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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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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收剑回鞘,提剑走到帐外,负手观天,胸中血气汹涌翻腾。
  那观天的姿势竟跟于润生一模一样。
  一头秃鹰在空中来回滑翔盘旋。
  对人间淌血斗争之事,秃鹰具有一股敏锐无比的预感能力。
  有血流的地方就有秃鹰。它翱翔于人间所有残酷虐杀之上,冷眼旁观。
  狄斌臂腿上满是刚才独自爬上山岩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他不在乎。
  他紧握腰刀,在三天前遇袭的那片高地上来回巡行,以警戒的眼神八方扫视。虽然知道于润生、龙拜、葛元升、齐楚都在不同地点掩护埋伏,狄斌仍感紧张不已。毕竟他正独自暴露在那可怕的敌人眼前。
  狄斌看来正全无方向地行走,实际上却并未离开由齐楚测算拟定的一个范围。只要狄斌不走出这个范围,不论敌人如何向他出手也将无所遁形,于润生和齐楚所策划的捕杀网必将生效。
  正在西南的一棵高树上埋伏的龙拜,不禁对这“颗”自愿当诱饵的“白豆”另眼相看。矮小的狄斌并不如表面般懦弱。
  龙拜的臂指呈半紧张状态,挽着弓箭的动作静止却不僵硬。一待发现目标,只要经过最后拉弓发力和瞄准修正,扣弦的指头放开后,他自信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箭矢命中目标——连葛小哥的刀也不能。
  龙拜亲眼目睹了一个月前险些射杀于润生那一枚劲箭。那一箭的澎湃威力与气势,确实令龙拜也惊叹不已。然而论准头、角度与时机的掌握,龙拜仍具有不输于任何箭手的绝对自信。
  青年时代在漠北异族里练成这手神射后,龙拜曾怀着许多梦想与欲望回来;结果现实的挫折把这些梦想迅速戳破了。三十岁后,他相信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
  然而刺杀万群立的一箭,把他青年时的雄心唤回来了。虽然知道世界上曾经有那枚恐怖长箭的只有他们五个人,但他确信那一箭证明了他的价值。
  然后是于润生。于润生的话给予他极大的震撼。当然,如何确切地以自己的弓弦与箭矢创造事业,现在的龙拜只有许多模糊不清的概念。但他清楚地看见了,眼前仍充满着无穷的可能性……
  同时葛元升盘膝坐在东北方那块巨岩顶上,隐身在一丛长草之间。鹰隼般的眼瞳俯视下方的狄斌。一头赤发密裹在黑色布巾下。
  他提着环首钢刀,用破布来回擦拭印痕斑驳的刃身。抹刀是葛元升每回出战前的习惯。
  他放下了钢刀,双手无意识般缓缓伸向腰间斜插着的灰布包。
  “不要啊……升……”父亲的声音蓦然在脑际响起。“不要……拔出‘杀草’……它只会带来……不幸……”
  指头在腰带前停凝。终于像是按捺不了极大的诱惑一样,葛元升深吸一口气,轻轻从腰间取下灰布包。
  葛元升以对待剧毒之物般的谨慎表情把灰布解开。式样平凡的两尺短刀“杀草”连着刀鞘出现眼前。
  葛元升左手拿着刀鞘,右掌紧握刀柄。他闭起双眼,咬牙忍耐了好一会,终于慢慢拔出“杀草”的森冷刃锋。
  刀刃上仿佛冒出雾气。他颤震的手掌握住“杀草”,缓缓把刀刃递向自己的颈项。
  冰冷刃身贴在颈动脉上。葛元升闭目仰首,一脸满是舒畅的表情。有如射精后的表情。
  他迅速把“杀草”归还入鞘,裹上灰布,插回腰带上。
  现在他已完全冷静下来。意志不动如山。十三年浸淫家传刀道,把心灵淬磨成钢。
  葛元升至今仍不太明白:那一天何以为了于润生,不由自主地破戒拔出家传魔刀“杀草”?
  ——于润生……
  葛元升并未忘记家族相传有关这柄短刀的宿命传说。
  “升……不要……”老父临终时的话再现了:“……它是一柄不祥之刀……”


  就在这一刻。
  一阵响彻天空的啸声在山林间扬起。
  狄斌、龙拜、葛元升,还有埋伏在西面山坡的齐楚、匿于东方乱岩间的于润生,同时听见了这惊人的长啸。
  深山鸣动。
  狄斌不敢相信:整座山林仿佛都在震动。
  悠长的啸声突又高张,化为沙哑的嘶叫。
  山林真的被撼动了:北方丛林里,数棵大树逐一摇晃崩倒!
