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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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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天乐大叔拉着的另一头牛是一头肚皮上有白花的奶牛,它也很老了。老得已经不能产奶了,就被奶牛场的人当肉牛卖掉了。奶牛的肉也不好吃,就像那些生过小猪的老母猪的肉不好吃一样。奶牛的肉不香,肉里有很多泡沫。我看到了它后腿之间那虽然干瘪了但依然很庞大的乳房,心中浮起很酸的滋味。老奶牛,老耕牛,都是为了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按说人们应该把它们养到老死,把它们的尸体埋葬掉,还应该给它们堆一个坟头,坟头前最好再竖立一块墓碑。
我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逐一地介绍后边那些牛了。在我担任注水车间主任的那些日子里,通过注水车间走上了死亡之路的牛,有数千头之多。我基本上能记起这些牛的体态和相貌,就像我的脑海里有一个抽屉,抽屉里保存着它们的照片。但我确实不想拉开这个抽屉了。按照事先我对他们的说明,工人们把各自拉进车间的牛,塞进了一个个用铁栏杆围出来的格子里,然后在它们的身后装上了拦挡的铁棍,使它们即使遭受酷刑也无法从格子里逃脱。如果在每头牛的面前安上一个石槽子,那么我们这个车间就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饲养棚,但它们面前没有石槽,饲料对它们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相信,只有极少数的牛,能够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大多数的牛,在死期将至时,还处在懵懂的状态,这就是那些往屠宰场行进的牛,还不忘记吃一口路边青草的原因。一切准备就绪,注水就要开始。为了统一大家的认识,打消大家的顾虑,我再次重申: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肉。
工人们把柔软的透明塑料管子,插进了牛的鼻孔,从鼻孔进咽喉,一直插到胃里。无论它们如何甩动脑袋,也不可能把管子甩出来。完成这个工作需要两个人的配合,一个人把牛的脑袋往上提起,另一个人迅速地将管子插进去。在插管的过程中,有的牛表现得很激愤,反抗很剧烈。有的牛逆来顺受,几乎没有反抗。但一旦管子插进去后,那些反抗剧烈的,也停止了反抗。因为它们很快就明白了反抗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插管结束,工人们都在自己的牛前肃立,等候着我的命令。我冷静地说:
“放水。”
工人们急匆匆地拧开了事先都进行了调试的水龙头。十二小时之内,出水量在二百五十斤左右,误差不会超过十斤。
第一天的注水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问题,譬如个别牛在注水几小时后跌倒在地,个别牛大声咳嗽,把胃里的水呕吐出来。对出现的问题,我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方法。为了防止牛在注水后跌倒,我让工人们在每头牛的肚皮下边穿上两根铁棍,横担在旁边的铁栏杆上。对于那些呕吐的牛,我让人们用黑布蒙上了它的眼睛,然后继续往里灌注。
在漫长的注水过程中,牛不停地排泄。我得意地对工人们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要的效果。经过这一番清洗,牛体内的脏东西,全部排泄出来。它们身体内的每个细胞,都被清洗了。所以我一开始就说,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肉。往肉里注水,会败坏肉的品质,降低肉的质量,但我们这样做,会提高肉的质量,即便是那些病牛、老牛,经过我们这样长时间的清洗,也会使它的肉变得又嫩又软、营养丰富。
我看到工人们脸上都浮现出喜色来,我知道他们已经被我说服了。我知道我作为一个车间主任的权威初步地建立起来了。
肉牛注水完成后,要输送到屠宰车间去。但那些牛从格子里出来后,个个步履艰难,大多数的牛走几步后就像一堵墙壁似的跌翻在地,而且跌翻在地后,绝无自己站起来的可能。我命令四个工人抬一头跌翻在地的牛,但那四个工人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牛还是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喘着粗气,嘴巴和鼻孔里往外冒水。我命令八个工人围上去。我站在旁边喊着号子,那八个工人,都弯着腰,撅着屁股,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总算是把牛抬起来了。牛站起来了,晃晃荡荡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又跌翻在地。
