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四十一炮-第2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栏,透过栅栏的缝隙,往里观看。我们看到,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照耀下,放出了绿色的幽光,好似许多的小灯笼在闪烁。我们看到,有的狗在扬头长嗥,有的狗在跷着后腿往栏杆上撒尿,有的狗在月光下奔跑、蹿跳,它们矫健的身体在跳跃中舒展开,画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它们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烁着上等的绸缎才能发出的光芒。这哪里是一群狗?分明就是一群狼。由此我就想到了,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必然会有巨大的差别,看看这些狗就明白了。这些狗吃配方饲料时,懦弱如羊,蠢笨如猪,而一旦改为吃肉,马上就变成了一群狼。妹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贴近我的耳朵说:哥哥,我们两个,是不是狼变的?我对着她做了一个鬼脸,对她说:是的,我们是狼变的,我们是两个狼孩子。
我们看到,在月光下蹿跳的狗,不是为了锻炼它们的身体,它们是妄想跳跃栏杆,到更广大的天地里去过更加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们吃了肉喝了血之后,智力水平也大幅度地提高,它们一定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那就是在冬天到来之后,被捉到注水车间里注水,注得体态臃肿,迈步艰难,连眼睛也深深地陷进去。然后就会被运到屠宰车间,一棍子打晕,然后被活剥狗皮,然后被开膛破肚,然后被分割包装,然后被运送进城,成为壮阳的食物,进入城里人的肚腹,把城里人的鸡巴壮得像铁棍一样。这样的命运当然不是狗们所希望的。看到那几条狗优美无比的蹿跳,我真是暗暗地庆幸,庆幸我们的栏杆竖得够高。我们的栏杆是一色的铁管子,高约五米,用绿豆粗的铁丝编排起来,十分的坚固。刚开始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扎栏杆时,我和老兰还不太同意,我父亲坚持要用这样的铁管子。我和老兰尊重了他的意见,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厂长。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父亲在东北生活过,对狗与狼的关系了解很深。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如果让那批变化成狼的狗从栏杆内跳出来,我们这个地方,就不得安宁了。
那个人把磅秤推到了狗栏的边上,我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大声地对着排队的人喊:
“喂,卖肉狗的,到那边去排队……”
那位大叔听到我父亲的喊叫,匆忙把扁担提起,一弯腰钻到扁担底下,然后挺直腰板,把那挂在扁担两头的四条狗挑了起来。我还忘了交待一个细节,有的养狗人家,为了使自家的狗与别人家的狗区别开来,会在狗身上做出记号,有的将狗的耳朵剪出一个豁子,有的在狗的鼻子上扎上鼻环,这位大叔最彻底,竟然将他的狗的尾巴全部砍去。没有尾巴的狗,看起来傻乎乎的,但行动起来会很利索,不会拖泥带水。我很难想象这些秃尾巴狗在狗栏里会不会变野成为半狼,如果它们成了半狼,它们会不会在月光下蹿跳。如果它们蹿跳,因为没
有尾巴,是会跳得更加姿势优美呢,还是跌跌撞撞,像山羊蹦高一样。我们跟随在卖狗大叔的挑子后边,看着那些倒悬的狗们,心中充满了怜悯之情。但是我们知道这是十分虚伪的一种感情。在狗群里,如果你施舍怜悯,那么,你就会被狗吃掉。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被狗吃掉,是多么的可惜,多么的轻如鸿毛。人的肉,在远古的时候,很可能,不是可能,是绝对地要被豺狼虎豹吃掉的,但是现在,人的肉如果被豺狼虎豹吃掉,就是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吃者与被吃者的关系。我们要吃它们的肉,它们生来就是让我们吃的,因此,任何的怜悯都是虚伪的,也是可笑的。但看到那些倒悬的狗们的可怜的狗模样,我还是心生怜悯,或者说是心中颇有不忍之意。为了逃避这种软弱的、可耻的感情,我拉着妹妹向我们注水车间的方向走去。我们看到,那些卖狗的人,把一条条狗,横一条,竖一条,叠摞在磅盘上。如果不是它们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像老太太害牙痛一样的声音,你几乎想不到它们是一些活物。我们看到司磅员熟练地拨弄着磅秤的刻度滑标,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报出重量。父亲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
“扣去二十斤!”
