人进来,如释重负地把他送走。不过他要让那个人失望了。
释然闭上眼睛默运内功,一个多时辰之后,他觉得疼痛似是已经麻痹,那碗粥也应该凉透了吧。一咬牙撑起身子,把碗端到嘴边像昨天那样迅速喝下,抓过馒头在倒下以前放到床上张嘴就能咬到的地方。隐约间他似乎听到窗外那人发出一声轻笑。
让别人嘲笑好了,不饿到自己就行。释然迷迷糊糊又昏睡了一会儿,梦到了母亲拉着他的手拨开半人高的长草捉到一只漂亮的蟋蟀,满心欢喜的醒来却发现嘴边的馒头早已没了踪影。这还是一场梦吧,伤痛让他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或许他就没有吃那个馒头的命。苑家的人给他上药包扎,每天赏他碗粥喝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过什么馒头,是他饿得发慌出现幻觉而已。
天快黑的时候,似是有人把昏迷中的他摇醒,睁开眼屋里却不见别人。只感觉嘴边放着一个热乎乎的馒头。他没有力气多想,先吃了再说。
往后的几天,释然时睡时醒,清醒的时候他默默练七绝心法或是一遍遍在脑海里演练体会曾经看过的精妙剑法。随着伤势的好转,他偶尔也能坐起来仔细地品品热粥,细嚼慢咽地就着咸菜吃馒头。那送饭的人似乎故意不想让释然看见,总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把饭菜放进房里迅速离开。其实释然身负上乘内功,那人何时进来,就算睡着的时候他也能感知,可是既然那人不想让他看见,他又何必让那人烦恼。索性等那人来了释然即使醒着也马上闭起眼睛装睡。
挨鞭打之后的第十天早上,释然醒来,等待他的已不再是清粥咸菜,而是管家苑忠。
“释然,你想回江南么?”苑忠问。
释然摇摇头:“不,这里很好。”
苑忠看着释然仍旧苍白的脸叹了口气:“那好吧,老夫人说如果你不想回去,从今天开始就要好好干活了,苑家不养白吃白喝的米虫。”
释然本是坐在床上,听到这句话便站了起来:“释然已经好多了,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释然不会偷懒的。”
“老夫人想你身上的伤可能还没痊愈,就少派一些活计。今天一天把西跨院里十缸水注满就可以休息了。”
提水释然再熟悉不过了,从五岁一直干到现在。虽然水井离西跨院不近,水缸又大得惊人好像无底洞,手臂持续用力背上的伤不间断地疼痛,血湿重衣,但是他凭着深厚的内力支撑,顽强的毅力坚持,这根本难不倒他,吓不怕他。
苑家也不过如此,想逼他离开,用这种手段显然是毫无效果的。
三
太阳昏昏沉沉地挪到了头顶,午饭的钟声终于响起。
释然放下手中的水桶,扶着一棵大树慢慢直起腰,眼前一阵发黑。他知道是失血过多,又没吃早饭的缘故。背上早已没了知觉,但是脑子却还清醒,他看着七个仍空空如也的水缸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吃饭。
他不是故意走得很慢,只因实在没什么体力。仆人们三三两两地从他身后超过,有的得意洋洋高谈阔论,有的低声寒暄,不过大多数人都会惊讶地多看他一眼,小声的议论两句。仆人们的指指点点,释然听得一清二楚。
“看,他就是应天笑的儿子,被他爹当赌注输给了咱苑家做仆人。”
“还是个孩子,他爹也真狠得下心。”
“可不是。听说他刚到第一天老夫人就给他用了家法,想让他知难而退。”
“那他怎么还没回去?”
“那小子骨头硬,据说挨了五十鞭也没求饶,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仍没有走的意思。”
“他伤还没好吧?看他后背的衣服都被血湿透了,管家派他活了?”
“我看是老夫人的意思,还不是要逼他回去。”
“那他就这么傻,大不了跑回家被他爹骂一顿算了,何必在这里受苦。”
“他若提前跑回去,应家就算自动毁约,咱们老爷以后就不会接受应家的挑战了。应天笑那么想夺回‘天下第一剑’的金匾,哪肯失去挑战的机会?”
“那这孩子就要苦苦撑下去了?”