这是事先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我感到很羞愧。工人们都在偷着乐。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父亲站出来,帮我解决了困难。他让工人们去宰牛车间扛来了十几根圆木,铺在地上,然后又让人找来绳索,拴在牛角和牛腿上,让一拨工人在前面拉,让两个力大的工人手持撬棍,在后边一下下地撬着牛屁股,几个手脚麻利的工人把后边空出来的圆木,迅速地挪到前面。就这样,我们用最原始的方法,把沉重的牛,拖进了屠宰车间。
我的情绪很低落,老兰安慰我说:
“没有关系,小伙子,你很成功,注水……不不不,‘洗肉’之后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由你来管。来来来,让我们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样才能够用简捷而方便的办法,把洗过了的肉牛运送到屠宰车间里去。”
我说:“老兰,你给我半天的时间,我一定能够想出解决的方法。”
老兰看看我的父母,说:
“你们看,小通怕我们抢了他的功劳呢。”
我摇摇头,说:
“我不是要抢什么功劳,我是要证明自己。”
“好吧,”老兰说,“小伙子,我们相信你,你大胆地设计,不要怕花钱。”
第三十四炮
副省长在众人簇拥下,走上大道,钻进奥迪A6。头前警车开道,背后十几辆红旗、桑塔纳跟随。他们乘风西去,去吃充满想像力的筵席。在他们刚刚离开庙前院子时,那个牙痛未愈、腮帮子还肿着的小工匠,就跑到院墙的废墟上,将那顶被胡市长扔掉的假发套捡了回来。他将假发戴到头上,立即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十分有趣。他说:咱当不了市长,戴戴市长的假发套沾点官气。只怕你沾的不是官气而是霉气,小个子工匠说。市长的霉气,就是老百姓的运气,小工匠充满自信地说。捡了一个臭发套,也值得得意?小个子工匠说着,
从怀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精致的黑色皮包,炫耀着:看看咱捡了一个什么东西?说着他就拉开了拉锁,将皮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摸出来。他首先摸出了一个红皮小本子和一支名牌金笔,接着摸出一个商务通,然后又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最后摸出来两个高级的进口避孕套。小个子拧开药瓶,倒出来一些菱形的浅蓝色药片,好奇地说:这是什么药?四个工匠中,那个一直保持着沉默、看上去像个乡村教师的小伙子冷冷地说:这是贪官随身必备的两大法宝之一,伟哥。伟哥是治什么的?小伙子浅浅一笑,说:在五通神庙前卖伟哥,如同在孔夫子庙前念《三字经》。兰大哥,一个秃顶的男人,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递给兰老大,诡秘地说,这是小的从美国带回来孝敬您的。兰老大接过瓶子,问:什么玩意儿?秃顶男子说:比什么印度神油、泰国大力丸都要有效,真正的金枪不倒。这样的东西也往我这里送?兰老大将小瓶子扔到地上,轻蔑地说:我什么不用也能干两个小时,回家去问问你的小姨子,问问我让她来过几次快感!就是一个石头女人,我也能让她出水。一个红脸膛男子说:兰大哥是神人,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哪里还用得着这些东西。秃头顶男子捡回药瓶子,珍重地藏进怀里,说:大哥不用吗?小的可是尝到甜头了。红脸膛男子说:老秃,你悠着点儿,这东西吃多了要花眼的。秃头顶说:别说花眼,就是瞎眼,我也要吃。墙角上那架高大的座钟发出当当的报时声,时间是下午两点。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带着三个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年轻女郎,走进了客厅,低声说:兰先生,她们来了。那三个高个女子神情冷漠,在那个仿佛领班的女子的带领下,走进了卧室。兰老大说:我要练功了,你们要不要观战?秃头男子笑着说:这样的好戏哪能不看?兰老大笑着说:看吧,不收你们的门票。说着,就脚步轻捷地进了卧室。一会儿工夫,卧室里就传出来肉体相接的声音,和女子的呻吟声。秃头男子跷腿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看了一会儿,走回来,对红脸膛男子说:我的天,哪里是人?简直是传说中的五通神!
