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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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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给过我多少关爱,甚至在我多吃外公家一个包子时他都会鄙夷地骂我一声饭桶,那句话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我考上了大学,舅舅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逢人便“海海”长、“海海”短地说个不停,昔日他无比讨厌的外甥一下成了四处炫耀的资本。舅舅好歹也是中专毕业,在他们那代人中也算是个文化人,但终归没有摆脱趋炎附势的本性。可是我还能怎么去要求他呢?他看着我的眼神中还保留着对知识的崇敬,在我大病一场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会整夜不合眼地守在我的身旁。血浓于水,亲人毕竟是亲人啊。

客人们在屋子里七嘴八舌地闲聊,话题无怪乎是我考上大学和昨天那场雨灾。很快,饭菜端了上来,舅舅陪席,在里面吆五喝六地指挥,这种人前露脸的活是他最乐于去做的。几杯白酒下肚,客人们耳酣脸热,饭桌上开始热闹起来。三桌酒席,光是做菜便让妈妈她们手忙脚乱。农民最淳朴,他们在桌前一坐,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连酒都是自己给自己倒。一桶散酒很快见底,弟弟飞奔着再打回一桶。这些终日在土地里辛勤劳作的人肚子很奇怪,具有极强的伸缩性。今天他们吃得开心,聊得尽兴,坐在椅子上就不想动,筷子不停,一桌酒菜很快就被他们收入肚中。

舅舅摇头晃脑地喊道:“大姐,快点上菜。”

妈妈站在厨房里目瞪口呆,她没想到一顿饭会吃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到自己购置的酒菜会被他们如此轻松地一扫而光。舅舅还在扯着嗓子招呼,妈妈的脸腾就红了。舅妈赶紧出主意道:“大姐,你别着急,其实他们早就吃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一个个都在仰头打饱嗝,咱们现在做一大锅酸菜粉条端上去,正好给他们醒酒。”妈妈高度紧张,不知所措,只好对着舅妈不停地点头。舅妈手脚利索,很快把菜做好,端了上去,没想到临时起意的这道菜竟然赢得了一致的喝彩。

果然如舅妈想的,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是喝点汤醒醒酒。也许是喝得太多了吧,短暂的休息过后,酒劲上涌,几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舌头都短了,像群小孩儿似的开始胡说八道。突然,宋二叔“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拉住我的手竟然呜呜痛哭起来。他使劲拽着我,说:“海海,你有出息,考出这个鬼地方就再也不用回来了,甭他妈想家,这里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他妈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种地,说他妈的被风吹倒就被风吹倒了,这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啊。”说完,趴在桌上,呜呜大哭。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成片的庄稼倒在泥水里,那上面凝聚了农民大半年的血汗啊。从选种到种地,从施肥到拔苗,炎炎的酷暑中他们连午休都舍不得,没早没晚地忙碌着,皮肤被烈日烤得黝黑,后背让阳光晒得一次次暴皮。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任劳任怨,但这一场暴风雨过后他们所有的心血都毁于一旦。舅舅此时显得特别男人,他瞪着喝红的眼睛朝宋二叔吼道:“看看你那脓包样,不就几亩庄稼吗?看你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没出息。”宋二叔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他抬头,泪眼模糊,极度悲痛地说:“我所有的庄稼全完蛋了,你知道吗?我这一年白忙活了,颗粒无收,颗粒无收啊……”说完,老泪纵横。