“听说他是应天笑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所以明知道来这里决没好日子过,仍狠得下这份心。”
“真是命苦啊。”
……
释然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滋味,连苑家的仆人都知道他是应天笑最不喜欢的孩子,他们可怜他的同时也很看不起他吧。他最没用所以才会被父亲那来当赌注输给苑家,毫不怜惜。他想起临别的时候父亲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没有回头,就好像丢给苑家的只是一件不值钱的东西。五年前父亲输的时候,手里拿着情丝剑反复抚摸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交给苑家,他当然不敢自比情丝剑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但是直到那天他才完全明白自己在父亲眼中不过是废物垃圾,随时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丢弃。
释然走到饭堂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领了碗筷去灶台上盛饭。他大约是最后一个来的,大锅里是白菜炖猪肉,只还有零星的肉丁,连白菜也没剩多少,他夹了一些白菜在碗里,还剩了一些在锅里,或许会有人来得更晚。还好米饭很富裕,他装了满满一碗。这时他瞥见一旁的小锅里煲了一碗鸡汤,香气四溢,他想可能是哪个仆人讨了主人的欢心单开了小灶。以前在家中时,释然因为要赶着完成藏书楼的抄写工作,常常错过饭点,厨房的师傅不忍见他总是拿残羹剩饭果腹,有时就等他过来再用小锅抄一两个热菜。那时他还是应家的少爷,现在他是苑家的仆人,他没有资格再有任何奢望。
屋子里其实跟别人挤一挤还是坐得开的,不过释然想他衣衫上满是血渍污迹,恐怕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吃饭,更何况他是他们苑家最瞧不起的应家的人。他很知趣的端着碗走到屋外找了块干净的石台坐下,匆匆地把饭扒进嘴里,食不知味,好像所有的感觉都被背上的伤痛消磨得迟钝了,所剩无几。
吃完饭放回碗筷,身上似乎又生出些力气,释然于是没有休息,继续做他的工作。照上午的效率,下午恐怕一刻不停地干到天黑,十缸水也装不满。幸好没有规定干不完不能吃晚饭,大不了吃过饭后晚上再干。想到这里释然心头轻松了许多,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让他的大脑空闲下来可以思考别的事情,比如盘算一下该如何弄到苑家新创的那几招剑法,或是回忆一下曾看过的经典文章。
通过一下午的努力,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只剩下不到两缸水要打。不过释然也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衣衫被伤口里渗出的血水糊在背上,凝结了又撕裂开,一遍遍重复,像生生地剥去一层层的皮肉,几乎把他所有的力气抽干。不知不觉的嘴唇早已被咬破,他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拖着沉重的步子挣扎到饭堂,理所当然又是最后一个。
随便盛了一些饭菜,不经意地又瞥见小锅里煲着的鸡汤,好像仍是中午那碗,难道中午时有人忘了喝?或许是他记错了,这只不过是又一碗鸡汤而已。把口水吞回肚里,仍是端 了碗在屋外吃完。没耽搁,他只想尽快把今天的工作完成,晚上一定要好好休息,大概明天的工作就不会如此“轻松”了。
月亮很快爬上枝头,冷清的院子里树影婆娑,其他的仆人早就完成工作,回住处休息去了。
眼看最后一缸水就要装满一半了,释然却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西跨院中。手里提的满满一桶水尽数洒在地上,湿了一片,他的身子就倒在水坑泥地里,毫无知觉。
毕竟释然内功不弱,真气行走周天,不到一个时辰他幽幽转醒。醒来他看到的竟是星光一样的双眸。
“这么快就醒过来了。看来我低估你了。”声音无端地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点戏噱,顽皮却温柔的促狭。
释然看清那是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少年,笑容温和。他衣饰华贵,用的是上好的江南丝绸刺绣,却是很闲散地随便穿在身上,就像他那没有任何束缚飘扬在风中的一头黑发,衬着略显苍白的脸色,在静夜里散发出神秘的魅力。
“你……”释然刚想问他的姓名,忽然又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看穿着就知道那少年是这苑府里的主子,说不定是苑至臻的哪位公子,他一个下人怎有资格随便问主子的姓名?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我叫苑雪香。”他瞪了一眼有些迷惑的释然,“不许笑我的名字像女孩子,父母起的,我又没权力选择。”
有那么一瞬,释然觉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开,他不明白是不是因为那少年微蹙的眉头,抑或是匆匆闪过忧伤的眼眸。释然轻轻地笑了:“很好听的名字,很适合你。”
“你拐着弯的嘲笑我像女孩子?”少年语气很凶,脸上却是戏谑的神情。
释然明知道自己还躺在水坑里,背上的伤钻心的痛,但是和那个叫苑雪香的少年交谈心情却说不出的放松。是因为那少年看上去比谁都快乐,比谁都自由自在,其实心中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浓浓的忧伤么?浓到再怎么刻意掩饰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来。原来便是受着很多人关心爱护的人也会有不开心的事情,上天其实很公平的。
苑雪香见释然忽然沉默不语,便也不再说话。
奇怪的是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别多年,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也就任由它去。
躺了一会儿,释然觉得有些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拎起一旁的水桶,轻声道:“请原谅我不能继续陪你了,我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少年笑了,那笑声释然莫名的熟悉。
“水缸我已经帮你装满了。”
释然愣了一下:“谢谢你。”然后转身还是要离去,他想既然没有工作要做,就趁早回房休息。
苑雪香若有所思,也不阻拦,只是在释然几乎要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忽然身影一飘挡在他面前:“看在我帮你忙的份上,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请问。”
“你喜欢喝鸡汤么?”
