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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奴 by 彻夜流香-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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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为高兴,道:「真巧,我也爱吃红汤馄饨。」
下一张木片则是:天底下最好玩的棋子是五子棋。
又一张写着:我最喜欢淡黄/色。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木像,忽然对他有一点怜惜,想必他极想被人了解,却最终只能制作一个精巧的机关来自问自答吧。
我拿过莲生的记载,叹气道:「你为什么不让莲生来排遣寂寞呢?」
我叹息着翻开了莲生的记载,开始用他的视线来看一个故事。
故事很简单,一个帝王派遣他去追逐一个人。
这个帝王说,去把他给我捉回来,如果你能成功,那我就相信佛法,会按你的建议去治理这个王朝。于是莲生出发了。
等莲生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微笑着说:「即便你真的成功了,他始终相信的也不会是佛法,而是武力。」
他又笑问:「那么你呢,你究竟相信佛法里面人所没有的慈悲,还是佛法里面人所没有的力量?」
莲生的他,只怕就是方停君了。
莲生苦修了十多年的佛法,所建立起来的信仰,被方停君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动摇了。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莲生就在追逐他的脚步。
莲生视线里的方停君是一个潇洒,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武功盖世,总之是一个无人能及肩的人物。
我不由轻叹了一声,坠入凡尘的佛祖原来是不带佛心的,不怪方停君将他拒之门外,因为他始终都在门外。
我翻了几页,故事又开始变化了。
方停君漂泊了几年,在大漠里安定了下来,很快帝王便知道了他们的方位。但似乎他也并不着急,而是经常派人送东西来,琴棋书画,衣服食物,甚至每日都会有边关的士兵用马匹驼来新鲜的水,四时的瓜果。
莲生与方停君尽管身处大漠,但过得也算逍遥。
方停君就在洞里面写字画画作书,帝王有的时候会索要一点去看,偶尔也会回信作一点批复。
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帝王始终不曾来,但从未断过给他们供给。
有一日,方停君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求来送供给的将士替他带两样东西给帝王。等他将东西抬出来的时候,莲生吓了一跳,原来是两口石棺。
很快帝王有了答覆,他将两口石棺原封不动的又送了回来,并且说:「停君,你应该知道你更适合睡水晶做棺材,并且独自一人。」
那一日,方停君在石棺边坐了很久,才将它们又抬回了自己的寝室。
后来莲生就发现他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即便莲生精通医术也无法医治他。莲生不得不慌忙向帝王求救,这一次帝王终于来了,却也带来了千军万马。
只是他却没有立刻发动进攻,因为石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黑衣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很俊朗,看起来也很温良,但是他一人一剑却能将帝王的军队阻于门外。
方停君听了之后,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咐咐莲生带一封信给那个黑衣男子。
莲生接过信走出石林,将信交给黑衣男子,信打开之后却是一张白纸,莲生诧异万分,但那男子却只是微微一笑。
然后出来的莲生却发现自己不能再回到洞里了,方停君启动了外面的八卦阵,并将它设置成结界,莲生苦思许久都无法破解。
但凭着对洞|穴的熟悉,他找到了最大的那个透光口,用本门独步的缩骨功滑了进去。
当他看到那个莲花阵时,他就明白这是方停君给他的最后留言。
这世上有一些门,即便能开启,也无法进入,对于佛门子弟来说,那就是世事万象皆虚幻,无法执着,所以不必沉迷。