我躲进了伙房,坐在我平日里坐惯的那个矮凳上。黄彪殷勤地把那个高凳放在了我的面前,讨好地问:
“罗主任,想吃什么肉?”
“有什么肉?”
“有猪的臀尖,牛的里脊,羊的后腿,还有狗的腮帮子。”
“今天我要动脑子,不吃这些肉,”我抽动着鼻子,说,“有驴肉吗?我想吃驴肉,吃驴肉时我的脑子最清醒。”
“可是……”黄彪为难地支吾着。
“可是什么?”我恼火地说,“你瞒了我的眼睛,瞒不了我的鼻子。我刚一进门时就嗅到了驴肉的味道。”
“什么也瞒不了您,”黄彪说,“可是,这方驴肉是兰总点的,今天晚上他要招待市里来的领导。”
“他们也配吃驴肉?”我问,“是不是那头从南山弄来的小黑驴的肉?”
“是的,”黄彪说,“正是那头小黑驴的肉,确实是好肉,生着我也能吃半斤。”
“这样的好肉让他们吃了,不是白白地糟蹋了吗?”我说,“你煮两块骆驼肉给他们吃就行了。他们的舌头和嘴巴都被烟酒弄麻木了,根本分辨不出来。”
“但是兰总还是能够尝出来的……”黄彪为难地说。
“你悄悄地告诉他,就说驴肉让小通吃了,他不会怪罪你的。”
“爷们,”黄彪说,“我也不愿意把这样的好肉让那些不懂肉的家伙吃了,让他们吃了,还不如喂了门口那条大黄狗呢。”
“你是骂我吗?”
“哎呀爷们,”黄彪急忙分辩着,说,“您借给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骂您。再说了,咱爷俩儿的感情不是一天了,正是因为有了您这样懂肉的行家,我这活儿干的才来劲儿。这么说吧,我煮出来的好肉,只有进了您的嘴巴,才不委屈我的手艺。看您吃肉,爷们,真的,真的是一种享受,比搂着老婆睡觉还要过瘾……”
“好了,别奉承我了,赶快把驴肉端出来吧。”我心中得意,但冷着脸,用不耐烦的腔调说……我现在不是一般的人物了,可不能让这些小人把我的心理活动看透,我要让他们感到我神秘,让他们感到我复杂,让他们忘记我的年龄,让他们对我望之生畏。
黄彪从灶后那个高大的橱柜里,把那块用新鲜荷叶包裹着的驴肉拿出来,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我想说明的是,以我当时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我完全可以让黄彪把肉送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吃。但我是个讲究进食环境的人,就像豹子和老虎一样,不管在哪里捕获了猎物,都要拖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慢慢地吃。老虎把食物拖回到自己的窝里,豹子喜欢把食物拖到自己栖身的大树上。在熟悉的安全的环境里,悠闲地吃着,那才是享受。从那天我钻阴沟进厂在伙房里饱餐了一顿肉后,我对这个环境就有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热爱。而且还必须坐着这只矮凳子,还必须在面前摆上这只高凳子,而且还必须吃着盆里的,看着锅里的。说实话,我之所以要进肉联厂,之所以这样卖命地干活,为的就是能够堂堂正正地坐在这里吃肉,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像狗一样地从阴沟里爬进来,偷偷地吃一顿,然后再从阴沟里爬出去。如果你能想象出我吃了肉后,从阴沟里往外爬时所遭的那份罪,就大概明白了我进厂的目的了。
黄彪想帮我把荷叶打开,我摆手拒绝了他。他不知道,解开肉的包装,就像兰老大脱去女人的衣裳一样,也是一种享受。
我从不动手脱女人的衣裳,兰老大冷冷地说,自己的衣裳自己脱,这是规矩。我听到他在我的脑后说,过了四十岁后,我就没有摸过女人的奶,没有亲过女人的嘴,也没有从正面干过她们。那样我会动感情,我一旦动了感情,就会天崩地裂。
我解开了被肉烫得发了黑的荷叶,一股子白色的蒸汽冒了出来。驴肉啊驴肉亲亲的驴肉,驴肉的香气使我眼睛潮湿。我撕下了一块美好的驴肉,刚要往嘴巴里填,妹妹从门缝里把半个脑袋探了进来。妹妹也是个馋肉的小孩,当然也是个懂肉、爱肉的小孩。虽然由于年龄的关系她对于肉的理解还不如我深刻,但跟一般人相比,她对肉的理解已经相当深刻了。平常里她总是和我一起吃肉的,但今天我要在吃肉时考虑问题,不能让她坐在我的对面影响我的思维。我招呼她进来,撕下比我的拳头起码大两倍的一块驴肉,递给她,说:
“妹妹,哥哥要考虑重大问题,你自己去吃吧。”
“好吧,”妹妹接过肉去,说,“我也要一个人考虑问题呢。”
妹妹走了。我对黄彪说:
“你也出去,一个小时内不准进来打扰我。”
黄彪答应着走了。
我低头看着美丽的驴肉,听到它愉快地叽咕声。我眯缝着眼睛,仿佛看到了这块肉从那头漂亮精干的小黑驴身上分离下来的情形。这块肉像一只沉重的蝴蝶,从驴身上飞出来,然后便在空中飞啊飞啊,一直飞到锅里,飞到橱里,最后飞到了我的面前。我听到它诸多叽叽咕咕的话语中的最清晰的一句:
“俺可等到你啦……”
然后它就很温柔很煽情地说:
“快些吃俺吧,快把俺吃掉吧,你再不吃俺,俺就凉了,俺就老啦……”
每逢听到肉们发出让我尽快地吃它们的多情邀请时,我心中总是十分感动,眼睛总是潮湿的,如果不加控制,眼泪就会哗哗地流出来。我曾经做过几次这样的傻事,当着许多人的面,一边吃肉,一边流泪。但这些已经成为了历史,那个吃肉时流泪的罗小通已经长大了。现在,罗小通吃着最多情善感的驴肉,心中却在思索着怎样把注过水的牲畜从注水车间输送到屠宰车间这件关系到肉联厂生产流程的重大事件。
首先想到的是在注水车间和各个屠宰车间之间建几条输送带,但我马上就把这个方案否定了。尽管老兰说不要考虑花钱的问题,但我知道肉联厂的资金十分紧张,我不能给父亲和母亲增加经济上的压力。而且,我还知道,肉联厂使用的还是帆布厂使用过的旧线路,电线老化,变压器负荷不够,这样的线路根本无法使几条能够输送数千斤重的肉牛的输送带运转起来。我接着想到,索性把牲畜们赶到屠宰车间,在那里注水,然后就在那里屠宰。但这样的话,不是把刚刚成立的注水车间给分解了吗?注水车间被分解,我这个注水车间的主任不是没事干了吗?而且,重要的是,当初之所以成立注水车间,就是因为牲畜在注水的过程中,必定要大量地拉屎撒尿,如果就地注水,就地屠宰,势必使肉的质量受到影响。从我们注水车间送出去的牲畜,内外都应该是干净的,这是我们肉联厂与个体屠宰户和其他地方的肉联厂的根本区别。
驴肉在我的口腔里歌唱,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一个方案被否决,另一个方案马上出现。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的方案。我把这个方案对老兰一说,老兰的眼睛就放出了光彩。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伙计,真有你的!批准,立即执行。”
“也只好这样了。”我的父亲说。
在我的指挥下,一拨工人在注水车间门口用五根粗大的杉木支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安装了一个用动滑轮、定滑轮、铁锁链制作成的起重设备,我们把这玩意儿叫做“起重葫芦”。另一拨工人则把两辆平板车连接在一起,制作出一个可以运动的平台。工人们把注好水的牛与其他的大牲畜,能赶到门口就赶到门口,赶不到门口就拖到门口,到了门口不管它们是倒着还是站着,一律用绳子兜住肚皮,吊起来,放在活动平台上,然后,由四个工人,前面两个拉着,后边两个推着,轰轰烈烈地运送到屠宰车间,到了那里,如何宰杀,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注水后的大家畜都难不住我们,至于猪、羊、狗等小家畜,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第十卷
第三十五炮
救护车尖厉的嘶叫声,打断了我的诉说。先是从西城的方向开来一辆,然后从东城的方向开来一辆。接着从西城和东城的方向各开来了两辆。六辆救护车在大道上碰头之后,有两辆拐下草地。其余四辆就停在大道中央。车顶上的红绿灯光还在闪烁,渲染着紧张恐怖的气氛。从车上跑下了一簇簇的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蒙着蓝口罩、提着药箱子或是拖着简易担架的人。他们向那些肉摊子奔去。那里,形成了十几个人圈子。医生分拨开人群,闪现出那些躺在地上发了昏的人、趴在地上打滚的人、弯着腰捂着肚子呕吐的人,还有一些为那
