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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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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跑得慌张,不曾防备脚下,脚被铁轨绊着,一个跟头向前一栽,摔在铁轨上。士毅怕那工人再用棍子打下来,便招了手喝道:“人摔倒了,别动手,打死人得偿命啦。”那个工人就拿了棍子,站在一边,望了小南发呆。小南趴在地上,许久作声不得。士毅走上前,蹲在地上问道;“嘿!你怎么样了?”小南的眼泪水,抛沙似地向下流着,呜呜咽咽哭了。那工人拖了棍子,笑着只管耸肩膀,一面走,一面说道:“这叫活该了。”他怕出了什么乱子,悄悄地走了。小南坐在枕木上,用手背揉着眼睛,哭道:“你这死不了的东西,总有一天,让火车轧死。”她另一只手,可是指住了煤厂子,咬了牙齿发急。士毅忽听到有些哄通作响,喊道:“火车来了,快闪闪吧。”
小南听说,两手撑了枕木,正待爬起来,不料两膝盖一阵奇痛,两手支持不住,人又向下一趴。士毅听到那狂风暴雨又打雷的声音,汹涌前来,看看树头上,已经冒出了黑烟,时间是万不容犹豫的了,拖了小南一只胳膊在怀里,将她倒装一夹,夹到路基边。只在这一刹那间,火车头已到了身边,也来不及走了,抱了头就地一滚,滚到路基下面去。这一下子,不但是把小南吓得魂飞天外,就是士毅自己,也心里砰砰乱跳,那身上的汗,一阵阵直涌出来。直等火车飞奔过去了,士毅才站起来向小南道:“你看看,你大意一点不要紧,差一点,我这条命也送在你手里。”
小南坐在地上,虽然是眼泪没有干,可是她倒向着士毅笑了。士毅道:“你看看你的膝盖碰伤了没有?衣裳上湿了那一大块,是不是血迹?”小南低头看看,裤子的膝盖上,殷红了两个大圈圈,用手去拉裤子时,裤子沾着了肉,竟有些拉不开,摇摇头道:“我走不动了。”士毅道:“这个地方不容易找车子,你坐在一边等等,我去给你雇辆车吧。”小南坐在地上,向他摇摇手道:“你别雇车了,你把雇车的钱借给我就得了。”士毅道:“你走得动吗?”小南道:“你瞧瞧,我那个篮子,让火车轧了,捡不着煤还不要紧,连篮子都丢了,我妈会放过我吗?你借钱我去买个篮子,让我对付着走回去吧。先生,你做好事,你就做到底。”士毅觉得她说得怪可怜的,便道:“买篮子也要不了几个钱,你只管坐车,篮子我还给你买。”小南缓缓地站了起来,牵了自己的破衣襟道:“你不瞧瞧这个,我要坐在车上,不让人家笑掉牙吗?”说着话时,一步一颠走了几步,然后才伸直腰来。士毅道:“你若是怕回家挨骂的话,我送你回家去,你看行不行?”小南站着,向他瞅了一眼,笑道:“行倒是行,你可别说以前就认识我,只说今天才碰着我的。”士毅本想问一句,那为什么?笑了一笑,又没有向下问了。只是向她点了几点头,表示这件事可以办到。于是跟着在她后面,也慢慢地走着,自己那只手可插在衣袋里,捏了一把铜子票在手上,想拿出来,望了望小南的脸,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铜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门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脚,向她笑道:“一个篮子要多少钱才买得到?”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钱吗。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给我妈说一声也就完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光可就射到他插进衣袋的那只手上。士毅也不能计算袋里是多少钱了,一把掏了出来,就递给她道:“你拿去买篮子去。”小南低了头,手上虽接了他的钱,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里道:“我又要花你的钱。”她赶快就掉转身去了。
