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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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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关上房门,万小江就用他的肥大的屁股撞击门板,一边撞击一边喊叫。他的嗓音十分尖利,似乎能划破玻璃。我们捂着耳朵,还是感到难以忍受。我们看到,房门在他持续不断地撞击下开始晃动,把门扇固定在门框上的木螺丝从合页上渐渐脱出,终于,轰隆一声,门扇倒下,紧接着喀喇几声,门扇上的玻璃破碎。他踏着门板和碎玻璃进来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喊着,把我们逼进了墙

角。

我和妹妹从他的腋下冲了出去。我们在大街上狂奔。那辆摩托车紧紧地追随着我们,万小江的喊叫自然也就追随着我

们。

我和妹妹跑出村子,进入野草丛生的原野,但那个摩托车驾驶员很可能是他妈的一个摩托车运动员出身,他开着摩托,冲开半人高的野草,越过一道道积水的沟渠,惊起来许多因为杂交和混血而长相怪异的野兽,万小江那折磨着我们神经的喊叫声始终在我们耳朵边上缭绕……

大和尚,就是这样,为了躲避万小江这个无赖,我们逃离了家乡,开始了流浪的生活。在外边流浪了三个月,我们回到家乡。我们进了家门,发现家里的东西已经被小偷偷光,电视机没了,录像机也没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抽屉被拉开,连锅都被人揭走,剩下两个黑锅框,难看,像两个没有牙的大嘴。幸好,我那门迫击大炮还蒙着炮衣,蹲在厢房墙角,炮衣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我们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许多人,有提着瓦罐的,有提着竹篮的,有拎着塑料袋子的……瓦罐里竹篮里塑料袋子里都盛着肉……香香的肉亲亲的肉……放在我们面前。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知道他们希望我们吃肉,好吧,好心的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子们,大哥大嫂子们,我们吃肉,我们吃。

我们吃。

吃。

吃。

吃……

大和尚,当我们感觉到饱时,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低头看着自己比水罐还要大的肚子,双手撑着地,慢慢地往家爬。妹妹说她口渴,我也口渴。我们爬回家,家里没有水。我们在屋檐下找到一个水桶,水桶里有半桶污水,可能是秋天时积存的雨水,水中悬浮着许多蚊虫的尸体。我们顾不了这些,喝,喝……

大和尚,就这样,天亮的时候,我的妹妹死了。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她死了,我听到肉在她的肚子里尖声嘶叫,我看到她的脸乌青,我看到虱子从她的头发里爬出来,我才知道她死了。妹妹啊,我哭嚎着,但我刚哭了半声,就有一些没有消化的肉,从我的嘴巴里涌了出来。

我呕,我吐,我感到自己的肚子像个肮脏的厕所,我闻到自己的嘴巴里发出腐臭的气味,我听到了那些肉用肮脏的语言骂我。我看到那些被我们吐出来的肉在地上像癞蛤蟆一样爬行着……我对肉充满了厌恶,还有仇恨,大和尚,从此我就发誓:我再也不吃肉了,我宁愿到街上去吃土我也不吃肉了,我宁愿到马圈里去吃马粪我也不吃肉了,我宁愿饿死也不吃肉了……

几天之后,我终于把肚子里的肉吐干净了。我爬到河边,喝了一些结着冰碴儿的清水,吃了一个不知何人扔在水边的红薯,慢慢地有了力气。一个小孩子跑来对我说:

“罗小通,你是罗小通吗?”

“我是,你怎么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小孩子说,“你跟我来吧,有人要找你。”

我跟随着孩子,走到了一片桃园,在桃园中央的两间小屋里,我见到了许多年前,把那门迫击炮当破烂卖给我们的那对老夫妇。还有那头老了许多的骡子,它站在一棵桃树前,索然无味地吃着枯萎的桃叶。

“大爷爷,大奶奶……”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扑到大奶奶怀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弄湿了她的衣襟,我哭着说,“我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娘死了,爹捕了,妹妹也死了,吃肉的本事也没有了……”

大爷爷把我从大奶奶怀里拽出来,微笑着对我说:

“孩子,你往那里看。”

我沿着大爷爷指引的方向,看到,在小屋的墙角,放着七个木箱子,箱子上写着一些字,我不认识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

大爷爷用一根扁头的铁棍子,撬开一个箱子,解开一层油纸,显出来五个长长的、像保龄球瓶形状的、后边扎煞着小翅膀的东西……我的天哪……迫击炮弹……我梦寐以求的……迫击炮弹!

