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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主沉浮by千觞[第一部 中]-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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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响亮的巴掌,打断了明周滔滔不绝的怒吼。
他捧着高高肿起的面庞,不敢置信地看着冷玄:“我已经是天靖的皇帝了,你居然还打我?”
“就因为你是皇帝,才更该打。”冷玄面无表情,冷冷道:“父皇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全忘了吗?身为帝王,最基本的就是要学会控制自己。想要什么,不能靠别人施舍,要学会怎么让自己变得更强,才有能力去夺取去保护你要的东西。”
他左手拍了拍椅子扶手:“坐上了皇位,你就不能再任性胡为。否则,父皇可以让你当上天靖皇帝,也一样可以废黜你,让寿皇叔取而代之。凭你现在,根本不够资格跟父皇叫阵,明白么?”
明周被掌掴处还青紫生疼,脸色却发了白。久在冷玄积威之下,刚才嫉恨冲头时爆发出来的勇气也耗得差不多了,纵有再多不甘心,也不敢再顶撞冷玄。死死咬着嘴唇,蓦地发泄般地大叫了一声,直冲出殿。
“我恨你!!!!!”
少年尖锐的声音盘旋在冷清殿内,引起回音阵阵。
明周气怒攻心,出了开元宫沿着湖岸乱奔,一路撞倒几个值夜的宫中杂役也不停。直跑到两腿发酸才止步,弯腰不停喘气,无意间望见离自己前方百来步,一人凭湖岸悄立。
那背影,正是雷海城。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开元宫的,雷海城意识稍清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湖畔。
月行云中,清风弄影。万景如流水,从他眼前无声飘远。
他想到了湛飞阳死后,他在十方城守将府内临湖凭吊。那个人将他从没顶的湖水里拖上岸。也就是那晚,冷玄拂上他嘴唇的一个轻触让他心防裂缺,落荒而逃……
却怎生逃得掉?纵使走到天涯海角,他的心,就在方才,跟那张人皮一样,碎裂成千百片,失落在那个人脚边。
他用为时不多的生命燃起的热情,也已被那个人冰冷的微笑浇熄。
“你留给天靖的,……足够了……不再需要你……”
“呵呵……”他听见自己暗哑地低笑。
是啊,身中梦蛰,再过不久,应该就会被梦魇彻底控制,变成个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疯子,那时的他,确实毫无用处。

第 69 章

挺拔的身影猛然一晃,摔倒湖边。明周忙朝雷海城奔去。
“海城?——”
一人不知从何处遽然窜出,快如魅影越过明周,毫不费力将地上的人打横抱起。
月光下,那人一身素衣不沾尘,眉目清秀中带着冷冷剑气。瞥了明周一眼,转身就走。
明周认出那人就是白天在金殿上跟天靖订盟约的西岐皇帝原千雪。他并不知道冷玄跟原千雪之间的约定,见雷海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人臂弯里,双目紧闭,嘴角血丝蜿蜒,明周又惊又急,抓住雷海城衣袖,朝公子雪怒道:“快把他放下!”
公子雪轻哼一声,抬脚将明周踢了个跟斗,微微冷笑:“小皇帝,你不配碰他。”
刚扭头,忽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伸手从明周衣衫内掏出那个黑玉瓶,拔掉木塞,凑在鼻端轻嗅了嗅,微露喜色。展动身形几个起落,等附近巡夜的侍卫听到明周叫唤匆忙赶来时,公子雪早已抱着雷海城遁入茫茫夜色。
明周紧盯公子雪消失的方向,缓缓用手背擦着脸上蹭到的污泥草屑,目光狠绝。