士毅见她有些害臊的神气,就觉得不便和她说话,可是不开口说话这个情形,又怪有趣的,跟着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街,又转了两个胡同,始终是默然的,几次想和她说话,只是被无端的咳嗽声打断了。她几次也好像有话说,停住了脚,只一顿,她依然走了。后来走到一个更冷静些的胡同,她终于停止了,回转头来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钱回去就好哄我妈。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不和我家人见面的好。”士毅对她这话,当然有些奇怪:说得好好的,让我送她回家,为什么又变卦了?这倒是不能勉强,她说了仔细想想不能让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脚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还到铁道上去吗?”小南道:“我哪有那么爱去?你借给我这些钱,我们家可以过两天的了。改日见吧。”她说毕,掉头就带跑步的走了。这时,却有一个推车卖烤白薯的走了过来,士毅见那卖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着,也就只好走了开去。
回到会馆来,看看日影东偏,算是混过了大半天。可是衣袋里一把铜子票,很慷慨的全数送给人了,这餐晚饭,未免没有着落,只得撒了个谎,说是钱丢了,向长班借了一毛钱,买了几个窝头吃。长班已经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钱给他,自己家里吃的一碟酸腌菜,也分一大半给他。士毅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下,左手拿了冷窝头,右手拿了筷子夹酸腌菜吃,心里可就想着白天那件事,觉得小南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让我到她家里去,这便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不觉吃了三个窝头,肚子便饱了。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梦,有时把日里的事,重演一幕,有时把心里的希望,实现了出来。
到了次日早上,应该是九点钟上工的,七点多钟出门了,大宽转地绕着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个胡同前后,绕了几处,凡是极贫穷的人家门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并不曾遇到小南,跑到两腿发酸,看看太阳高照,只得到会里去工作。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把手上的钱花完了,一定会到铁道上去的,过了两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虽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钱,又肯明说出来偷煤块,我多给她一些钱花,她一定可以听我的指挥。如此想着,心里似乎有了许多安慰,也就加增了许多幻想。下午回家的时候,在老门房那里借了几毛钱,预备今明天的伙食。
在街上走着,心里想到,假使我讨了一房家眷,住在会馆里,洗衣煮饭,一切事都有人做,虽然多一口人吃饭,有十块钱一个月,也许够了。他如此默念着走着,忽然有人道:“嘿!你刚出来呀。”回头看时,只见小南空了两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她一见人,眼珠转了两转,低了头微笑过来。士毅看了她,也不知是何原故,立刻心上连跳了几下,问道:“你还没有买好篮子吗?”小南道:“我不是来捡煤核,我昨天回去,对我妈实说了,我妈说你是个好人,让我来谢谢你。”士毅道:“你妈知道我在这里做事情吗?”小南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她说应该谢谢你,所以我自个儿就来谢谢你了。”士毅道:“这也值不得谢。你妈都不见怪你,为什么昨天你不让送你到家呢?”小南道:“这也用得着问吗?一个大姑娘,带个大爷们回去,那多么寒碜?”士毅道:“原来如此,我怕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呢?”小南笑道:“什么交朋友?你干么和我交朋友哇?”士毅道:“你穷,我也不阔,为什么不能交朋友?”小南道:“不是那么说?没有男女交朋友的。”士毅道:“怎么没有?现在大街上走着。那一对一对的,不都是朋友吗?”小南道:“那怎能比得?”她说了这句,看着士毅的脸道:“你住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哇。”士毅笑道:“你不问我,我告诉你有什么意思呢?我天天到这里来写字,住在湖南会馆,你若有什么事要找我,尽管来找我,不要紧的。你今天要钱花吗?”