些呕吐者捶背的人和那些跪在发昏的人身旁焦灼地呼唤着亲人名字的人。医生们进去后,起初还对那些发昏的人和打滚的人进行简单检查和治疗,后来就二话不说,将人上担架,抬起来就跑。担架不够用,围观的人,在一个医务人员的指挥下,将那些中毒者架起来或是抬起来,往救护车这边靠拢。从东西方向来的车辆,被救护车挡住了去路,转眼之间就是四十多辆。司机暴躁地按着喇叭。喇叭声难听。汽车喇叭声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大和尚,如果我当了地球球长,就下一道死命令,把所有的汽车喇叭砸扁。谁敢让汽车喇叭响,就让他成为哑巴。警车开来。警察从警车上下来。警察将一个不听劝阻继续按着喇叭不放的卡车司机从驾驶室里拖下来。他不服气,张牙舞爪。警察发了怒,上前一步,掐着脖子,一把就将他推到路边的水沟里。这人水淋淋地从沟里爬上来,撇着外地口音说:我要去告你们,你们双城警察都是土匪!警察对着他走过去,这人自己主动地跳进水沟里去了。装满了中毒者的救护车在警察的帮助下,先拐进庙前的院子,调头后,沿着路边狭窄的缝隙,向各自的医院奔去。几辆警车在它们前面开道,一个警察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命令着那些还想往前挤的车辆靠边停车。在靠近大道的草地上,又有一批中毒的人集中过来。他们的呕吐声、呻吟声与警察指挥交通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有几辆面包车被警察临时征用,运送病号进城。司机尽管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一个小干部模样的人恼恨地说:这些人,少吃点吗!一个黑脸膛的大个子警察瞪了他一眼,他就闭住了嘴巴,站到路边抽烟去了。那些被警察从面包车上轰下来的人,集中到院子里,有的往庙里探头探脑,有的上下打量着那尊曝露在阳光中的肉神。一个看来对双城肉食节满怀嫉妒的家伙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好了,肉食节办到头了。另一个家伙随声附和道:简直是胡闹,胡秃子好大喜功,满肚子歪点子,上边偏偏喜欢他,由着他折腾。这下子,够这小子喝一壶了。不死人还好,如果死上几十个人……一位目光凌厉的女人从大树后转出来,严肃地说:吴大主任,我们双城市死上几十个人,你们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这边的人尴尬地说:随便说说,实在对不起,我们正要往回打电话,让我们那边的医院派人来支援你们呢。那个女干部对着手机高声喊叫:十万火急!没有任何价钱好讲!动员一切力量,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谁出了问题处理谁!几辆奥迪A6在警车引领下开来,胡市长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上来报告。市长神色严肃,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走向那些病号。
与其说是在我父亲的指挥下,还不如说是在我的指挥下,华昌肉联厂按部就班地开始了生产。
我在伙房吃肉时,黄彪对我说:
“爷儿们,名义上你父亲是厂长,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厂长。”
黄彪的话让我暗暗得意,但我却严肃地对他说:
“黄彪,你说话注意点。你的话,如果让我父亲听到,他会不高兴的。”
“爷儿们,”黄彪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大家私下里都这么说。我天生嘴巴贱,听到什么话,心里搁不下,就想学给你听听。”