开元宫里,烛火奄奄欲灭。
冷寿和冷玄相对而坐,目光都停驻在那被割成了千百碎片的人皮。
良久,冷寿终于掩面长叹。“他这回,是真的用心在帮天靖,你我却用假人皮算计他……”
冷玄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也无力垂到身侧。
檀木扶手上,竟多了几道细细抓痕。r
冷玄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暗红的血,惘然笑:“寿皇叔,你在怪我么?莫忘记他身中梦蛰,倘若原千雪所言非虚,这毒没有解药根治,只有去了西岐,每隔十日服用西岐宫中至宝梦仙藤的叶汁才能压制,而梦仙藤又无法移植他处。” 
冷寿沉痛地道:“我就是知道其中利害,才会同意跟你一起设局。可你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实在太狠了。”
“……不那么说,就无法令他死心离去……”冷玄仰头,深深闭起了眼帘。“我本以为‘死’了,可以让雷海城离开天靖时了无牵挂,谁知弄巧成拙……”一缕淡淡笑意浮上唇边,他满足地轻叹。“他本来是绝不愿留在天靖的,如今肯为我做那么多,足够了。寿皇叔,我真的已经心满意足。”
冷寿还是第一次看到冷玄露出这种笑容,一阵心酸,低声道:“你就真的甘心就这样放手?任他永远恨着你?”
冷玄没立刻回答,仍仰着头。胸膛随着悠长呼吸起伏,半晌才低下头,反问冷寿:“如果你是我,中梦蛰的人是太皇太后,寿皇叔,你会怎么做?”
冷寿与碧桥私下交好多年,此事冷玄早有知晓,权当多个皇叔的把柄在手,两叔侄彼此心照不宣。这时冷寿突然听他提起,尴尬之后亦黯然——
易地而处,他确实也会做出同样决定。
“没错,我说什么也要救她,哪怕她会误会我,恨我一辈子。不,彻底忘了我更好。”
听着冷寿喃喃自语,冷玄神情有些许难以察觉的微变,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袖,轻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就像他曾经加诸雷海城身上的那些屈辱伤痛,即使雷海城愿意淡忘,他却无法忘却,无法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谁也不知道,多少个夜半无人,他都被睡梦中少年痛苦的呻吟惨叫和充满刻骨憎恨的目光惊醒。
醒来时,心脏总在刺痛着。
他没有中梦蛰,可记忆早已如毒芽,深种脑海。
无论怎么补救,他都抹不掉自己带给雷海城的伤害。他不相信,雷海城就可以从过去的阴影束缚里摆脱。
如果在一起只会提醒彼此回忆起不堪过往,那么他宁可选择离别。

身体晃晃悠悠,不停地在黑暗中颠簸浮沉。雷海城感觉到身下车轮滚动,有人在对他说话,他却将之拒绝感官之外。
这异世的一切,其实都与他无关。就让他独自静一静罢。也许,就在这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永远沉下去,是他最好的归宿……
却偏偏事与愿违,有人捏开了他的嘴巴,凉寒带着幽香的液体滴上舌苔,顺喉而下。
他终于张开了眼睛,注视着破坏他宁静世界的罪魁祸首。
“好些没有?”公子雪抛掉手里已经涓滴无剩的黑玉小瓶,轻翻开雷海城眼皮看了看,点头道:“原九重此次也算花了心思。要提炼这么一瓶春眠不容易,这药解不了毒,不过有益睡眠,希望可以让你安然抵达西岐。”
雷海城仍平躺在毯子上,神色木然,只有在听到西岐两字时眼神起了点微澜。
公子雪没有错漏他任何一丝表情,沉默片刻后,扶着雷海城坐起身,掀开了马车布帘。
明艳耀眼的盛夏骄阳立刻照进车厢,洒落班驳光影。马车前后,众多西岐侍卫策马相随。
公子雪缓缓在雷海城耳边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天靖京城。雷海城,只要我公子雪活着一天,西岐没人能为难你。你尽管放心跟我去。”
雷海城面容依然那么平静,仿佛根本没听到公子雪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默然看着车外——
田野阡陌、溪流峰峦……江山如水墨长卷,飞快而逝……
“……你究竟,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他终于受不了刺目的阳光,阖眼轻问身后人。“你发过毒誓不利用我,呵,我对西岐,应该也没什么用处吧?”
公子雪变了脸色,淡漠的眼底隐约腾起薄怒,可看到雷海城嘴角若有若无的讥笑和疲惫后,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放下车帘,沉静了许久才低声道:“雷海城,我跟他不同……”
他还想继续说,但雷海城已经睡着了。
听着车轮和马蹄交错,公子雪紧了紧搂着雷海城的双手,也闭目养起神来。