方停君的本意大约是想点醒莲生,只不过莲生仍然选择留在了婆娑海,他坐化于这扇门前。
我泪流满面的去看那个封闭了的石棺,想必它就是那个寂寞少年的最后归宿,我问:「既然你如此害怕寂寞,为什么又总拒人于闸外呢?」
而就在我问的那一刻,我却又找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我叹息了一下,笑道:「对啊,有一些寂寞,唯有特定的人才可以排遣的啊。」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暗,想来是自己的大限已至,于是笑着走到石棺旁,道:「不知道我来陪你,你可否会满意。」
我拍了拍石棺,叹道:「方停君,你百年之后尚且有我来陪你,不知道我百年之后,会有谁来陪我?」
说完,我手一撑跃入石棺,将棺盖盖好,交叉双手,觉得一个贵族的睡姿也大体如此优美了。
我闭上了眼睛,就当自己这个小乞丐做了一场起伏跌宕的梦,梦醒了,我只是回到最初。
而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我似乎梦见了亦非,不由犹豫要不要把他也遗忘在梦里呢,一瞬间里我又决定还是把他带走吧。
我在哎梦里只带走这么一项记忆,老天也不能责怪我贪心不是?于是我终于安然入睡。
可我还没彻底睡着,棺底突然翻转,我大叫一声,猝不及防就掉了下去。然后扑通一声掉入了水中,接着就被那迅急的水流不停地往下冲。
眼前忽然一亮,似乎我又见到了阳光,从地低下被冲到了一个河流中。
冰凉的水刺激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耳边只听有人大喊道:「快看,这里有人!」
然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却见亦非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正在看我,见我醒了,他欣喜若狂似的一把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脖项里喃喃道:「没事了,你没事了。」
我笑着回抱亦非,感受他温暖的身体,我们也曾有过拥抱,只是没有哪一次拥抱会比这一次彼此更接近。
后来我想,方停君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自绝于石棺中呢,他必定早就在石棺下安排好了退路。他让帝王前来与他一起赴死,只怕是想与他从此隐姓埋名,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只是他想要的是陪伴,帝王想要的是征服。
无论是帝王还是后面的黑衣男子,他们想必都远远了解方停君胜过莲生。因此洞|穴里,是莲生故事的结局,却不一定是方停君与他们的。
一郎也未曾死,只是折断了四肢,他将毒药的解药配方交给了亦非。尽管如此,我这一次死里逃生,仍然让我断断续续沉睡了近一年半。
一郎原本就是宫藤家族安插在亦非身边的棋子,因为亦容与宫藤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亦非才故作不知,接受了一郎。
而一郎呢,我相信他必定对亦非有一点感情的吧。
所以当他要求返回扶桑的时候,我让亦非劝过他,但是一郎坚持要返回故土。
亦非只得派人将他送回,一郎就死在他刚踏上自己故土的那一刻,是被宫藤家族的人刺死的。
亦非得知了之后,也是有一阵黯然,我则叹气道:「对自己凶悍的人,必定对敌人更加不留余地,与他们对敌,就不能考虑退路。」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说错了话,亦非陪了我不足一月就重新踏上了征程。我跟他说:「也许你下一次凯旋而归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亦非半垂眼帘,良久才道:「等我。」
说完,就毅然而然地走了。
我每天坐在城楼上向大漠的方向眺望,某一日听到有人在咿呀呀呀唱京剧,回一望见立哥又回到了立方柱上,寂寞无聊之际正在走台唱京剧呢。
不由大喜,连忙跳下城楼向立方柱奔去,远远却听到立哥这回唱的倒不是大花腔,而是玉门关的唱段:
离长城跨雕鞍按辔思想,
叹不尽功名事古今贤良……
玉门关黄沙起风吹如浪,
耳听得牧马嘶遍地牛羊。
乘长风行万里英雄气壮,
息干戈保社稷永固边疆。
我随口接了一句:
「听树梢风悠悠人烟寂静,对此景不由人心不安宁。都只为鄯善王犹豫不定,怕的是通西域大功难成。」
立哥往下一瞧,见是我,大叫了一声,从立方柱上滑了下来,狠狠给了我一拳,我连忙咳嗽讨饶,道:「我现在可是痨病鬼,禁不得你打。」