大爷爷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发炮弹,在我的面前晃晃,说:

“原本每箱六发,这箱少了一发,总共四十一发。来前我拿出一发做了试验。翅膀上拴上草辫子,从悬崖上扔下去,轰隆一声,炸得很好。爆炸声在山涧里滚动,把窝里的狼都惊出来了。”

我看着月光下闪烁着奇光异彩的迫击炮弹,看着大爷爷像炭火一样的眼睛,心中的软弱感情烟消云散,一股豪气从心中陡然升起。我咬着牙根说:

“老兰,你的末日到了!”

第四十一炮

《肉孩成仙记》在戏台上继续演出,但已经接近尾声。至孝的肉孩子,跪在戏台上,拿着一把刀子,从胳膊上割肉给母亲熬药。母亲病好了,他却因为长期劳累、营养不足、流血过多而死。最后一场是超现实的梦幻,他的母亲拖着哭腔,对台下的观众诉说着儿子死后她心中的思念和悲伤。戏台后施放烟雾,肉孩身披霞衣,头戴金冠,仿佛从云团中降落下来。母子相见,抱头痛哭。肉孩劝母亲不要悲伤,说自己的孝行感动了上帝,被封为肉神,专门负责天下人吃肉的事情。这个结尾看起来很圆满但我的心中还是感到很悲凉。那个母亲也哭着唱道:宁愿与我儿粗茶淡饭在人间,也不愿我儿天天吃肉成肉仙……烟雾消失,演出结束。演员上台谢幕……其实没有幕……台下响起凌乱的鼓掌声。蒋团长跑上台,对台下的观众预告:亲爱的观众,明天晚上演出《斩五通》,欢迎大家前来观看。观众吵吵嚷嚷地散去,卖食品的小贩抓紧时间叫卖着。我看到老兰对甜瓜说:闺女,你们今晚上回去住吧,我和你阿姨给你们准备了最好的房间。范朝霞也讪讪地说:回去住吧。甜瓜冷冷地看了一眼范朝霞,没说话,走到卖羊肉串的小贩面前,说:来十串!多加孜然。小贩愉快地答应着,从一个肮脏的塑料袋子里,拿出一把羊肉串,放在炭火上烤着,烟雾刺激得他眯着眼睛,嘴巴里还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在往外吹着侵入口中的灰尘。观众和演员刚刚散尽,兰大官跳上了戏台。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洋人。兰大官脱光衣服,让生殖器昂然挺立起来。他气哼哼地对那个洋人说:你凭什么说我吹牛?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不是吹牛。洋人拍拍巴掌,就有六个金发碧眼的裸体女人走上台来,躺在台上,排成一排。兰大官依次与他们交合,女人们怪声怪气地喊叫着。这拨女人轮遍,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六个女人。然后又上来五个女人。总共上来四十一个女人。在漫长而激烈的战斗过程中,我看到忙得不亦乐乎的兰大官,身体不时地变幻成马。他肌肉发达,四肢有力,喉咙里发出“咴儿咴儿”的嘶鸣。这真是一匹仪态高贵、精神焕发的良马。高品质的头部,耳朵犹如削竹,端正而尖挺。双眼明亮,炯炯有神。嘴巴小巧,鼻孔宽大。秀丽匀称的脖子高高地挺起在宽阔的肩膀上。臀部平展,尾巴高翘,显示出迷人的风采。躯干浑圆,肋骨富有弹性。四肢修长而优雅,明亮的蹄子,呈现着浅蓝的颜色。他在戏台上,以一种高昂振奋的动作表演着,时而慢步,时而快步,时而慢跑,时而舞蹈,时而腾越,展现了一匹马所能够做出的所有的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动作……最后,浑身如同刷了一层油彩的兰大官从第四十一个女人身上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个洋人,说:你输了……那个洋人,从怀里掏出来一只灵巧的左轮手枪,瞄准了那匹骏马裆间的器官,说:我没输!一声枪响。兰大官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重声响,仿佛倒了一堵腐朽的墙壁。与此同时,我听到大和尚身后也发出一声巨响,那个马通神像,坍塌在地,成了一堆泥巴。与此同时,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夜半时分,面前空无一人,我摘下墨镜,看到夜空璀璨,一些白色的大影子,在戏台上活动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蝙蝠们进进出出,鸟在树上扑棱。庙的四周,全是凄凉的虫鸣。大和尚,就让我抓紧时间,把故事讲完吧。