小南站着不走,用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不答。士毅便将借了的钱,分一半出来,塞在她手上。她伸手来接的时候,士毅却和她的热手心碰了一下。未免站着,向她脸上呆看着,不知所云。小南抬起头来,笑道:“你老看我做什么?”士毅道:“不是呀!年轻轻儿的人,都爱个好儿,为什么你就闹得这个样子,蓬头散发,满脸漆黑呢?”小南道:“捡煤核的姑娘,好得了吗?”士毅道:“你不捡煤核,干别的行不行?”小南道:“我什么也不会,干什么呢?”士毅看了她许久,却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很好一个人,一点不想好。”小南倒也不见怪他这话,微微一笑地去了。
不过,士毅口里虽这样劝她,心里可又有一种别的见解,一个捡煤核的女郎,有什么向上的能力?只要给她几个小钱花,什么事情也可以办到。自己无非因没有接近过异性,所以想和她接近。为了要接近她,当然希望她没有什么高尚的思想,只要她贪我几个小钱得了。再说,她不过偷人两块煤,算不了有伤人格。这年头偷卖祖国的,多着呢,谁不比我阔呀?有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为什么想不开?他如此想着,不但不惋惜她,而且只管高兴起来。这个姑娘,果然也就如他所料,到了次日他下工的时候,她又在路上等着。士毅是不必踌躇的了,就给了她一毛钱。这一毛钱,是预备自己做晚饭吃的,只好牺牲了。到了第三天,士毅却掉了个枪花,向她道:“这几天我还没有发薪水,礼拜的那一天,我有钱,我带你玩去。我还要买布给你做衣服呢。这两天我每天给你十个铜子买东西吃,每天你在这里候着我就是了。这几天你不来,礼拜那天,我就不带你去。”小南听说礼拜多给她钱,就答应了。到了礼拜六这天,士毅和那曹老先生求情,说是要先支一月的工钱,制点衣袜,居然得着了。
他几年来,没有在身上揣过十块钱,现在突然囊橐丰满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到了下工的钟头,便立刻走出大门来,心里预算着,见了小南之后,立刻就上街去买东西、洗澡、理发,买一件大褂,晚饭到小饭馆子里去。不!买一斤肉回去,自己红烧着来吃。回回由水果店门口,看了那红红绿绿的鲜果,又放出一种清香。那点心店里的装潢,多么美丽?酱肘店里的熏卤鸡鸭,多么肥腻?往日由门口经过,不免吞下几口馋涎,今天都该尝尝了。想着得意,低了头只管向前跑,忽然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住,回头看时,小南站在身后笑道:“你跑什么?人站在这儿,你也不看见啦?”士毅道:“我已经发了薪了,明天可足玩一气,一早你就在铁道上等着我,好不好?要不,今天我们找个地方去玩也好。”小南指着人家墙上的淡黄日光,道:“什么时候了?回去晚了,我妈会骂我的。”士毅数了十个铜子,交到她手上,笑道:“好!你回去吧,你明天准能去吗?”小南低了头,却答复不出来。士毅道:“白天出来玩玩耍什么紧?你捡煤核儿时候,不也是成天在外面吗”小南道:“我怕碰到人。”说的这话,声音非常之低微,几乎听不到。士毅道:“老早的去,一定没有人的。”士毅口里说着话,眼光不住地向路上两头看着,以免有人来往听到。小南似乎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便走得开开的,才回头看着道:“得啦,我们明天见吧。”士毅听了她的话,既不便追求她,让她就这样走了,似乎又有什么事,未曾交代一般,又在她身后,紧跟了大半截胡同,看看她要出口了,才喊道:“你别忘了呀。”小南回转身来,将头点了两点,然后出口去了。
这时,士毅身上揣了十块钱在身上,就满街跑起来,要想买衣服,怕花钱多了。要买点心水果吃,又想还是吃饭要紧,要想到小馆子里,又想不如买了东西回家去做。跑了两条街,一样东西也不曾买得成功,倒跑得周身是汗。不过身上虽很受累,心里却异常的愉快,看到街上的事事物物,仿佛都格外有生机,那大放盘的衣店里,门楼上放了无线电播音机,围着许多人听,向来不曾留意的,现在也站在人丛里听了片刻。看见店家电灯都亮起来了,这才回会馆来,以便赶着做了晚饭吃,好去洗澡剃头,明天在见异性者之前,可以焕然一新了。可是当他到了家中,摸钱去买东西的时候,那十张一元的钞票,并不在衣袋里,竟不知何时,全部失落了。这不但一个月的食用无着,预备着明天所花的钱,也落个空。这一个极大的失望,将他周身的精力,全变成冷汗,由毛孔里排泄出来。
第四回 携手作清谈渐兴妄念 濯污惊绝艳忽动枯弹