妈妈在外面听到宋二叔悲切的哭声,走了进来。她站在宋二叔身边,轻轻地安慰道:“他二叔,别太难过,小车不倒就得往前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宋二叔抹掉眼角的泪水,抽泣着说:“嫂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自从海海他爸去世后,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得有多难啊,可是从来就没听过你说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也都有出息了,你的苦日子也到头了,我们都为你高兴啊。”旁边的客人听了,也都不住声地附和。妈妈咬着嘴唇,眉头紧锁,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以前的风风雨雨,现在想起来都是莫大的折磨,艰难跋涉途中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最为清楚。宋二叔看着我说:“海海,不是你二叔喝多了,你妈真是不容易啊,你们将来对你妈再好也偿还不了她对你们的养育之恩。有时,我这么一个大老爷们都觉得活着太累。你看,现在有本事的都跑出去做买卖了,剩下咱们这老实巴交的在家里种地,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万一遭灾就只好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了。”二叔说着,挣扎着站起身,又喝了一大口酒,他凝视着我说:“海海,你有出息,考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将来毕业了留在唐山,留在石家庄,留在北京,走得越远越好,就是不能再做农民啊。”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感到阵阵悲哀: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群体啊,他们命中注定生在这块土地,就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农民本来只是一种职业,如今却成为套牢人活动空间的一种身份。后来,我走出那个狭小的乡村,来到一个省会城市之后才知道“农民”这个词还可以用来骂人。一个终日在太阳底下辛勤劳动的阶层,一个靠土里刨食养活了我们整个民族的阶层,他们善良朴实,聪明勇敢,却被当作无知、愚昧、老土、落后的代名词。当我,一个从农村走进城市的孩子,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农民这个词汇骂人时,我只觉得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恶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鲜血淋漓。

夜已经很深了,客人们纷纷起身回家,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宋二叔临走前还在叮咛我,说:“海海,一定要对你妈妈好点,也许我咯嗦,但我不得不说啊。“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您放心,今天您和我说的话我都记在了心里。您也别太难过,大家互相扶持着,就是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大家一起顶着呢!“黑暗中,二叔用坚定的口气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妈妈说得对,我看看你们,再看看我自己,眼前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呢?过些天我就出去找个地方上班,挣点钱。“我感到阵阵心痛,这就是命吧,终日操劳,不得一点休息,庄稼毁了,就要背井离乡去打工,也许,生活的负累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也许只有到他们闭上眼睛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能感到些许的轻松吧。

把宋二叔送走,我们回到家里,肚子早就唱上了空城计。妈妈和舅妈把各种剩菜混在一起,倒入一个盘中,家人围成一团,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我们简单收拾一下,送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回家。

在门口,舅舅打着饱嗝,满嘴酒气地对妈妈说:“大姐,回头多给林海带点钱,咱别让孩子在外面紧张。”妈妈低着头,没支声。舅舅又说:“从小我就喜欢林海,这孩子有心劲,比林江强,你看林江还不赶紧回学校念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你现在挣那么丁点钱有什么用啊?”说完,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弟弟。天色很暗,舅舅那张脸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可恶,我愤怒地皱起眉头,想毫不客气地请他闭嘴。弟弟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他悄悄拉了拉我衣襟,冷笑着说:“舅舅,我还真想上学呢,你出点学费我就回学校,而且还保证考上名牌大学。”舅舅顿时哑口无言,拉着舅妈在黑夜中匆匆回家。

回到屋子,已经过了午夜。妈妈催着我和弟弟回屋睡觉,她也和衣而眠。

在迷迷糊糊中,我隐隐约约听到轻微的哭泣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即使是细微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开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用力晃晃脑袋,那个声音更加清晰起来。

我穿上鞋,轻轻地走到妈妈的门外,果然是妈妈的哭声,而且她哭得是那样悲切,那样凄凉。她呼吸急促,似乎正在努力压制着心中汹涌起伏的情感。我站在外面,眼泪涌了上来,想叫一声妈妈,害怕影响她的心情,想悄悄地回到自己屋子,又害怕她过度悲痛。我站在门口,痛苦地犹豫着,心如刀绞。妈妈的哭声逐渐大了起来,屋子里传来嗦嗦的声音,妈妈好像用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但又有什么能堵得住她悲痛的情绪呢?我轻轻敲了敲门,哭声戛然而止,我小声叫道:“妈。”妈妈沉默了有一分钟,努力用一种平和的声音回应道:“海海,你怎么还不睡觉啊?”妈妈在极力掩饰,但声音里还带有浓重的鼻音。我又敲了敲门,说:“妈,我和您说会儿话吧。”妈妈没有作声,半晌之后,把房门打开。