两人找了镇上唯一的酒馆,如今我出手阔绰,自然是好酒好菜放足量的上。立哥先吃了个酒足饭饱,才跟我讲起他的遭遇。
他从王府跑出来之后,原来是想逃回金陵,可是越往回走越惦记戈壁滩。
立哥指着手臂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那沙子已经在咱的皮下面流动,竟是再也摆脱不了它了。」
他在半路听说恭亲王带兵与突厥决战,心头一热竟然折了回来。
只是他回来时,早已尘埃落定,那立方柱也只怕以后用不上了。前几日听说恭亲王又带兵跨大漠作战,他心头感激,于是爬上立方柱唱起了玉门关。
我一笑,还未回答,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干瘦老头冲了进来,抓起桌上的菜就往嘴里塞。我惊讶地道:「师父?」
师父根本不理会我,只顾埋头吃饭。我忽然心里想起,师父误以为我被马贼抓了,必定是满大漠的去寻马贼的晦气。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师父居然一找就找了快两年,他又不懂照顾自己,想必在大漠里一定吃不少苦。
我心里忽然泛出了一股温情,我无父无母,唯一知道的长辈就是师父。
我动手给师父倒了一杯茶,温声道:「师父,喝口茶,不要噎着。」
师父不理会我,继续吃他的东西。
我解释道:「师父,这一年半我其实一直就在盘口镇,只是病了,所以一直无暇去找你。」
师父抬起了头,瞪着一双金鱼眼,满面困惑地道:「咦,你住在盘口镇地么,你什么时候不当金陵的才子了?」
我一时气哽,还没来得及回师父,门外洪英气呼呼地牵着小虎子门口过。
她嘴里骂咧咧地道:「真是个穷鬼的命,珍珠可以当弹丸玩的么,如今打碎了,一件无价之宝现如今天只能卖半钱银子,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害虫!」
小虎子虽然也有十一岁了,初具少年的模样,但是在他泼辣凶悍的老娘面前,仍然是低头哆哆嗦嗦的,嘴里念叨着:「虎子是害虫,虎子是害虫。」
我刚想跟洪英母子打招呼,师父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的,一个倒翻身落到洪英母子面前。
洪英吓了一大跳,一挑浓眉,一翻厚嘴唇就要开骂,转眼见我出来又眉开眼笑,连声道:「你这个死鬼还没死啊!」
我笑道:「死鬼不死又怎么叫死鬼呢?」
洪英扑过来,对我又掐又拧,嗲声道:「因为你是只千年小王八。」
我被她嗲得起鸡皮疙瘩,却见师父扑通跪倒在地,冲着虎子大喊了一声,道:「师父,我找得你苦啊,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
我头皮一阵发麻,只见师父老泪横流地道:「你当初跟我说虎子是下去,我才能走出那个洞……」
我恍然大悟,只怕那一日师父不见了之后,商队的人到处找他,其中有人说了一句:虎子是害虫。
只因甘肃话害发「下」音、虫发「送」音,那话透过透光孔传进了师父的耳朵,师父把它理解成了虎子是下去,所以一直朝下走,也果真走出了当时的洞|穴。
我看见师父老眼昏花地抱着惊慌的虎子涕泪横流,不由想起所有学过方停君武艺的人。
大师兄剑术平平,二师兄中了莫名的毒,我与宫藤则走火入魔,叶何泽与亦容不知去向,唯有师父将他的武艺融会贯通,武艺高超可及鬼神境界。
那个惊艳绝伦的方停君会不会想到,唯一能传他衣钵的,是这么一个糊涂的老杂毛呢。
我想到此处,忍不住纵声大笑,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世间事,原本都会有一个尾首相连、巧妙连环的结局,悲者看它是讽刺,乐者看它是幽默。
尽管我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会走火入魔而身亡,我还是等到了亦非的另一个凯旋而归。
这一次亦仁又再次光顾盘口镇,替亦非洗尘,可谓圣恩极隆。
亦仁这一次还带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左眉间有一颗痣,淡色嘴唇,懒洋洋的表情,乍一眼看上去非常的普通。
可他一笑,整个五官就变得极为生动起来,让人移不开眼。亦仁开口闭口都是展亭,展亭。
我倒没想到原来顶替我才名的就是这么一个青年人,他看起来似有一些不及其他几位才子,不及宋青山这么风度翩翩,也远远不及亦容这般惊才绝艳,可他却是当今四大才子之首。
附近但凡握有兵权的大将、番王、土番王都赶来朝圣了,一时王府变得车水马龙,贵气冲天。
有几位愣充雅人的土番王向陆展亭求字,陆展亭大为高兴,立即赐字,还大方的给每位贵人都送福字一幅。
一时间陆展亭写得歪歪扭扭支离破碎的福字传遍了整个王府。
亦仁似既不尴尬,也不气恼,只是拿着七倒八歪的福字含笑道:「这个字可比昨个儿写的漂亮多了。」