卖狗的人不干了,反吵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扣去二十斤?”
“你这四条狗,每条最少灌进去了五斤食,”父亲冷冷地说,“扣你二十斤,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卖狗的人苦笑着说:
“罗大厂长,什么也瞒不了您的眼睛。但是,送它们上杀场,总要让它们吃饱吧?毕竟是自家养大的东西,还是有点感情的嘛。再说了,即便是你们这堂堂的大工厂,不也是用皮管子往肉里注水吗?”
“你说话可要有证据啊!”父亲虎着脸说。
“老罗,”卖狗人冷笑着说,“别这么严肃好不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往肉里注水的事,大家都知道,能瞒得了谁啊?”卖狗的人斜了我一眼,用嘲弄的口吻对我说,“我说得对不对?罗小通,你不就是堂堂的注水车间主任吗?”
“我们不是注水,”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洗肉’,‘洗肉’,你懂不懂?”
“什么‘洗肉’?”卖狗人说,“你们把那些牲畜给灌得都快爆炸了,还‘洗肉’呢,真是天才,发明了这么好的名词。”
“我不跟你唆,想卖,就压二十斤秤,不卖,就挑回去。”父亲气呼呼地说。
“罗通,”卖狗人乜斜着眼说,“真是一阔脸就变啊!忘了满大街拣烟屁股的时候了?”
“少唆。”父亲说。
“好吧好吧,”卖狗人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卖狗人将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说,“哥们,你今天怎么不戴那顶绿帽子了呢?是忘记了吗?”
父亲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我正想调动自己肚子里的文化与卖狗人辩论,就听到从“洗肉”车间那边传来一阵喊叫声。抬眼望去,看到适才那个形迹可疑的卖羊人,正沿着通往大门的道路飞跑,十几个工人,跟在他的后边追赶。卖羊人一边跑一边回头,追赶的人一边追一边喊叫:
“抓住他……抓住他……”
我脑子一转,一个名词脱口而出:
“记者!”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色苍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门的方向跑去。我感到兴奋、激动,好像在无聊的冬天里,看到了猎狗追赶野兔子的情景。妹妹跑得不够快,妨碍了我的速度。我松开了她的手,斜刺里往前飞跑。我听到风在我的耳边呼啸。我还听到身后一片人声嘈杂,还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猪的吱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脚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摔了一个狗抢屎。惯性使他的身体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也甩出去很远。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叫声:呱……仿佛是在坚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只蛤蟆。我知道这一下把他摔得不轻,心中竟然产生了对他的同情。我们厂内的道路是用乱砖碎石和炉渣子铺成,都是些硬家伙。我估计这个人的脸上肯定出了血,嘴巴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门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头也要摔断了。但是他竟然很迅速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书包前,捡起来,还想往前跑,但是他马上就不跑了。因为他看到,当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兰,和神色肃穆的我母亲,已经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仿佛是两个战友,或者是电视连续剧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男女搭档,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时,后边追赶的人也包抄了上来。
对面是老兰和我的母亲,这面是我和我的父亲,周围原本是那些围拢上来的人,但老兰对他们挥挥手就把这些人轰走了。这些人都神色诡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这个倒霉的小记者,在我们四人构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团团旋转,好像一根转轴。我猜测他可能有从我这个薄弱环节突破逃跑的意图,但我的妹妹娇娇过来壮大了我的力量。妹妹虽然身体弱小,但她的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从我的母亲那里突破,但他看看我母亲的脸,就垂下了头。我母亲那时脸色绯红,目光迷离,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就是这副模样让记者低下了头。我看到父亲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沮丧。他再也不去理睬记者,也不去收购牲畜那边。他朝着厂子的东北角走去,在那个地方,有一个用松木搭成的超生台。搭这样一个台子是我母亲的主意。她说我们屠杀了这么多牲畜,其中有许多是为人类做出过贡献的,为了能让这些冤魂早日超脱,必须建一个高台,定期上去做做法事。我以为像老兰这种屠户出身的人是不会迷信鬼神的,但没想到他却对母亲的建议非常支持。我们已经在这个高台上做过一场法事,请了一个大和尚上台念经,一群小和尚在台下烧香、烧纸、放鞭炮。那个大和尚红光满面,嗓音洪亮,道貌岸然。听他念经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我母亲说,这个大和尚,就像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那个唐三藏似的。老兰说:你也想吃唐僧肉吗?我母亲用脚踢了一下老兰的脚后跟,低声骂他:你把我当妖精了?