沉闷的气氛一路延续到公子雪的马车长驱直入,驶进西岐都城梵夏的皇宫。
全程快马加鞭,比公子雪原定的归期还早了几天。只因符青凤那瓶安神助睡的春眠虽然使雷海城大半时间都在昏昏欲睡,但药效只维持了三分之二的路程。雷海城摆脱药力后便即刻生出幻觉,接连做了好几场噩梦。公子雪于是甩下大队人马,亲自驾车日夜兼程,赶回梵夏。
皇宫曾在公子雪夺位期间,被傀儡皇帝纵火焚烧,经修葺后已焕然一新。惟有几处偏僻角落里焦土尚存,向人展示着这里刚经历过战火。
西岐皇宫以玄色为主,途中向公子雪行礼的侍女护卫也都身穿黑衣。公子雪看也不看众人,径直将马车驾进内宫深处,才勒住缰绳,将雷海城扶下车。
眼前,是一片刀削斧凿的陡峭岩石。火红的砂石岩映着斜阳余辉,别样景致。石壁周围方圆百步都寸草不生,只有一株植物从离地丈许高的坚硬岩石缝里伸展出枝叶藤蔓,迎风轻摇。
植物外表其貌不扬,奇特的是它的颜色。从茎干到叶子,都是漆黑的。
“这就是西岐皇室才有的梦仙藤。原九重逃去风陵前,命人纵火焚宫,四株梦仙藤被烧死三株。还好我赶得及时,救下最后这株。”公子雪说着,提气轻纵跃上石壁,摘下两片叶子,跃落雷海城身边。
叶柄折断处流下的汁液,浓黑如墨。
公子雪将叶子递给雷海城,冷冰冰的双眼带上苦涩。“我曾翻阅过西岐皇室所有藏书,梦蛰之毒,便是从梦仙藤的根茎里萃取炼制,无解药可根治。要想消除幻觉,不为噩梦所困,每隔十天就必须服用一次梦仙藤的叶汁……所以,雷海城,你今后无法离开西岐……”
雷海城握着叶子的手轻颤了颤,多日来木然的面具终于有了丝裂缝。
“这事,冷玄知道吗?”
公子雪对雷海城凝视好一阵,最终点点头,双手负背,遥看云中落日。
“若非如此,他未必肯履约让我带你回来。”

 

第 70 章

“……”雷海城微微张着嘴,脸上忽喜忽怒忽悲,转眼工夫已换了七八种表情。
公子雪以为梦蛰又开始发作,却听雷海城咬牙切齿地迸出一连串他从来没听过的字眼。
“stupid! fool! ass!……”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当时究竟怎么想的?居然还能笑着跟他说出那种伤人的话来?
“你骂的,什么意思?”等雷海城彻底发泄个痛快,公子雪才静静问。虽听不明白,只消看雷海城的样子,也知道绝不是好话。
“没什么。”积压在胸口处多时的愤懑郁结终于找到了出口,雷海城深长地呼吸,迫使自己镇静。低头看着流了满手的黑色叶汁。
“我应该不会是第一个中梦蛰的人。藏书上,有没有记载过前人病例之类的东西?”
公子雪面色如雷海城所预料地阴沉下来,瞪着雷海城,眼里竟泛起层极浅血气,直看得雷海城脊梁微寒。公子雪却蓦然转身,拂袖而去。
“我会叫人带你去藏书阁。西岐皇室十三万四千三百七十四册书典,任你翻阅。”
语气冷到极点。雷海城心知自己又伤了公子雪的心,想对他的背影说声对不起,公子雪步伐奇快,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对着手里的两片叶子发愣,继而苦笑。