我走进屋子,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妈妈那张苍老的面孔。妈妈的脸上还残存着泪花,眼睛红通通的,整个人疲惫不堪,明显经历过感情的大起大落。我心疼地问妈妈:“您怎么了?”妈妈坐在炕上,双手托腮,两眼无神地盯着墙壁,说:“没什么,刚才我做噩梦了。”我知道她在说谎,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有什么能吓倒妈妈呢?妈妈扭头,正好迎上我的目光,她慌忙又说:“也不是噩梦,而是你快要走了,想想要半年后才能见到你,妈心里难过。”妈妈说着,眼圈又红了。我相信妈妈说的是心里话,数月的分别对我们这个脆弱的家庭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啊。但一种直觉告诉我,妈妈今晚落泪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我再度看着妈妈,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妈妈被我看得很不自然,下意识地拽着被角。我走过去,乘妈妈不备将被子掀开,随着被子被扬起,里面掩盖着的照片散落空中。妈妈慌忙起身去拣,我顺手拾起一张一看,原来是妈妈和爸爸在遵化清东陵的合影。好像尘封在记忆中多年的伤痛再度将我击中,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爸爸那英俊的笑容在我的眼前循环播放,多少难忘的往事,多少快乐的时光,合着我们一家四口团圆的日子再度浮现在我的面前。我捏着照片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就像快要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当我考上大学,在我们的生活燃起新的希望时这种许多年前丧失亲人的痛苦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折磨着我们。妈妈想安慰我,但嘴张开后就再也合不拢,她心中压抑多年的情感在瞬间爆发出来,她一把将我搂住,放声大哭。在这样一个破晓清晨,一位老人的哭声划过高空,如果父亲真的在天有灵,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妈妈的伤痛吧。妈妈捂着嘴巴,害怕惊扰四邻,但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势如破竹一泻千里。妈妈呜咽着念着爸爸的名字,我恍惚中听到妈妈在说:“林子轩,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即将去生你养你的地方读书了。”妈妈的哭声让我痛入骨髓,我和妈妈抱在一起,让心中抑郁的情感和对爸爸无限的思念伴着滚滚的眼泪尽情地流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弟弟站在了我们身边,他的脸上早已挂满泪水。妈妈叫一声“江江”,我们母子三人再次抱头痛哭。

真正的伤痛会长久地留在心底,只有把它完全排放出来心情才会得到彻底的舒缓。天色大亮,妈妈松开紧抱着我们的双手,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妈妈对我说:“海海,明天你就要开学了,到了长春你可以去找你的家人了。”我听得不禁愣住了,我的家人?自从爸爸去世后,我们的世界就只有我们母子三人,到长春又找什么家人呢?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妈妈。妈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照片整理好,放到她枕边的小红木匣子里。妈妈轻声说:“你们是有家人的,你爸爸原来就是长春人,他是后来才生活在咱们这里的。你在长春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位姑姑,这些我都是听你爸爸说的,而我从来就没见过他们一面。”这些话在我很小的时候隐隐也听爸爸说过。以前每个春节爸爸都要面向东北祭祖,很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爸爸是共产党员,是不信鬼神的。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你在说什么呢?”爸爸将我抱起来,亲着我的脸颊说:“爸爸在祈求神仙保佑你的爷爷奶奶长命百岁啊。”我继续追问:“爷爷奶奶,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呢?”爸爸拍打着我的身体,轻声地说:“将来你们就会见到的,他们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又问:“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呢?”爸爸便把我抱进里屋,对着墙上的中国地图说:“看,爷爷奶奶他们就生活在这里。”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切便都过去了。