这时,士毅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都没有钱,他就在破椅子上,用手托了头,前前后后,想着这钱是在哪里丢的?想了许久,记起来了。记得听广播无线电的时候,自己怕钱票失落,曾在衣袋里将钞票取出,向袜子筒里塞了进去。这一段动作,记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错的,赶快弯腰一摸袜子筒,不由得哈哈笑起来,这里可不是那十元钞票,做了一小叠子,紧贴了肉吗?手里拿了钞票,想起刚才那一阵慌乱,真未免可笑。当时匆匆地买了一些现成的面食吃了,就赶到前门夜市,花了一块多钱,买了一件半新旧的灰布大褂,又跑到小理发馆去,理了一回发,然后很高兴地回去了。这一晚睡得更是神魂颠倒,做了几十个片断小梦,所梦见的,都是和那小南姑娘在一处。
到了次日起来,天色明亮未久,太阳还不曾照到院子里,士毅立刻就忙着用冷水洗过脸,漱过口,就向顺治门外的墙根铁道走来。可是当他走到铁道上的时候,那东边起来的太阳,还只高高照到柳树梢上,带了鸡子黄色,不用说,天气还早着啦。士毅走到小南上次偷煤的地方一看,她并不在那里,料着她还不曾来,向铁路两边看了看,依然还是向走去的路上走回。走了一截路,并不见她来,心想,莫非她早夹了,已经走上前方去了吧?如此想着,他转身依然向前走。这回走得很远,直等快走到西便门了,还是没有看到她,这可决定她没有来,二次又走回去。这样来来去去的,约摸走了一小时有余,并不见小南,两只脚有些累了,待要坐下来吧,铁路上有人经过,看到这情形,必要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穿长衣服的人,一大早就在这里坐着呢?待要依然走,真有点累。一个人只管这样徘徊着,忽然靠树看看水,忽然在铁路上又走着数那枕木,忽然又在人行路上,来去踱着小步,始终是不见人来。自己没有表,这地方一边是城濠,一边是城墙,也找不着一个地方去看钟,再看看树上的太阳,已不是金黄色,只觉热气射人。那末,可知是时候不早了,这样一个蓬首垢面的毛丫头,倒也如此摆架子,待不去理会她,又怕她果来了。心里烦躁起来,便想到女人总是不能犯她的,你若犯她,就不免受她的胁制。高兴而来,变成了苦闷,由苦闷又变成了怨恨了。
然而所幸那小南为了他许着许多好处,毕竟是来了,在铁路的远远处,手臂上挽了个破篮子,低了头跨着枕木,一步一步走来。士毅本着一肚皮牢骚,想见着她说她两句的,可是等她走到身边以后,她忽然一笑低头,低声道:“你早来啦?”他无论有什么大脾气,这时也泄漏不出来了,只得也就向着她笑道:“我可不是早来了吗?来得可就早了,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小南低着头,默想了一会,才笑道:“这还晚了吗?”士毅笑道:“晚是不晚,可是也不早。”这句话刚刚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太矛盾了,既是不晚,何又不早呢?这句话要加以解释,恐怕更会引起人家的误会,而且这件事,实在也无法可以解释,便只得和她笑了一笑,把这事遮掩过去。她对于这些话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低了头,在一边站着。士毅两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向她笑道:“你今天出来得这样子早,你妈没有问你吗?”她摇了摇头。士毅又没有话说了,抬头想了一想,才道:“我们顺着铁路走一走吧。回头我带你逛天桥会,买一些东西送你。”小南道:“顺着铁道往哪儿走哇?”士毅道:“反正我们不能站在这儿说话,现在逛天桥,又嫌早一点,我们不顺着铁道溜达溜达吗?”小南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低了头不作声。士毅心里砰砰地跳了一阵,手伸到衣袋里去,摸着他带的钱。他本来是些一元的钞票,他昨晚在灵机一动之下,就把钞票换了两块现洋在身上,这时握了一块银元在巴掌心里,便掏了出来。见小南背了身子低着头的,就把这洋钱一伸,想递给她。但不知是何缘故,这手竟有些抖颤起来。于是复把这洋钱收起,又揣到衣袋里去。但是将银洋刚刚放下,看了小南那样默默无言的样子,觉得老如此站着不动,决不是办法,于是又把银洋掏了出来,先捏在手里,向她笑道:“你今天不短钱用吗?”她先是默然,后又答道:“我哪天也短钱用呢。”士毅道:“啰!这一块钱,给你去买双袜子穿。”她突然听到一块钱三个字,似乎吃了一惊,便掉转身来,向士教望着。见他果然拿了一块钱在手,即时无话可说,却道:“你干吗给我这些钱啦?”士毅真不料给她一块钱,她会受宠若惊,那手就不抖颤了,将银元递到她手里,笑道:“这不算多,回头我还要给你钱呢,你和我走吧。”