  龙拜从远方看见了这奇景。惊疑间,一条硕大的黑影从树木倒折之处凌空扑出,乘着大树崩塌的千顷气势飞向狄斌!
  狄斌惶然昂首。巨大的黑影罩下来,掩去阳光。
  狄斌眼前一片晦暗,却清楚看见了:
  死亡。
  关中大会战正式展开。
  二十万“平乱军”迎击十七万“勤王师”战士。
  一场血与肉的轰烈表演。毫无取巧的正面交锋。
  天空亦染得透红。
  死亡的阴影,像一片带着骇人电殛的巨大黑云,向狄斌迎头压下。
  据说,“猛虎”狄斌死后三天,牙齿仍然紧紧咬着下唇。
  他的身体潜藏了永远令人惊异的意志。
  狄斌双眼瞳孔迅速扩张,喉咙发出风箱鼓动似的呻吟。白皙的两手挺举腰刀,洞穿了眼前空中那具庞大的躯体。
  龙拜同时发箭,远距命中那躯体宽厚的背项。
  可是那硕大躯体的下坠之势并没有因受到攻击而改变,直扑到狄斌矮小的身体上。狄斌放开了刀柄,张臂环抱身上的巨物,扭滚在地上。
  数次翻滚之后,满身血污的狄斌站立起来。遗留在地上的巨物,赫然是一具早已开膛破腹的老虎尸体。
  龙拜愕然间,又看见北方丛林中数株大树崩倒。
  ——那是什么力量?
  狂号并未止息。山林中回音鼓荡。深山骚动不止。禽鸟惊飞,兔鼠纷纷窜跳逃离。
  匿伏在东北面岩石上的葛元升最接近树木崩折之处。他提起环首钢刀霍然起立,凶悍的眼睛扫视丛林。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点。
  葛元升揭去黑布头巾,展露出飞扬的赤发,奔跑到岩石边缘,双腿发力纵跃!
  他的双目仍不离开丛林里那一“点”。
  身体飞跃至最高点之际,葛元升双手握刀高举过顶,腰肢在半空中向后仰尽,再乘下坠的力量猛地往前屈俯,飞身斩向那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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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聚合了全身能量与重量的一刀。
  同时在那一“点”处,一条壮熊般的魁伟身影,以火山激喷般的爆发力,排开茂密枝叶拔立而起,粗壮的长臂随手连根拔起一株矮树,拦腰挥击向从空中袭来的葛元升!
  葛元升从无数次生死搏斗的经验准确地判断:自己的刀跟敌人手上的树干,将同时命中对方的身体。
  就在即将同归于尽的刹那,葛元升勉力把斩击的招式往旁一引。
  环首钢刀猛然斩在那株如飓风横扫而来的树木上。木片爆飞,纷扬在空气中。刀身亦碎破成数段。
  葛元升被这股无俦的冲击力反震,斜向滚跌在树丛间。心头仍有余悸。
  ——这股强横的力量很熟悉……
  身躯硕大的神秘男人呻吟了一声。肩头钉着一枚黑杆长箭。
  蹲坐在高树上的龙拜接连发箭,可是目标已再次消失于林木间,三箭皆射空。
  ——对方似乎具有在丛林中隐身的异常能力。
  在东边乱石上指挥杀阵的于润生,细心观察丛林里的异动。
  “小齐,留神!”于润生呼叫。
  埋伏在西面草坡上的齐楚被刚才的连串扑斗惊得呆住了,这时听见于润生的呼叫才回过神来,紧握着手上一条从高树垂下的粗索。
  一团巨大黑影突然从丛林西端跃出,速度有如捕猎时的野豹。
  肩头仍插着箭矢的神秘男人。他双足双掌着地,迅疾翻跃向西面的草坡。
  草地矗立着两棵丈高的大树,粗达三人合抱,就像两根天然的栋柱。
  男人往大树之间空隙跃进。
  齐楚立刻跳起,以全身的重量拉下那根粗索。
  男人正跃起到半空时,足底下落叶遍布的草坡竟卷升起来,在他眼前筑成一幅“草幕”!