陆展亭得了夸,倒像是忽然没了兴致,拉长了一个脸再也不四处送字了。
我讶异万分,实在吃不准盛名之下的陆展亭是否得了失心疯。
一日,亦仁将陆展亭送到我这里,笑道:
「展亭,小秋可是货真价实的才子一名,他如今虽然多病,不过却不损于他的才学,你若喜欢可以多跟聊聊。」
亦仁一走定,陆展亭就微笑道:「我又被他算计了。」
他见我一愣,于是笑将手往我的脉门上一搭道:「我若救你,必定就无法瞒下去,若是不救你,必然于心不忍。」
我这才明白,亦仁带来陆展亭想必就是为了救我这条命,可陆展亭不知为何一直在他的面前装疯卖傻。
因此他也不明说,只将陆展亭送于我这里,料准陆展亭一定于心不忍,必定会出手相救。
陆家的医学闻名于天下,亦非的嗓子就是陆展亭之父医治好的,亦仁既然是带陆展亭前来,想必是认准陆展亭的技艺肯定盖过其父。我不由心头一振奋,陆展亭搭着我的脉门,脸色却越来越差。
我见他最后坐在窗前苦思许久,开口问道:「没有良法么?」
陆展亭叹气。
「你疾患的根源是一股寒流,它像脱缰野马在你的血脉中游动,迟早会渗透过你的血脉,渗入你的脏腑、骨髓。
「这股寒流不似外部侵袭,却似你体内自生,因此我可以用银针限制它的流动范围,却无法根除它,若有一日它冲破我的限制,那时就医石无效了。」
我想了想,轻笑一声,叹了一口气安慰道:「生死有命,原本谁都终归要死,你能让我多活一点时间,已经是感恩不已了。」
陆展亭回头望我,眼中充满了怜悯,哀伤地道:「可是谁也无法预料它会在什么时候冲破我的限制,只要你一激动,又或者体内的阴气过盛,随时都有可能。」
我愣然半晌,原来我依然离死不远。
窗外是戈壁滩的春天,王府里的枣树开了花,青白色的小花风一吹,能飘很远。
人的命有时便犹如这些花,即便将它们从屋外挪至屋内,凋谢的时辰依然不会晚到多少。
当晚,主宴开至结尾,宾主皆欢的时候,本奴才拍案而起,端着酒杯笑问亦仁,道:「陛下,奴才有救驾之功,您还没赏我!」
亦仁微微一愣,但随即温声道:「不知道小秋想要什么赏!」
我笑嘻嘻地道:「不敢,奴才只是不想再叫自己奴才了。」
亦仁想了一下,便笑着点头道:「好,朕赦免你,脱去你官奴之籍,并恩准你以后可以在任何贵族面前,包括朕在内,都可以自称本人。」
我挠了挠眉毛,摇了摇头,笑道:「亦仁,这个赏赐太空了,你知道的。」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众位番王见我如此无礼,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亦仁仍是面带微笑的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指着亦仁道:「我想要你将戈壁滩上一亩地赐于我,并且凡是亦家的子孙都不可以踏入此地。」
底下一阵哗然,亦非猛然站了起来,道:「小秋,你要做什么!」
我没去理会他们,只是与亦仁静静地对视着,隔了许久,亦仁淡淡地道:「准了!」
这一下子,宴席给炸了锅一般的热闹,连陆展亭也微有一些吃惊地看着亦仁。
亦非红着眼,咬着牙道:「陛下,您没有这个权力。」
亦仁端起面前的玉碗,他指间金色的护碗与剔透的青白色玉碗相衬,依旧是一股淡淡的帝王优雅。
亦非仍旧是一身鲜红的宽松袍子,长长的乌发高束着散落在脖间,但是属于他的那一分慵懒却不见了,有的只是慌张、焦虑以及浓浓的担忧。
「哦?为什么?」
亦仁喝了一口碗中的酒笑问。
「因为他是臣弟的奴才,即便皇上脱了他的官奴籍,他也早已卖身给臣作家奴了!所以臣弟以为,皇上你无权随意处置臣的人!」
「有道理!」
亦仁点头笑道,他转头问我:「小秋,你看这怎么办呢?」
我微笑道:「那就请恭亲王把那张卖身契拿出来瞧瞧。」
亦非转头对站立一边的严管家喝道:「还不去!」
严管家连声称是,一路小跑将卖身契拿来,献宝似的呈给亦非。
亦非将连忙将卖身契打开,整个脸都白了。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卖身契上的落款是我画的两个很圆很圆的圈圈。
我笑道:「亦非,你瞧,卖给你的不是陈清秋,也不是顾九,只是两个圈圈而已。」
第二十章
卖身皇家为奴,古往今来会赖帐的大约也只有我陈清秋一人,因此难怪他们从来没在意过这么大的漏洞。
亦仁从微有一些呆愣的亦非手中抽过我的卖身契,微微垂目半晌才抬眼笑问,道:「小秋,那一亩地你想用来做什么呢?」
我微笑道:「我想拿来开一家客栈,戈壁滩上无雨也有风,就叫风雨客栈吧。」
亦仁叹了口气,道:「真好名字,只可惜我无福去住两晚。」
我道:「亦仁,说真的,我实在不敢跟你住一个屋檐底下!」说完我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开了王府的花厅。