小南将一块钱捏在手心里,便移起脚步来。士毅和她并排走着,静默了许久,不知道要和她说句什么才好?久之久之,才笑道:“你不乐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将头一扭,笑了。士毅一看这样子,她不是不懂风情的孩子,便道:“我们一路走着,若是有人问我们的话……”小南笑道:“我晓得,我会说你是我哥哥。”这哥哥两个字,送到士毅耳朵里来,不由得周身紧缩了一阵,笑道:“这就好极了。你不是很聪明吗?”小南道:“这年头儿,谁也不傻呀?”士毅一直向前走,渐渐走到无人之处,便挤着和她并排走,又道:“我替你提了这篮子吧。”于是把篮子接了过来,一手接了篮子,一手便握了她的手。
那小南姑娘,虽是将手缩了一缩,但是并不怎样的用力,所以这手,始终是让人家紧紧地握着。她无所谓,不过是低了头,依然缓缓走路而已,可是士毅只感到周身热血奔流,自己已不知道是到了什么环境里面。想了一些时候,才想到她的家庭问题,可以作谈话资料,便问道:“你父亲干什么的?”小南道:“他也是个先生呢,因为他眼睛坏了,我们就穷下来。”士毅道:“他有多大年纪哩?”小南道:“他四十九岁了。”士毅道:“三十多岁才生你啦?你母亲多大岁数哩?”小南道:“我妈可年岁小,今年还只三十四岁呢。”士毅道:“你父亲当然是个可怜的人了,你母亲呢?”小南道:“我妈为人也很直爽的,就是嘴直,有些人不大喜欢她。”士毅道:“若是我见着你妈,她怎样对待我呢?”小南道:“你别说和我出来玩过,那就不要紧。”士毅将她的手紧紧捏了两把,笑道:“为什么呢?”小南把手一缩,把手摔开了,笑着扭了脖子道:“你是存心还是怎么着?这又什么不明白的?”士毅知道她是不会有拒绝的表示的。胆子更大了,就扶了她的肩膀,慢慢地走着道:“你能天天和我出来玩吗?”小南道:“行啦。我有什么不成?可是你要天天办公的,哪有工夫陪我玩呢?”士毅用手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这个很好的孩子,为什么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糟到这种样子哩?”小南道:“像我们这种人,配梳头,配洗脸吗?一转身就全身黑。”士毅道:“你难道愿意一辈子捡煤核吗?”小南道:“谁是那样贱骨头,愿意一辈子捡煤核?”士毅道:“我也知道你不能那样傻。可是你弄得身上这样乱七八糟的,除了我,那里还有那种人和你交朋友?”小南点了点头道:“你这人是很好的。”士毅道:“你知道很好就得了。可是你要和我交朋友,你必得听我的话,第一,别和那些捡煤核的野小子在一处。第二,你得把身上弄干净一点。自然我总会天天给你钱花,让你去买些应用的东西。”小南道:“你在那个慈善会里,一个月能挣多少工钱呢?”这个问题,逼着士毅却无法子答复,说多了不像,说少了,又怕小南听了不高兴,想了一想,便反问她一句道:“你看我一个月应该挣多少钱哩?”小南低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突然一抬头道:“我看你总也挣个十块二十块的吧?”士毅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道:“对了。”于是二人又悄悄地向着西便门走去。士毅道:“你家里一个月要花多少钱?”小南道:“没有准,多挣钱,多用,少挣钱少用。”士毅道:“若是一个月,你家有我挣的这些钱,你家够用的吗?”小南道:“那自然够用的了。”士毅道:“那末,你家有我这样一个挣钱的人,你家里就好了。”小南望了他微微一笑。士毅笑道:“这样吧,我到你家去,给你妈作干儿子,那末,你家就有一个养家活口的人了。”小南道:“我们家哪配呀?”士毅嘻嘻地笑道:“为什么不配?只要你答应,你家就算办通了一半了。”小南将身子一闪道:“仔细人来了,别动手动脚的。”士毅道:“你说的,咱们是兄妹相称,人瞧见了也不要紧呀。”小南道:“嘿!说着说着,快到便门了,你带我到哪儿去呀?”士毅道:“出便门去玩玩吧,咱们只当是逛公园。回头我们雇洋车上天桥去吧。”小南道:“可别走远了。走远了,我有点害怕。”士毅道:“没关系。有我在一处走着,走到天边也不要紧,你饿了吗?前面有家油条烧饼铺,咱们买点儿吃的,你看好不好?”小南笑着点了点头。
说着话,走开铁路,就向便门的一条小街上来。这里有烧饼店,有生熟猪肉店,有油盐小杂货店。于是买了十二个烧饼,十二根油条。又到猪肉店里,买了两包盒子菜。所谓盒子菜者,乃是猪肉店里,将酱肉酱肘子,以及酱肚卤肝的屑末并拢在一处,用一张荷叶包着,固定了是十个子一包,或二十个子一包,虽然是不大卫生,然而在吃不起肉的穷人,借着这个机会,总可以大大的尝些肉味了。士毅自己拿了油条烧饼,这荷叶包是用绳子挂着的,就付与小南提着。小南提了那两包盒子菜,虽然是不曾吃到口,然而闻到这种酱肉的气味,已经让她肚子里的馋虫,向上鼓动,不由她不跟着士毅走了。士毅带她走出了便门,就向乡下走来。