那晚上月亮很好,空气清新,桃树枝条上仿佛刷了一层桐油,闪闪发光。那头老骡子的皮肤上,也好像刷了桐油,闪闪发光。我们把一个古老的木架子抬到骡子的背上,把盛炮弹的箱子每边三箱,绑在木架子两侧。还剩下一箱,放在木架子正中。这对老夫妇,干起这些活来十分熟练,一看就是老手。老骡子不吭不哈,任劳任怨,与老夫妇相依为命,简直就像他们的一个老儿子。

我们走出桃园,走上通往村镇的土路。季节已经是初冬,无风,月光冰凉,空气肃杀,下霜了,路边的野草一片苍白。远处的草地上,有人在放火烧荒,火线呈弧形展开,仿佛红潮水冲上白沙滩。那个引我来的小男孩,看样子也就是七八岁的年纪,走在最前面,拉着老骡子的缰绳。他穿着一件遮没膝盖的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电线,裸露着小腿,赤着脚,蓬着头,显示出一股子野火一样的蓬勃精神。与他相比,我感到自己已经腐化变质,真是他妈的惭愧。我必须振作起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个月光皎洁之夜,把这四十一发迫击炮弹发射出去,让隆隆的炮声震动这个和平年代,成就我的一世英名。

老夫妇一边一个,扶持着炮弹箱子。老头穿着一件光板子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脖子上插着烟袋,是一个典型的老农打扮。老太太是解放脚,走起来很吃力,重浊的喘息从她的胸腔里发出,在静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跟随在骡子后边,心中暗暗发誓,要向骡子前头的小男孩学习,要向骡子两边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学习,要向过去的我学习,在这个月光如冰的夜晚,发射四十一发炮弹,制造出震天动地的声响,把这个一潭死水的村子震荡,让人们在多少年之后,忘不了这个夜晚,让人们把我罗小通编成神话,口口相传。

我们就这样,走完了荒原上的土路。在我们身后,跟随着一群看热闹的野兽,前面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大和尚,这是一批胡乱杂交出来的野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们。它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我们,眼睛闪烁,好似一片绿色的小灯笼。看上去它们非常好奇,就像一群儿童。

进入村子后,骡子的蹄铁敲打着水泥路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偶尔还能摩擦出几个碧绿的火星。村子里很安静,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一只家狗试图和我们身后的怪兽们套套近乎,但刚一近身就被咬了一口,它尖叫一声就窜进了一条胡同。月光过分明亮,路灯显得多余。村头上那棵大槐树上的一口铸铁的钟在月光中发青,这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遗物,那时候,钟声就是命令。