公子雪这回似是动了真怒,接连数日都未再出现雷海城面前。雷海城十分歉疚,有心要找公子雪道歉,却听近侍说公子雪正日以夜继,忙着处理出使天靖时堆积如山的奏折文书,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便把全副精力放到了藏书阁上。
藏书阁离石壁不远。三层小楼,为防火烛,整座建筑都以黑色岩石砌成,幸而躲过了不久前那场火灾大劫。阁里常年点着牛油蜡烛,典籍浩如烟海。
雷海城为方便查阅,索性就宿进了藏书阁。
这异世文字与雷海城所知不尽相同,陪他第一次踏进藏书阁的侍从禀报公子雪后,翌日白天便有几个文书官奉命而来,遇到雷海城看不懂之处,就读给他听并细加解释。
几天下来,雷海城发现不少药书都被人圈点批注过,而且墨痕犹新。问阁里仆役,才知道公子雪入主梵夏皇宫后,曾在藏书阁驻足十日,不眠不休阅遍群书,最终黯然离开。
仆役只是寥寥数语,听进雷海城耳里却是感慨万分,想到自己几次三番怀疑公子雪对自己的用心,汗颜之余又觉有些痛心。
这辈子,他注定无法回应公子雪。只因他的心,已经陷落在天靖那个人手中……
怅惘了半天,心情越发沉重——
既然公子雪也无功而返,他又能从藏书里找到转机么?
难道,他的余生,真的要在西岐度过?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愿再深思这个问题。抛开愁绪,继续查看书籍。
待看完身边的一大摞书,仆役已布上膳食。雷海城才发觉阁外天色发暗,黄昏将至。他像平常一样打发那几个史官回去休憩,匆匆吃了几口食物,让仆役收拾走碗筷,又去架上取回堆新书。
有本装在狭长木匣里的薄薄小卷册引起了他的注意。封面无字,里面纸张业已发黄霉变,显然年代久远。前后不过十来页,留字之人笔迹捭阖潦草,极难辨认。扉页上公子雪后加的圈点却比雷海城先前看过的任何一本都多。
“……吾日思夜梦,癫狂不识诸亲……”这症状不正是梦蛰?雷海城精神一振,慢慢边猜边轻声往下诵读。“仙卿为吾泣经年……泪枯目盲……以……解之?……”
梦蛰有解?可那“解之”前面几字的位置偏偏被数点暗褐色的血迹覆盖住了。他将十来页纸翻来覆去地看,希冀能找到另一处提示,但那人之后的文字尽是在叙述自己如何痛苦,卷末画着株梦仙藤的图案,边上写着:“此物令吾痛失仙卿,吾夜夜祈梦仙卿,余生无欢……”
原来梦仙藤的名字是如此由来。雷海城也为留字人字里行间的悲恸哀绝发了阵呆,突然听到身后脚步声上楼。
他回头,公子雪手持数片梦仙藤叶,朝他走来。雷海城一凛,流连书中不知时光流逝,居然已在宫中过了十天。
公子雪瞥见雷海城手里的小册子,微摇头:“你也看到了这个?没用。那几个字根本看不清。我翻过所有藏书,也找不到类似记载,只有几本医书有记用叶汁缓解毒性。”
雷海城大失所望,丢下了册子,苦笑道:“这人写了解救办法,却弄脏了最关键的字,比不写还糟糕。”
公子雪俯身拾起册子,装进木匣,才缓缓道:“这是西岐开国帝君原氏太宗的手札。据说太宗写完手札后便呕血成升,临终前立下遗训要后世子孙务必看护好梦仙藤以缅怀那位仙卿。”
怪不得西岐皇室要把梦仙藤这种害人的东西当宝贝藏着。雷海城作声不得,接过了公子雪递来的叶子,见他要走,急忙叫住。
“这个,你上次在地道里中了4的暗算,现在伤都痊愈了么?”他本来想为那天的失言向公子雪致歉,话到嘴边又觉得孤傲如公子雪必然不会喜欢施舍般的事后道歉,多半又会来一句“与你无关”,便改了口。
公子雪似乎怔了怔,随即微笑:“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不会问。”
雷海城语塞。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公子雪凝视雷海城愧疚神情,忽然又笑笑,竟破天荒地带上三分狡黠。“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就让我吻上一吻做补偿——”
“咳!”雷海城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横竖看公子雪都不像挟恩图报的人。却见公子雪说完已拾级而下,仅留下一声笑叹。
“说笑而已,你不必当真。雷海城,我公子雪再不济,也不需要虚情假意。”