这个时候,田地虽是不曾长上青来,可是有一大部分的树林,都有了嫩绿的树叶子了。在暖和的太阳下面,照着平原大地上,有了这满带着生机的树林,令人望着,心里说不出来的有那分高兴。走了有一里路之遥,士毅看着,前后并无行人,路的南边,有半倒的废庙,便向庙后指道:“我们先到庙后把东西吃了再走吧。”小南并不驳回,就跟着他一直向庙后走来。庙的后身,有片高土基,二人走到土基上,找了两块青砖放在地当中,将油条烧饼盒子菜,全放在青砖上,然后邀着小南席地而坐。自己先拿一个烧饼斜面披开,将一根油条,夹在烧饼中间,递到小南手上,笑道:“你先吃这个。”小南不曾吃到口,先闻着那股子芝麻香油味儿,咕嘟一声,便咽了一次口沫。不过当了人家,张开大嘴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因之半侧了身子,背着人家咀嚼。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就把一个烧饼吃了下去。士毅真是能体贴人家,当她吃完了背转身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烧饼里面,灌着满满的盒子菜,又递到她手上去。她低头笑道:“你尽让我,你自己不吃吗?”士毅道:“我为什么不吃?我给你预备好了,我再吃呀。你看我这个朋友不错吧?”小南笑着点点头,只管微笑。
士毅看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就靠了她坐着,将她一只手拉到怀里来,笑道:“小妹妹,你知道我很爱你吗?”小南自有生以来,不曾听过人和她说出这种话,十六岁的孩子,听了这种话,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知是何缘故,她周身的肌肉,在这一句话之后,一齐抖颤起来。自己虽依然还在吃烧饼已经不是吃烧饼那样觉得烧饼格外的好吃,现在却是很平常的了。士毅虽是个男子,也是心里砰砰乱跳,在那句话说过之后,他一样的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静默之中,无事可干,只是陪着人家吃烧饼而已。把烧饼油条盒子菜都吃完了,依然不敢把心中要说的话说了,只管向小南望着,小南是将背朝着他,他就可以看到小南的后颈窝,这可有点扫人的兴头,只见在脖子上的黑泥,几乎成了一层灰漆,便向她道:“你转过脸来,我给样东西你瞧瞧。”说着,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白毛巾包来。小南一回头看到,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士毅笑道:“我特意为你买的呀。”于是将毛巾包子打了开来,小南看时,乃是一块胰子,一把小骨梳。小南道:“你把这东西送我吗?”士毅站起来,用手向东边的坏墙根一指,笑道:“那里有一道河,我带你到那里去洗个脸去。”小南道:“干吗洗脸?”士毅道:“嘿!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什么不爱好?你一定很好看的,我要看你洗了脸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小南抿嘴笑道:“好不了。别看!”士毅道:“去洗脸吧。洗了脸之后,我给你做好衣服穿。走吧!”
说着,挽了小南一只胳膀,就要她起来。她本来也无可无不可,经他用力一拉,更是不能不动,于是随着他又向城墙边走来。这里约有半里路之遥,在城墙之外,有一道城壕,这外城的城壕,并没有人家家里的沟水流去,很是清亮。士毅扶着她,慢慢走到壕边上来,笑道:“你到水边下去,我给你开一个光。”小南道:“你真要我洗脸吗?”他如此说着,再也不客气将她拖着,就拖到城壕边来。自已先蹲下去,拉着她也蹲下来。她到了这时,已失却抵抗的能力,一来是一个女孩子,跟着一个壮年男子,到了野外来,如何敢得罪他?二来也觉士毅这个人待人很好。于是蹲下来笑道:“我这样大的人,难道脸都不会洗吗?”于是接过手巾,浸在流水里面,搓了几把。士毅道:“不行,还是我来吧。”于是替她先卷着两只袖子,露出一只溜圆的手臂来。然后一手按了她的脖子,一手将湿的毛巾,在她脸上搽抹起来。先搽抹过一遍,再用胰子在手上擦了一层,就由她的脸上洗到耳朵边下,由耳朵边下,再洗到后颈窝里。小南笑得只是将身子缩着一团,连道:“你别动手,我怕咯支,你叫我洗那里,我就洗那里得了。”士毅因她极力闪躲着,自己蹲在地上,侧了身子,实在也是费劲得很,就站在她身后道:“你再洗洗头发。”她果然就低了头,用手巾打湿了水,自在头上淋洗下去。洗了一擦胰子,擦了胰子又洗。士毅道:“行了。我来给你梳梳,你自己洗洗脸,洗洗手胳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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