没有人发现我们进了村,有人发现我们也不怕。打死他们他们也想象不出骡子驮着的箱子里,竟然盛着四十一发炮弹。我们即便对他们说箱子里装着炮弹,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越来越认为我罗小通是个“炮孩子”。在我们那里,大和尚,我必须再三对您说明,在我们那里,“炮”,就是吹牛撒谎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欢或是善于吹牛撒谎的孩子。“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革命领袖孙中山,就有一个响亮的外号:“孙大炮”。孙中山外号“孙大炮”,但他没有亲手放过炮,我罗小通要超过孙中山,我要亲手放炮。炮是现成的,在我家厢房里藏着,保养得很好,每个零件都恢复了青春;炮弹也仿佛从天而降,每一枚都涂抹着黄油,用棉纱一擦就会光芒四射。炮筒子呼唤着炮弹,炮弹渴望着炮筒子;就像五通呼唤着美妇美妇渴望着五通。等我把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我就是真正的“炮孩子”,从此进入传奇和历史。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推开门,簇拥着骡子,我们进入。一群金黄色的黄鼠狼子在我家院子里跳舞,对我们表示欢迎。我知道我家已经成为了黄鼠狼子的乐园,它们在这里恋爱结婚,繁衍后代,吓唬着那些捡破烂的人不敢进入。黄鼠狼子有魅力,女人被魅惑,立刻就会神经错乱,载歌载舞,甚至光着腚在大街上奔跑。但我们不怕。我对它们说:伙计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帮我看着炮。它们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它们有的穿着红色的小马甲,好像股票交易所里的那些小孩。有的穿着白裤衩,就像游泳馆里那些小孩。

我们先把迫击炮分解,一件件地从厢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一架木梯子靠在西厢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围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中一片片辉煌,村后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旷野、野地上的野火,都历历在目。这正是放炮的大好时机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发布命令,让他们用绳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后吊上平房。我从炮筒里掏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用娴熟异常的动作,将炮组装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蹲在月光中,它浑身发光,像一个刚从澡塘里蹦出来的新娘,等待着她的新郎。炮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噜呼噜地喝着月光。几个调皮的黄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挠。它们可爱,可以挠挠;别人来挠,我一脚就将他踢下平房。接下来,那个小男孩把骡子牵到靠近梯子的地方,那对老夫妇,将骡驮子上的炮弹,一箱箱卸下来。他们动作老练,扎实可靠。迫击炮弹,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后果可怕。还是用绳子,把七箱炮弹,一箱箱吊上来,分散地放在四个房脚。那对老夫妇,和那个小男孩,也爬了上来。老太太一上来就呼哧呼哧喘粗气。她的气管有炎症。吃个白萝卜会好一点,可惜我们手边没有萝卜。一个小黄鼠狼子说:我们去弄。一会儿工夫,八个黄鼠狼子,抬着一根半米长的、水分特别充足的白腚大萝卜,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沿着梯子爬上来。老头子慌忙从黄鼠狼子肩膀上把萝卜接下来,递给老太太,嘴里连连道谢,表现出我们老百姓的淳朴礼仪。老太太一手攥着萝卜头子,一手攥着萝卜尾巴,放在膝盖上一磕,喀嚓一声,萝卜断成两半。老太太将萝卜腚放在身边,拿着萝卜头子,格登啃了一口,呜嚅呜嚅地咀嚼,月光中全是萝卜的味道了。

“开炮吧!”老太太说,“在大炮的硝烟里吃萝卜,我的病就会好的。因为我的病是六十年前,生我的儿子的时候,五个日本兵在我家院子里放炮,硝烟穿过窗户,进入我的喉咙,伤了我的气管,从此我就哮喘不止。我的儿子,也因为炮声震动,硝烟熏呛,得了风症死去……”