两扇沉重的石门将他的叹息隔断在外。雷海城心头百味交杂,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摇摇头,转动着手里的梦仙藤叶。
看来要从藏书中寻找解救之法,此路行不通。 
而所谓叶汁能压制毒性,以雷海城的理解,原理等同于持续吸毒。饮鸩止渴的结果只会让梦蛰的毒性越积越深,彻底变成个瘾君子。
他苦笑着,闭目长长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将几片梦仙藤叶凑上案头烛焰。
火苗立刻吞噬了叶子。
他看着叶子化为黑烟灰烬,翻腕取出枚铁刺,摆上黑石书案。
锋利的刺尖,在青焰下流转着冰冷寒芒。

再强烈的毒瘾,只要意志和克制力足够坚定,熬过最艰难的阶段,总有戒除的希望。
就权当这藏书阁是戒毒所罢,遗憾的是,没有现代的药物和医疗器械等辅助工具。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天靖时用的老办法——靠肉体的痛觉来保持清醒。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成功,或许没等到那一天,他已经被梦蛰夺走了理智沦为疯子,但总胜过坐以待毙。
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就被这根见鬼的藤禁锢束缚。那样活着,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第 71 章

蝉声消匿,青叶飘黄。凉风萧瑟自窗外吹来,拂动着案上书卷。
雷海城揉揉眉心,拉了拉身上秋衣。
终日沉溺在书海里,光阴快得出乎意料。等他偶然一朝发觉窗外遍地铺满细碎落叶时,已是深秋。
这几个月来,他没有踏出藏书阁一步。e
自从那晚打定主意要靠意志对抗梦蛰,他就将自己幽闭在藏书阁中,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免得毒发时被人发现,传到公子雪耳中。
数月下来,梦蛰时有发作,他每次都用铁刺力扎自己的胳膊、大腿……拼命与幻觉作争斗。
身上伤痕又添了不少。为防人多眼杂,他找借口将为他诵读释疑书典的文书官回绝了,还勒令阁中那几个仆役非经他传召不得近身,沐浴洗衣都由自己亲手包揽,倒没在仆役面前露出破绽。
公子雪仍是十天一访,为雷海城送来梦仙藤叶。虽然见雷海城形容憔悴,也只道雷海城日夜查阅群书,太过疲劳所致,命御厨做了些药膳天天送到藏书阁给他调理身体,叫雷海城心下益发歉疚。
每回从公子雪手里接过梦仙藤叶,看到那双淡漠眼里露出欣慰,他总觉得自己在欺骗公子雪。再想想以公子雪的强硬,肯定不会同意他拿性命与梦蛰作赌,他只能将其蒙在鼓里。
好在公子雪即使来藏书阁,逗留时间也不长。入秋后,更是行色匆匆,眉宇间隐蕴心事。
雷海城鲜见公子雪有担忧的时候,最近一次好奇问起,公子雪却淡然回了句;“西岐国事,你不用过问。”,把雷海城噎得无言以对。
他知道公子雪是恪守毒誓,不让他卷入天下风云,因而不愿他与西岐政局扯上任何关系。用心不错,但也做得过火了些。
非但公子雪缄口不提外界局势,连藏书阁里几个仆役也似乎受了公子雪警告,雷海城想跟他们打听一二,那几个仆役齐齐摇头,成了闷葫芦。
雷海城好气又好笑,最终只得作罢。

叹口气,起身走到窗边。碧蓝长天下黄叶飘摇,徐徐掠过眼前——
那株栀子花树,是否也已花叶零落,满庭葳蕤?……
他给天靖六属国定下的一月之期早过,六属国究竟有没有如期归附?还有符青凤的那瓶春眠已经入了他的肚,明周却拿什么去跟风陵使臣交代?……
算了,多想也没用。明周虽然还嫩,但有冷玄在幕后运筹帷幄,应该不难应付那个荆夫。
正神游天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凝目一看,四五个武将装束的男子正议论着朝藏书阁这边走来。这几人年纪有老有少,待雷海城看清中间一人面目,眼角不禁猛跳了跳。
那人身材魁梧,眉眼轮廓深刻俊挺,气势逼人。要不是年逾四旬,留着髭须,嗓音也比湛飞阳略显苍老,雷海城简直以为湛飞阳复活了。