自从搭起来这座高达十米、散发着松树香气的高台之后,我父亲就经常一个人爬到台上去。有时候在上边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喊他吃饭都不下来。我有时问他:爹,你在上边干什么?爹木然地说:不干什么。妹妹说:爹,我知道你在上边干什么。爹摸摸妹妹的头,神色黯淡,不说话。有时候我和妹妹爬上高台,在非常好闻的松木的香气里,转着圈子向四面八方望着。我们看到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河流与河流的远处,还有河边的烟雾一样的灌木,还有一片片的荒地,还有地平线上那些弯弯曲曲地升腾着的气体,心中产生了空空荡荡的感觉。妹妹对我说:哥哥,我知道爹在台上想什么。想什么?我问。妹妹像个老太婆一样叹口气,说:他在想东北大森林呢。我看着妹妹湿漉漉的眼睛,知道妹妹的话只说了一半。我还听到父亲和母亲为了这件事吵架。母亲恼恨地说: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父亲说:你不要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母亲说:明天我就告诉老兰,让他把台子拆了。父亲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母亲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提他!母亲也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能提他?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父亲说: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母亲说:你一桩一件地说出来,我倒要听听他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父亲说:他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母亲脸色骤红,眼睛放着凶光说:你们干屎抹不到人身上!父亲说:无风不起浪。母亲说:我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父亲说:他是比我强,他们家老辈子就比我们家强。你要跟他,我成全你们,但是你最好和我利索了再去找他。父亲扬长而去,母亲将一个碗摔在地上,恼怒地骂着:罗通,你再这样逼我,我就给你弄假成真!好了,大和尚,我不说这事了,提起这事我心里就烦。我把我们处理记者的事情赶紧给您讲完。
父亲爬上高台抽烟,母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我和老兰还有妹妹,把记者押到洗肉车间我的办公室里。我的办公室就在车间一角,用木板钉起来的一个简易房子。从木板的缝隙里,可以尽览车间的情景。我们向记者讲解了我们的洗肉理论,然后又告诉了他,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给他洗一次肉,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把洗过肉的他送进屠宰车间屠宰,把他的肉,与骆驼的肉或是狗的肉混在一起卖掉。我们看到像黄豆那样大的汗珠子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我们还看到他的裤子湿了。妹妹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尿裤子,没出息。我们接着对他说,如果他不愿意被洗肉和屠宰,我们可以聘任他为我们厂的兼职宣传科长,每月工资一千元,如果在报纸上发表了宣传我们厂的文章,不论文章长短,每篇奖金两千元。那个记者成了我们自己的人,果然给我们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在报纸上占了差不多整整一版。我们言必信,行必果,奖给他两千元,请他大吃大喝,临行时还送给他一百斤狗肉。
第二拨记者是电视台的,两个人,潘孙和他的助手,伪装成卖肉的客商,身上带着微型摄像机,各个车间转悠。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把他们制服,使他们成了我们的顾问。
我和老兰联手处理记者事件时,我父亲在超生台上呆着。我知道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个烟头从高台上飘然落下。我的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我的爹啊,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第三十八炮