“那些放炮的家伙也没得好死,”老头子接着老太太的话头说,“他们杀了我家那头小牛,劈了我家的桌椅板凳烧起篝火,在火上烤牛肉,烤得半生不熟,中了肉毒,全都死了。我们两口子,把这门炮藏在柴火垛里,把这七箱炮弹,藏在夹壁墙里,抱着儿子的尸体,逃上了南山。后来,有人来调查我们,说我们是英雄,在牛肉里下了毒药,把五个鬼子毒死了。我们不是英雄,我们被鬼子吓得浑身哆嗦。我们更没有往肉里下毒,他们中了毒在地上打滚我们心中还很难过。我老伴还拖着病体给他们熬了一大锅绿豆汤,让他们喝。绿豆汤解百毒,但他们中毒太深,救不过来了。过了许多年之后,又有人来调查,还是那件事,非要我们承认下毒。这个人当过民兵,用粪叉子,从背后,攮死了一个正在拉屎的敌军官,缴获了一只手枪,二十发子弹,一条牛皮腰带,一身呢子军装,一只怀表,一副金边眼镜,一支派克金笔,全部交了公,立了一个二等功,发了一个功劳牌,天天挂在胸前。他让我们把大炮和炮弹交出来,我们不交。我们知道,迟早会碰到一个爱炮的孩子,来继承我们这份用儿子的生命换来的遗产。前几年我们把炮当破烂卖给你,是因为我们知道,你会珍藏它,卖破烂,是我们的一个借口。我们老两口子,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帮着你把这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报你的冤仇,成全你的英名。你不要问我们的来路,该告诉你的我们全都告诉你了,不该告诉你的,你问也没用。好了,孩子,开炮吧。”

那个小男孩,把一枚用丝绵擦得光芒四射的炮弹递给老头。我眼睛里含着泪水,心中热浪翻滚,仇恨和恩情,使我热血沸腾,非放炮难以排解。我擦干眼睛,镇定精神,骑跨在炮后,无师自通地测距,瞄准,目标正前方,距离五百米,老兰家的东厢房,围绕着那张价值二十万元的明代方桌,老兰和三个镇上的干部,正在搓麻将。其中一个女的,生着一张粉团般的大脸,两道细得像线一样的眉毛,一张涂得血红的嘴巴,模样让我们讨厌,让她跟着老兰一起去吧。去哪里,上西天!我双手接过老头子送过来的炮弹,放在炮口,轻轻地松了手。是炮筒自己吞了炮弹,是炮弹自己钻进了炮膛。先是轻微的一声响,是炮弹的底火被炮底撞击的声音。然后是轰隆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那些看热闹的小黄鼠狼抱着脑袋吱吱乱叫。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天空,在月光中飞行,发出尖利的呼哨,像一只所向披靡的大鸟,准确地降落在既定的目标上,一团蓝色的强光过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老兰从硝烟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尘土,发出一声冷笑。他安然无恙。

我调整炮筒子,瞄准了姚七家的厅堂。那里有一圈真皮沙发,沙发上坐着老兰和姚七。他们窃窃私语,正在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吧,老姚七,让你和老兰一起见阎王。我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轻轻一松手,炮弹呼哨着出膛,飞向天空,穿透月光。命中目标。炮弹穿透房顶,轰隆一声爆炸,弹片飞溅,多数击中墙壁,少数击中房顶。一块豌豆大的弹片,击中了姚七的牙床。姚七捂着嘴巴喊叫。老兰冷笑着说:罗小通,你休想打中我。

我瞄准了范朝霞的理发室,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两发没消灭老兰,心中略感沮丧。但没有关系,还有三十九发炮弹,老兰你迟早躲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我让炮弹落进炮膛。炮弹像一个小妖精,唱着歌子飞出炮膛。老兰躺在理发椅子上,闭着眼睛,让范朝霞给他刮脸。他的脸已经很光滑,用丝绸摩擦也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但范朝霞还是刮,刮。据说刮脸是一种享受,老兰发出鼾声。多年来,老兰利用刮脸的机会睡觉,在床上,他总是失眠,勉强睡着,也是半梦半醒,蚊子哼哼一声也能把他惊醒。心中有鬼的人,总是难以入睡,这是神给他们的惩罚。炮弹穿透理发室的顶棚,嬉皮笑脸地落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沾上了许多令人刺痒的头发楂子,然后愤怒地爆炸。一块像马牙般大小的弹片,击中了理发椅前的大镜子。范朝霞的手腕子被一块黑豆大的弹片击中,刀子落地,跌缺了刀刃。她惊叫着,趴在地上,身上沾了许多头发楂子,令人刺痒。老兰睁开眼,安慰范朝霞:不要害怕,是罗小通这个小贼在捣鬼。