“这次出兵于我西岐无半分好处,诸位大人刚才在朝上为何不劝谏皇上?”容貌酷似湛飞阳的中年男子怒气冲冲质问另几人。
离他最近的一人皱皱眉,有点无可奈何地道:“这位新皇上的脾气大伙谁也没摸透,万一激怒了皇上,大伙都得遭殃。”
“难道就任由我西岐将士再去替他人做嫁衣裳?”有个白净面皮的年轻武将立刻反驳。此人似是有些文才,还文绉绉掉了句书包。
“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数人正越争越大声,看到前方藏书阁门口站着个少年,倏地全部噤口。
少年身上穿的不是宫中侍从的黑色服饰,那张脸庞虽略显憔悴,依旧俊美精致,更不带丝毫西岐人特有的粗犷线条,明显是异族。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少年,忽然眼神变了,大声道:“你是天靖的雷海城?!”

“没错。”
雷海城是见了这人与湛飞阳酷似的面容,双脚情不自禁地出了藏书阁。听这人一口道破他来历,也不吃惊。心想冷玄册封他为异姓王时,曾将他的画像到处张贴,自己这张脸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众人都面露诧异,那年轻武将瞅着雷海城:“我就听宫里传言,皇上此去天靖带了位贵客回来住在藏书阁,原来是天靖的定国王爷——”
他话音未落,中年男子已怒吼道:“姓雷的,还我儿命来!”双手拉开架势就想冲上来厮打,被身边人牢牢拖住。“湛将军,别冲动……”
雷海城顿时醒悟,这中年男子是湛飞阳的父亲。

望着眼前熟悉的容貌,与湛飞阳相处时的情形陡然间都涌上心头。他胸口酸楚难当,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对湛将军微微欠身,平心静气道:“湛将军,令郎为西岐战死沙场,是真正的英雄。雷某也真心敬佩令郎,永铭心中。”
那中年男子湛鸿也是西岐军中重臣,几年前将狼营帅印交给了儿子湛飞阳,自与发妻寄情山水逍遥快活。谁知儿子自年前去过一趟天靖刺探军情,回西岐后便极力主战并请缨打头阵,最后回到家中的竟是副灵柩。中年丧子自然痛彻心肺,大哭三天后他重掌狼营,立誓要替儿子报仇。
此刻杀子仇人站在面前,怎不叫他眼红?他并不知道湛飞阳和雷海城之间的纠葛,雷海城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听在湛鸿耳朵里就成了反话,他险些气炸肺,破口大骂:“我儿当然是英雄男儿,不然也不会中你这个奸险小人的计,被你下毒害死。姓雷的,你卑鄙无耻!”
雷海城目光一暗,随后又释然。当着另几人的面,他无法道破真相。况且就算他说出湛飞阳是因为不肯杀他,迫不得已喝下西岐国君的毒酒自尽,估计湛鸿也绝不愿相信儿子会与天靖人交好,反而白白令湛鸿在同僚面前丢颜面。
斯者已矣,万般恶名就由他一人承担罢。只要可以成全湛飞阳的忠义名声,被人辱骂几句实在算不上什么。更何况,骂他的,是湛飞阳的父亲。
湛鸿见雷海城不出声,越发愤恨,猛发力甩开众人,上前朝着雷海城面门就是一拳头——
雷海城竟没闪避,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又缓缓转回头。轻轻擦去嘴角滋出的血沫,一言不发。
湛鸿怒火烧得正旺,见状只是愣了一下,也不去深思雷海城为何不还手,揪住雷海城胸口衣裳,又连赏了雷海城两拳,尽中腹部。
第四拳正要击出,一直低垂眉眼的雷海城霍然抬头,目光沉黑如两泓无底深潭,刹那捣碎了湛鸿心神。
拳头一紧,已被雷海城左手攥住。随着少年手指慢慢收拢,湛鸿几乎听到自己拳头骨节发出类似碎裂的声响,他忍痛咬牙,冷汗却已流满额头。
就当他以为自己的拳头会被捏得粉碎时,雷海城松开手掌,对大惑不解的湛鸿冷冷道:“雷某敬令郎是个难得的英雄人物,才受你三拳。”
目光越过湛鸿等人,悠然道:“湛将军,贵国已与天靖结为兄弟盟友,尽释前嫌,请将军自重。原陛下,雷某说得可对?”