“他们还说什么了?”我装出随意的样子问他。
“大家还说,老兰迟早会把老罗撤掉,让小罗接任。”黄彪说,“爷儿们,如果老兰真要你干,我看你也不要谦虚,爹当官娘当官也比不上自己当官。”
我集中精力吃肉,不再答理他,但我也不去打断他的唆。他嘴巴里冒出来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恭维话,就像供我蘸肉吃的调料一样,刺激着食欲,让我从心底里感到舒坦。我吃完了一盆肉,心中感到充实和满足。肉在肚子里,被肠胃消化着,我迷迷糊糊,有飘飘欲仙之感。现在回过头来想,那些日子,是我的幸福时光。刚开始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肉还是躲躲闪闪的,生怕被别人看到,后来就是正大光明的了。安排好车间的生产,我就对姚七说:
“老姚,你照看着点,我去伙房考虑问题了。”
“主任,您放心地去吧,”姚七顺从地说,“有什么事情我马上去找您。”
不是我要施展统治手腕,帮助父母化解矛盾,主动跟姚七修好,是姚七表现得太好,使我没有办法不重用他。尽管我没有权力封他一个什么官,但我不在车间时,他实际上就是代理车间主任。本来我是要报答成天乐大叔的,但他性格古怪,整天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好像所有的人都欠着他的钱不还一样,他过去留给我的那点好印象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在上班时间去伙房吃肉心怀不满,包括姚七,嘴巴甜甜的,脸上笑笑的,但他心中怎么想的,我也拿不准。但我不去管他们,我何必去管他们,肉是我的命,肉是我的最爱,肉吃到肚子里就是我的,肉吃到肚子里才是我的。肉吃到我的肚子里,我心旷神怡,他们不高兴,他们嫉妒他们嘴馋他们生气,那是他们的事,气死活该,我不为他们的心情负责。
我曾经对老兰和父母说过,如果想让肉联厂兴旺发达,那就要让我精力旺盛、灵感不断;而想让我精力旺盛、灵感不断,就必须保证我吃肉。只有用肉填满我的肚子,我的脑子才是管用的。如果我的肚子里没有肉,我的脑子就像生锈的机器一样难以运转。对我的要求我的父母不好说什么,老兰却大笑一阵,说:
“罗小通,罗主任,我们堂堂的肉联厂,还管不起你吃肉吗?你吃,放开肚皮吃,吃出水平来,吃出花样来,吃出我们肉联厂的威风来。”老兰还对我的父母说,“老罗,玉珍,能吃肉的人都是大富大贵的命,穷鬼是没有这样的肚肠的。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一个人一辈子该吃多少肉,都是与生俱来的,罗小通,你这一辈子,大概带来了二十吨肉,吃不完,阎王爷是不答应的。”
老兰再次大笑,我的父母也跟着笑了。
母亲说:“多亏了肉联厂有这个条件,换一个厂,哪里养得起你。”
“这不是养不养的问题,”老兰突发灵感地说,“我们可以搞一次吃肉大赛,到城里去搞,到电视台去搞,小通夺了魁,就等于给我们厂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老兰攥起一个拳头在面前晃动着,说,“一定要搞,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妙了。你们想想,一个孩子,一次吃了一盆肉……而且还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而且他还能看到肉的脸肉的表情……他肯定可以打
败所有的参赛者,这样的镜头,通过电视台,传送到千家万户,造成的影响,会有多么大!小通,到那时,你就是名人了。你是我们华昌肉联厂的车间主任,吃的又是我们自己厂里生产的肉,你出大名,我们厂也跟着出了大名。到那时,我们的华昌生产的肉,就是最好的肉,名牌肉,老百姓最放心的肉。小通,你吃肉就是为我们厂作贡献,吃得越多,贡献越大。”
父亲摇着头说:“这算什么事?吃肉的冠军,酒囊肉袋?”