当圣旨到手的时候,亦非又来找我,不过短短数日,他像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他从来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而我今生说得太多,所以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最后亦非轻叹息了一声,道:「皇姐被十哥拿住了,你想去见她么?」
我心中一动,过去对亦容的那种既畏且怒的心早已经淡了,现在倒是对她有一丝怜惜,于是我点了点头。
亦容性情刚烈,情绪激烈波动远超过任何一个练冰心诀的人,因此她很快就走火入魔了,亦仁的人抓到她的时候,她的脚已经不能动弹。
亦仁在盘口镇不远的繁华城镇,修建了一个藏书库,那里就被当作关押亦容的地方。
藏书库其实是原有的省分书库加以扩建而成,即便算不得建得如何气势磅礴,但也修缮一新,颇有几分皇室的典雅。我简直能从这个书库看到后面亦仁淡淡微笑的面孔。
我以为亦容不会见我们,但是我猜错了。亦容高高坐在书库的大堂里,神情端庄地接见了我们。
她依然是华服荣装,一头银丝盘于脑后,纹丝不乱,与她那袭淡金色的袍子相互辉映,更显雍容。
她几乎是用俯视的目光来看我们,我静静地看着她,亦非有一些激动,他的呼吸声很重,但我俩都没有说话。
亦容微笑道:「陈清秋,我还为你会与我的见解有所不同!」
我轻笑了一声,走近了她两步,道:「现在知道咱们见解一致,也不算晚,是不是?」
亦容那双酷似亦非的棕色眸子淡淡的扫了我一眼,红唇微露皓齿笑道:「可惜我已经对你不感兴趣了。」
我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自嘲道:「是,是,公主对在下感兴趣的时候,是在下不识抬举。」
亦容淡淡地道:「我原本以为你跟他很像,藐视尘规,不拘凡俗,八分放浪形骸,九分满腹诗华……很可惜,你却形似神不似,只不过是一个固步自封,眼高过顶的庸俗之人。」
我张了张嘴,我自认嘴巴刻毒无人能及,如今面对亦容神态轻淡的刻薄之词却无以为对。
若非我一开始就存了轻视亦容的心,又何以会一早就下断词于她,连她的画看一眼都拒绝了。亦容之言虽尖锐,却是一针见血。
亦容转头对亦非道:
「你呢,你当年将濛濛赶出门去,我能理解你,可是濛濛之后,你还有一郎,一郎之后还有陈清秋……我就不同了,我一生都只念过濛濛一个,黄泉之下,我比你更能坦然地面对他,而且这一次我要比你早到。」
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亦容抬爱的那个人,还是我自己。
亦非脸抽搐了好久,嘴唇一直在颤抖,良久他才沙哑地道:「皇姐,若是你在黄泉之下再见濛濛,请代我转告他,这一生,最爱他的人……是我皇姐亦容。」
亦容僵硬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亦容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像流光一般激起了我久远的记忆,那坐在绣楼上的少女,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她是否也像今天这样的在微笑。
我与亦非都是浑浑噩噩地出了门,见由一位过去亦容的掌旗黑甲骑兵笔直地站在门外。
我叹了一口气,对他说:「真没想到,亦容到了今天,你还能不离不弃。」
黑甲骑兵淡淡的扫了我们一眼,冷冷地道:「只有我在这里,是因为只有我一人还活着。」
我长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紧闭的书库大门,春天暖融融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庭院里,又从每个屋子的罅隙挤进去,不知道里面的亦容会不会见到。
她有满库的诗书,满腹的经纶,她还有梦想,还有知己,她依然还是天朝第一公主。
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我似乎无法将亦容的那个知己拼凑起来,我的记忆里从不曾留下有关于亦容的片段。
亦非告诉我,最早亦容曾经来问过我的下落,可不知为什么锦贵妃示意亦非回答她,确定我已经死了。亦容听了,也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走了。
多年之后的今天,亦非才明白当年的母亲为何要让他如此那般回答,只是世事沧桑,他已经不能把真相告诉她了。
我觉得亦非这一次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那个濛濛其实不是我,他只属于亦容,也将永远只属于她。