我从来没有把那个遥远地方的所谓爷爷奶奶当作亲人,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更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过任何温暖。但有些问题我觉得很困惑,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和我们没有任何往来,毕竟爸爸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啊。我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妈妈,妈妈沉重地和我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吧。当时你爸爸回长春后很快就被安置了工作,如果他不是来这里找我,他会生活得很开心,很幸福。当时,他听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整个人茶饭不思,失魂落魄。这都是你爸爸告诉我的原话。最后,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来找我,但遭到了家里的坚决反对。最后,你爸爸收拾好东西,一甩头就走了。你爷爷在背后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地吼着再也不认你爸爸这个儿子了。”我皱着眉头说:“木已成舟,爸爸都和您结婚了,家里再怎么反对也应该认可吧,好歹爸爸是爷爷的亲生儿子啊。”妈妈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是你爷爷的亲骨肉,但并不是你现在奶奶的亲儿子啊。说来你爸爸也是一个苦孩子,他两岁的时候亲妈就生病去世了。他的外婆怕外孙遭罪,就自作主张把小女儿,也就是你爸爸的小姨许配给了你爷爷,想自己的亲姨总会对外甥好一些吧。谁想到,你爸爸的小姨,也就是他的后妈嫁给你爷爷后满腹的怒火都发在你爸爸的身上,因为她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你爸爸她就不会嫁到你们林家,也就不会失去自己一生的幸福。所以,她对你爸爸一直不好。你爸爸从小就很窝囊,穿得破破烂烂,光长了个傻大个,经常被人欺负。而且在家里也没地位,总要哄你姑姑,也就是你后来的奶奶生的孩子。你爷爷家境不错,但你后奶奶什么都舍不得给你爸爸吃。最后,你爸爸去当兵的时候竟然高兴地和邻居们说:”我以后就能吃上白面馒头了,再也不用吃窝头了。‘一时成为了笑柄。当你爸爸因为我和你爷爷关系闹僵后,你爷爷更是什么都听你后奶奶的。你爸爸和我结婚后两次回家都被你爷爷奶奶挡到门外,你爸爸的心都要碎了。最后,他也死了这条心,几年都没有回家。再后来就出了事故,听说你爷爷赶了过来,掉了很多眼泪,把你爸爸的骨灰带回了长春。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你爸和我离婚之后,详细的情况我就不了解了。“妈妈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锁的皱纹舒展开来,面部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我和弟弟都沉默了,听了这么多曲折的故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妈妈打开她的小红匣子,从里面找出一张破旧的小纸条,交给我道:“海海,这是你爸爸留下的你爷爷的地址。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它,落叶归根,他们再恨我,你们也是林家的骨血啊。”我接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爸爸那遒劲有力的笔迹,我小心地把它贴在胸口,就像爸爸又回到我的身边一样。我拼命地眨着眼睛,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妈妈难过地说:“海海,到了长春你就去找找他们,你爸爸和我说他们的时候比较少,但在言语间我知道你爷爷当时还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就是对自己的子女刻薄些。”我把纸条放回小匣子,对妈妈说:“没有那个必要了,妈,如果看不起你的人我还有什么必要和他交往呢?不要说是我所谓的爷爷,就是爸爸在世给你气受也不成。”妈妈还要说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拿过小匣子,咔嚓一声把锁按上。

妈妈下炕,给我们熬了点粥,我们吃过,倒在炕上继续入睡。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妈妈和弟弟正在帮我整理东西,弟弟买的皮箱此时派上了用场。别看它个头不大,但装的东西可真不少。妈妈想得周全,针头线脑全都塞到里面。最后,皮箱装满了,又加上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当弟弟拿起王微送给他的衣服时,手略微有些迟疑,我刚要说话,他毅然把衣服塞了进去。这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即使是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会毫不迟疑地让给我。我咬着嘴唇,鼻子感觉酸酸的。妈妈出去做饭,弟弟走了过来。他看着我,狡黠地笑了笑,说:“大哥,你看,这是什么?”说完,张开握紧的拳头,在手心中有一块闪亮的手表。我接过来一看,是上海宝石花的,带在手腕上,不大不小,正合适,就如同比照着做的一样。我问弟弟:“这又是你买的?多贵啊!”弟弟嘿嘿地说:“大哥,这是王微送你的,你给她做那么长时间的老师,她总要有所表示啊。你走的时候她就想给你,不过他爸在场,不太方便,就托我给你送来了。”说到王微,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孩,我们可以接近她,却很难了解她。她就像起伏不定的海面,平静时就如同一面镜子,汹涌起来则会翻江倒海。她对我来说是个谜,但我凭直觉断定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盯着弟弟问:“你和王微现在怎么样了?”弟弟挠着头,有点不自在,说:“没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呗。”我很严肃地对他说:“你如果和人家交往就要真诚,绝对不能做对不起姑娘家的事情。”弟弟也很认真地回答我说:“大哥你放心,她爸是大款,我能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呢?”我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过饭后,我们母子三人坐在一起聊天,聊到高兴处也会神采飞扬,即使只有三人也营造出热烈的氛围。晚饭后,我们话题不断,就在炕上又聊到深夜。这个时候,时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宝贵啊,天明之后,我就要踏上求学的行程,再想和妈妈、弟弟如此近距离地聊天就要半年之后了。直到最后妈妈打着呵欠催我们去睡觉。她说:“明天要早走,晚上要休息好,早起我还要给你们做饭呢。”我和弟弟走回东屋,趴在炕上又聊了很久,再后来,眼皮都睁不开了,在聊天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轻,想到明天就要开始人生第一次远行,有些兴奋,更多的则是对家、对妈妈和弟弟的眷恋。