“不知道。”
“这是什么答案?要么喜欢要么不喜欢,不许用不知道来敷衍我。”苑雪香看上去很认真,好像释然今天不给他答案,他决不会放他离开这里。
释然本是低着头走路,现下奇怪地抬起头,盯着苑雪香的眼神就好像看神仙鬼怪:“没喝过怎么知道?”
现在换成苑雪香用同样奇怪的眼神看释然了:“你长这么大从来没喝过鸡汤?你是应家的少爷么?”
释然微微一笑:“当然是,是最不讨家父喜欢的那个。”谁也看不出他当时的笑容有多么伤心惨淡。
苑雪香听了这句话没来由的一阵心酸,眼前有些模糊。释然却趁机从他身边绕过,消失在走道尽端。
释然竟然从来没有喝过鸡汤?他难道是吃青菜萝卜长大的?怪不得看上去比北方的少年要单薄许多,原以为南方人都是这样的,现在想想不会是他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吧。养伤的时候看他喝粥吃咸菜的样子,那时还奇怪这样粗糙的饭菜他竟能吃得津津有味,现在想想他大概原本就习惯吃那些东西再加上饿极。
今天早上听说管家派了活给释然,他的伤应该还没好吧。苑雪香于是让人做了碗鸡汤拿到下人厨房煲着,还特意嘱了厨房的王师傅中午的时候让释然把鸡汤喝了,也好补补身子。岂料中午的时候,王师傅有点事走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时饭堂里又不见释然的影子,因为时辰不早了,他以为释然早已吃完离开,反正晚上他还会来也就没太在意。忙到晚上王师傅偏又把这档子事忘了,等想起来的时候,吃饭的人早就走光了。鸡汤原封不动地留在锅里,王师傅也有些奇怪,释然怎的自己没去喝呢?就算没人告诉释然,明明摆着一碗美味的鸡汤,又没写着不许喝,没人拦着他就趁热喝了呗。王师傅哪里知道,即便那里写了字条明确指出要释然喝鸡汤,释然大概也会犹豫半天,怀疑苑俯里有跟他重名的人,凭他从小被忽视养成的自卑心理,犹豫归犹豫他是断然不会去喝那碗鸡汤的。
苑雪香也是刚才问了释然才想通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下次他再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要用命令,释然大概才会去吃。
“二少爷,二少爷,您怎么在这里?”一个清秀的小丫鬟寻到了正在西跨院里发呆的苑雪香,“您再不回去休息,让大夫人知道了又要担心了。”
“我这就回去。”苑雪香无奈地跟着小丫鬟出了西跨院,回他自己的住处,心里仍惦记着释然。
再说释然回到那荒凉的小屋,一头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大概早就粘在伤口上想脱也脱不下去,他索性拉过被子蒙头便睡。脑子里晃过刚才遇到的那个少年,还有他说什么鸡汤的事,真是奇怪的人。那少年姓苑名字里有个雪字,释然曾听父亲说起过苑至臻的长子苑雪华,剑法超群,十八岁的时候在北方就已罕遇敌手,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苑雪香,难道是苑雪华的弟弟?想来武功也不弱吧,怎么从没听说过?西山决斗的时候见过苑雪华,却从没见过苑雪香。伤痛和疲劳消磨着释然的意识,想着想着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是被管家苑忠叫醒的。睁眼一看天光已是大亮,再有一个时辰恐怕就到了中午。他急忙翻身坐起,牵动背上伤口,他咬牙没用发出呻吟。
苑忠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冷冰冰地说:“释然,原是要派你活的,但是你贪睡误了出工的时间,就先罚你在院子里跪一天好好反省。别高兴,会有人来看着你。”
释然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没有丝毫委屈,甚至还真的有点高兴。他完全没想自己睡过头是因为伤痛未愈昨天劳累过度,只觉得起晚了挨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罚跪可比昨天提水清闲许多。他赶紧跑到院子里找了相对平坦一点的土地跪下,在家中挨罚的时候他就有了经验,地若不平或有小石子跪久了腿会很痛。