  男人像落入蛛网的飞蛾,陷身在这幅伪装成草地的布幕之中。
  扣在布幕上的八支小倒钩刺进了男人的肌肉,令他无法挣脱。男人在空中动弹不得,硬生生摔在草坡上。那下坠的重量牵动了连接布幕的粗索,把齐楚手掌的皮肤擦破了。齐楚吃痛坐倒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却不敢呼叫。
  龙拜可怕的劲箭又至。包覆在布幕里的壮躯中了三箭,随即静止不动。
  龙拜再迅速搭上一杆长箭,瞄准伏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体僵止如死尸。
  龙拜吁了一口气,把弓弦放松,收回了长箭,沿着树干攀下。
  滚跌在北面丛林里的葛元升,半边身体仍感到酸麻,却也勉力站起来,解开腰间的灰布包。
  “杀草”露刃在手。葛元升蹒跚地步向西面。
  比他先赶到的却是狄斌。
  满脸虎血的狄斌形同疯狂,狠狠把腰刀从虎尸拔出,奔跑到男人躺卧之处。
  “白豆,不要!”于润生提着长矛,从东面乱石堆急跑过来,同时呼喊。


  狄斌却充耳不闻,奔到男人身旁,双手握刀过顶,猛力斩下——
  刀刃斩在草地上。
  男人并未断气。他似乎只凭听觉便辨出刀锋来势,及时横滚,仅仅闪开了狄斌的垂直斩杀。
  男人把布幕拉脱。倒钩扯破了肌肉,但他似毫无所觉,迅速腾身搂住了狄斌!
  “白豆!”龙拜把长弓抛到地上,加速从树干攀下来。
  葛元升也忘记了麻痹的感觉,步行变成奔跑。
  狄斌的腰刀被撞得脱手,双手本能地往外乱抓,擒住了男人的腰身,两人在草地上翻滚厮打。
  “小齐,救白豆!”正急赶而来的于润生大叫。
  最接近地上两人的齐楚惶惑地拿着短刀,脑海一片混乱。
  龙拜捡回了长弓,一边跑过来一边搭上他的黑杆铁簇长箭,近距离瞄准在地上斗殴的两人。但他也没有把握不伤及狄斌而把敌人射杀。
  其后到来的是葛元升。“杀草”的寒光仍然慑人,但葛元升握刀的手此刻却在颤抖。
  “白豆!”他在心里默喊。
  谁也没有想到:矮小的狄斌现在竟发挥出猛兽似的狠劲和战志,不断和这个比自己身材高壮一倍的男人纠缠扑斗。
  只有狄斌自己才知道已挺不了多久:三根肋骨已断掉了,阴囊被对方的膝盖撞击了一记,右肘关节已经脱臼。他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仍死命缠着这个天神般的敌人。
  原始狂野的动作,力量与力量的粗暴对抗。牙齿和指甲也成为杀伤对方的利器。这是求生的死斗,但看来又像一对在激烈交媾中的受伤野兽。
  最后赶来的是一脸阴沉的于润生。
  他的眼中闪出可怖的决断神采,一言不发便握着长矛扎击向地上两人!
  连久经战阵的龙拜也不禁惊呼——
  血雨飞溅,两人顿时分离。狄斌软瘫在地上。
  男人怒吼着翻身,再扑向于润生!
  龙拜右手指头放开。黑杆箭近距命中男人胸口。
  男人仰起蓬乱的长发狂嚎翻倒,压断了插在身上的箭杆。
  葛元升掠前,“杀草”便要斩出——
  “住手!留下他的性命!”
  于润生威严的呼喝镇住了葛元升的斩杀。
  男人跪伏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新旧创疤交错,鲜血淋漓。左腰一道创口血泊直流,就是刚才于润生长矛命中之处。
  葛元升眼中露出惊叹的神色,瞪视着于润生。
  ——这一击已非仅是战斗技艺的表现,而是贯注着定力、决心与钢铁意志。
  除了昏迷的狄斌外,众人首次看清了这个魁伟男人的面目:一张坚实如铁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庞,披头散发,满腮虬髯。一副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动能的脸孔。
  这张脸上最特异之处是:在额顶中央“长”着一颗乌黑的东西,大小如拇指头,在四周的肉疤包裹下呈弯月或镰刀的形状,看来似是天生的胎痣,但表质却不像是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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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润生冰冷的眼瞳瞬间展出复杂暧昧的笑意。
  “就是他。那一天差点用箭把我背项射穿的人就是他。”
  葛元升点头,是当天那枝劲箭上那股熟悉的怪力。错不了。
  齐楚留意到男人下身的腰甲。是勤王师的青色战甲。
  男人一双充血的眼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奋亢的神色。
  他与于润生对视,四目交投间仿佛流动着无形的脉冲。
  同时,关中羊门峡。
  “平乱大元帅”陆英风骑着心爱的雪白战马,挥舞寒光熠熠的五尺铁剑,亲手斩下宿敌文兆渊的头颅。
  男人缓缓站立,紧握双拳向天高举,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类?龙拜这样想。
  “你叫什么名字?”