“老罗,你的观念大大地落后了啊,”老兰说,“你没看电视吗?电视上经常有这类比赛,有喝啤酒比赛,吃馅饼比赛,甚至还有吃树叶子的比赛,但惟独没有吃肉的比赛。我们的吃肉比赛真要搞成,不但会在国内造成影响,还可以在世界上造成影响。我们的肉,不仅仅在国内销售,我们还要到世界上去销售,让全世界人民吃到我们华昌牌的放心肉。那时,罗小通,你就是世界名人了。”
“老兰,你是不是和小通一样,吃肉吃醉了?”母亲笑着问。
“我没有你儿子那样的本事和福气,能体会到醉肉的滋味,”老兰说,“但我能理解你儿子的想像力。你们两个就不行。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老是喜欢用家长的眼光来看待小通,这是不行的。你们第一要忘记小通是个孩子,第二要忘记小通是你们的孩子。如果你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你们就不可能发现小通的价值,更不能认识小通的才华。”老兰对我说,“贤侄,咱们一言为定,这个吃肉比赛,我们一定要搞,上半年搞不了下半年搞,今年搞不了明年搞。你的妹妹也是个吃肉的好手是不是?到时候让她一起去。这样就更加精彩了……”老兰被他自己构想出来的吃肉大赛的场面感动了,他的眼睛里放着光,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挥来挥去,好像在轰赶蚊虫。最后,他竟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很动感情地说,“小通贤侄,看到能吃肉的孩子,我心中就百感交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吃肉的天才,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三叔那个不幸夭折了的儿子……”
后来,老兰给黄彪下了命令,让他在伙房里专门垒了一个新灶,灶上安了一口十印的铁锅。老兰说这是罗小通的专用肉锅。老兰要求黄彪,这口锅里的肉汤要时刻沸腾着,这口锅里要时刻有肉在翻滚着。老兰说,保证罗小通吃肉,是肉联厂能否兴旺发达的关键。
当我每天去伙房免费吃肉的事情公开化之后,尤其是老兰计划在合适的时候到城里去举办吃肉大赛的消息传开之后,有那么三个不安分的工人,当面向我挑衅,他们在注水车间大门口拦截住我,对我说:
“罗小通,尽管你爹是厂长,你娘是会计,你是车间主任,尽管老兰是你的干爹,但我们还是不服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大字不识一个,睁眼瞎子一抹黑,不就是仗着你肚子大,能吃肉吗?”
我打断他们的话,说:
“我首先向你们说明白,老兰不是我的干爹,我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我识字不多,但尽够我使用了。还有,我能吃肉是真的,但是我的肚子并不大,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的肚子大吗?肚子大,吃得多,不算稀奇,肚子不大,吃得多,才算本事。你们不服气?不服气找老兰说去,咱们可以比试比试,如果我输了,这个车间主任我就不当了,连工厂我也不待了,我出去流浪去,或者是上学去。当然了,如果我输了,将来去参加吃肉比赛的,肯定也就不是我了,但愿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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