苑忠似是还要说什么,不过终是没有说出口,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苑忠走后不久,来了个家丁模样的中年人,也不说话,自己在院子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一本书翻看。释然想那个人就是来监督他的吧。
跪久了背上的伤反而不觉得痛了,闲来无事,释然默默练完七绝心法,又闭上眼睛开始琢磨剑法。这种惩罚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休息,他想每天都这样罚他就好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开饭的钟声响起,那中年家丁收起书出了院子。释然想他可能是去吃饭了。虽然是跪着,也很消耗体力,释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不过他没有起来。苑忠说让他在这里罚跪一整天,当然是不能去吃饭的了。没有人叫他起来,他大概就要一直跪着。
半个时辰以后,那中年家丁又回到院子里,奇怪地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纹丝不动的释然:“你没去吃午饭吧?”
释然想他是要确认他不在的时候自己是否乖乖地在这里挨罚,于是点点头道:“没有,一直在这里。”
那家丁的神情很古怪,喃喃道:“真的没有去吃饭?”
释然想那人大概不相信他,不过也没法子,又没别的人证明。随那人怎么想好了,大不了再挨罚就是了。释然现在有些后悔,还不如刚才去吃饭,先填饱了肚子,要打要骂他也有力气撑着。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会凭白受冤枉,不管是谁的错,受罚的总是他,他也就懒得再去为自己辩解。到了苑家做仆人,当然要学得更乖一些。所以他默不作声。
那家丁见释然不说话,他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好又坐到一旁看书去了。两个人各想各的,互不干扰,气氛倒也融洽。
四
释然闭目冥想,风吹草动引起气流的变化反应出动静之物的具体位置,周遭的一切他都洞悉于心。曾经在家中藏书楼里整理祖父的手稿,写到静坐练功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情形,释然在之后的几次罚跪中渐渐悟出其中窍门,没想到终于在今日达到祖父当时的境界。正欣喜中,感觉有人向此间院落走来,从呼吸的速率和脚步轻重判断,应该是苑忠。释然收敛真气,恢复常态,睁眼。
“管家好。”中年家丁看见苑忠,赶紧站起来行礼。
苑忠从释然身边走过,径直来到那中年家丁面前道:“小李,恭喜你又添了个胖小子。”
“真的?小翠她生了?什么时候?”中年家丁满脸的惊讶与欣喜。
“是托了邻居带消息过来,虽然比预计的早了几天,但母子平安。你家那口子希望你早点回去看看呢。”
这李姓家丁已有了两个女儿,人到中年喜得贵子,高兴得上了天,只盼着目前的工作快结束,早点回家看看。苑忠似是很了解他的心情,拍拍他的肩膀道:“要不,你先回去吧,这里的事你就别管了。”
“这不太好吧?老夫人知道了……”
“没关系,老夫人一向通情达理。你看天也快黑了,大不了我再找个人替你一会儿。”
“那谢谢管家了!”中年家丁没再犹豫,“我这就回去看我那胖小子去。”
等那中年家丁高高兴兴地离去,苑忠又走到释然面前,盯着释然苍白的脸道:“敲晚饭钟的时候,你就可以起来了。”原本他让释然在这里罚跪,是因为看他伤还没好,不忍再派他活,要小李过来盯着也事先交待好,只要不出院子,释然干什么他都当没看见。没想到释然这么认真,竟在院子里一直跪着,连午饭都没吃。他当初说罚跪,又没说不许吃东西。唉,这孩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苑忠当然不知道,释然在家里时受罚挨骂,不吃不喝跪个一天一夜是常有的事。
苑忠交待完转身也出了院子,只留释然一个人继续罚跪。
没有人看着了,释然却仍未起身,按苑忠刚才说的,待会儿没准有别的人来监督。反正再有一个时辰就敲晚饭钟了,他可不想多事。正思考间,他听出又有人向这里靠近,脚步轻盈,呼吸绵长,应该是个高手。
“释然,我来看你了。”苑雪香跨进院子,满脸笑容。
释然没有看苑雪香,低着头,身子跪得有些僵直:“您是苑家的少爷吧,怎么也被派来监督仆人挨罚?”