第四炮瞄准肉联厂的宴会厅,那是我特别熟悉的地方。老兰在那里设宴,招待村子里过了八十岁的老人。这是一个善举,当然也是为了宣传。那三个我熟悉的记者,忙着摄影录像。八个老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五个老爷爷,三个老婆婆。桌子正中,放着一个比脸盆还要大一圈的蛋糕,蛋糕上插着一片红色的小蜡烛。一个年轻的女子,用打火机把这些蜡烛一一点燃。然后,让一个老婆婆吹蜡烛。老婆婆满嘴里只剩下两颗牙齿,说话含混不清,吹气哧哧漏风,要把蜡烛吹灭,是件很大的工程。我接过炮弹,松手前心中有些犹豫,生怕伤了这些无辜的老人,但目标已经选定,哪能半途而废?我替他们祈祷,跟炮弹商量,让它直接落到老兰头上,不要爆炸,砸死他就行了。炮弹一声尖叫,飞出炮膛,跨越河流,到达宴会厅上空,滞空千分之一秒,然后垂直下落。结果您大概猜到了吧?对,一点不错,那发炮弹,大头朝下,扎在了那个大蛋糕上。没有爆炸,也许是蛋糕缓冲,没使引信发火,也许是一发臭弹。蜡烛多数熄灭,只有两根还在燃烧,彩色的奶油四溅,溅到了老人的脸上,还溅到了照相机和摄像机的镜头上。

第五炮,瞄准注水车间,这是我的光荣之地,也是我的伤心之地。夜班的工人们,正在给一批骆驼注水。骆驼们鼻子里插着管子,神情怪异,一个个都像巫婆。老兰正在对窃取了我的职位的万小江交待着什么,说话的声音很大,但是我听不真切。炮弹出膛的尖啸,使我的听力受了伤害。万小江,你这个混蛋,就是你把我们兄妹逼得背井离乡。我恨你甚至胜过恨老兰,真是老天有眼,让你撞在了我的炮弹上。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调整好呼吸,让炮弹温柔地落进炮膛。出膛的炮弹宛如一个长翅膀的小胖孩,外国人把它叫做小天使,小天使朝着既定的目标飞。穿透天棚,落在万小江的面前,先把他的右脚砸烂,然后爆炸。弹片把他突出的大肚子炸飞,身体却完整无损,好像一个手段高明的屠户干出的活儿。老兰被爆炸的气浪掀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清醒过来,看到这个家伙,已经从满地的污水中爬了起来。除了跌了一屁股泥巴,他身上连根汗毛都没有缺少。

第六发炮弹径直地落在了侯镇长的办公桌子上,把一个装满了人民币的信封砸得稀烂。信封下是一块钢化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镇长去泰国游玩时和那些艳丽的人妖的合影。钢化玻璃的硬度超过石头,炮弹的引信撞击上去,没有不发火的道理。但是它没有发火。所以它毫无疑问是一发和平弹。何谓和平弹?事情是这样的,生产这些炮弹的兵工厂工人,里边有反战分子,他们趁监工不注意时,往炮弹里撒了一泡尿,所以这些炮弹外表上金光闪闪,里边的火药却受了严重的潮湿,从出厂那天起,它们就成了哑炮。和平弹有很多种类,我说的只是其中一种。还有一种是,弹壳里没有装填火药,而是装进去一只鸽子。还有一种是,弹壳里没有火药,只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汉字:中日两国人民友好万岁!这发炮弹自身成了一个铁饼子,钢化玻璃成了碎渣子,镇长和人妖的照片,直接被砸进了弹头,照片上的形象还清晰可辨,只是一切都成了反面。