沈瑶瑶不死,我就等于死了;沈瑶瑶死了,我就活了。昨日影星黄飞云坐在兰老大对面的沙发上,声音哽咽地说着,没有办法,我爱你。她活着,我装死;她死了,我要活。那个孩子,是你的骨肉,你必须娶我。兰老大冷冷地说:你要多少钱?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要钱的吗?黄飞云愤怒地说。如果不是来跟我要钱,何必把别人的孩子安在我的头上?兰老大说,你应该记得,自从你结婚之后,我就没动过你一根指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千金,是在您婚后的第三年出生的。您不会把一个孩子怀在肚子里三年吧。黄飞云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你不要忘了,名人精子库里有你的精子。兰老大用一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点燃了雪茄,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倒是有过这么一档子事,我上了那些家伙的当,他们说我基因优良……他们是你指派来吧?你煞费苦心啊……既然这样,孩子可以送来,我请最好的家庭教师,请最好的保姆,教育他,照顾他,让他成为栋梁之才,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商人妇吧。黄飞云坚定地说:不。兰老大说: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嫁给我?黄飞云眼泪汪汪地说:我知道这很无聊,我知道你是一个大流氓,大魔鬼,黑白两道你通吃,我知道嫁给你这样的人会不得好死,但我还是想嫁给你,每分钟都在想,我着了你的魔道。兰老大笑着说:我结了一次婚,已经害了一个人。你何必要成为第二个受害者?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是人,我是一匹马,一匹种马,种马是属于全体母马的,不可能属于一匹母马。种马给母马下上了种子,母马就应该离开。所以,我不是人,你也不要把自己当人,把自己当成一匹母马,你就不会生出和我结婚这样荒唐的念头了。黄飞云用拳头捶打着胸口,痛不欲生地说:我是母马,我是母马,我每天夜里都梦到一匹种马和我来交合,他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走了……一边哭诉着,她一边撕扯胸前的衣服,那件昂贵的裙子,哧的一声裂开了一道口子。她的手不停地扩大着战果,几下子就把裙子从身上撕去,然后她开始撕扯胸罩,撕扯底裤,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赤身裸体。她赤身裸体地在大客厅里奔跑,嘴巴里喊叫着:我是母马啊……我是母马……庙门外的吵嚷声把我惊醒,但黄飞云疯狂的喊叫声还在我的耳边缭绕。我偷眼看看大和尚,他脸上痛苦的神情迅速地转换,恢复了那种安详姿态。我刚想继续我的诉说,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喧闹。抬头往外看,只见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大道一侧,车上载着一车木料,有厚厚的板材,有粗大的圆木,在高高的木材顶上,坐着十几个人。他们从车上,抬着木材,噼里啪啦地往下扔。一个险些被车上扔下来的圆木砸在地上的男孩高声问询着:师傅师傅,你们卸木头干什么?一个头上戴着柳条帽子的小伙子说:小孩子,快闪开,砸死可没有哭儿子的。小男孩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车上的人说:快回家告诉你娘去吧,今天晚上在这里唱大戏。哦,你们是要搭戏台子啊,小孩子欢快地问:唱什么戏?一页宽大的松木板从车顶上滑下来,车上的人惊叫着:小孩,闪开!小男孩执拗地说:你们不告诉我唱什么戏,我怎么能躲开?车上的人说:好吧,告诉你,今晚上唱“肉孩成仙记”,你可以闪开了吧?男孩说:当然,你们告诉了我,我自然要闪开的。这个孩子,真是古怪,车上的人说着,一根粗大的圆木,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那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躲闪着,那根圆木就像活物似的追赶着他,一直到了小庙门口才停了下来。木材上散发着一股子清新芳香的树脂味儿,向我报告着来自原始森林的信息。嗅着清新芳香的松木气味,我就想起十几年前肉联厂里那个超生台,心酸的往事也就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可怜的父亲把超生台当成了他的吸烟台,沉思台,孤独台,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上边,工厂里的事情,基本上不管不问了。
在老兰老婆死前一个月的晚上,大和尚,我父亲和我母亲在超生台上下,展开了一次对话。
母亲说:“你下来。”
父亲扔下来一个燃烧未尽的烟头,说:“不可能。”
母亲说:“你有种就在上边呆到死,永远不要下来。”
父亲说:“我会的。”
母亲说:“如果你下来,你就是一个王八蛋。”
父亲说:“我不会的。”
尽管老兰严格封锁了消息,但父亲呆在高台上发誓不再下来的事,还是在厂子里悄悄地传开。那些天母亲丧魂落魄,一会儿气势汹汹地摔盘子砸碗,一会儿对着镜子眼泪汪汪。我和妹妹,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有什么难过,甚至……实在是惭愧,大和尚……我们还感到有几分好玩、几分骄傲。我的爹,终于又开始表现出他独具的风采。