苑雪香愣了一下,他好不容易才从母亲眼皮底下溜出来,偷了点心和上好的金创药来看释然,没想到被误会成过来监督的,真是好心没好报,于是他决定捉弄释然一下,假装严肃道:“不错,我正是苑家的二少爷,我来看着你,顺便再带给你另一项‘惩罚’。”
释然沉默不语,果然只是罚跪似乎太轻了,原来重头在后面,苑雪香,苑家的二少爷,是苑老夫人派过来,给他一点颜色看的吧。
“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要罚你?”苑雪香被释然漠然的态度弄得心头微怒,“上次奶奶平白无故的让人打你五十鞭,你没有委屈么?”
释然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答道:“老夫人说光看家法留不下印象,要挨过才能体会深刻。释然觉得这个理由足够了。至于少爷要罚,定是释然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释然愚钝不察,挨过罚之后还望少爷明示。”
“你是够愚钝的。”苑雪香咬咬牙道,“好吧,你先把上衣脱下来。”
释然没有丝毫犹豫,解开衣襟退出袖子,再咬牙一扯,这才把糊在背上的衣服脱了下来。衣衫本来是被血水凝结在伤口上的,这一扯,未愈的伤口再次绽裂,一阵钻心的痛令释然几乎昏厥。他紧咬嘴唇使自己保持清醒,不知道这次是什么惩罚,大概是鞭打或是刑杖,要不然让他脱上衣做什么。不过好像苑雪香随身没带着皮鞭和棍棒什么的,难道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特殊刑罚?
这时苑雪香已经走到释然身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做的瓷瓶,打开瓶塞,香气四溢,是苑家珍藏的治伤良药“凝霜”,不论多严重的外伤,只要一敷上它,半刻就能止血,不出三日,伤处就可结疤。因为炼制“凝霜”需几十种珍奇的草药,得之不易,所以就算是苑家的少爷,也要请示了老夫人才能使用。现在苑雪香毫不在意地到了大半瓶“凝霜”在释然背上,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了不当场气背过去才怪。
“待着别动,趴平一点,别让药粉流下来。”苑雪香倒完药才想起刚才来的匆忙忘了带裹伤的纱布,四下看看决定进释然住的屋里找找。
释然静静地趴在地上,背上传来的清凉压抑了原本火烧一样的痛楚。他此刻完全明白从昨天帮他提水,到今天为他上药,苑雪香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恶意,至少现在看来如此。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不是苑家的二少爷么?应该巴不得赶他回应家才对。释然当然不会相信是自己的可怜无助激发了善良天真的苑雪香本能的保护欲望,在家里时他也是这种境遇,那时没人同情,换成苑家更不可能。释然心中虽有疑问,却不问出口。他想只需逆来顺受就可以,凭他现在的武功修为,应该不会轻易就被整死。
苑雪香进他房间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是趁机看看他有没有私藏什么违禁物品,或是偷拿了苑家的东西么?不过释然没做亏心事,他从应家带来的只有一身玄衣,身无长物,未留分文,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苑雪香拿了两套衣服从屋里出来,身上满是灰尘,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还带着细微的咳嗽:“你屋里怎么那么多灰也不打扫?”