在半睡半醒中,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转个身,过堂的灯亮了,几缕光线透过门缝射进我们的房间。我爬起来,摸索着旁边的衣服。妈妈站在门口,叫着我的名字:“海海,现在还早着呢,你多睡一会儿吧。”我木然地坐着,眼睛酸痛,四肢极度疲劳,听了妈妈的话更为自己睡懒觉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倒头酣然入梦。再度醒来时天已大亮,我叫醒弟弟,匆忙穿好衣服,走到外面洗脸。

妈妈坐在灶旁的小板凳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着烧火棍,她两眼眯缝着,似乎睡意正浓。我不忍心打扰她,蹑手蹑脚地倒水。妈妈敏锐地感觉到我的存在,她扭过头,对着我微微一笑,说:“晚上睡得好吗?”我一边洗脸一边说:“好,身体特舒服。您起那么早干什么?”妈妈咬着牙,吃力地站起身,伸了伸胳膊,说:“我早上捏了点饺子。”说话间,锅里的水正好开了。妈妈把捏好的饺子倒了进去,坐下后继续烧火。灶堂里的火光映在妈妈脸上,将她的每个皱纹都显现得如此清晰。妈妈很早就起来,自己和面、剁馅、包饺子……外面漆黑一团,妈妈在屋子里独自紧张地忙碌着。严重的睡眠不足和内心情感的巨大起伏使妈妈行动迟缓,且走不上几步便满脸通红,呼呼直喘。

饺子在沸水中翻腾一会儿便熟了,妈妈捞出来叫我们吃饭。临别的眷恋已然悄悄涌上我的大脑,我细细地品着饺子,却尝不出它的个中滋味,咀嚼很久还是觉得是那样的难以下咽。妈妈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慈祥地问我道:“怎么,饺子不好吃吗?”我抬起头,看着妈妈关切的眼神,她的头发上还带有柴禾的碎叶。我想好好和妈妈说句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哽咽着说:“不是,饺子挺好吃的。”妈妈的眼圈也红了,她伸出粗糙的手想帮我擦拭脸上的泪水,我像个小孩子似的把脸凑过去。妈妈的手满是老茧,上面分布着数不尽的伤痕,蹭在我的脸上有着丝丝疼痛。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福。最后,妈妈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催促道:“海海,快点吃饭。”我睁开眼睛,妈妈正对着我笑,但脸颊还挂着泪水。