  齐楚听到于润生这句问话时心弦震动。那一夜首次相遇时,于润生也问了他同样一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惧、怀疑的气魄,齐楚至今记忆仍然鲜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双臂。野兽般的神情终于渐渐恢复了人类气息。
  龙拜想:他(它?)会说话吗?
  男人默默看了于润生一阵子,才以粗犷的声音回答:
  “我叫镰首。”
  陆英风倦极却也兴奋极。
  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胜利。
  他闭目站在尸横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铁剑支撑着硕大的身躯,感受夏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血腥气,心中怡然。
  ——这是胜利的气息,可以吸进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观天狂啸。
  ——天,你看见吗?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折叠成的软垫上,浑身流汗发热。
  剧烈的伤痛有如紧缠全身的丛丛毒蛇,以狠利的长牙深深噬进肌肉,把剧性的毒液注进血脉,灼热的毒素随着奔流的鲜血涌向脑袋,制造出千百个交叠的噩梦……
  “啊……”狄斌发出漫长的呻吟。汗水染满了布垫。
  无数迅速变换的影像在脑海里不断飞快出现,那天的狂暴死斗在梦中亿万次重演……
  ——啊,这张脸,这张结实的黑脸几乎和自己的脸颊紧贴。看得多么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这张黑脸是熟悉的。好像一个许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额上那黑色的东西——看着它,就像混沌时代的原始人类看着闪动的火焰,好奇又觉畏惧,强压着身体的颤震远远观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触摸,恐怕会受到莫名的可怖伤害……那黑色的异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肤外的,乍看却又像一个小小的无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爱……看不透,看不透这个洞里——也就是这个脑袋里——收藏了些什么……
  狄斌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只感觉身上某些束缚被轻轻解除了,药香随着那种解放的触感扑鼻而来。
  “醒过来啦?我正替你换药。”


  狄斌的视觉渐次清晰,看见了于润生的脸。一张关切的笑容。狄斌感动得双眼湿润。
  可是在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见了于润生跟那个“男人”的脸孔互相交叠……两张极端的脸——一张白皙阴柔,一张黝黑坚刚,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狄斌眼中看来却是何等相像……
  他张开干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间,于润生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但这只是没有人看见的瞬间。
  “他早已复元了,跟龙爷他们上山打猎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啦……”于润生恢复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于润生把新采的草药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块圆石把药捣烂。“我在家乡的时候学过医。”
  草药裂开溢出浓稠汁液,香气四飘。
  “后来呢?”狄斌忽然问。“你为什么……进了军队?”
  于润生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狄斌感觉到于润生的疑虑。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杀了人。”于润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乡被通缉。军队是我唯一的活路。”
  于润生把捣烂了的草药铺在一片洁净的布帛上,盖到狄斌的伤患处。狄斌的皮肤感到清洌舒畅。
  “于队目,刚才你说……那人跟他们上山去……”狄斌这时意识才完全清醒。“我们没有……杀死他吗?”
  于润生摇摇头。
  “要杀死这个男人可是很困难的事呢。”
  山洞外这时传来欢呼声。一直站在洞外的齐楚迎接龙拜跟葛元升回来。走在最后是赤着上身的镰首。他把长发束在后头,肩上横扛着一头大麋鹿。
  镰首把猎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宽广肩背上虯结的肌肉和数道翻出了血红嫩肉的创疤。
  于润生瞧着洞口前正跟众人合力宰割猎物的镰首,对狄斌说:“你还憎恨他吗?”
  狄斌摇摇头。
  “刚才大块头可真厉害,跑得比这头鹿还要快!”洞口传来龙拜的声音。
  齐楚惊奇地瞧着默默垂头干活的镰首。显然他对这个奇异的男人仍存着一点恐惧。“不……可能吧?”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吗?葛小哥!”