湛鸿诸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果然见公子雪换下了朝服,素衣翩飞,捏着几片叶子朝这边走来,赶紧行礼。
公子雪只听到雷海城最后那段话,微微一笑,将梦仙藤叶交给雷海城。才问诸人:“你们下了朝,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湛鸿听他口气,似乎并没有看到他殴打雷海城,心里稍宽,又始终忿忿不平,指着雷海城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是天靖定国王,连杀我西岐狼营、虎营两位主帅,陛下为何还要留此人在宫中?”
公子雪清秀的脸容如笼上层薄冰,寒声道:“两国既然结了兄弟之盟,西岐请天靖王爷来做客,有何不可?”
湛鸿悻悻道:“就是这兄弟之盟,已经害我西岐损失——”
“湛将军!”公子雪截住湛鸿,显然有些事不愿让雷海城听到。冷冰冰的目光扫视众人,转身走在了前面。“若要商议国事,就去议事厅。”
湛鸿对雷海城怒视一眼,和诸人跟在公子雪身后离开。

看来西岐朝中,对与天靖结盟之事颇有微词……雷海城微微眯起了眸子。
想想也是,两国才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转眼两国国君又握手言欢,叫那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情何以堪?
朝臣中有人不满是必然的,公子雪又根基未稳,要压制众人的情绪恐怕也非易事,难怪近来总显得有心事。
雷海城怅然站了好一阵,眼看天色将近晌午,才走回藏书阁。

摒退阁里的仆役,他独自上了最顶楼,烧掉梦仙藤叶,慢慢解开秋衣。
小腹上,赫然两团紫青淤痕。
飞阳他老子,力气还真是不小——雷海城苦笑着牵了牵嘴角,再也遏止不住胸口气血翻涌,喷出一大口血。
“王爷,你受伤了?”一个声音压得极低,无预兆地从角落里传出。
听到动静同时,雷海城一手已提起烛台朝声音来处飞砸过去。“什么人?”飞快抹去唇边血迹,转身。
两条人影从角落阴影里窜出,手忙脚乱扑灭了身上的几处小火苗,狼狈地道:“王爷恕罪。”
是两个青年男子,身穿藏书阁仆役的黑衣,但雷海城确定今日之前从未在阁中见过这两个仆役,却又觉得面善,再一想,恍然道:“你们不是澜王身边的人吗?怎么到西岐来了?”
两人微露喜色,趋前低声道:“小人孙七、谢十三是奉太上皇和我家王爷之命来西岐侍奉王爷,供王爷差遣。今早才潜进宫中的。”
太上皇?雷海城乍呆之后反应过来两人说的是冷玄,倒有几分信了。心想天靖没几人知晓冷玄还活着,若非冷玄同意,冷寿也应该不敢轻易将这天大的秘密告诉风云十三骑。不过有过梁五的先例,他仍抱以戒心。
“烈帝早已殉国,哪来什么太上皇?”他故意试探。
两人中年纪稍长的孙七低笑:“王爷果然细心。还好小人有信物为证。”

一柄黑黝黝的匕首呈到雷海城面前。手柄处刻着个极小的“燎”字。
雷海城脸色微变,这正是御焰燎赠他的匕首,他因匕首染过湛飞阳的血,在十方城时就把它丢进了守将府的小湖里……
“这是小人和谢十三出发前,太上皇交给小人的。说若是王爷起疑,就让小人把匕首献上。太上皇还说了,匕首是那天王爷生气离开十方府后,太上皇从小湖里捞上来的。”
听孙七这么一说,雷海城再无怀疑。扔匕首入湖时,只有他和冷玄两人在场。如果不是冷玄亲口说出,孙七断无理由知道。
那个男人,既然能在开元宫里对他说出那么无情的言语,事后却又不放心他孤身在西岐,忍不住派人来照顾他么?……
回想起那夜冷玄死灰般无望的眼神、刺骨的微笑,他也分不清楚此刻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心尖微微涨痛着,酸涩苦楚里又掺杂着喜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于化为声笑叹——
这一生,他算是彻底输给那个男人了。
瞬间,竟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就这样冲回天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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