那顿饭我吃得很慢,最后亲戚朋友们已经开始敲打我们家门。我只好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把碗里的饺子消灭干净,跑到里屋换上妈妈刚刚给我找出的衣服。我再度出来时,过堂里都挤满了人,我应接不暇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我在人群中找着妈妈,妈妈也在大声地嘱咐着我,我知道,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已经很难再有和妈妈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经过短暂的休整,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我们浩浩荡荡地向村口走去。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弟弟拎着箱子就在我身边,但我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那一天,真的是一帆风顺,我们刚走到公路旁边,一辆驶向唐山的公交车便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售票员看我们这么多人,非常高兴,大声地招呼着我们。我的大脑已经麻木了,在大家的帮助下机械地登上车,找个座位坐好。弟弟里外忙活,大声告诉我箱子放在了后车厢里。我茫然地点着头,直到弟弟猛地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抬头,他用力咬着嘴唇,眼圈发红。我说:“江江,你要好好照顾好妈妈。”弟弟点点头,我们两只大手握在一起,整个车厢都在沉默着。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表达能力如此地欠缺,我内心的情感波涛汹涌,想和妈妈与弟弟说的话何止万千啊。但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语言的组织与思维的跳跃出现了间隔,整个人显得木讷而呆板。当售票员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坐车时,热情大减,她开始催促我们,弟弟松开我的手,极不情愿地走下车。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妈妈就站在车窗旁,她一直在凝视着我,眼睛里早就流出了泪水。我把玻璃打开,刚要和妈妈说一句分别的话,汽车却突然晃动一下,然后飞快地向前冲去。我大声地对妈妈喊道:“您要照顾好自己。”妈妈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摆着手,随着我坐的车越行越远,妈妈突然蹲在地上……灰尘混在风中,从车窗外吹进,我的眼睛感到阵阵酸疼。我把头伏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感觉,我所有的亲人都不在我的身边,孤单一人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还没有驶出我们的乡镇,我已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地想念妈妈,想念弟弟,想念我们那个风雨飘零却无限温馨的家……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唐山,然后换公交车,最后抵达火车站。我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不懂,找售票口都找了半个小时。那里排了很长的队伍,时至中午,我买到了去长春的火车票,是站票。中午,我吃了点东西,然后坐在候车室一心一意地等车。时间过得很慢,在饱受煎熬后,天总算暗了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流,我终于踏上了北行的列车。

我找了一个角落,把箱子放好。车停的时间很短,很快就开始启动了。

我向车窗外望去,那里灯火阑珊,小商贩们正叫卖得起劲,说话还带着地道的唐山口音。

随着火车加速,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天空和无限广阔的原野。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远。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背井离乡,无依无靠的感觉严密地笼罩着我。但我在告诫自己,我不能哭。

我不哭,因为在妈妈和弟弟的支撑下,我走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岁月,在黎明的曙光面前我应该有足够的坚强面对生活的各种挑战。我不哭,空间的距离会阻止我和我的亲人见面,但千山万水都隔不断我对妈妈与弟弟不尽的思念。我不哭,如今我开始了自己的远行,虽然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但我终归会在更广阔的空间里实现自己童年的希冀与梦想。我的嘴里默默地念着“我不哭”,但在抬头的瞬间我还是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深夜,我伏在箱子上睡着了。睡着睡着,火车戛然而止,车厢里人群躁动,凌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天已大亮。小商贩在车窗下走来走去,让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唐山站,但他们一开口,却带着浓浓的东北口音。我顿时精神起来,带好东西,走下火车,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经过一夜的奔波,我来到了这座森林中的城市——北国长春。

后记

这篇文章,我是从2004年3月开始动笔的。

当时,我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再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刚刚摆脱贫穷的困扰,脑海里那尘封已久的记忆立刻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这时,我突然发觉自以为已被岁月磨砺得很坚强的心竟然还是如此脆弱。于是,我动笔,并且一直坚持着写到现在。

在过去的两年里,伴随着写作的点滴回忆,我再度想起了以前那段和妈妈、弟弟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原本已逐渐逝去的生活再度回到眼前。说真心话,我自己也为那段艰苦的日子而感动(奇*书*网*。*整*理*提*供),为妈妈和弟弟落泪,也为我们把握住了时光而自豪。无论是我,还是弟弟,都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我们没有在困难面前低头,终归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通过这篇文章,我真的想对所有读我文章的朋友说:再大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我们足够勤奋,只要我们足够自信,美好的生活始终都向我们敞开着。

深夜,当我独自一人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往事争先恐后地拥挤在笔端,眼前闪动着的都是妈妈和弟弟的影子。往往写着写着,我就完全融入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我的感情会随着里面的情节跌宕起伏,一边写一边掉眼泪是经常的事情。

文章写到后来,基本上每天都在和读者朋友互动。借助这个帖子,我们众多的朋友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有多少朋友,你们的名字永远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栋栋兄、子寒兄、微微、开心果、圣缘、七朵花、路过蝴蝶、木鱼、小舟逐浪、眼泪妹妹、蓝海妹妹、马尾草妹妹、淡定从容、春天大哥、决明花开、糊涂、晨曦、阅历人生、大米、小雨点、满江红、小猪乖乖、星星大哥、福娃、wi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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