  葛元升看着手上的长矛尖镝,点点头。
  “是啊!还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还有我的箭簇。锋利得可以!嗨,大块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龙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细看。
  “我最初进军队时,就是当磨兵器的。”镰首说着,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剥去。
  “你是怎么说服龙爷他们的?”洞里的狄斌问。
  “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于润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伙伴。这个叫镰首的男人真是个难得的好伙伴啊。”
  于润生瞧着洞口的四人,又说:“山野是比战场还要奇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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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着于润生,又看看镰首的身影。他点点头。“我们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
  “那是什么声音?”龙拜在黑夜里摸索走往朝西的山崖。于润生和齐楚紧随其后。
  山崖下的陈家墩烧起了旺盛的火光。那股数千人合和呼应造成的震撼呐喊声正从光源处传来。
  “难道营寨被敌方偷袭吗?”齐楚紧张地问。
  “不。”于润生细心倾听。“虽然有战号声,但那并不是指令的号音。信号兵在乱吹一通。士兵的呼叫声中也没有杀伐气。”
  齐楚佩服地看着于润生。“那么是怎样一回事?”
  火光映在于润生眼瞳。“是庆祝,朝廷军胜利了。”
  “啊!”齐楚不禁轻呼。“那么说……仗打完了!”他与龙拜愣愣对视。
  于润生点点头。
  十天后,“平乱军”驻陈家墩的三千守兵拔寨撤走。
  于润生早就预知战果,只是不知道,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诛敌七万,降兵五万,如此辉煌的全胜,现在应该是庆功的时候。
  陆英风却要向这一切道别。
  ——什么?什么“体念军功”、“策封‘安通侯’”、“刻日回京受嘉”?
  ——什么?那个姓彭的家伙来接收我的军权?那个只会替老阉狗舐屁眼的孬种,来接管我的大军?
  ——功高震主,我明白。既没有乘机拥兵自立,便只有如此下场……也算侥幸了,嘿,搞不好,一顶“谋反”帽子照顶上扣,头颅也保不了!
  ——可是天人共鉴,我可是从无异心!罢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心肝剖出来又如何?怕我的不是“他”,而且“他们”——老阉狗那一帮狐群狗党……早知如此,取得兵符之日,就应该先入都把这伙人杀尽!……
  ——可恨那个姓彭的小子!乳臭未干寸功未立,看他娘的接收兵符时那副神气相!呸!没有我,哪里还剩半个兵给你接收?
  ——……
  没有比失去兵权的元帅更沮丧的人。
  侍从兵正替陆大元帅——不,是替“安通侯”陆英风收拾行装。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
  于润生等六个人,围坐在山洞前的火堆四周。
  他们心里盘算着同一个问题:
  ——往后的日子怎样?
  狄斌坐在石头上,凝视身旁的镰首。他第一次这样接近地细心观看这个魁伟的男人。镰首的宽厚身体紧绷着粗布衣衫,显露出优美完璧的肌肉曲线。狄斌额上渗出紧张的汗水。
  “怎么了?”镰首忽然转过头来。狄斌的视线被他额上那弯弧状的黑点吸引了。“你的伤好了吗?”镰首关切地问。
  “嗯……差不多全好了。”狄斌脸颊变得发烫。“你……姓‘镰’吗?”
  镰首摇摇头,“我原本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军队里的人给我的。他们说我头上这东西像镰刀。”他说时指指额顶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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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胎记吗?”
  镰首再次摇头。“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在哪里出生?怎么投了军?”
  镰首目中闪出迷惘之色。“我都不知道……记不起来……”
  “是吗?……”狄斌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不敢再跟镰首对视,别过头向另一旁的齐楚问:“你呢?你的家乡在哪儿?”