发射第七枚炮弹时我心痛苦,因为这个该死的老兰低着头站在我母亲的坟墓前。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在月光下像个油亮的西瓜,还有他拖得很长的影子。母亲墓前,是那块我亲手立的墓碑,碑上的字认识我。母亲的形象浮现在我的面前,仿佛她就站在我的对面,她的身体,挡住了我的炮口。娘啊,你让开吧。我说。但她不让开。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凄苦,让我心头的肉似被一把迟钝的刀子锯着。老头子在我的身旁低声说:开炮!好吧,反正母亲已经是死人,死人是不怕炮弹的。我闭着眼睛,将炮弹扔进了炮膛。轰隆一声响,炮弹穿透了母亲,哭泣着飞走了。转眼之间,它就落在了母亲的墓碑上,把墓碑炸碎成一堆可以用来铺路的石子。老兰叹着气转过身,对我喊:罗小通,你还有完没有啊?

当然没完。我接过第八颗炮弹,恼怒地放进炮膛。炮筒赋予炮弹的方向是肉联厂的伙房。连续七发打不死老兰,炮弹也有些烦恼。所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稍稍地偏离了方向。本来我想让它从伙房天窗钻进去的,因为老兰正坐在天窗下喝骨头汤。那一阵喝骨头汤很是流行,壮阳过后是补钙。那些朝三暮四的营养学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在电视台发表讲话,号召人民喝骨头汤补钙。其实老兰的骨头比檀木还要坚硬,哪里还需要补钙?黄彪给他熬了一锅马的腿骨汤,加上了调味的芫荽末和去膻气的胡椒粉,还加了提鲜味的鸡精。老兰坐着喝,黄彪提着勺子站在一旁。老兰喝得满头大汗,脱去了毛衣,将松开的领带转到肩膀上。我希望炮弹能落到他的碗里,落不到碗里也要落到锅里。这样即便炸不死他,溅起的热汤也会把他烫伤。但那颗调皮捣蛋的炮弹,竟然钻进了伙房后边那个红砖砌成的烟囱里,轰隆一声巨响,烟囱躺到屋顶上。

第九发炮弹,瞄准了肉联厂内老兰的秘密卧室。这是一间与他的办公室相连的小屋,里边安着一张宽大的木床。床上的卧具是当时最贵的名牌,散发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卧室的门,外人难以发现。老兰的办公桌下有一个电钮,只要轻轻一按,墙上那面穿衣大镜子就会往一边滑开,显出一个颜色和墙壁一样的门扇,拧开钥匙,推开门扇,老兰进去,一按电钮,外边的大镜子就会自动合上。我知道这间卧室的准确方位,发射前进行了反复的计算,考虑到了月光的阻力,和炮弹的脾气,争取把误差减少到最低限度,希望这发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床的中央,如果有女人陪老兰睡觉,那就活该她做个风流鬼。我稳住呼吸,双手着这发似乎比前八发沉重一些的炮弹,让它自然地落进炮膛。炮弹出膛,一溜火光,飞到最高点后,然后平稳地往下滑翔。那间秘密卧室的一个最明显的标志物是那个老兰请人违法安装的能够接收境外电视的卫星天线,那玩意儿形状像个大锅,颜色是漂亮的银白色,在月光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那发炮弹,被天线照花了眼睛,冒冒失失地钻到肉联厂的狗栏里,炸死炸伤了十几只几乎变成恶狼的肉狗,还把那高高的木栅栏炸开了一个豁口,那些没有受伤的狗,犹豫片刻,便如梦初醒般地从豁口里窜出来。我知道,从此这个地方又多了一群祸害人的畜生。

我从老头子手中接过了第十发炮弹,刚要发射,但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原先瞄准的是老兰那辆从日本进口的皇冠牌高级轿车,我看到老兰躺在后排座位上打盹儿。司机坐在驾驶座上,也在打盹儿。车停在一栋小楼的前面,似乎在等候什么人。我瞄准了车前的玻璃,希望炮弹能穿破玻璃冲进去,正好在老兰的怀里爆炸。即便又是颗臭弹或者又是一颗和平弹,单凭着那股子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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