父亲呆在高台上发誓不再下来,但并没有发誓不再吃饭。因此他的一日三餐,就由我和妹妹送上去。我们第一次上高台送饭,还有些异常的感觉,但很快就习以为常。父亲在高台上很舒适地坐着,面色沉静,不冷不热地跟我们打着招呼。我们很想陪着他在台上吃饭,但他总是用很客气但也很固执的态度把我们赶下来。为了让他趁热进食,我和妹妹恋恋不舍地爬下高台。我们每次上去送饭,就把上次使用的餐具带下来。那些盘子和碗,都干干净净,根本不用洗刷。我猜想父亲是用他的舌头把这些餐具舔干净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父亲伸出舌头舔那些餐具的情景。他在上边,有的是时间,舔舐餐具,也算是个工作。
为了解决父亲的排泄问题,我和妹妹送上去了两个胶皮桶。这样,我们除了承担往上搬运食物的任务,还要承担往下搬运父亲的排泄物的任务。我和妹妹提着便桶往台下艰难地爬行时,父亲的头一直往下探着,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堪。父亲建议我去弄一根绳子,绳子上拴上一个铁钩子,这样他就可以把便桶从台上顺下来,把饭篮从台下提上去,省却我和妹妹爬上爬下的艰苦劳动。当我把父亲的想法对老兰提起时,老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对我说:
“这事情基本上属于你们的家事,跟你母亲商量去吧。”
母亲坚决地反对父亲的主张。看样子她已经习惯了在高台上有个丈夫,她每天积极工作,再也不摔盘子摔碗,和老兰有说有笑,偶尔还对我说:
“小通,送饭时别忘了给你爹送包烟上去。”
其实即便是母亲反对,如果我们想弄条绳子,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我们不弄,是我们不愿意。每天三次爬上高台,看看不同凡响的父亲,和不同凡响的父亲简单交谈几句,是我和妹妹的巨大乐趣。
老兰老婆死前二十一天早晨,我和妹妹把早饭送上去,父亲看着我们,长叹一声,说:
“孩子们,爹这辈子,真是窝囊。”
我说:“爹,你不窝囊。你已经坚持了七天,不简单了。许多人说你是个圣徒,要在这高台上修炼成仙呢。”
父亲摇摇头,苦笑一声。尽管我们每天送上去的饭食很好,父亲的胃口也不错,以那些光可鉴人的餐具为证,但这七天里,他分明瘦了。他的胡子长长了,像刺猬毛一样扎煞着,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上沾着眼屎,身上散发着一股臭气。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眼眶。我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深深自责。我说:
“爹,我们马上就把你的刮胡刀和洗脸盆子送来。”
妹妹说:“爹,我们给你送一条被子上来,还有枕头。”
父亲背靠着木柱子坐着,眼睛望着墙外的原野,忧伤地说:
“小通,娇娇,你们下去放把火,把爹火葬了吧。”
我和妹妹齐声说:“爹,您千万不要这样想,如果没有您,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爹,您一定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和妹妹放下饭篮子,提起胶皮桶,刚想下台,父亲用他的大爪子搓搓脸,站起来,说:“不用了。”
父亲提起一个胶皮桶,放在手中前后悠动几下,使胶皮桶获得惯性,然后一松手。胶皮桶飞到围墙外边去了。
父亲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我预感到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便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哭着说:
“爹,你可不要跳下去,你跳下去,会摔死的。”
妹妹也扑上去抱住了父亲另一条腿,哭着说:
“爹,我不要你死。”
父亲抚摸着我们的头,脸仰着,好久才低下。他眼泪汪汪地说:
“孩子们,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爹怎么会跳下去呢?爹这样的人是没有志气的。”
父亲跟随着我们下了高台,走向办公室。路边的人用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们。我骂道:
“看什么?你们谁有本事就爬上高台试试。我父亲在上边呆了七天,你们如果能呆八天,才有资格议论我的父亲,否则就闭上你们的臭嘴。”
那些挨了我骂的人都灰溜溜地跑了。我得意地看着父亲,说:
“爹,没事,你是最优秀的。”
父亲脸色灰白,没说什么。
父亲跟随着我们进入办公室。老兰和母亲神色平静,连一点异常的反应也没有,好像我们不是从高台上下来,而是从车间里、或是从厕所里回来。
老兰说:“老罗,好消息,‘家家富’超市拖欠我们那笔款子终于还了。今后,我们不再跟他们打交道了,这些背信弃义的家伙。”
父亲灰着脸,说:“老兰,我辞了,这个厂长,我辞了。”
老兰吃惊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辞?”