释然苦笑,来的那天不及收拾就去拜见老夫人,领了五十鞭回来在床上躺了九天,第十天一早又被派去打水,到晚上累得沾床就睡着了,今早起来一直跪在院子里,还真得没抽出时间打扫。“等释然罚跪结束了,就立即去打扫。”
“我没怪你的意思,只是没见过这么脏的屋子。”苑雪香虽然在极力压抑,但咳嗽声仍然若隐若现,“咳咳……我只找到这两件衣服,先撕开一件包扎伤口。”
释然一看是他那套玄衣和另一套苑家下人的衣服,心想:在苑家至少还要待五年,下人又不是随时都能领衣服,总需有件替换的,看来只能撕那件玄衣了。于是从苑雪香手中取过玄衣,撕下几条,给自己包扎好伤口。
“这件料子倒是柔软,裹伤口不会太痛……咳咳,对了,我还有事,不能耽搁,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好好休养。”苑雪香表情很不自然,快步走向院门,忽然又回头道,“记得下次看见鸡汤碗上贴着字条,写着要释然喝,就是给你的。”
释然心想:果然鸡汤不是随便可以喝的,是写了条子定了人的。听苑雪香的意思,他也会轮上一次,以前常听人说鸡汤很补身体,终于有机会尝尝味道。
晚饭钟声敲过以后,释然从地上站起,气走百脉舒活了一下筋骨,除了头有些晕,腹中饥饿,背上的伤痛减轻许多。他拿了一个木盆,注满清水,洗洗脸,头脑清醒不少。拾起地上扔着的那件血衣,放入盆中用清水浸透。泡一个晚上,那些血迹就会好洗一些,衣服没有破损,洗净了应该还可以穿。
释然穿上另外一件干净的外衣,将破碎的玄衣叠好,拿回屋中,以后还可以用剩下的布包伤口。他看了一眼满屋的灰尘蛛网,果然很脏的样子。再看看天色尚早,自己又还有些力气,决定打扫一番再休息。院子里抹布扫帚倒是不缺,释然在家中常干这类伙计,手脚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屋里屋外就打扫干净收拾一新。
现在看上去,这间屋子就与他在家中住的那间没什么两样了。释然很有成就感的坐到床上,这才发现床头枕头边上有个用丝帕包的小包袱。摸起来软软的没什么分量,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块糯米的点心,是仿照江南糕点的样式作的。包袱底下还有张字条:释然,点心是送给你的。
虽然不知道苑雪香出于何种目的要送糕点给他,但是既然是吃的,他现在又很饿,犹豫再三决定先吃了再说。
点心入口细腻甜润,又没觉出下了什么毒药,吃了一个之后,释然忍不住又吃了一个。一共就四块点心,吃完两个,释然把剩下的两块包好,打算留到早上再吃。明天说不定有什么重活,早上吃点东西,身体才能撑得久些。
无人打搅,一夜安睡。
次日清晨,鸡还没叫,释然就早早起来,把昨晚泡下的衣服洗净,在院子里晾好,天光这才放亮。他回房吃完昨天剩下的两块点心,就看见苑忠铁青着脸走进院子。
“释然出来。”
“是。”释然问道,“今天有什么工作?”
“昨天我走了以后,二少爷可是来过这里?”
“二少爷?他确实来过,不过只待了一会儿,他就说有事匆匆走了。”释然不解地回答。
“他当时说话是不是伴着轻轻的咳嗽?”苑忠急切地询问。
“开始没听出来,后来二少爷讲话的时候确实总有些微咳。”
“一定是了,一定是到过这里之后才发病的。”苑忠叹了口气,“听大夫估计的时辰也差不多,释然,这回你有的受了。”
“怎么了,二少爷生病了么?”
“你别关心别人了,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苑忠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释然,“老夫人现在要找你问话,你最好据实回答。二少爷可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谁若是让二少爷有了什么闪失,绝没好果子吃。”
一路上苑忠没再解释什么,似是一直在惦记着二少爷的事情。释然也没什么好问的,他大概明白昨天二少爷来过他这里,回去后可能突然病倒,他当然脱不了干系,只能听天由命。
苑老夫人阴沉沉的坐在堂上,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早上雪香没来给她请安,一问大夫人,先开始遮遮掩掩说他贪睡没起来,后来还是在苑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下泄了底。大夫人说出雪香昨天不知偷跑到哪里玩,弄了满身的灰尘,回来就不停地咳嗽,折腾了整晚,吃了药到早上才昏睡过去的事情。
原来苑雪香从小体弱多病,尤其起风扬尘的时候就会咳嗽不止,轻则十天半月,重了能咳出血来,从一出生就带着这个病根,虽一直吃药调养仍不见起色。鉴于他的体质,苑老夫人舍不得让他像他哥哥雪华那样拼命地习剑练武,苑家将来有雪华支撑,雪香只需活得开心长命百岁就可以了。所以苑家上下都极宠着这位二少爷,大夫人更是对这个儿子精心呵护百般照顾。雪香虽然生在蜜罐里,知道家里人都是为他好,表面上一直表现出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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