风雨客栈很快就在戈壁滩上建立了起来,黄土墙灰色的木门,李短腿说活像土匪窝。
我得意洋洋地道:「我要的就是这个调调,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有前途的土匪。」
我进风雨客栈的那天,有人来送我,亦非自然在,他的目光从不曾离开过我片刻,我却装作没瞧见。
让我意外的是,我见到了陆展亭,亦仁居然跟他一起来了。
我对他笑道:「我已经找到了我的风雨客栈,你有没有找到你的桃源?」
陆展亭陪着我走了一段路,才笑道:「我当然已经找到了,风雨客栈既然可以长年无雨,自然我的桃源也能风雨飘摇。」
我大乐,悄声问他,道:「那你打不打算告诉他?」
陆展亭回过头,亦仁似有一些不安地在张望,他转过头来,淡色的嘴唇微微一抿,对我一笑,道:「不会。」
我纵声大笑,陆展亭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看着我的土匪窝道:「亦家的人,永远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不管当中错了多少次,他们也不会后悔。」
我微笑道:「所以我们跟亦家的人有缘。」
说完,我就牵着亦仁御赐的宝马踏沙无痕进了我的领地,原本这匹宝马叫踏雪无痕,但此地无雪可踏,所以我就把名字改成了踏沙无痕。
我一推开木门,向我涌来的一大群人让我吓了一跳,最前面的是李公公更是让我吓得魂飞魄散。
而且我这才想起,这两年波折不断,所谓每年清明大大的包袱、多多的金元宝根本成了一句空话。
还没等我想这是否是李公公在下面想钱想急了,忍不住爬上来找我,他已经一把抱住了我。
两个血肉之躯一碰,我立即大喜,抱住他大叫道:「原来你还没死哇!」
李公公谄媚地道:「小李子知道死了会叫侯爷伤心,所以万万不敢不敬先死了。」
我又吓了一跳,不知侯爷一说从何而来。
李公公夹杂不清地说了半天,我才弄明白,自古哪有有领地的平民,要有领地自然要有封号。
亦仁很痛快赏了我一亩戈壁滩,自然也不差一个封号,所以我又被赐了侯爷的爵号,就叫风雨侯。
本侯爷每天骑着宝马,优哉游哉地巡视领地,只是领地太小,虽然踏沙已经被训练的可以踏蚁而行,领地还是一盏茶的工夫就巡视完了,让我唏嘘不已。
本侯爷府上不但有李公公,还有宋麻子与李短腿等一干能人。其实原本洪英与立哥也在,但是他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起失踪了,我长叹了一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
一群厨子在一起,当然很快就干回了老本行,风雨客栈就成了戈壁滩上一个小有盛名的饭店。
突厥被灭之后,东西的商道又重新开放了起来,一时间盘口镇变得热闹非凡,自然我的风雨客栈也渐渐变得生意兴隆。
由于风雨客栈特殊的地位,经常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大盗豪客马贼前来投奔,但是本侯爷除了马贼以外,其他的一律都拒之门外。
李公公问其中高深的理由,本侯爷认真地道:「本侯爷幼年的梦想就是要当一个土匪,会抢就有得吃。所以本侯爷要救马贼,因为马贼是土匪。」
围坐在我周围听到的众人,沉思片刻,齐声切了一声,一哄而散。于是我接着坐在风雨客栈楼头的窗上等着下一个马贼。
只是春夏秋冬有时节,马贼什么时候来却没有人知道。
我坐得久了,不由有一些犯困了。
其实我最近犯困的时候越来越多,有的时候马贼来了我都错过了。可有一日我听到宋麻子像杀猪似的大嚷道:「快跑啊,马贼来啦!」
我猛然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门前的灯火下有一个全身笼罩黑纱的男人,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脸罩银色的鬼面面具,手持一柄雪亮的弯刀。
难怪宋麻子那么害怕,原来是那个百骑大破三千兵的马贼啊。
那马贼驱赶着马慢慢踱进了门,他抬头看见了我,就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掀开了脸上面具。
我微笑看着那张逐渐露出来的脸,我知道那张脸上有一双眸子,它们是琥珀色的,有不多不少的留白,刚好能盛住我想要的阳光。
风雨客栈多了一个不大爱说话的非,他长得很英俊,一头长长的乌发随意束在脑后,即便布衣布鞋,举手投足也有一种难以掩藏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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