父亲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过了很久,说:“我败了。”
老兰说:“老兄,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母亲用鄙视的口吻说:“老兰,你不要理他。这人,经常自己得罪自己。”
父亲似乎要发怒,但摇摇头,噤声了。
老兰将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扔给我的父亲,声音低沉地说:“罗通,你看看吧,我那个三叔,撇下亿万家产,和那么多爱他的女人,在云门寺剃度出家了……”
我父亲麻木地翻看着那张报纸。
“我这个三叔,是个高人,奇人,”老兰感慨万端地说,“以前,我自认为很理解他,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是个大俗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老罗,其实,人生这样短暂,什么女人,钱财,名誉,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三叔算是悟透了……”
“你也快要悟透了。”母亲用嘲讽的口吻说。
“我爹在高台上待了七天,也悟透了。”妹妹尖利地说。
老兰和我母亲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妹妹。过了片刻,母亲说:“小通,带着妹妹到外边玩去,大人说话,你们不懂。”
“我懂。”妹妹说。
“出去!”父亲猛拍了一下桌子,恼怒地说。
父亲头发蓬乱,满面污垢,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酸溜溜的气味。一个在高台上沉思了七天的男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我拉着妹妹逃了出去。
大和尚,您还在听我说话吗?
老兰老婆的灵堂,设在老兰家的正厅里。一张黑色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紫色骨灰盒。骨灰盒后边的墙壁上,悬挂着死者的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头比老兰老婆的真头都要大。我注视着那张嘴角带着苦涩微笑的脸,心中一边想着我和妹妹在她家搭伙时她对我们的好处;一边纳闷:这样大的照片是如何照出来的呢?那个成了我们自己人的小报记者,举着一部长脖子相机屋里屋外地拍照。他有时弯着腰拍,有时跪在地上拍,非常卖力,胸前印着报社名字的白色圆领衫被汗溻透,贴在脊梁上。他与我们合作后,明显地胖了起来。他脸上的皮肤太紧,那些新增生的肉,在里边鼓胀着,两个腮帮子,看上去很像两个气鼓鼓的小皮球。趁着他换胶卷的空当,我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问他:“瘦马,那幅照片,为什么会那样大呢?”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一种内行人对外行人的轻蔑态度对我说:“放大的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得比骆驼还要大。”
“可是我没有照片。”
他端起相机,对准我的脸,喀嚓一声,说:“有了。过几天我就把放大照片给您,罗主任。”
我妹妹从后边跑过来,嚷着:
“我也要!”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妹妹,喀嚓一声,说:
“好了。”
“我要和哥哥合影。”妹妹说。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们俩,喀嚓一声,说:
“合了。”
我很兴奋,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但他已经转过身,抢拍镜头去了。从老兰家敞开着的大门口,进来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里边穿一件领子乌黑的白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用粉红色的假珍珠串成的领带。下穿一条黑裤子,一高一低地挽着裤腿,露出脚上的紫红色袜子,橘红色的皮鞋上沾满褐色的污泥。他外号“四大”,嘴大眼大鼻子大牙大,其实他的耳朵也很大,叫他“五大”才对呢。“四大”腰带上别着一个“BP”机,那时候我们把“BP”机叫做“电蛐蛐”,那时候“大哥大”还很少,方圆百里之内只老兰有一部,像块砖头,由黄豹帮他拿着。偶尔通话,无绳无线,十分有派。那时候别说拥有“大哥大”,拥有“电蛐蛐”也很神气。“四大”是镇长的小舅子,也是我们乡镇里最有名的建筑包工头。我们镇的所有工程,大到修公路,小到建公厕,都由他来承包。在一般老百姓面前他耀武扬威,但是在老兰面前他不敢,在我母亲面前他也不敢。他腋下夹着一个皮包子站在我母亲面前,点头哈腰地说:
“杨主任……”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是华昌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总经理助理,还兼任着肉联厂的主管会计。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装,胸前缀着一朵白色的纸花,脖子上挂着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不施脂粉,神色肃穆,目光犀利,像一个正楷大字,像一篇严肃的悼词,像一棵庄严的松树。
“你来这里干什么?”母亲说,“不是让你带人去建坟吗?”
“工人们正在那里土工作业。”
“你应该盯在那里。”
“我一直盯在那里的,”“四大”说,“兰总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