  “我……”齐楚脸上也露出难色。“我家乡很远……都死了。家人全都……死了……”他目中闪出泪光。
  “啊……”狄斌歉疚地说:“对不起……”
  “爹娘都死了……”齐楚仍在自言自语。“在牢里……”
  “牢里?”龙拜好奇地问。但齐楚似乎没有听见。
  默默坐在另一方的于润生以手支额,垂着头沉思。他听见了齐楚的话,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世。在这朝纲腐败的乱世里,富户官贾被问罪株连的惨事时有发生。齐楚大概是因此而流落军中吧。
  “白豆,你呢?”龙拜问。
  “我家中除了两个哥哥再没有亲人了……”狄斌淡然说。“我们本来一起被征入军队,可是后来我被抽调到先锋营来,从此失去音讯。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也不知道。”
  “你要回家吗?”龙拜目中露出不舍之色。他漂泊多年,早已失去了家。
  狄斌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齐楚和龙拜知道自己最少还有一个同伴,脸上展出欣慰的笑容。
  “那我们要到哪儿去?”齐楚问。
  每个人都沉默下来。
  葛元升一直仰视明澄的星空,此时才把脸垂下来,瞧向于润生。
  其他四个人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于润生身上,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给予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答案。
  于润生却仍是以手托额,眼睛藏在阴影之下。
  五个人在默默等待。柴枝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于润生霍然站立起来,背着众人的忧虑目光走进了山洞。
  于润生走出来时,左手拿着一大瓶高粱酒,右臂腋下挟着一卷斑纹虎皮,就是当天镰首向狄斌抛掷的那条虎尸上剥下来的。狄斌病中无聊时,把虎皮上的箭洞和刀口都缝补完好了。
  于润生挑选了洞口外一块高及腰际的大石,把虎皮铺在上面,又把酒瓶轻轻放在虎皮正中央,把瓶口的木塞拔开了。
  于润生回过头来扫视其他五人,眼中闪出诡异之色。齐楚被唬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于润生的目光最后落在葛元升身上。“把‘杀草’给我。”
  葛元升站起来,取下腰间的灰布包,解开布帛,把内藏的短刀“杀草”连着刀鞘,毫不犹疑地交到于润生之手。
  于润生明白,葛元升已等同把生命交给了自己。
  于润生右手握柄,清脆地拔出了“杀草”的两尺寒冷锋刃。
  ——于润生接着要说的话,在场的六个人——包括于润生自己——毕生也无法忘怀。然而在许多年后,他们才真正了解,这番话对他们的人生,甚至对历史具有多大的意义。


  “是下山的时候了。可是天大地大,我们要到哪儿去?”他把“杀草”指向天空。“天早已离弃了我们。”
  他把“杀草”举到眼前。刀光照映在他苍白的瘦脸上,反射出慑人的光晕,令其他五人感到于润生的脸蒙上了一种神圣的氛围。
  “这几天以来——自从知道战争结束了以后——我不断在想:我活了二十五年,今天得到些什么?我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我好几次面对死亡,了解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但除了认识了这些以外,于润生什么也没有——除了你们。你们这五个跟我一起喝雨水、吃虎肉,比血亲还要亲密、可靠的男人。我是多庆幸结识了你们。”
  五人凛然站立,眼目因激动而充血。
  于润生放下刀鞘,左手紧握成拳,右手的“杀草”轻轻在左前臂内侧划破一道浅浅的刀口。
  第一滴鲜血落在虎皮上的酒瓶里,化成了云雾状。清亮的滴响震动所有人的心弦。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除了不能言语、正咬牙切齿的葛元升外,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同时呼喊:
  “于老大!”
  阴雨如丝,冷酷地滴打在陆英风脸上。
  他骑乘着雪白的爱驹。它是他五年来最忠心的侍从,共同闯过了许多刀山枪林火堆箭雨。
  但此刻,它却驮着主人离别他以一生作赌注赢取的一切——因为在最后一局,他赔光了。
  他回首。帅寨的形象渐远渐小。
  两名忠勇部下:翼将霍迁和随参管尝,策骑紧随其后。两个铁铮铮的武将看见了大元帅那悲凉的回顾,终于忍不住掉下军人的热泪。
  “傻瓜……”陆英风轻声责骂两名爱将,却没有察觉,自己一双虎目早已湿润,并不仅是因为滴落的雨点……
  帅寨在眼中看来更模糊了……
  ——是雨渐大吧?……
  三骑六人朝东而去。
  于润生与齐楚同乘一马,领在最前头。随后的是葛元升跟龙拜。
  狄斌因为最矮小,所以和最壮的镰首共骑一匹马。狄斌坐在镰首身前,背部隐隐感受到镰首那宽广胸膛散发出的热力和动能,心中迷惘不已。
  狄斌不敢回看这个拥有谜样过去的男人。太靠近了,他怕自己脸颊会再次发烫。
  驰出一里多后,于润生第一个回首,凝视他们伏居了三个多月的猴山。山色似乎失却了什么。
  其他人也勒止马匹,一一回头望去。昨夜的兴奋欢愉,那混和了血腥的烈酒气味,将与这座山的形象结合,永烙心底。
  ——狄斌却回忆起:昨夜当他最后一个接过“杀草”时,手掌和刀柄接触的刹那,他心中莫名地出现一道不祥的闪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已在心头刻出一条浅浅的惊悸沟痕。
  ——狄斌感觉自己改变了。变得更敏锐,更坚强。一股深沉的坚忍力量被创痛唤醒了。镰首打伤了狄斌的肉体,却也同时打醒了他的意志。
  于润生是第一个结束回顾的人。“走吧。仗打完了,让我们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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